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人物造型的核心布局(3)

 

  这种顽骨和顽气一旦转入大观园女儿世界,在贾宝玉那里便立即变成一种毕恭毕敬的温顺和柔情,因为在这个世界里,冥顽不化的贾宝玉乃是一个多情公子,一个神瑛侍者。服侍少女,在他与其说是一种公子脾性,不如说是一种情种本相。需要区分的只是,在进入大观园之前,如此一片深情在混沌未开的少年宝玉因秦氏姐弟的影响还染有些许色欲成分,但他一旦进入大观园,这种成分几乎全然净化为一种以侍者为特征的柔情蜜意。贾宝玉的情欲时期是十分短暂的,宛如一个春梦,随着秦钟之死和大观园建成而烟消云散。而他此后在大观园中对林黛玉一类少女的钟情,则诉诸了其本相中的侍者形象。无论是姑娘小姐,还是戏子丫环,几乎大观园中的所有少女都有机会得到这位怡红公子的真心相侍。不用说探春惜春,晴雯芳官,即便大观园外的尤氏二姐妹,在一次葬礼上也得到过他的小心关照;而有机会能为平儿或香菱效劳一次,则会成为他那一天中最大的快乐;更无需说他在林黛玉跟前的种种体贴和关怀。我不知道小说如此描述贾宝玉的侍者形象是否过于诗化,但这样一片虔诚却实在让人感动,并且值得细细深思。因为这不仅是在一个无视女性的国度和传统面前张扬女性崇拜,而且还将这种崇拜本身赋予了一种天地自然间的天人合一,这似乎是仅止于历史批判所难以全然概括和阐述的。不管怎么说,总而言之,贾宝玉的这种侍者形象和侍者作为,是该形象区域最富有诗意的部分,也是整部小说中最为晶莹最为动人的部分。这种侍者形象以一种惊人的童稚照亮世界,穿透历史,在天地间作永恒的徜徉和吟唱。
  作为贾宝玉形象区域的第三个部分,即情种部分,不像前面两个部分那样基调鲜明,而呈现为朦胧的、晦暗不明的模糊状态,因为这个部分属于梦境。这个梦境以太虚幻境的形式展现出来,并且从大观园少女在那个奥林匹斯山上的命运注册中推出警幻仙姑对贾宝玉作为情种形象的注释:天下古今第一淫人。有关这个称号,仙姑又特意向贾宝玉阐明:
  〖HT5K〗淫虽一理,意则有别。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天下美女供成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滥淫之蠢物耳。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惟“意淫”二字,可心会而不可言传,可神通而不能语达。汝今独得此二字,在闺阁中虽可为良友,却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
  可见,所谓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不是西门庆式的情欲顽主,而是以“意淫”为特征的情种形象。警幻仙姑的这段注释阐明了作为精神的贾宝玉形象的全部特征:不是欲望的沦落,而是朝精神的情感升华。这是一种在中国食色文化传统中史无前例的超越,力图突然肉体对情感的桎梏,从而将情感置于灵魂或心灵的地基之中。正是这种突破和超越,使贾宝玉形象获得了天下古今第一淫人的光荣和骄傲。而所谓“淫”字也因为“意淫”和“滥淫”的区别而获得了新的释义,被注入了前所未有的爱情内容。也许小说意识到了这种突破和超越的艰难,所以这样的阐释被诉诸了贾宝玉的梦境,既道出作者内心深处的强烈意愿,又表明这种意愿本身的理想主义色彩连同些许宗教气息。至于这种的大逆不道,当贾宝玉一旦面对大观园外的尘世时才被赋予从而也体现了顽石的顽骨和顽气。但这样的情种形象又并不可能如同佛门顿悟一样一下子造就,而只能让形象主体贾宝玉自己去体验和领悟。所以在开始的时候,这一切在少年宝玉不是明朗的,而是朦胧含糊的,并且在秦氏姐弟的影响下,不无肉欲气息;直到进入宝玉的大观园时期,才逐渐开悟,并且在以林黛玉为首的大观园少女的熏陶培育下日益精纯。这样的由晦暗至明朗、由含混至清纯的心灵历程,即便从生命逻辑上说也是必然的。因为对肉体的突破和对食色传统的超越,不是从突破和超越开始,而就是从肉体和食色开始。作为“意淫”意义上的情种形象是先行于贾宝玉的精神前提,而这种前提的实现和展开却又必须从肉体和食色的沉沦起步,经由情爱的当下状态,使其前提向自身敞开。因此,警幻仙姑对贾宝玉的性启蒙,与其说是履行宁荣二公之嘱,不如说是遵循生命本身的展现逻辑。以顽石为象征的灵魂存在,随着生命的展现而敞开,体现为对大观园少女的服侍关怀和对林黛玉之爱的忠诚不渝,也同样诗意十足地闪烁在《芙蓉女儿诔》那样的旷古歌咏里。由此可见,贾宝玉的形象区域正好呈现为一个完整的此在结构:作为具有灵魂导向的意淫性情种的先行自身以及这种先行自身的存在指向及其理想性和梦幻性——作为以林黛玉为首的大观园少女的神瑛侍者的当下状态——作为冥顽不化的顽石形象寓于食色世界和食色历史之中的沉沦状态。这样的形象结构,同时也在其区域所及之处勾勒出了小说人物世界的大致轮廓:在其沉沦部分指涉大观园外的食色世界连同其隐喻着的历史,在其当下部分展示这位侍者所侍的大观园女儿世界,在其先行指向上标明这个情种所独具的梦境连同这梦境背后的灵界。整部《红楼梦》所叙说的不就是由这三个世界组成的一个故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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