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之死(1)

 

  诗人之死
  ——花魂鸟魂总难留
  “没有人能够阻止真正的才能奔赴命定的归宿。”
  当我在一篇译着中看到这句话时,心中一惊。
  西方人对宿命的感觉不比我们差。这句惊心动魄的话,正揭示出黛玉之命运。
  黛玉之死,是诗人之死。但历来只被看作是“情死”。
  潇湘妃子死于她的爱情,更死于她的“才情”。
  她是诗人。“花魂鸟魂总难留”。
  退一步说,即使贾母有心,作主将她配与了宝玉,这宝二奶奶也是做不稳的。
  爱情与知音是无法剥夺的,但爱的结合却可能被剥夺。这种剥夺的原因有时恰恰正是他们相爱的原因。
  一首名词《钗头凤》,记载了宋大诗人陆游及夫人唐婉儿,因为与丈夫酬唱和谐,却招致婆婆妒恨,最后竟被逐出家门的故事。更早的还有《孔雀东南飞》。可见,在封建大家庭中,夫妻和谐并不能保障婚姻长久。决定婚姻的不是双方而是家长。
  令宝玉最为欣赏与钦敬的黛玉之人品,恰恰是封建家长所忌讳的东西。孤高傲世,鄙薄功名,是与“宝二奶奶”的历史使命背道而驰的。建立在这种品性上的才气,亦当然地被封建正统所排斥。
  从这一点上说,贾府最后不让宝玉与黛玉结合,选择了宝钗,亦有另一种公正,是符合他们的价值观的。这里头除了文学故事的合理性,更含有历史的真实性。
  社会的律条是“女子无才便是德”。在“蘅芜君兰言解疑癖”一回里,宝钗劝黛玉道,“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得字的倒好”;“你我只该作些针黹纺绩的事才是”;“最怕见了这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当时也说得黛玉“垂头吃茶,心下暗服”。
  但黛玉之性情乃是天性,并非“为杂书所移”。当她从书中找到知音,咀嚼起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之至情至性来,便如醉如痴。诗人自由的天性是难以转移的。
  在“寿怡红群芳开夜宴”一回中,各人所得的签都是薄命司中命运册上判词的补充。黛玉得了一枝芙蓉,题着“风露清愁”,一句旧诗“莫怨东风当自嗟”。这即是告诉读者,勿要怨这怨那,黛玉的结局,自有她气质中的必然。
  大观园内众人游湖时,人们埋怨池塘里的残荷未除,那黛玉却说,“留得残荷听雨声”。此一吟便显出了她高超逸群的诗人气质,以及她对人生意境中一种凄美的钟爱。
  对于诗人兼哲人的黛玉,永恒之意境并非是花开粉白绯红时,而是那承受了一切风华之后的孤独。此乃永恒之境。
  黛玉以诗为心,哀其爱情,更哀天地万物,哀花鸟春秋,哀风雨朝夕。中国古诗中自有一种诗哲,含有道佛之性,悲天悯人之情。真诗人皆兼有哲人心态。黛玉在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里,透露了她有淡然尘世之意,亦深蕴其有谢世辞世之心理准备。而在她一贯所作的诗中,从咏海棠到咏菊,到《秋窗风雨夕》,境界都是极高标孤傲的,目光是极深邃透彻的。
  诗人俱真率。黛玉既以千金之质,归至外祖母家,就不会察言观色来改变自己,何况也无从改变。她禀性爱琴棋诗书,通体文人气质,不喜庸俗脂粉。即使大观园中无诗会,她一个人也是日夜沉吟。
  午觉醒来,张口便是“每日家情思睡昏昏”。秋风秋雨袭来,她一气呵成“秋窗风雨夕”。“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秋雨助凄凉”,一部长歌送群芳。
  世人过花神节,她独荷锄葬花。《葬花诗》,实为《红楼梦》中诗中之诗:“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用现在的话讲是此一部小说的“主题歌”,是一首可以单独流传的艺术之歌。黛玉则是这部大书中的的诗魂。所以曹雪芹令她有“冷月葬诗魂”之句也。
  黛玉完全地生活在诗里头。可谓是“为伊消得人憔悴”。她的病,咳嗽,夜醒,虚弱等,皆与苦吟有关。苦吟更苦恋,苦恋愈苦吟。她执迷不悟,仍然“煎首年年复月月”。病体稍好,手不释卷,口不绝吟。连袭人也说,我们宝二爷读书要像姑娘这样,就少操心了。
  书上说她为泪而生,泪尽而逝。其实她是为诗而生。与诗同归。那泪,就是灵性与才情。林黛玉就是这一部《红楼梦》的诗魂。
  黛玉与宝玉之恋,人谓之“小心眼”,直至今天,仍不能为世俗之人所理解。其实这是诗人之恋。她是以诗的敏感,诗的温柔,诗的表达,诗的相通在恋爱。所以众人不恼时,她偏恼,众人计较,她却不计较。
  黛玉的性格及其表达方式,只有宝玉懂得。因为她是紧紧地与诗,与才情连在一起的。与世俗功利有隔。厌烦庶务,远离世故,本是古今中外诗人的天性。
  至于艺术家的神经质和脆弱感,更是早为艺术界所认知的。然而黛玉在世俗的贾府中却不可能得此理解。
  第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众人去看《桃花行》的诗篇:“若将人泪比桃花,泪自长流花自媚;……一声杜宇春归尽,寂莫帘栊空月痕!”,“宝玉看了并不称赞,却滚下泪来,便知出自黛玉,因此落泪。又怕别人看见,又忙自己擦了。”
  宝琴骗他说是自己作的,但宝玉不信,以为虽有此才,亦断不会作。而非得有过离丧之哀,才能作出。可见他对黛玉的特质理解之深。
  真才情者,莫不是以天性为源头。黛玉那掩不住的冰雪聪明,锋利口角,敏感气质,如“葬花”之类的古怪行为,俱为才情之表现。情不改性难移。她的命运只能是拥抱着天赋的绝代之才归去。所以形式上她是死于情,本质上却是死于诗,毁于才。
  种种迹象透露,她并非是一个“缠绵”二字可以了得之女性,也决非只是一个“殉情者”的材料。
  她与宝玉相通,但比宝玉更加成熟。透过黛玉的悲凉,其实她胸怀着对整个世界,以至对宇宙的一种空灵意识,对万物易逝的无奈悲凉。她的性格里所含有的伤春悲秋的元素,决非只是一个热烈专注于爱情的少女之敏感,而是对这大千世界,对历史过去未来之敏感。
  宝玉虽为其知音,却属弱势,有护花之心而无护花之力。恰恰因为与黛玉具有共同的叛逆思想,宝玉也游离于那个权势世界之外,失去了操作自己命运的能力。他连自己还顾不上,哪里能保护黛玉呢?
  他也曾乞怜于贾母等上辈人的慈悲。但这种慈悲一直是模糊的,是隔着面纱的。黛玉在这一点上就比他清醒。对宝玉个性和生存的局限性,不自由,不自主,不由自主等等客观现实,她亦是早了如指掌的。
  悲哉!秋之气也。中国人认为四时节气与人的兴衰状态是合一的。自宋玉作秋声赋后,千古秋歌不绝。纳兰性德也是其中一个。“才听夜雨,便觉秋如许”;“握手西风泪不干,年来多在别离间”,秋是四季中最有穿透力和涵纳量的。它令人感觉到冬的寂灭,却又存留着成熟的春夏艳丽之痕迹。它是一个有延续性的季节,一个思想收获的季节,可以象征人生与社会的某种转折与预兆。刚刚沦亡了的明末王朝,就在秦淮河上发生过一股悲秋的文化余波。
  如果以秋来比人生,那么它相当于一个人最可贵的“知天命”之年。所以,大凡能领略秋意的人,也就领略了人生,领略了历史与古今。
  黛玉是浸透着秋气的清冷的诗魂,却不是冬天,不应凛冽,而是伤感,她是在一种清秋的气息中死去的,甚至将死作为归宿,有视死如归之气概。一句“质本洁来还洁去”,便是她早已经有所依恃和精神准备的映证。
  她应是死于体弱者的秋风中,而或许已经感到“人间姻缘”和嫁入贾府,其实并不适合于自己。她早悟出,人生贵在逗留,而非“终极”。所谓“终极”,不是虚空,便近乎骗局。最真实的内容,已尽在中途体现了。
  所以她对人生对宝玉都日渐地撒手,正是为这撒手而流着无尽的眼泪。在前八十回中,就有许多时候,二人相对时,泪垂无言,只说“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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