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凤(2)

 

  “姥姥,说了您可不信,这凤姑娘年纪虽小,做事可比任何人都强!如今她出挑得美人儿似的,心眼和口齿都不是一般男人比得上——您见了就知道了。就只一件事不妙——”周妈小声说道,“……不是我多嘴……她待下人未免严苛了些。”
  过了一会儿,小丫头来报: “老太太房里摆完了饭,二奶奶已回到自己屋里。”周妈忙催刘姥姥: “现在快走!凤姑娘吃饭时才有空,我们赶快去,否则,待会儿向她回报的人多了,她可没空理咱们!”
  两人往贾琏的住处奔去。周妈先要刘姥姥在外头等一会儿,自己进了院门,找到凤姐身边最得力的大丫头平儿,将刘姥姥的来历禀明了,力陈刘姥姥大老远来请安,当日因王夫人常见,到底算是老亲戚,所以凤姐也最好见见刘姥姥,以免日后夫人知道了,说咱们待客不周。
  平儿素来是凤姐调教出来的机灵丫头,不久前她当了贾琏的妾,也是凤姐的主意。一听此事,不敢怠慢: “叫他们先进来等就是了。”
  刘姥姥带着板儿,战战兢兢地跟着周妈上了正房的台阶,丫头们打起了猩红色的毡子,让他们走入厅里。一进到厅里,刘姥姥就闻到一股奇香扑鼻而来,不知道是什么气味,闻了之后,只觉身子像在云端一样的舒服;屋子的摆设,件件耀眼争辉,刘姥姥看得头晕目眩,不由得念了一声: “阿弥陀佛!”
  走到东边屋里,刘姥姥看见一个遍身绫罗、穿金戴银、花容月貌的女子,差点就要叩头称“姑奶奶”了。只见周妈告诉她: “这是平姑娘。”才知道那不过只是个体面的丫头。平儿起身让刘姥姥和板儿上暖炕坐着,自己和周妈坐在炕沿上,要小丫头倒了茶来。
  正喝着茶,忽听到锣鼓般的声响,只见几个小丫头满屋子跑来跑去,说: “奶奶来了。”平儿和周妈也急忙起身,平儿说: “姥姥只管坐着,我们到了时候便来请你。”
  刘姥姥屏息以待,远远听到有人笑着走来,又听到“摆饭”两个字肚子都饿了,不久有两个人抬了一张桌子放在这炕桌上,桌上满满的都是大鱼大肉。板儿看了流下了口水,咕咕哝哝吵着要吃肉,刘姥姥一急一巴掌打了下去!此时周妈进来,笑嘻嘻地向她招手,刘姥姥会意,带板儿下炕去。
  刘姥姥拖着板儿,亦步亦趋地随着周妈走进另一座富丽堂皇的大屋子里,见到一个脂光粉艳的玉人儿,心下不免惊叹: 天底下有这么样的富贵角色!
  凤姐穿着桃红色的棉袄和银貂皮裙,披着灰鼠皮做的披风,手里拿着铜筷子拨着手炉里的灰。平儿坐在炕边,捧着一个茶盘。待他们走到跟前,凤姐还没来得及起身迎客,便满面春风地问好。刘姥姥早已在地下拜了数拜,嘴里一直说: “问姑奶奶安,问姑奶奶安……”
  凤姐连忙要周妈扶起刘姥姥,一边说: “您可要原谅我年轻不懂事,不知——该怎么称呼您才好?”
  刘姥姥要板儿向凤姐作揖,板儿却躲在她身后死也不肯出来。凤姐笑道: “亲戚们不太走动,都疏远了,知道的呢,会说你们嫌弃我们,所以不肯常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眼中无人呢。”
  刘姥姥听了这话,念道: “阿弥陀佛!我们是家道艰难,不好意思登门拜访,怕管家爷们看我们不像亲戚哩!”
  凤姐笑道: “这样说可就见外了!俗话说,就是朝廷也有三门穷亲戚,何况我们呢。”说着,已知对方来意,一边含笑应付就打发周妈传话,问太太的意思去。
  凤姐抓了些糖给板儿吃,又聊了几句闲话,就有许多管事的来做例行报告。凤姐要平儿代理了。不一会儿,平儿进来,说是没什么要紧的事,请他们散了可好。凤姐点头同意。不久,周妈回来报告: “太太那边没空,说是有二奶奶陪着也一样,有什么事只管告诉二奶奶就行。”
  说完,周妈传了个眼色给刘姥姥。刘姥姥会了意,脸却先红了,吞吞吐吐地说: “照道理,今天刚见着姑奶奶,本来不该说的,只是大老远跑到您这儿,不说又不对……”好不容易正话要出口又有人来报: “东府的小太爷来了。”凤姐即要刘姥姥打住。
  刘姥姥听得一阵靴子响,一个十七八岁的清秀少年走了进来。多了个生人,刘姥姥顿觉坐立难安,凤姐笑道: “这是我侄儿贾蓉,自己人,您只管坐着。”刘姥姥才忸忸怩怩地在炕边侧坐了。
  贾蓉向凤姐请了安,说是父亲要他来借一座玻璃炕屏。凤姐眼睛一抛,只把白眼给他看,脆声说道: “你可来迟了,昨天已经给了人。”
  贾蓉不信,笑嘻嘻半跪在凤姐跟前: “婶子若不借,我父亲必会嫌我不会说话,怪我惹恼婶子,晚辈少不了要挨一阵打了。好婶子,你还是可怜可怜我吧。”
  凤姐眉开眼笑: “你们就这么爱我的东西?以为我们王家的东西都是好的?”
  贾蓉陪着笑: “只求婶娘开恩!”
  “若碰坏了,我可就要剥你的皮!”凤姐一边这么说,一边要平儿拿了钥匙去拿。贾蓉才刚出去,凤姐又想起一件事,向窗外叫: “喂,蓉儿回来!”这一叫,外面便有几个小厮接着传声,声音回回荡荡: “请蓉大爷回来!”贾蓉又急忙转回来,站着听凤姐有何指示。凤姐只管慢慢地喝茶,好像出了神似的,忽然脸蛋一红,挥手笑道: “算了,你先走吧,等我吃过晚饭再来说也不迟,现在我有客人呢……”
  贾蓉恭敬答了是,抿嘴一笑,又慢慢走了出去。
  陌生人一走,刘姥姥才觉得安顿了些,说: “我今天带着你侄儿来,不为别的,只因他爹娘在家里连吃的都没有了……”说完推推板儿,要他说话: “别只顾吃糖!你爹在家里教你说什么来着?”板儿塞了满嘴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凤姐笑了: “不用叫他说了,我都知道。”问明刘姥姥还未吃过饭,便传了饭在东屋里搁着,要刘姥姥过去吃了。私下问周妈: “太太交代了什么?”周妈答道,太太要二奶奶裁夺,只说不可怠慢。待刘姥姥用过饭后,凤姐又请她上座,笑着对她说: “您的来意,我已经知道了。不过您可能不明白,我们家看来气派大,但里头其实有难处……说给外人听,外人恐怕也不相信。”这是怕所有的远亲闻风来借钱,不得不把丑话讲在前头。话锋一转,笑得春风荡漾: “不过,您大老远来,我也不好让您空手而回,刚好昨天太太给我丫头们做衣裳的二十两银子还没动呢!如果您不嫌少,就先拿了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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