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总体结构及其存在论意味(4)

 

  有关这个结构,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阐述道:
  此在总已经“超出自身”,并非作为对另外一个它所不是的存在者行为,而是作为向它自己本所是的能在的存在,我们把这个本质性的“为的就是………”的存在结构把握为此在之先行于自身的存在。
  ………但在在世中包括这样的情况,此在被交付给它本身,总已经被抛入一个世界了。……先行于自身的存在,说得更充分一些,就是:在已经在世的存在中先行于自身。
  因为在世本质上就是烦,所以在前面的分析中,寓于上述事物的存在就可以被理解为烦忙,而与他人的在世照面的共同此在一起的存在可以被理解为烦神。寓于……的存在是烦忙,因为这种存在作为“在之中”的方式是被它的基本结构,即烦,规定着的。
  海氏有关此在结构的这些阐述,几乎可以原封不动地照搬给顽石——作者的叙述结构和顽石——宝玉的主题结构,只消在具体环节的命名上稍加变动便可,诸如:把作为灵魂的顽石命名为存在,把作为灵魂的现身现象的作者和宝玉分别在叙述和主题层面上被命名为此在,等等。作为作者和人物的共同前提,顽石是他们是其所是的本性,亦是他们为的就是……的存在之可能。就其叙述结构而言,虽然小说一开卷便点明,此乃作者自叙,但顽石作为其本真的存在却是先于其作者自叙而叙,存在的敞开在此体现为顽石作为作者灵魂的自我诉说。同样,就其主题结构而言,顽石主导了贾宝玉的全部生存进向,因为顽石乃是贾宝玉为的就是……之归宿。作为宝玉的先行规定,顽石即是宝玉的本性。宝玉的全部生命取向便是其本性的复归和洞开,或曰自我的寻找和实现。顽石的灵魂意味,不仅成为作者和人物的共同前提,而且使他们在存在的层面上相遇,互相认同。就作者而言,这是一种自我实现式的绽出,以自我对话也即自言自语的方式;就人物而言,这是一种存在的演习,并且诉诸被抛的“在之中”和烦忙、烦神的寓于……中的方式;而就顽石而言,它则以作者的自叙和宝玉的被抛而获得了自身的在世性和当下性。相对于顽石作为前提的叙述结构和主题结构,顽石在作者和人物的两个向度上的自我展开和自我完成构成了又一个层面的结构,我将此称之为存在论意义上的小说总体结构:
  这个三位一体的小说结构,颇似于基督教中的圣父圣子圣灵之意味。或许艺术在其最高境界上本来就与宗教相通。在此,作者和人物与其说通过叙事相连接,不如说通过灵魂相关怀。整个叙事仿佛与作者隔了一层,而由其灵魂直接承担。这种结构不是通过叙述逐渐绽出灵魂,而是首先推出灵魂使之成为绝对的叙述者和首要的叙述对象,从而自上而下,自灵界而尘世地完成自我的叙述,是以曰之通灵。通灵作为叙述,乃存在之展开;通灵作为人物的生命体验乃此在对自己是其所是的醒悟。这种醒悟不是参禅,而是审美。梦醒之后的所见所闻,并非见所见而见,闻所闻而闻,而是无所见而见,无所闻而闻。存在于此展露为一种虚无的观望,并以空空道人、茫茫大士、渺渺真人相伴。这样的空幻渺茫,暗示出灵魂本身的迷惘。而且,这种迷惘不是20世纪西方灵魂的那种被称之为迷惘的一代的迷惘,而只是无以申诉的迷惘的一个。如果说,这种迷惆是空前的,那么与之相随的孤独则是旷古的。所谓灵魂自叙,在这样的迷惆和孤独之中,乃是舍夫斯基所说的那一声旷野呼告。这声呼告不企求也不需要回答,因为它本来面对的就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旷野。至于小说本身的流传刊印,完全是一些好心的朋友和好事的传抄者们的闲情雅志所致,与作者本人全然无涉。因为这种流传不仅不符合作者的本意,而且一传开去就无可避免地要遭受种种曲解和误读,正如小说主题从存在到存在所漠视的乃是进取,小说叙述的从灵魂到灵魂所拒绝的恰好就是阅读。灵魂的这种高远,所基于的是如此彻底的绝望,致使每一个真正读出个中三昧的读者都仿佛置身死寂的月球一样,除了直面死亡,别无选择。
  一方面是从灵魂走向灵魂的灵魂自叙,一方面是从绝望走向绝望的叙述指向,《红楼梦》以惊人的气魄直面了死亡的黑暗。这样的叙述指向不仅有别于西方文化鼎盛时期的《浮士德》一类故事,从进取走向罪孽;而巨不同于中国历史上诸如《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传》之类的传统小说,从胜利走向胜利。这类小说与《红楼梦》的背反性和与《资治通鉴》的对称性在于,它们从来不关心灵魂,从来不面对死亡,所谓死人只是一种代价或者一笔赌注;只要出发点是争取胜利,即便死去也是重于泰山;相反,出发点是不敢去争取胜利,那么死了也是白死,是谓轻于鸿毛。道德的荣辱完全与现世的功名相一致,而死亡又在胜利的信念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以致怕死成了耻辱而不再具有人性的本真意味。死亡的恐惧由于生存的紧迫而全然消解,或者说被有意无意地遮掩,同时,忠臣英雄和节妇烈女的高歌猛进又剥夺了人们的求生权利。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人民要英雄献身,英雄之身不得不献,如此等等。在这种文学和相应的历史面前,人们只关心最后有没有胜利,利益有没有落实;如此赌徒原则,一切的一切,都被归结为:输,还是赢。赢家不仅获得了主宰生存的地位,而且还获得了虚构历史的权力。一部二十四史,无异于一场无休无止的权力轮盘赌。在这张古老的赌桌上,人们一代一代地学习和重复前人所做和所说的一切。即便《红楼梦》一声棒喝:好了,也无济于事,因为大家全都装聋作哑。在赌徒们全神贯注地期待胜利的时刻,没有人会关心这场赌局本身是否应该结束。仿佛只要历史还在前进,赌博就该继续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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