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节脂评问题(1)

 

  脂砚斋是信笔涂鸦吗?
  欧阳健说:“古今中外,有哪一位作家允许别人在自己尚未完成的书稿上信笔涂鸦、乱加评点呢?”“决不可能在作品还未完成的情况下,由作者本人或者别的亲友在未定稿上滥加评点吹嘘的。”这是他断定脂评系后人伪造的总体理由。这里实际上包含着有联系的两个问题:一、一个作家是否可能在自己作品尚未最终完成前就让人加评?二、脂评是不是信笔涂鸦、滥加评点吹嘘?
  一位伟大的作家,走的是自己的路,并不肯随人脚踵。从创作到成品,独创性和仅有的现象,真是太普遍太普遍了,这还用得着举例吗?两人或数人合作写一部小说的事情都有,曹雪芹写小说、脂砚斋等人加评,合作而成一部金圣叹批评《水浒》《西厢》那样的书的事为什么就不可能呢?须知金评之书曾风靡过清代,脂评中几次提到,连曹雪芹写小说引用《西厢记》字句,用的也一律是金圣叹评改本,(如第四十回黛玉行牙牌令,说“纱窗也没有红娘报”,用的即是金本改文。王实甫原本作“侯门不许老僧敲,纱窗外定有红娘报”。)可见其影响之大,受其启发而加评是很自然的事。脂砚斋加评,当然是得到作者允许的,而且从其所批内容看,作者还把自己的创作意图告诉过他。否则,不了解创作“内情”,小说中有许多人名、地名、物名的谐音寓意,是不大可能想到的。即以人名而言,除甄士隐(真事隐去)、贾雨村(假语存焉,脂砚斋错听作“假语村言”)和元(原)、迎(应)、探(叹)、惜(息)外,那些次要人物如霍启(祸起)、封肃(风俗)、娇杏(侥幸)、余信(愚性)、詹光(沾光)、单聘仁(善骗人)、吴新登(无星戥)、戴良(大量)、戴权(大权)、卜固修(不顾羞)、卜世仁(不是人)等等,光凭加批者个人聪明,也都很难猜到。
  脂砚斋是“信笔涂鸦”吗?恰恰相反,他批书认真细心得很,几乎一字一句都不肯轻易放过。“滥加吹嘘”是什么意思呢?指用了那些“妙极”、“千古奇文”、“愧杀古今小说家”等等的话吗?难道这些话对曹雪芹的《红楼梦》来说是溢美之词,它不配受到这样的褒赞?欧阳健之褒贬,真是味在酸咸之外,他对脂评如此诋毁贬抑,却将不知甲戌本价值何在,仍赞同小说影射纳兰明珠家事说的孙桐生和处处用《易经》五行八卦之说来附会小说情节用语的张新之捧上了天。这究竟算不算“滥加评点吹嘘”呢?脂评比其后任何一家的评语都更出色,更有价值,这在我看来是毫无疑问的。别的且不说,它自始至终都表明小说是在作者自己亲身经历、亲闻亲见的基础上写成的,因而能使那些同时代的圈内人物展读之时,产生“都来眼底复心头”(爱新觉罗·永忠吊雪芹诗句)的深切感受。这是关系到小说究竟是写什么的这一根本性的问题,是除脂评以外的任何一家评语都不曾指出过的。相比之下,后来的众多评点家都不免隔靴搔痒,他们连原作的构思和后来的续貂文字都分不清。对脂评的评价原非本文的任务,只因被欧阳健说得一钱不值,才忍不住说上几句,我们还是回到要讨论的问题上来吧。
  脂评是谁也伪造不来的
  欧阳健认为《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是嘉庆十六年(1811)至道光三十年(1850)之间出现的“不下数十家”的评本中的一种,因为它“较差”才没有刊刻问世。他以为从脂砚斋的话中找到了证据。甲戌本有一条脂评,提到“且诸公之批自是诸公眼界,脂斋之批亦有脂斋取乐处”等语,他觉得有文章可做,便说:“‘诸公’是谁呢?在甲戌本上找不到任何迹象……这里的‘诸公’,实际上是指当时社会上风行的数十家批本的评点者。”欧阳健以为脂评的署名,甲戌本在过录时已删去,便无迹可寻了,不妨曲解“诸公”为道光年间的王雪香、张新之等“数十家批本的评点者”。这未免过于粗心了。甲戌本虽删脂砚、畸笏、棠村等等诸公之名,仅过录其评语,但并未删得干净,第十三回还留有松斋、梅溪二公之名在,岂容欧阳健指鹿为马?再说,欧阳的解说也太悖情理了,既然认为脂砚斋是后人假冒作者之亲友,那么,他怎么又会谈到道光年间的批本和评点者呢?譬如今天有人伪造一篇“文革”时期的文章,却又在文中谈什么用资金去炒股票、房地产,你以为有这样的事吗?欧阳健在逻辑上竟混乱到如此地步!
  脂评是谁也伪造不出来的,随着红学界研究的深入,不断发现那些闪烁其词、初读难懂的评语之所指,愈来愈证明了这一点。
  例一:癞僧对抱着女儿的甄士隐念了四句言词,后两句说:“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在前一句旁甲戌夹批曰:“前后一样,不直云‘前’而云‘后’,是讳知者。”此批不细心探索和作一点考证就不易看懂。众所周知,甄士隐故事不但是贾府和宝玉故事的缩影,在某种意义上,又是作者家世遭际的艺术象征。那么,“烟消火灭”也就不仅是指葫芦庙的火烧毁了甄家,或后来贾府事败,应该也与现实中的曹家获罪被抄家有着某种关系。脂评特指出“前后一样”,难道说现实中的事情是发生在元宵之前?是的,正是如此。让我引几句孙逊兄的话:“原来曹家被抄,是在雍正五年十二月二十四日,由皇上亲谕着江南总督范时绎去查封的,如果把文书行程计算在内,其实际被抄时间正是在元宵前夕。脂砚是个‘知者’,这一点当然讳不了他。而小说故意在此‘不直云前而云后’,正是一种‘讳知者’,亦即‘将真事隐去’的手法。”(《红楼梦脂评初探》83页,上海古籍出版社)这只能是当今的研究成果,因为我们已知道曹家败落的大概,又能随意地查阅已出版的有关的清廷档案,而在清代,别说嘉庆、道光年间人无从知晓,即便是作者同时人,若非关系特别密切的家属亲友,又有谁能弄清曹家几十年前发生变故的确切时间?所以,光凭这一条就能确定脂评是真的,而绝不可能是伪造的。
  例二:着名史学家、学者顾颉刚从《江南通志》中查出历任江宁织造的职官及时间,他列表与康熙六次南巡时间、驻驿地点两相对照,考出六次南巡有五次以织造署为行宫,其中曹寅当了四次接驾的差。他把这一考证结果告诉了胡适,被后者写入了论文。这又是与曹家无关的外界人不大弄得清楚的问题,更非一个多世纪之后的哪一个存心作伪牟利的书商、评点家所能想得出来的。事实上也从没有《红楼梦》评点者提到过什么“南巡”或“接驾”的事,更不必说几次了。但脂评所作的暗示,却又处处与近人考出的史实合榫。甲戌第十六回总批:“借省亲写南巡,出脱心中多少忆昔感今!”当赵嬷嬷说到“咱们贾府……只预备接驾一次”时,庚辰夹批:“又要瞒人。”说到“还有如今现在江南的甄家,嗳哟哟,好势派,独他家接驾四次”,甲戌夹批:“甄家正是大关键、大节目,勿作泛泛口头语看。”庚辰夹批于“接驾四次”旁曰:“点正题正文。”说到“‘罪过’‘可惜’四个字,竟顾不得了”,庚辰夹批:“真有是事,经过见过。”作假之人,何来这么大的本领?
  例三:谈省亲一段中还有一条周汝昌先生认为错了位置、该指赵嬷嬷的脂评说:“文忠公之嬷。”乾隆时,谥文忠的是傅恒,评语意谓赵嬷嬷的说话全是傅恒乳母的声口。傅恒与曹家有姻亲关系,与雪芹饮谈交往的明琳为其侄辈,而明琳又是后来《枣窗闲笔》作者裕瑞的母舅。这些关系是近几十年由周先生穷考力索所得(《红楼梦新证》105—109页),在此之前的作伪者,又岂能凭空想象出一个“文忠公之嬷”来?例四:小说中写到“树倒猢狲散”的话,前八十回中仅有一次,即第十三回秦氏托梦凤姐所说的“若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俗语”,但脂评在前二十几回中,提到它竟有四次之多。如第五回中仙姬唱《飞鸟各投林》一曲,对起头两句“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蒙府本有批曰:“二句总宁荣。与‘树倒猢狲散’作反照。”至末句“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则甲戌本批曰:“与‘树倒猢狲散’反照。”第二十二回贾母作谜语“猴子身轻站树梢”,庚辰本批曰:“所谓‘树倒猢狲散’是也。”从这些脂评看,很像八十回后的佚稿中有以这句俗语作回目的一回,写的当是“贾府事败,子孙流散”事。但脂评之所以再三提及这句话,主要还是因为它勾起了往事的回想。如庚辰本批秦氏之言曰:“‘树倒猢狲散’之语,今犹在耳,屈指三十五年矣,哀哉伤哉,宁不痛杀!”原来那是曹家事败前家里的人常谈的一句不祥的口头禅。施《隋村先生遗集》卷六《病中杂赋》诗:“廿年树倒西堂闭。”自注云:“曹楝亭公(寅)时拈佛语,对坐客云:‘树倒猢狲散。’今忆斯言,车轮腹转。”与脂评不谋而合。从脂评屈指计年及哀叹的习惯用语看,系畸笏叟所加无疑。畸笏壬午年(1762)署名批书之评语特多,此评倘亦在其内,上推三十五年,恰好是曹获罪、曹家被抄没,“树倒猢狲散”的1728年。这又岂是作伪者“信笔涂鸦”“乱加评点”所能言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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