第八十一回 吐真言宝黛怜弱女 度情势探春惩刁奴

 

  话说迎春哭哭啼啼辞别众人去了。贾府合宅人等均为之感慨叹息。那宝玉更是痴性发作,成日间长吁短叹,心想:二姐姐也好命苦,偏偏遇上孙绍祖这狼心狗肺的人。女孩儿家为什么一点做不了主呢?都由人家来摆弄。遇着能体谅女孩儿的人还罢了,遇到这起凶横恶煞的豺狼,就好比洁白的小羊羔扔到虎口里去了,大娘大老爷那边倒没事人似的,好歹死活由你去。
  他愈想愈觉得气闷,不知不觉已到紫菱洲一带。远远地望见迎春的房子,重门虚掩,帘幕空垂,窗轩寂然,黄叶乱飞。那岸边的苇花芦草已枯萎凋零,在习习的寒风中飘曳摇落,似在为故人叹息不已,不知不觉滴下来几滴热泪,因想到:往日二姐姐在时,这里是何等光景?如今人来了鸟儿也不飞去,何等的冷落萧条?因呆呆地望着那寒波烟水、沙鸥白鹭,徘徊一阵,出了一会子神,倚着岸上的胡山石站定了。不知不觉信口吟得一诗:
  苍茫烟水待谁归,漠漠寒风损翠微。
  不解汀洲沙鹭去,江田能有几鸥飞?
  宝玉吟了一会,不承望山石后边竟传来呜呜咽咽的哭泣声。宝玉心想:定是迎春的丫头在这里为她们的姑娘伤心了,何不趁此去劝慰几句。心里一想,便得了精神,三步两步转过下湖山石,一看,不禁大吃一惊。
  你道山石后面竟是何人?原来是林黛玉,正哭得泪人儿似的。宝玉不见犹可,一见了,连忙上前攥住她的手儿,道:“妹妹怎么来了?这地方可是你来得的么?”黛玉哽咽无语,半晌,方说道:“你可怎么也来子呢?方才我听你吟诗,竟忍不住,流下了泪来。”宝玉道:“你来了,我自然也会来的。方才胡乱吟一首诗,不过为二姐姐悲叹罢了。”黛玉道:“你为她伤心,我就不为她伤心不成!可你怎么知道我这会要来这里呢?”宝玉道,“妹妹到了哪里,我的心自然是知道的,岂能不跟了来?”黛玉叹息道:“你虽如此,奈我薄命何!你看看二姐姐还是这里正经姑娘呢,尚且受人欺负如此!况我寄人篱下一孤身弱女,将来还不知怎么样?只怕连二姐姐都不如呢!我若是个有幸的,不如这会子一口气不来,让这些落叶苇草掩埋了我,将来化作净土,岂不干净些。省得以后遭人践踏。”宝玉不等黛玉说完,忙捂住她的嘴说道:“妹妹这
  话说得差了。要知道天下男人虽都是些须眉浊物,可也有一起奇男子,最能体谅女孩儿的心思。他恨不得自己也变成一个女孩儿,从此再不同那起混账男人混在一起,岂肯自己也去作践女孩儿。妹妹还有什么不放心的?”黛玉道:“虽如此说,恐怕事到头来不自由,还不如这会子好离好散好多着呢!”宝玉道:“老太太、太太最是疼爱妹妹的,岂有舍近求远,舍亲就疏之理?你尽管放心,保养身子要紧。这儿风大,才好了又到这地方来,回头又闹头疼了,不如还是回去吧!”黛玉道:“邢妹妹还住在这里呢,二姐姐去了,她一个人怪冷清的,咱们且瞧瞧她去吧!”宝玉道:“才好了,支撑得了么?不如改日再去的好。”黛玉道:“偏今日想去瞧瞧,你又来拦了。咱们到邢姑娘那里,不也一样歇着?”宝玉一想:是了,再说自己也正想瞧邢岫烟去。因笑道:“竟是我糊涂了。妹妹累了,邢妹妹这里近,正好歇歇。只是这儿路滑,我来扶你。”说着,扶着黛玉过了小桥,一径到了紫菱洲。
  谁知一进院门,竟是见不着人,倒是落叶遍地,衰草枯黄,像没人居住似的。宝、黛两个不禁诧异。忽然见邢岫烟的丫头小篆儿出来了,见了宝、黛二人先是又喜又惊,后来脸一红,把头一低,将手里一个小袋儿背了过去,宝、黛均是聪明绝顶之人,见此情景,已明白了八九分。
  宝玉道:“你们姑娘在家里么?你手里拿着什么东西?莫是哪位姐姐请你扎的香袋儿?”篆儿低头不语,半晌,方道:“咱们姑娘屋里做针线呢,宝二爷、林姑娘请瞧瞧去吧,好新鲜的活计儿!”宝玉道:“你手里拿着的分明是新鲜活计,倒不让我们看看。”篆儿只好拿了出来。原来是新绣的水红绫折枝香袋,里面装着一枝玉簪,一对玉镯,系迎春出嫁时留给岫烟的。蚰烟近些日子偶然戴戴,宝玉道;“你如今拿这些东西哪里去?莫是哪位姐姐要借了戴么?”篆儿低头摆弄着衣角。黛玉道:“傻丫头,这有什么不告诉我们的,定是邢姑娘有用场了不是?”篆儿见黛玉说穿了内情,只得实情相告。道;“既然二爷和姑娘问住了,奴才还敢隐瞒么?二爷和姑娘想想:咱们姑娘是这里正经主子不是?二姑娘在时,这里的妈妈、嫂子们,姑娘还不敢使。如今二姑娘去了,带走了四位姐姐,几位妈妈,还留下两三位姐姐,几位打扫庭院、做杂活的妈妈,还有二姑娘的奶嫂玉桂儿嫂子给咱们姑娘使。可姑娘哪里敢使她们。饶这么样,还背地里抱怨,说:跟了别的主子,年下节日,得了多少好处;平日间,天气冷了,打酒割肉给避寒气儿。谁家的奴才不是爹娘生的,偏咱们晦气,遇着这样的穷主儿,什么油水也捞不着!这簪子和玉镯,本是二姑娘走时留给咱们姑娘的。如今天气愈来愈冷了,姑娘叫把这些簪儿、镯子拿去当了,好歹弄几个钱回来,叫妈妈、嫂子们也高兴些。”
  黛玉一听,触动唇齿之情,因想:如今自己尚有老太太护着,一旦老太太有个风云不测,将来自然也跟邢岫烟一样。听说岫烟已择薛蝌为婿,两下里倒是心满意足的,虽遭入践踏,不过委屈些时日罢了。自己之不如岫烟,巳可想而知。想到这里,几乎掉下了泪来。
  宝玉却越听越是气恼。因问道:“何不回大太太去?”篆儿道;“回也没用。咱们姑娘原说搬过去住的,无奈邢姑太太不肯,说住这里好处多着呢,二两银子的月例少不了的。若去了,谁还发姑娘的月例银子,丫头、婆子的月钱呢?没的增添了累赘。姑娘只好罢了。那边邢太爷还打发人来索钱,姑娘和我只好不分黑白地做些活计,托二爷屋里焙茗的娘拿去换些钱来添补着使。可一逢节日就犯愁子。再过一两个月,年节就到了,姑娘还愁赏钱呢!”宝玉道:“这钱,原是可赏可不赏的,谁规定着必定赏来?可是你们姑娘太小心眼儿,反让她们得空儿了。”篆儿道:“爷哪里知道,如今索性都说了吧!先前咱们这里,玉桂儿婆媳聚赌之事,爷和姑娘们都去求了情的。如今老奶奶跟二姑娘去了,上头也不大再问。谁知上头一松,底下又旧病复发了。如今玉桂,儿嫂子说什么日日夜晚看守屋子,没的消闲,天气又怪冷的,不如玩会子牌倒好,先还仅是玩罢了,以后越赌越大,若赢了便罢了,若输了钱,还变法儿找姑娘借钱呢!姑娘哪里敢驳她,三吊两串的已经拿了好些去。”宝玉跌足叹道:“真真的,连体面都不顾了,这风气不煞煞还了得么?”黛玉道:“你着急也没用的。如今舅母说凤姐姐忙,叫三丫头也管些事,不如去请三丫头来。”
  恰好紫鹃找了来,送来大红猩捏毡的斗篷,说:“外头快下雪了。”宝玉忙接了替黛玉披上。黛玉命她去请探春,说:“就说我和二爷在这里等她有事儿。”紫鹃答应着去了。
  屋里岫烟正在绣一床锦被,听见宝、黛两个的声音,早已迎了出来,让进里屋,又亲自泡来好茶面子,说:“是妙师父送来的,自己总舍不得吃,今儿倒要请宝哥哥和林姐姐。”黛玉笑道:“你别忙,我且看看你绣的花儿。这么鲜艳的活计,莫是要赶嫁妆了么?”岫烟满脸绯红,推着黛玉笑道:“林姐姐也学会贫嘴了。我横竖闹着没事儿,学做些针线,消磨些时日罢了。改日你来,我绣个香袋儿给你。”黛玉道:“哪里还敢来劳烦,你屋里的奶奶妈妈们已经够瞧的了。方才我们问住了篆儿,保不住都告诉了。因为你是个明白人,我们才问,若是别人,岂不多心了呢,”岫烟虽满面羞愧,心里却充满感激之情,因低着头叹道:“既然你们都知道了,我还瞒什么呢?左不过我生来命苦,倒难为哥哥、姐姐想着。”宝玉道:“这些奶奶、妈妈一沾染上男人气息,就刁钻得比男人还坏。妹妹放心,适才已请三妹妹去了。”岫烟听说便要拦阻,外面已回;“三姑娘来了。”
  只见探春戴着挖云鹅黄片金里紫貂昭君套,罩着大红羽缎鹤氅,扶着紫鹃、侍书走了来。说:“外面快下雪了,我原本要来瞧邢妹妹的,你两个倒先来了。”黛玉道:“你才在风地里走了来,到这边坐暖和些。”探春道:“不妨,谁像你风吹吹就倒了的。”因一面脱下大红羽缎鹤氅,靠板壁挨黛玉坐了道:“倒是你说说,请我来做什么,莫不是又要我来作东道,起一社了?”黛玉道:“这社原是你有雅兴开起来的,明儿自然还由你当社长。今儿倒不是为这事。”
  宝玉听说诗社之事,高兴起来,拍着手,笑道:“是了,咱们的诗社也该兴起来了。自从二姐姐去了,宝姐姐也搬了出去,诗社的事一日冷似一日,倒是前儿林妹妹有兴致,起了桃花社。咱们何时才能再开一社呢?”探春道:“等天气暖和了,林丫头的病也大好了,咱们接了云丫头,请了宝姐姐来。这里李纹、李绮妹妹还要住些日子的;加上邢妹妹、四妹妹、大嫂子、宝琴妹妹,岂不是群贤毕至了么!”宝玉喜欢得无可无不可,立即便要办诗社之事。
  黛玉道:“你又无事忙了。这里邢妹妹的事还没有能了结呢!”岫烟忙说:“原没什么要紧事儿,用不着问的,何必,让三姐姐也来操心。其实都怪篆儿的嘴不好。”探春道:“邢妹妹也不用阻拦,其实你们不说,我也明白个大概的。”黛玉道:“这可奇了,莫非你得了什么仙术,有洞察人肺腑之功?”探春笑道;“我说你是个聪明人,今日怎么就糊涂了?方才我来了,一见这庭院满眼荒芜萧条,竟一个人影也没有,就知道这些奶奶,妈妈们不把邢姑娘放在眼里,平时间定聚亲会友去了,保不定还喝酒赌钱,什么歹事情千不出来呢!”宝、黛拍手笑道:“三妹妹真是个神仙下凡,倒让你说准了。你且说说,该怎么治治才好,广探春因吩咐侍书:“去叫林大娘来。”岫烟忙道:“何必小题大做呢?别人岂不怪我多事!”探春笑:“这并不与妹妹相干,这起刁奴最是可恶不过的。记得前两年,太太叫我协助理些事儿,那吴家的大管家奶奶还有意来刁难。前不久,大娘的陪房王奶奶还亲到我身上搜贼赃。咱们家什么笑话的事儿没有?你们自然又隔了一层儿。还哪里旨放在眼里?妹妹再心慈面软,越发助长子她们的威风,将来只怕她们不侍候妹妹,倘或输了钱,倒要妹妹替她们还钱,养活她们,你岂不反为她们操劳不息!”黛玉点头儿叹道:“我今儿算是真真地服你了,可不正是这话!论理,这事情我原不该管,只是令人有些胆颤心寒么?治倒了邢妹妹,谁知道不从我下手呢?”探春笑道:“你么,有老太太、太太呢。你这样风吹吹就倒的身子还能经得起折腾?”宝玉道:“林妹妹也未免太杞人忧天了,哪里就到这地步了呢?除非咱们都死了,妹妹一个人还长命百岁。”黛玉道:“谁能料得定呢,就说邢妹妹,先前也没有能想到的。如今竟让奴才逼去干活挣钱,倒养活她们。今日又要典当首饰……。”探春惊诧道:“这话当真?我不过猜想着罢了,谁知竟有这样的事!”黛玉因把篆儿的
  话说了一遍。探春道:“也轮不到你的头上,就连邢妹妹咱们也不能让她受这样委屈,何况于你。”
  姐妹们正谈论着,林之孝家的已走进来,探春吩咐道:“你且叫那玉桂儿媳妇来。”林家的忙到后院叫人。探春道:“她不在这里呢,大约赌钱去了。你找了来,问明白了带到这儿来。”林之孝家的刚领命出去,探春又叫一声:“回来!”道;“问明白了回二奶奶一声,叫平儿也到这里来。”林家的答应着“是”,方出去了。不到半顿饭工夫,林之孝家的已拿着赌具,带了玉桂儿家的一行人宋。因回道:“这嫂子正领着屋里的妈妈们赌钱呢,方才叫她,还不肯来。”
  那玉桂儿家的一见探春,早吓得走了真魂,连忙磕头如捣蒜一般,口里只求探春饶恕,说:“原是我们一时糊涂,姑娘且看二姑娘面上,饶我这一遭儿吧!”探春冷笑道:“我倒想看二姐姐面来,有人倒不想看了。你是二姐姐的奶嫂,若是想看的,怎么倒领头儿赌了起来?这里的事倒不管,成了老封君了呢!”因喝命:“革了这个月的月钱,撵出去,从此不准进府里来。”
  可巧平儿来了,见这情景,忙说道:“这玉桂儿媳妇早该撵出去了,姑娘办得很是,咱们奶奶也是这意思,还叫打四十大板才撵呢。”
  那玉桂儿家的见无望了,只好磕了头,哭哭啼啼地去了。其余的婆子都过来磕头求情。探春道:“你们都看见了,打量邢姑娘是客,脸儿又软,就一个个都上来了。”众婆子忙一股脑儿往玉桂儿媳妇头上推,说:“都是她领头儿闹的,我们岂敢拂她的意思。”探春冷笑道;“墙倒众人推,你们但凡是个好的,早该告诉我们才是。怎么连屋子庭院都不打扫,倒一个个赌钱去了呢?”因叫:“每人革下一个月的月钱,看以后改得如何再说。“几个婆子都磕头说道;“求姑娘开恩。好歹赏这个月的月钱,—家子好过活呢。”
  这里邢岫烟正要求情,平儿忙递眼色。探春道:“你们都派了来侍候邢姑娘的,要说开恩,倒要看邢姑娘了。”几个婆子忙过来向邢岫烟磕头求恕。岫烟忙扶起来道:“从今后大家就都省些事儿吧!”众婆子连忙答应,说:“姑娘放心,以后再不敢了。”探春道:“还不快打扫庭院去,难道竟要姑娘亲自来扫不成?”众婆子方千思万谢地磕了头,退了出去。探春方对平儿道:“回去告诉你们奶奶一声,这里再添一个上夜的人,补玉桂儿媳妇的缺。”邢岫烟忙说:“这么些人够使的了,何必再补呢!人多了,不管事,没的多操一份心儿。”探春原怕薄了岫烟,一想,原也星如此。这可是说的:一个和尚担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三个和尚反不得吃了,就依了岫烟的意思,蠲了这个缺。
  黛玉方同宝玉一起辞了出来。黛玉道:“这些日子你在病中,舅舅唤你去了不成?”宝玉摇头笑道:“我病了,他倒不曾来唤。还是前些日子,他不知在外头听谁个讲了一件极风流俊逸,极合他心中“忠义”二字的故事,便兴兴头头回来,聚集了他的那些宾客,唤了我和兰儿、环兄弟去,要我们各做一首诗。那日,他倒喜欢得了不得,竟亲自提笔,叫我做一句,他写一句,你说奇不奇呢?”黛玉笑道:“他夸奖了你的诗么?”宝玉点点头道:“正是呢,还抄了给外头的人看去。”黛玉点头笑道:“这倒奇了。今儿我有些累了,后儿你来,说与我听听:到底什么故事儿,你做了什么样的诗。”宝玉连忙点头儿应允,将黛玉送至潇湘馆,叮咛了几句,方才离去。
  这里,探春、平儿一起回秋爽斋。探春道:“二姐姐的事,就这样让人欺负不成?你们奶奶也不问问?”平儿道:“不是不问,这中间有苦情呢。”因拿眼睛扫了周围一眼,方说道;“琏二爷前儿已去了一趟孙家。大老爷知道了,狠狠骂了一顿。说是: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小夫妻家吵嘴角逆的事总是有的,哪里能兴师动众问人去!大太太也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就看各人的命了。没的去责怪人家,丢人现眼的,叫人听见当笑话儿。姑娘听听,这是话儿么?琏二爷和奶奶哪里还敢问呢!好好一个二姑娘,就这么由大老爷白白儿地断送了,岂不令人叹息!”探春叹道:“我竟不通,自家女孩儿受委屈如此,当爹娘的竟至心安理得。干素间,还夸咱们府里什么威风权势呢,连自家骨肉都保不住,遭人践踏如此,岂不叫人寒心么?”平儿道:“姑娘是个极明白的,仔细想想,若不是有把柄儿叫人家抓住,二姑娘的事就这样善罢甘休不成!上回二姑娘回来说的话儿是真的,咱们大老爷使了孙家这么些银子呢!”说着把五个指头一伸。探春吃惊道:“这话可是真的?我原也有些疑惑,大娘、大老爷怎么竞至不问?原来有这缘故,这可就苦二姐姐了。”平儿劝慰道:“虽如此说,咱们这边也走勤些儿,一则让二姑娘宽心些,二则孙家的人见咱们走勤了,也有些儿收敛,昨日已打发旺儿家的送东西看望去了。”探春点头道:“这样很好,倒难为你们奶奶想着些儿。只是二姑娘太懦弱,只怕将来够受的呢。咱们好歹留点神儿才好。”平儿答应着,别过探春去了。
  平儿回到凤姐屋里后,见凤姐穿着翡翠撒花洋绉一抖珠儿的对襟皮褂,坐在里屋大红撒花的椅搭上,正用了铜铲儿拨手炉里灰掩着的碎红罗炭儿。平儿笑道:“奶奶想是冷了么?外面快下雪了。这天气冷得好快!园子里姑娘们都一色儿的大红猩猩毡,大红羽缎鹤氅。奶奶这么坐着,我叫人搬个大熏笼进来,”凤姐点头儿答道,“我才从太太处回来,走过那甬道子,风一吹,方感到果然天气冷了。”
  平儿忙出去,领着两个婆子,搬来个三足掐丝珐琅大熏笼,一面笑着对凤姐儿道;“奶奶知道三姑娘撵了二姑娘奶嫂玉桂儿媳妇么?”凤姐略感有些吃惊,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连影儿也没听说?”平儿遂将方才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对凤姐说了,末了,道:“三姑娘叫来回奶奶,说:原本要请奶奶定夺的,因为宝二爷、林姑娘知道奶奶欠安,事儿又多,便请了三姑娘。她不好推脱,便处置了,奶奶倒可少操一份儿心;也省得那起小人嚼舌根,结下冤仇,招人怨了。”凤姐叹息着道:“提起二姑娘屋里的人,直恨得我牙痒痒。倒像她们是主子,二姑娘成了奴才似的,阴错阳差,都颠倒过来了。二姑娘那性情能调理出什么好人来!如今出嫁了,也免不了受孙家折磨,倒连累邢姑娘受这般委屈。如今亏得三姑娘出来这一整治,她们便是吃了豹子胆,量必也不敢再胡来了。邢姑娘到底是姑妈家里的人,可怜见儿的,没的人没过去,先折腾得一身病,将来咱们也没脸见姑妈。三姑娘倒替我办了这件好事儿。咱们有她帮着,也省了好些心,她反倒怕我多心,叫你这么来回不成?”平儿笑道:“因为奶奶明白,三姑娘才这么有胆有识来处置。若是别人,岂不真怕奶奶多心么!”
  说得凤姐点头儿笑,一面说道:“三姑娘横竖将来要出阁的。前不久,提亲的就有两家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蛋,被太大一口回绝了。但愿她出阁迟些,多帮两年,咱们或许能多撑持些日子。我也少遭些口舌。”平儿合着手笑道:“阿弥陀佛,奶奶有这想法就好,我也可托奶奶的福,少挨几句骂了。”凤姐笑着骂道;“扯你娘的臊,我往后刻薄的时候还在后头,你岂不也搭上遭人骂?”平儿笑道:“奶奶如今已明白过来,何苦来还去结冤仇?我只管跟奶奶享福好了!“一面又道:“如今且去叫旺儿家的来,打点好了,好看二姑娘去。方才三姑娘还问着,叫咱们多留点神。我说:奶奶昨日已打发旺儿媳妇瞧去了。”
  凤姐听了,笑着点头儿道:“多亏你随机应变,多长个心眼儿,倒真是我调理出来的了。”平儿冷笑了一声道:“在奶奶跟前经历了多少事儿,便是头驴也看会了,说什么调理不调理呢!”凤姐笑道:“你如今嘴也硬了,快叫旺儿媳妇去吧!顺便问问旺儿那利银子是他吃了么!”平儿笑着,答应道:“一上午旺儿家的已送来了。”
  一提起银子,平儿便想到了邢岫烟,便对凤姐说道:“奶奶还不知道,今日我到邢姑娘那里,见她正为过年的事犯愁呢!前儿二姑娘在时,自然有二姑娘散些年钱给底下人。如今二姑娘去了,就该轮到邢姑娘了。我的意思,咱们看在姑太太分上,也该送几两银子过去才是。”凤姐笑着道:“如今你倒会做人情了,也罢,一二十两银子,也不是什么大事情,你把那包散碎银子给她吧!就说送去过年用的,”平儿忙笑着答应了。两个又闲话了一会,方才歇住。
  次日,平儿拿了一包散碎银子,又裹了一件玫瑰紫妆缎一抖珠儿的羊皮褂子,一件皮裙。叫小丫头子拿着,自己走在后面,一径来到紫菱洲迎春的房子岫烟屋里。
  岫烟一见,红着脸连忙推辞,说:“这是哪里的话,竟让凤姐姐和姐姐替我操不完的心,这银子和衣服断断不敢受的。姐姐还替我送回去吧!就说我心领了,实在从心中感激凤姐姐不尽的。”平儿笑道:“姑娘就不必外道了。我们奶奶事儿多,一时也有不周之处。眼看年节快到了,往年有二姑娘料理,姑娘可以省一些心。如今却要靠姑娘子。偌大一个年节,哪有不用几个钱的,姑娘难道家里要去不成1所以奶奶叫我送来几两银子,怕姑娘一时短缺,好添补着使。这件褂子和皮裙,也是奶奶送姑娘的。姑娘不嫌,就收下吧,到底也不算什么好东西。”
  邢岫烟心中越发感念不已,低下头红着脸儿说道;“这倒难为凤姐姐和姐姐了。若说嫌弃,倒是没有的事。这么好的大毛衣服,太冷的天,真是雪里送炭了。只是,我在这里吃的用的,每年花销多少!如今平白又送来这些,叫我如何敢消受,姐姐还带回去替我谢过凤姐姐!”平儿笑道;“奶奶有心送你,再拿回去,岂不让她犯疑,反以为姑娘是嫌她了。其实姑娘尽管留下来吧!若客气见外,反倒显得生分了。”岫烟一想,也就收了下来。
  这里平儿随手拿起岫烟做好了的一双白缎杂金绣花鞋子,反复把玩,道:“难为姑娘好手艺,这蝴蝶真绣得像要飞起来似的。”岫烟笑道:“不过拈上金钱,绣得精细些,你试一试,只怕穿上合适呢!”乎儿便试了一试,道:“果然合适,姑娘便送与我何如?”岫烟忙笑着答应道:“姐姐喜欢,尽管拿去穿吧!我这里还有两双,姐姐替我带去,送给凤姐姐吧!”一面打开鞋柜,拿了出来。
  平儿十分喜欢,忙替凤姐道谢。岫烟还说以后要替巧姐儿绣一件氅衣,问巧姐儿喜欢什么颜色。平儿笑道:“你只管拣水红色的缎子绣来吧!我这里先替姐儿道谢了。”叫小丫头子拿着鞋于,别过岫烟去了。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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