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灭雷传》,反荡寇志小说

  第一回 遭鬼火忠义不倒 遇奇观英雄莫明(并序)
  作者:黑暗武器
  跟《水浒传》的初次“接触”是听收音机里的说书,当时这可是每天除了上学吃饭睡觉之外必做的事,广播后来讲到一百零八人聚义就煞尾了(好像连“石碣受天文”这段也没有)。记得在那一天,听完这一段之后,播音员来了一句“《水浒传》已经全部播讲完毕,明天同样时间是由XX播讲的《XXXX》……”时,心里就一阵的难过——故事说完了,但又好象没有完——梁山泊聚集了这么多好汉,就这样完了吗?还有高俅、蔡京那帮家伙怎么没死?
  后来有一天,有位老爸当局长的同学带了几本《水浒传》的小人书(那时在小学生眼里这可是贵价货,就象现在俺眼里的大奔一样)回班上炫耀,千难万难抢到一本,浪费了一节语文课看完,当然连后面的《全书目录》也没放过,当看到《两胜童贯》、《三败高俅》这两条回目时,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哈,原来后面真的还有故事;嗯,高俅这下一定死了。但再看到《破辽阵徒劳无功》、《征方腊损兵折将》回目时,心里马上一阵难过——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只好厚着脸皮去找那位同学告求把全套借来一看,一直到看完最后一本《蓼儿洼》之后,说老实话,想哭——梁山泊死了这么多,那几个奸臣居然一个都没死!
  后来又有一天,确切的来说应该是距离小学近十年的高中,在学校图书馆那一大堆教学参考书里刨出本《水浒全传》来,一下子将心里面埋了多年的《水浒》的思念又给勾了起来。看后面打方腊的时候,虽然心里早已没了当初的那种想哭的感觉,但还是难过。
  念大学时,在琉璃厂找到本有些破损的《水浒后传》,陈忱写的。躺在地坛的石凳用一下午看完,那种感觉特别爽——没看过《水浒传》的续集嘛。之后看梅寄鹤的《古本水浒传》,就找不到那种爽的感觉了——但是还想看,多一个续集就多一个想象的空间……
  再后来,还是在学校图书馆,看见一本《结水浒传》,打开一看,原来是《荡寇志》(第一次看到这个名字是在初中的课本,给它的注解就是“污蔑农民起义的小说”)。不过既然是续集,也看看吧。不看还好,越看就越觉得他胡说八道。开始还能够忍着点,越看越忍无可忍,一时心血来潮,找张纸把它里面的东西给反过来改写,取名《灭雷传》。那时是看到那一回不爽就改那一回,连上课抄笔记时想起来那里不爽了,就在笔记本页顶、页脚没头没尾写上一段。当时没想到要凑合成一个整篇,仅仅是为了发泄一下,毕业之后就全都丢到脑后了。直到前些日子搬家,回老房子料理东西时才把这十几张纸片给重新“发掘”了出来。
  现在,把这些旧东西整理一下贴出来,缅怀一下大学的时光,顺便给坛子灌些水,也许是老夫聊发少年狂吧——《出师表》最后四个字——不知所言。
  PS:这里面有不少的穿戴描写、人名、情节是“偷”了其他《水浒传》续集的,可别告俺侵权……
  再次PS:周大荒先生反写《三国演义》的《反三国志》和姜鸿飞先生反写部分《荡寇志》的《水浒中传》,俺都无缘拜读……
  继续PS:本文并非针对任何人,也无任何意图,原为供新浪三国论坛灌水之用——因虎兄引荐,前来贵宝地,还望诸位赐教。本意已明,请看正文。
  第一回 遭鬼火忠义不倒 遇奇观英雄莫明
  话说梁山泊上英雄天罡星玉麒麟卢俊义,当夜做了一场的梦。梦见一个长人,自称嵇康,手执大弓,先将自己手臂打折,又把一百单八个好汉,都在草地尽数处决,不觉惊出一身大汗。醒转来微微闪开眼,却见“天下太平”四个青字,心头兀自把不住的跳,听听谯楼更次,已是四更,只那天上残月略把些许光亮照在窗棂上,床前桌上,一灯如豆,半明不灭,四周壁静如死寂。卢俊义披衣起来剔亮那碗灯,回想先前那梦,好不凄惶,叹口气道:“如此一个凶梦,不知是甚恶兆?想我卢俊义今年三十三岁,一身的本事无处伸展,却在这里做强盗。巴望招安,又不知何日可成。只恨那班贪官污吏,害我这般地步!”忽听得外面响了声雷,须臾又是一响,卢俊义一惊,急到兵器架拣条朴刀提了,拽开门,大踏步赶出天井看时,只见满庭清冷,那残月已被乌云盖去,天上数点寒星恹恹的闪,半缕动静也无。卢俊义张望一通,心中狐疑,再听那谯楼更次,已是四鼓一点。又转了一回,只得回房去睡,翻来覆去那里睡得着?听着更鼓,渐渐五点,昏昏地正要睡去,忽听外面人声热闹。
  卢俊义愈加惊疑,正要起身去看,房门外一派脚步声已赶到房门前,乱敲乱叫道:“卢头领,卢头领快起来!”卢俊义吃了一惊,跳下床来,忙问甚事。外面应道:“头领快来,不好了!”卢俊义大惊,一面开门一面问道:“什么事不好?”原来是四个外护头目,道:“忠义堂上火起了,正烧着旺哩!”卢俊义急随那几个头目赶到忠义堂前,果是蒸天价的通红透赤,连地也烧得如砖窑一般。只见哔剥爆响,黑烟红焰,火片火鸦,翻翻滚滚的只顾往天上卷去。西风又大,烈焰障天,残月曙星,都无颜色。说来也奇,堂前那面“替天行道”的杏黄旗,火头几番恶狠狠的扑来,都被旗面卷荡了开去,半点火星也爬不上。
  宋江同许多头领,立在火光里,与众火兵军汉一道,各执救火器具,乱哄哄的扑救。那火势极炽,一时间难于救灭,那些水龙水箭,横空乱射,好似与他浇油,满地下的水淋得象河里一般,那火总不肯熄。只见公孙胜打散头发,手执松文古定剑,口念真言,驱那力士天丁就摄泊里的水来救。无移时,便有数处乌云聚拢过来,岂知那火势甚盛,差些儿把乌云冲散。公孙胜一咬牙,踏罡步斗,诵咒催逼,乌云方慢慢盖紧,滂沱大雨倾盆而下,渐渐将火焰压住,那火虽露出衰相,但仍不肯灭,在那里退一寸进半寸价挣斗。
  宋江、卢俊义等正死命灭火,忽听得身后爆雷的一声喊喝“哪个贼厮鸟敢害我哥哥?!”,回头看时,只见李逵一手执着板斧,一手拖扯穆弘,赤条条、踉跄跄地急抢进来,后头跟着守把五关的鲁智深、武松、杨雄、石秀、朱仝、雷横、解珍、解宝、史进、刘唐。救火的军汉见黑旋风提斧冲来,慌忙各处散开。宋江正待询问,又听得一派銮铃乱响,原来是守把四旱寨的关胜、林冲、秦明、呼延灼、董平、杨志、徐宁、索超、欧鹏、邓飞、宣赞、郝思文、单廷珪、魏定国、韩滔、彭玘催马而来,少顷,守把四水寨的李俊、阮小二、阮小五、阮小七、张横、张顺、童威、童猛,山前四酒店的孙新、顾大嫂夫妇、张青、孙二娘夫妇、朱贵、杜兴、李立、王定六亦骑马奔到。一百零八员头领齐集忠义堂前,四下人声鼎沸、嘈杂纷错。宋江、卢俊义一时间也罔知所措,只得连珠价叫喝“不可妄动、速去救火”。
  正忙乱间,猛又听到半空里发一声响,仿佛天崩地裂,一团八彩华光带着七道银线从天上直撞入忠义堂里。又一声巨响,忠义堂中窜出三十六团火球、百数道黑烟,好似怕了那彩光、银线,四下乱撞,只是碰着那些乌云,逃脱不得。又一声巨响,自水泊里射出十八枝金箭,连同彩光、银线一道,将那些火球、黑烟一个不留、尽行打灭,又栲栳般围拥上来。一时彩光华丽、银线灿烂、金箭炫耀,梁山众好汉统被照得双目难睁。
  待开眼时,哪里还有什么彩光、银线、金箭、火球、黑烟、乌云、大火?晨曦之下,只有一座大堂堂堂皇皇地立在面前,堂上匾牌“忠义堂”三个大金字被太阳照得煜煜生辉,堂前旗杆之上,那面“替天行道”的杏黄大旗依旧呼喇喇地迎风招展!
  众人此时略略神定,宋江领众人步入忠义堂,眼见堂内一切如旧,全无烟熏火燎迹象。宋江到堂上坐落,道:“六关八寨四店乃是重地,不可无人,且请智深师傅、解珍、雷横、刘唐、杨雄、李逵兄弟回关守把……”李逵大叫:“我不回去!”宋江喝道:“铁牛!休要违抗军令,速去!”李逵立时坐倒在地,叫道:“昨晚铁牛作了个尴尬梦,要与哥哥说,我不回去!”穆弘劝道:“李大哥昨夜突然撞入房中,叫声‘哥哥有难,我去救他’,将俺扯上便走,或真有些因由,不如先教小弟回关守把,李大哥留下说话。”宋江答应,又令索超、邓飞、宣赞、郝思文、单廷珪、魏定国、韩滔、彭玘先回旱寨守把;令阮氏兄弟、张横先回水寨守把;令孙新、张青、朱贵、王定六先回四山酒店,又着蒋敬点算忠义堂诸物事。安排停当,教其余众头领在座上坐地。
  宋江问道:“昨夜何人在忠义堂上值宿?”却是邹渊、邹润叔侄。宋江道:“你二人身担重任,岂可玩忽职守,致忠义堂失火,若非众兄弟齐心协力、且天可怜见,下降神奇,几教山寨也遭了殃连!你二人安敢如此散慢?”二人忙跪报道:“哥哥容禀,我等值勤,如何敢有半点疏忽?只是昨夜……”裴宣叫声:“且住。”起身告宋江道:“烦请哥哥将昨夜值宿头领一员并众军汉人等交与小弟等分开问讯,哥哥在此留值宿头领一员问讯,再将笔录函存以作校对。”宋江便着裴宣领邹润并值宿军汉共三十一人到东面房问讯,萧让笔录,吕方、郭盛监理,每一人问讯毕,由孔明、孔亮带到西面房坐地,诸人等不得交通信息,忠义堂内止留邹渊一个。
  安排停当,邹渊方道:“昨夜一直无事,只是四鼓时候,西北突然响了声雷,飞来一条人头龙身的怪物,又见一个人,身子甚长,手执着一张弓……”卢俊义听得,心中一惊,正欲开口。李逵已叫道:“便是这长厮昨夜在梦里把鸟弓敲我……”宋江喝道:“休得聒噪!且听邹渊兄弟说话!”
  邹渊又道:“那长人在旱地大步子追赶那怪,径向忠义堂奔来,我等正待喝问,那人忽跃起,把弓望那怪的腹肚击去,又响一声雷,那怪跌将下来,变个野猪模样,青面獠牙、背生肉翅,飞也似的撞入忠义堂,我等欲去拿它。又听得那长人大笑道:‘你这孽畜慌不择路,竟闯到自身对头的家里,罢,且教你对头灭你!’我等正要问他,却不见了。寻思入堂捉那怪,门窗却是紧闭,又未见一丝损坏。正骇异间,不知怎的却火起。我等慌忙去救,那火扑不灭,反烧开了来。我等怕延烧着两边房屋,急去唤醒房中众头领,只不知山下众头领如何也晓得火烧?”
  邹渊方说毕,早有李逵跳起道:“我昨夜梦里被那长厮敲我脑壳,好生焦燥,正要寻斧头劈他,却听得他说:‘你家宋江有难,你不去救,却在这里睡么?’我便醒了,提了板斧,撞开穆弘房门,拖他起来,他倒睡得稳哩!”
  众头领尽皆惊诧,各各道说梦见长人执弓唤醒救难。只武松、关胜、公孙胜却不同。
  武松道:“我昨夜也有一梦,却是个老和尚,说声:‘快随你师兄去!’一下惊醒,智深师兄已撞入门,叫道:‘真长老教洒家唤你同去救宋公明!’”
  关胜道:“某昨夜亦梦吾先祖汉寿亭侯,谓吾曰:‘玄孙儿,速去救助宋公明。’”
  公孙胜道:“我却梦吾师罗真人,道:‘汝自今日始有大对头,吾且传汝一咒,可克五雷都箓,汝须仔细牢记。’方传一通即醒,正默诵数回,便有报说忠义堂起火。我见这火烧得蹊跷,召唤雨水也禁他不得;幸得上苍怜悯、兄弟同心,方才救灭。”
  卢俊义待众人稍定,对宋江道:“小弟四鼓之时,也得一梦……”遂把梦境演说一通,众人又是一惊,纷纷道:“我等所梦,不过唤醒救护,独卢员外得此恶梦,不知是吉是凶?”正议论间,蒋敬来报,点算忠义堂器具,并无分毫缺失。又有裴宣、萧让、吕方、郭盛、孔明、孔亮将三十一封供函交付,宋江一一拆看,都与邹渊所言一般,又有图形画像,亦是相符。
  宋江愈加不明所以,吴用道:“许是上天有所显示,日后或有所验。兄长暂将肚肠放宽,无须过多挂牵,我等只需将‘替天行道’四字做足便是了。目下当以稳定人心,方是要旨。”
  宋江点头称是,便对众人道:“昨夜之事,莫作胡乱猜测,只要同心合力、尽忠尽义。须时时自警,不得做半件有违天理之事,若有负者,天地不容也。”众人喏喏。宋江又唤邹渊、邹润道:“起火之事,实非你二人之过,但值宿之时失火,若不予惩戒,恐他人说我赏罚不明,日后难以服众。且令你二人随李云下山采办木石,重修断金亭,修成后将石碣供奉在彼。”二邹领命。宋江又道:“火起之时,你二人亦出力扑火,甚是可嘉。今虽有罚,然你二人却实无过,惩无过之人,乃是我之过。待料材采集毕,我亦随你等一同荷砖负石,共修断金亭。”众人一听,纷纷劝道:“兄长切切不可。”宋江道:“我意已决,你等休劝。”众人只得依从。
  不日,青眼虎李云与二邹下山采办木料砖石等物已毕,选吉日动工。宋公明果然改换装束,亲手重修断金亭,各头领哪里肯让他劳力,凡有空闲的,都去帮工。不消一月,断金亭便告竣工。
  又选个吉日,天朗气清,公孙胜身穿新制道袍走在前头,十二名道众左右分列,将石碣披红挂彩地移至亭中。宋江、卢俊义等众头领拈香已毕,望着水泊,一色清亮,不觉心旷神怡。忽有一人上前告禀,只因这人,有分教:惹来雷将三十六,激起英雄一百八,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按:卢俊义“惊梦”这一节,原是金圣叹为腰斩《水浒传》所作,《荡寇志》以此为起头,搞了个火烧忠义堂的名堂。俺现在捣蛋,将它反过来写,因此神神怪怪的东西未免也多了点,还请大家见谅,将就些看吧……)
  第二回 断金亭前议茶换马 梁山寨中择师授徒
  话说宋江等一百零八员头领拈香礼拜石碣已毕,早有宋清指挥小喽罗在亭前白地上摆下三牲礼品,又搬出朱富新酿的十馀坛好酒,祭赛过天地。众头领团团坐定,将那些福物切碎分食,谓之散福,不题。
  且说宋公明饮食一回,望见山下三关雄伟、八寨连环,一队队军兵或展拳脚习练武艺,或执兵刃排列阵势。水泊之内,烟波飘渺,一列列战船往来穿梭,众水军踏浪翻腾,井然有序,知是各处守把头领虽上山议事却不忘如常操演军马,正是:剑戟林里藏猛虎,芦叶丛中隐蛟龙。宋江见此,心中感慨,忖道:我梁山军容齐整、日见壮大,委实可喜,可惜报国无门,空在此打熬气力。回头正欲与卢俊义说知。忽见一人起身拱手叫声:“哥哥。”
  宋江看时,乃是金毛犬段景住,便问何事?段景住道:“前番小弟与杨林、石勇二位奉哥哥将令到北地买马,结识彼处私商首脑,名唤赫连进明,乃是西夏人。见我等一发拣选二百匹好马,道是大主顾,便与小弟商量,欲约我等日后再来交易,又肯将价钱较前番折一成有余。此事在打破曾头市之后已告禀过哥哥,如今日子将近,不知哥哥意下何如?”宋江道:“你不提时,我却忘了,如此便劳你三人再到北地罢。”
  神算子蒋敬起身道:“我闻北地交易,轻银钱、重物资,不知真假?”段景住道:“正是,那北地辽人、金人最爱大宋陶瓷、布帛、茶叶,价几与银钱相当。”蒋敬向宋江告禀道:“哥哥,昨日山寨得了三十担新茶,不如……”宋江道:“可是焦挺、鲍旭、周通在郓城北乡截得的那注?”焦挺道:“便是,小弟原道是客商,劫他银钱便是,不想都是茶叶。押运多是会手段的,动起武来,吃我等杀散,老大费力。”宋江问道:“可知是甚么来路?”鲍旭道:“拿得几个,都道是沂州蒙阴召家村财主召忻教运去濮州的。”吴用问道:“可有茶券子?”三人齐道:“并无。”吴用冷笑道:“元来这召财主也是个私商。”
  李逵满嘴油腻道:“军师净说铁牛不懂的鸟话,现放的茶叶,扯甚么圈子、箩子?”吴用道:“这茶券子,又名‘茶引’。乃是蔡京……”只见李逵“呸”的一声,喷出好大口肉沫,道:“又是那蔡狗头!待俺杀上东京,先斩他狗头,再夺了鸟位……”宋江喝道:“铁牛!你只管吃便是,谁教多嘴!”李逵被宋江呵叱,不敢再言,低头捞块牛肉塞进口里大嚼。
  吴用续道:“这茶引乃是蔡京立的制度,凡茶叶不得私自买卖,商户买茶须先纳官银,官府发给茶券子,有此茶券子为凭,方得贩卖。无茶券子贩茶,便是做私了。这数十担茶放在山寨无甚大用处,蒋举人是否欲教三位兄弟将去北地换马?”蒋敬道:“正是。”
  段景住闻言,喜道:“若携茶叶去北地,自是大有利市,绝胜银钱。”宋江道:“只是无茶券子,怎处?”蒋敬道:“好教哥哥欢喜,前日打东平时,在程太守家里搜得三千张茶券子,正好勾用。”石勇起身道:“哥哥休忒酸腐!这茶引章程既是蔡京狗头立的,我等遵他作甚?我三人前番买马,也多见有贩私茶的,哪个用这劳什券子?”李逵一拍桌子,跳起道:“此言正合我意……”斜眼觑见宋江板起面皮,吐吐舌头,回座吃肉。
  吴用微笑道:“石兄弟休要性急,且听我言。茶叶不比银钱易带,此去穿州过省,空放这三十担茶,那伙赃官吏如何肯不落眼?有这茶券子时,却省了许多聒噪。”石勇无言,回席坐了。
  段景住又道:“恁般甚好,只是相烦哥哥再派几位同去,以策万全。”早有险道神郁保四起身道:“前番小弟不明事理,劫了山寨马匹。今请随三位同往北地,以求折罪。”宋江道:“兄弟若肯时,却是好。但前番夺马之事,我已折箭誓言永不再提,你也休再挂怀。”郁保四应喏回席。
  燕青起身道:“小乙自上山来,并无半箭之功,亦请同往。”吴用道:“四位头领俱是直性好汉子,若得小乙哥这般百伶百俐的人物同去,主事谋划,定必事半功倍。”宋江又点杜迁、宋万两员头领,二人领命。
  萧让问段景住道:“此去北地,可是在榷场交易?”段景住道:“秀才公莫说村话。那榷场官府管得严哩。上有监司、州军长吏管辖,立有专官稽查货物,先征商税;下有官府立的牙人评定货色,再征牙税。大宗的好货,官府尽是占先采购。其余货物若不交与牙人承揽,便不得贩售。这商税、牙税,若有清正官吏、牙人在彼,自然任他征取也是赚的。但当今时势,那个清廉?不给常例钱便征税征你个肉痛、或将你的货色说低几等、再把价钱压到地底里,教你哭也无泪。若给他常例钱,又无赚头。且榷场制度,北地战马不许私人买卖。再者,我等梁山好汉若吃官府认出,却老大坏事。我等交易,尽是到雄州城外十里地上,彼处都是私商,汇集成市,唤作‘聚宝镇’。赫连进明打通雄州上下关节,官府便任他经营至今。”
  宋江问朱富:“你是沂州人,可晓得那蒙阴召忻是何人物?”朱富道:“这召忻元是沂州破落户,仗着力气干盗坟勾当,发取钱物去做各项私商营生,谋得家财万贯。这厮极好武艺,使一面溜金镋,自称‘再世成都’。其性喜怒无常,亲近得你时,如蝇逐粪;但一言不合,便发作起来,不将人打个五痨七伤,绝不罢手。放出狂言‘任凭天下间一等一的好汉,不消四五十个回合,必然打翻。’他的老婆高梁氏更是膂力刚强,善使十六口飞刀,武艺怕比召忻只高不低。平日最喜插得满头花枝,又恃面皮光白,自称‘镜面堆花神刀夫人’,常人若开罪召忻,不过吃他顿苦打,若惹着这恶妇,必遭毒手。这召忻朝夕私蓄马匹枪刀、广罗亡命之人,在村中团练乡勇,日日操演,便是家中养娘丫环都须习武。所以召家村中,个个都会手段,已成蒙阴一霸。”宋江道:“恁地时,地方官府安能等闲坐视?”朱富道:“哥哥不知,这厮浑家本姓高,乃高俅堂妹。当日高俅被开封府发放,东京民众一发把他家驱逐出去,怕吃牵连,故改姓梁,流落沂州嫁了召忻。后来高俅发迹,重新认亲,方复本姓,所以双姓高梁。有这层干系,地方上知府、县令巴结都怕慢了,哪个敢去聒噪?”
  欧鹏道:“我在江湖上行走时,多曾闻说这二人名号,吃他夫妇害苦的背后都咒这双男女是‘掘尸爪’、‘裙带刀’。”
  鲁智深愤然道:“这撮鸟如此无礼,待洒家去结果了他!”武松道:“这厮道能打翻天下好汉,俺教他认得景阳岗打虎的手段!”李逵也跳出来道:“只我一人便踏平了这鸟村!”
  吴用道:“诸位稍安,那召忻如此狂妄,今番私货又吃我山寨劫了,定然怀恨,少不得与我等作个对头。况他是高俅亲戚,一方大霸,我等亦早晚要除他。只所谓‘知彼知己,百战不殆’,这召家村的底细不十分明了,冒险进兵怕要吃亏,不如先行打探清楚,再去取他?”宋江道:“军师所言极是,就劳穆春、时迁二位兄弟往蒙阴一转。”二人领命。段景住过来对时迁道:“哥哥一路小心,小弟买马回来,还想向哥哥求教些轻身功夫。”时迁喜道:“哥哥厚意,小弟岂敢怠慢?”
  朱武起身对宋江、公孙胜施礼道:“公明哥哥、一清先生,小人有一事相告。”宋江问何事。朱武道:“我在少华山时,已闻得一清先生道术高明,芒砀山下、忠义堂前又得亲见。今日欲求公明哥哥作主,请一清先生休嫌小人根器浅薄,收录门墙学习道术,万望先生首肯。”宋江笑道:“一清先生,朱先生既有一片诚心,不知可学道否?”公孙胜颔首道:“他的资质与樊瑞相去不远,自可共参玄黄。只是学道一事,讲究清静。山寨事体众多,恐有担搁。”宋江道:“不妨,山后有个去处,名曰流霞峰,自有苍松绿水,清幽雅致,乃修道绝佳所在。前番先生自蓟州归来,只是诸事烦多,故未告知。今就请先生在彼结庐清修。有事则请教方略,无事则闭门参究,饮食所需自山寨每月供给,不知先生意下如何?”公孙胜道:“如此便劳哥哥费心。”与樊瑞、朱武一同拜谢。
  又有操刀鬼曹正向林冲拜倒,道:“弟子旧日蒙恩师教导,只因资质愚钝,并无半点长进。望师傅不弃,再授武艺。”林冲连忙扶起,道:“兄弟休忒多礼,向日我疏于教授,不曾将本事传你,实愧疚在心。今得你不弃,定必倾囊以赠。”李逵大叫道:“不好不好!曹正跟了林教头,谁杀牛马给我下酒?不好!”刘唐笑道:“李大哥,只好劳你取斧子砍些牛肉下酒罢。来个‘李铁牛生劈肥牛’。”众皆大笑。曹正道:“我浑家与妻舅,都善宰牲畜,尽可帮我顶缺。”宋江应允。
  当下,又有杨春、燕顺求请关胜教授刀法,陈达、李云求请林冲教枪,郑天寿求请杨志教刀,许多好汉各自求师、络绎不绝,请恕不能一一记述。
  卢俊义见此情景,轻叹一声。宋江问道:“员外可有不快之事?”卢俊义道:“哥哥休怪,今日见众兄弟投师学艺,思起卢某幼时恩师周侗教授武功。”林冲听言,道:“员外说的可是祖籍陕西道上、人称‘神龙无踪’的周侗周武师?”卢俊义道:“正是,莫非教头认识?”林冲道:“当年小弟在禁军营中,本事平常,幸得周武师传了小弟武艺,次年便夺得八十万禁军教头。这周武师与小弟泰山张教头乃是至交。”说到此处,眼圈不觉一红,掉出泪来。宋江、鲁智深知他忆起旧事,急忙慰解一番,林冲方才释怀。卢俊义握着林冲手道:“恁地时,你我便是师兄弟,如同一体,今后若能助兄弟报得怨仇,卢某粉身碎骨亦不枉了。”林冲谢过,又吃数杯。
  李忠、周通二人,把着酒杯,几番想起身,又坐下。鲁智深见了,不耐烦道:“你们两个闪闪缩缩,却是干鸟?总不爽快!”李忠方才吞吞吐吐道:“闻得卢员外棍棒天下无双,我二人欲求指点,又怕本事低微,不入法眼……”卢俊义笑道:“上天显示,我等俱是一会之人,有何难言哉?二位既不嫌弃,卢某愿与二位相互切磋印证。”二人欢天喜地回席。
  忽听孙二娘“阿也”一声,对史进道:“李忠大哥是史大郎的开手师傅,今日他拜了卢员外作师傅,史大郎不是平空多了卢员外这个师公么?”李忠胀红了脸皮,道:“休要取笑,如今史大郎的武艺早在我之上,哪里还敢称尊?”众人又笑。
  当日,各头领人人醉饱,尽欢而散。不题。
  翌晨,穆春、时迁两个头领,扮作百姓,便来拜别宋江,宋公明再三交代“路上小心”,二人应声“晓得。”便望沂州而去。
  燕青、段景住、杨林、石勇、郁保四、杜迁、宋万七个头领束扎停当,也来向宋江道别。只见燕青一身富人装扮,头戴万字头巾,身穿一领宝蓝苏绣绸衣,腰系一条金缎带,足穿一双皂便靴。段景住扮作管家,其余五人都是仆从打扮。
  吴用道:“此去北地不比前番,商贸之事依旧全交段兄弟主办,其他诸事须听小乙哥调度策画,务必处处仔细,切不可鲁莽行事。”
  七人齐声应喏而去。早有十名喽罗装成脚夫,将三十担新茶换了封皮,载上车在外等待。七位头领烧了福纸,祷句“利是”,便往雄州而去。只因这一去,有分教:起贪念,两手夺去异宝;惩恶人,双雄盗来良驹。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盖知县以诈得官 云天彪恃强夺珠
  话说梁山泊九员头领分头下山:穆春、时迁前往蒙阴打探召家村底细;燕青、段景住、杨林、石勇、郁保四、杜迁、宋万前往聚宝镇买马。其余众头领在山寨或自安本职、或投师学艺,好生热闹兴旺,不提。
  且说燕青等七人领十名喽罗把三十担茶叶装成十五个大车子,走了两日,已到郓城地面。时近晌午,燕青见路旁有个村酒店,便招呼打中火。众人将车马都停在门前树下,早有店家上前接住,段景住着他准备酒饭,那店家答应一声去了。七人正待入店,猛见得几个做公的自前面林子闪出,望这壁急奔过来。众人都吃一惊,燕青沉声道:“且勿妄动!”又向段景住使个眼色。拈指间,那几个公人便冲到面前,为首的都头指着车子叱道:“这是甚么人的物事?”段景住忙起身道:“是东人建康马员外茶叶,运往登州贩卖。”又指着燕青道:“这位是小东。”那都头斜眼对燕青扫一通,板起面皮道:“我乃本县艾都头是也。奉知县盖大人的令,盘查不法之人。此处相近梁山泊,过往都是不干正事的,天晓得你这车子是甚违禁物事?!先取茶引照验,再开拆封包查对。如敢违抗或查证不实时,立时官办!”燕青作揖道:“小可实是本份守法商贾,如何敢做违法之事?”说罢,自怀内将出茶券子,暗将一锭银钱塞与艾都头。那都头用手一掂,估摸有五七两重,连茶券子也不接了,登时满面堆笑道:“怎好叨扰?多闻马员外好声名,他的宝货岂能是非法?尽可放心上行。只是此地不尴尬的人甚多,小官人走路需仔细方好。”燕青拱手微笑道:“谨承都头教诲。”艾都头扭头对店里喝道:“何福!”那店家快步自店中抢出,向艾都头打了个躬:“都头可有吩咐?”艾都头道:“此时才出来,忒般懒散!与你说,好生伏侍此位马小官人。若敢慢了,休怪本都头不饶你!”何福连珠价答应晓得。艾都头转过身来又对燕青说了数句诸如多谢小官人美意、官人今后财源茂盛一类的马屁话,方才离去。
  七人见艾都头去得远了,重入店坐地。何福搬上酒饭,燕青问道:“适才艾都头说此处地面上不太平,不知真假?”何福冲口而出:“有这滥污官吏才不太平……”慌忙掩住嘴,左右张望一通,任燕青再问,都不肯言语。石勇焦燥,拍着桌子道:“你这厮忒不识相!我家少东好言语问你,你却不开口!惹我急了,将你这鸟店打得粉碎!”何福只将双手乱摇,一张嘴与缥胶无异。宋万道:“方才艾都头教你好生伏侍我家少东,敢不从么?”杜迁道:“你不肯说时,便去官府首告,诉你口吐狂言,敢道郓城官吏滥污。”何福惊惶失措,连连向众人打躬作揖,口中“恕罪、饶命”说个不了。燕青道:“何掌柜但说无妨,不过听些人文风土,也好长见识。况是过路客商,打过伙便走。”何福道:“小官人莫要累我。”燕青道:“我到登州发了茶叶,再措办些货物,便寻海路回建康,怕三五载也不到山东,怎能累你?”何福无奈,叹口气道:“也是听来的,有讹时,休要较真。”便将郓城之事说与燕青。
  原来这郓城盖知县乃是新任,双名天锡。那艾都头名谦,本是东京泼皮,盖天锡在京城时节收作家奴,后随任郓城,做个都头。看官,你道这盖天锡是谁个?不是别人,乃是当年朱仝发配沧州、那个太守的长子,李逵杀的小衙内便是他同父异母兄弟。
  且说那盖天锡年方二十六岁,身长七尺五寸,虽是进士出身,文才却无足道处,若论武艺也能骑上劣马跑两步、盘起硬弓射一箭。自幼已是跋扈飞扬,时时出外寻些事端。七年前,太守夫人怄气死了。盖太守见管教不得,便送他去泰州知府张叔夜家中,指望受些教诲、学个好样。岂料盖天锡竟趁着张叔夜公事繁忙际,反去撺掇张知府的两个儿子张伯奋、张仲熊,不消一年便点拨得二人骄横非常。张叔夜碍于同僚面子,不好十分发作,便将他送至京城的堂弟张克公处。盖太守闻知此事,气得要死。适逢续娶的夫人产下个小衙内,太守方才欢喜,思量着教养幼子成器,日后好将全付身家托付,又怕自己死后,盖天锡对小夫人母子啰唣。遂立了两份遗嘱,一份是两子均分家私,但盖天锡定要考得功名、光耀门庭;另一份则道盖天锡桀傲忤逆,从此与他断绝血亲,家私产业悉数交付幼子。太守立文方毕,小衙内却吃黑旋风活劈了。太守夫妇悲痛怒愤,不多时便双双呜呼哀哉。
  回头再说张叔夜堂弟张克公,时任御史中丞,生性鲠直,盖天锡初时也吃他约束得叫苦不迭。可惜张克公有个叫张鸣珂的不长进侄儿,在蔡太师府充干办,与盖天锡极是投契。这日张克公在官家面前弹劾蔡京,被蔡京寻个事实削职为民,连带贬张叔夜监西安草场。蔡京本有意抬举张鸣珂,因着这事便撇下了。张鸣珂眼见一场富贵化作画饼,切齿痛恨两个叔伯。盖天锡投蔡京门下几年,拍马帮闲日见精进,蔡京甚是欢喜,点他中了进士,只待择地封官。彼时传来盖太守死讯,按律,父死,子嗣须回籍服丧三年,谓之丁忧,其间不可赴任。盖天锡无奈,只得回乡守灵,肚里“老杀材”不知骂过多少,所喜家中已无他人,家私尽可收归。一日发见盖太守立的嘱文,登时计上心头,仿着太守笔迹伪写封文书,说甚么“长子天锡忠孝无亏,然吾不可因家废国,忍痛将他出籍,教为朝廷效命,今后天锡须以国为重,毋挂心家中。又不忍他漂泊异乡,愿将家私尽行托付”云云。造伪已毕,将两份真迹烧化,假文书呈供进京,声言与盖太守再无瓜葛,合当上任。因是太师门人,又有太守遗嘱,自然无人敢啰唣。那盖天锡便施施然由进士铨选郓城县知县。
  石勇、杨林听到此处,本待发作,觑见燕青以目示意,只得强压心头怒火。燕青道:“伪造文书事体重大,不知真假,切不可妄下雌黄。盖知县服丧未满任官,许是急欲替朝廷出力亦未可知。”何福叹气道:“官人恁般良善!这太爷有件无人及得来的本领,便是决狱断讼,任你案子是何等黑白分明,经他的手定成冤狱,无有一件对得住堂上‘明镜高悬’匾额。吃他断过案的苦主皆呼他‘还魂包孝肃’,不是称颂他似包老爷清明,乃是说他能将包孝肃公气得还魂活转过来。到得郓城一年,满县无不叫苦,又唤他‘盖青天’,说盖住青天、光明难见。”众人见说盖天锡两个浑号,都忍了笑。饭毕会钞,何福再三道:“小官人切勿与外人说。”燕青答应:“绝不累你。”
  众人重复上路,石勇道:“走不上两日便逢着伙鸟人啰唣,军师果有见识。亏得小乙哥精细,若是我等粗卤汉,早砍翻那鸟都头。”宋万道:“逢着这伙官吏,恁般欺人,认真晦气!”杨林道:“莫说郓城,满天下几个官吏不是恁般模样?”郁保四道:“此番我等不似是梁山好汉,又不似是私商,却好似干正事勾当的商人。”段景住道:“休恁般说,若是做正当营生的,未到雄州时,怕早吃沿路做公的榨得干净。”杜迁道:“只不知这路上还有多少这等腌臢?”燕青道:“诸位哥哥切莫高声,吃人听见,跑去官府首告,却不是耍处。”六人应喏,都不再多言。
  于路上免不得晓行夜宿、饥餐渴饮。沿途自有对车子起眼的公人,作张作势上前盘查。只是燕青伶俐,尽皆打发开去。不题。
  迤逦行了月馀方到雄州,望聚宝镇而去。沿路说不上繁华,但大小客店广有,不出数步必有店家酒保上前兜揽。原来雄州系宋辽互市所在,往来商贾极多,故本处居民多开店营生,赖客商投宿打火,觅些衣饭。便如刘迎的诗所云:“迄今井邑犹荒凉,居民生资惟榷场。马军步军自来往,南客北客相经商。”
  却说燕青等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已到聚宝镇。众人下马步行观看,只见这镇子四面环山,当中一片平地,方圆十里,团团的尽是店子。南北一条大道,有百十客商往来。
  段景住道:“这雄州与霸州的榷场,乃是真宗皇帝置立。河北各地都有私商,结成偌大市集却只此一处。”燕青道:“闻说彼时辽兵犯境,震动朝野。多得寇准寇莱公一力支承,谏动官家亲征。三军用命,澶渊一役击破辽人。两家订立盟约,置立榷场。如今若是辽人再来,不知哪里寻莱公一般人物抵敌?”石勇道:“休说寻个寇准,若要当今官家亲征,却比登天难。”燕青笑道:“哥哥又来了。”
  说话间,便有三人快步迎上,当先一员大汉,高声道:“来的可是段客人么?”段景住应道:“便是小弟,大郎得采么?”那汉哈哈大笑,上前见礼道:“托庇平安,老兄果是信人。”段景住谓燕青道:“这位大官人是此处首商赫连大郎。”又指燕青对那汉道:“这位是小东马员外。”那汉与燕青施过礼,道:“在下赫连进明,如何敢称甚么首商,不过在此混帐罢了。员外一路风尘,肚里想必饥了,先去用些酒饭。”当下,便引众人到镇上客栈安顿。燕青将郁保四、杜迁、宋万向赫连进明引见,赫连进明也教两个帮手来永儿、万俟大年厮见了,杨林、石勇原是旧识,此番重会,自然欢喜。
  饮食已毕,赫连进明道:“前次已与贵总管约定,马价折一成两分,不知员外用银钱或货物作买?”燕青道:“小可此番只为增广见闻、多识朋友,还请大官人不吝赐教。贸易之事依旧段管家打理,小可与他名为主仆,实如兄弟。”段景住道:“此番带了十五车茶叶前来,思量与大郎换二百匹好马。”赫连进明道:“老兄精细,茶叶在本处不愁多,只怕不勾,但不知货色如何?相求一验。若好货时,马价愿再减些。”燕青道就着段景住领三人去拆封皮取茶。赫连进明一一验过,喜道:“直是一等一好茶!”随即叹口气。段景住道:“既是好货,大郎叹气怎的?”赫连进明道:“实不相瞒,似这等好茶,休说换二百匹马,便三百匹也尽可勾数。只是现今辽金征战,马匹多被圈去军中,极是难得。全镇拼力收拢,好毛片、有脚力的也不过二百三四,若是换了便要老兄吃亏。”燕青道:“不妨,但尽换。有余时,大官人取些货物补上便是。”赫连进明大喜过望:“恁般甚好!我处还有三十条壮驴、六十个肥羊。镇上还有些俗货,都搬将出来,员外入眼时,但凭拣选,勾抵数便是。月前收得头玉爪海东青,送与员外作个添头。”燕青尽答应下,赫连进明等即去张罗。
  燕青叹道:“别处商家一分的货莫不思用十倍的价卖你,这赫连大郎却不同,十五车茶本待换他二百匹马,他却要与三百匹,生怕客人亏了,有这般的首脑,无怪私商亦能聚成一镇。”段景住道:“一分货想十倍价钱卖出乃是极老实的,百倍价钱只算谨慎,千倍价钱不过平常。”石勇道:“任你多少价钱,总有一分货到手。收了钱却无货过手的厮们方才可恶!”郁保四道:“我在青州便见过这等事,有个关西私商胡琼,一心要讨个监军差使,银钱流水价送与知府鲁绍和,不想鸟官吞天口,把胡琼家财折腾净尽,却总不与他职事,亏惨哩。”杨林笑道:“这厮肯把银子投去东京时,不怕没的官做。岂不闻‘三千索,直秘阁;五百贯,擢通判’?”
  正说话间,万俟大年来报马匹、牲畜准备停当,七人便出了店。原来这镇共有百馀户,尽是私商,牲口都圈养在家。七人遂户点验,到黄昏时,合共选得二百三十八匹好马,驴羊全数收下,赫连进明使人一一烙了印记。计算茶叶尚有余,商定明日以货物充抵。当晚牵了羊,教店家拣肥的煮了,又搬出酒浆,请全镇都来食用,自然人人欢喜,个个道马员外大度。赫连进明取海东青来,爪如钢钩、喙似新月,果然雄健。又将使唤法门告授,燕青心智灵巧,一点便晓,教那鹘儿翻飞展扑无不得心应手,众人齐喝声彩。
  酣饮一夜,至翌日日上三竿方醒,用过午饭,郁保四、宋万、杜迁随来永儿收拾牲口,杨林、石勇与万俟大年交割茶叶。燕青、段景住去拣货物,赫连进明本要陪伴,因有注青白盐生意,抽身不开,遂令镇上私商将货物取来供选。众私商一声答应,尽将自家屋内的皮货、药石、珠玉、布帛、香料诸般物事张罗门前,都巴望燕青来看。
  燕青与段景住选些貂皮、人参,忽听得前面一声惊叹,二人抬头一看,只见不远处,两人牵马缓缓而来。先一匹墨也似黝黑油亮,鞍前横担大刀,蓝布裹了锋刃,马前一条大汉,身长八尺五,面红如血、丹凤眼、卧蚕眉,一部长髯过腹,头戴青巾,身穿绿袍;后一匹雪练也似地,马前是个番人,中等身材,霜白脸皮、褐发勾鼻、蓝眼深凹,腰间缠着软索飞抓。燕青禁不住赞句:“好马!”段景住低声道:“轻些,尴尬人。”燕青待那两个过了,问道:“莫非相识?”段景住附耳道:“人不识,认得马。黑那匹名叫‘墨麒麟’,白的唤做‘玉狻猊’,都是辽国都统军兀颜光坐骑。旧日几番前去均不得手,这两个却牵着招摇,如何不尴尬?”燕青还要再问,又听得身后人声喧哗,忙转身去看。
  只见一个后生正狠命撕打两个客商,一筹打一筹骂道:“你两个吃糠头咽菜根的下贱贼胚,竟敢拿假货来诓我?看你有几条性命、多少头颅?”又见先前那条大汉牵了墨麒麟,分开旁人,高声道:“有事好生说,且分了打。”那少年抬头一望,喜出望外,不禁失声道:“云……”那大汉连忙接口道:“允我作个和事么?”那少年一怔,顿时会意,道:“正是,正是,多劳官人。这两个厮们拿着两颗假珠子来讹我银钱,吃看破时,竟要强买,还敢动手,天底下岂有此等道理?!”那两个客商吃打得鼻青脸肿,哭道:“官人休要听他胡说!我二人在东海采得两枚大珠,拿到此发卖。前日有位客人愿出五百两,本要成交。这个后生走来说肯出一千两来买,我等入海采珠几经生死,一心卖好价回家,便依了。他又道银钱未带在身,约定今日交割。不想今日又说我骗他,只肯出十两,不卖时便痛打,官人要为我作主哇!”
  那大汉沉吟片刻,道:“且把珠子与我一看真假。”两个客商各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打开,取出珠子。那大汉接了一看,丹凤眼登时睁得与铜铃无异——原来眯成的。那两颗珠子真真价是稀世之宝!有胡桃大小,明如皓月,莹似古玉,托在手中光彩炫目,周围统看呆了,没口子的叹道:“好宝贝,一生一世怕也见不着一次!”那大汉忽脸色一沉,喝道:“这乃是用玻璃混着蚌灰,再点药炼成的!只好骗人,怎瞒得我?你两个不知死活的东西休要走动,待我报官,教做公的与你理会!”说罢,将珠子揣入怀中,对后生使个眼,那后生便去解马,两个推开人群便走。有些想出来说话的,见他凶狠,只得让道。
  猛听得一声“且住!”三员大汉各执杆棒拦住前路,正是赫连进明、来永儿、万俟大年三个。赫连进明拱手道:“朋友,在下赫连进明,在此也算说得话的。烦请两位留步,把事情道明了,再走路不迟。”
  那大汉向后生努努嘴,向三人唱喏道:“在下……”言未了,猛掣出腰刀,望赫连进明拦腰挥去。三人齐吃一惊,急向后退一步,抽棒来隔,那大汉早一个后箭步,翻身跃上墨麒麟,一夹马肚,那马向前一跳,腾云驾雾一般在三人头上飞了过去,转眼奔出数箭地。三人一怔,那后生也上马,掇条花枪望来永儿分心就刺,来永儿举棒相迎。赫连进明、万俟大年两条棒着地卷来扫马脚,忽觉脑后风生,二人忙向前扑倒,左右两边滚开,万俟大年慢些,吃划伤后背,鲜血直流。赫连进明抬眼一看,原来那大汉回转马头,舞柄大刀杀来。那壁来永儿架不住那后生,肩上着了一枪,撇了杆棒,逃出圈子。
  那大汉把刀一横,叫道:“几个孱头,杀了不过污我的刀。我道下万儿,好教你们记得,爷爷姓云,大名天彪,家住归德府虞城县风云庄。这小官傅玉,乃我后辈子侄。尔等敢诓他银钱,真不识个死字!如今略加惩治,不怕死的尽可上来!”道罢,两人打马扬长而去。
  这时杨林等五人赶到,正要冲出人丛相助,被燕青止住,石勇好生恼怒,正要发作。燕青低喝道:“休误了正事!”众人只得忍了。燕青又道:“这趟事定要管的,只那厮好生了得,用强怕要吃亏。不若如此如此……”众人听了方才欢喜,各自依计而行。毕竟燕青计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小乙哥计斗云天彪 险道神演说哈兰生
  且说云、傅二人出了聚宝镇,和牵白马的番人合在一处。彼此通了姓名,那番人名叫白瓦尔罕,西洋人氏,幼时住在延安府,所以会讲中国话,只是那声喉好似拉破胡琴,刺得发毛。云天彪取出珠子对白瓦尔罕道:“方入宋境便得这宝贝,真好彩头。”白瓦尔罕道:“只怕贪小利却坏大事,若收服得合镇私商,岂不远胜这点玩物?”
  云天彪不悦,将珠收纳包袱,问傅玉:“贤弟不在东平府作提辖么?”傅玉道:“叵耐都监董平诬蔑克扣差饷,打二十军棍革了职,那厮却在月后投了梁山贼人!”云天彪怒道:“这梁山狗贼,早晚要斩杀净尽方解我恨!”白瓦尔罕道:“云相公恁般恨,敢是吃梁山的亏不少?”云天彪瞪眼道:“白先生,你西洋人难道不以宗室为重?我堂姐乃名门祝家主母,不幸遭梁山贼寇害了一家性命,教我如何不恨?所幸堂姐两个庶子万年、永清远在东京,不曾受害。这位傅玉兄弟的师父铁棒栾廷玉亦在彼处,不知生死?”傅玉道:“师父无恙,正在博山县师叔家中。”云天彪道:“可是万年、永清的师父双刀栾廷芳?”傅玉道:“便是,他是彼处提辖,小人兄弟傅石跟从听差。”云天彪问道:“如此我方宽心些,贤弟今欲何往?”傅玉道:“小人正要投相公,天可怜见,在此逢着,愿随相公执鞭坠镫。”云天彪一喜,道:“贤弟,我此番要大事……”那白瓦尔罕插口道:“二位相公,此间说话不便,不如觅个小客店细谈?”云天彪白了一眼道:“却也好,听先生吩咐就是!”偏在大路边拣个四周阔绰、高二层的大店打火投宿。
  吃过饭,上楼卸了军器、包袱,取热水洗净脸脚。白瓦尔罕道:“今日在那镇上生出事,此间往来人多,须防有变。”云天彪绰着长髯冷笑道:“先生休忒小心,几个虫蚁有甚怕的,来时正好与我祭刀。”回头要与傅玉说话,白瓦尔罕又道:“恁地就请二位早些歇息,明日寻僻静所在再议大事如何?”云天彪屡被打岔,好生不快,没好气道:“说的是!说的是!!”自躺下睡了。
  三更时分,忽听得外面一派嘈杂,有人大呼:“救火!”三人酣睡中听见,迷糊中胡乱寻衣服披了,急冲出房。白瓦尔罕方走两步,猛省道:“莫非有诈?休要中计。”忙住了脚,但云、傅两个已去得远,难以叫转,遂自回房。
  云天彪、傅玉到了楼下,闻知后院起火,二人怕烧伤马匹,径直奔去看。果见后院柴房烧得正旺,掌柜指挥一众火家七手八脚泼水扑救,合店的住客都来看抢险。又有十数个肥羊被火星燎着毛皮,满院子胡窜乱突,羊倌奔走驱赶,却屡被羊撞翻,跌得周身泥尘,满头黄发尽是灰土,惹得围观的都笑。二人见虽未延着牲口棚、马匹安然,兀不放心,立下脚来瞧。约莫半个时辰,那火扑灭,众人散去。
  云天彪与傅玉也回房,一路笑话那羊倌。推开门时,却见房里一片狼籍,床被衣物散了满地,白瓦尔罕口鼻流血、仰面朝天瘫倒。二人大吃一惊,急上前看觑,所喜未死,按了数下人中,便悠悠醒转。那白瓦尔罕方醒,登时大叫:“捉贼!捉贼!休教跑了!”
  傅玉正要细问,猛听得后院马鸣。云天彪叫声:“不好!”急跳下楼,却见那匹玉狻猊早循东南方向野地走远,背影依稀是那黄发羊倌。又有个后生背个大包袱骑了墨麒麟,撒开四蹄直冲过来。云天彪一个箭步抢出,伸手去抓缰绳,怎当得马快?只捞得几条马尾断毛,气得呱呱乱叫。
  此时傅玉在后赶到,见拦不住,急冲到后院,扯了自己那匹马,大叫道:“相公!上马!上马!”云天彪赶忙跨上,冲出大门,见墨麒麟已飚出七八箭地,正待急赶,又听傅玉在后面大叫:“相公!兵刃!兵刃!”方省起手无寸铁,本要回转去取刀,又想道:“只两个拳头也将那厮们碎尸万段了!”又慢一慢,再看时,只在远处听得马蹄响,遂一咬牙,狠狠夹下马肚,飞也似的赶去。追不上一里,猛觉劲风扇动,一头怪鸟直扑面门,云天彪急低头,早被扯落青巾,几乎抓伤头皮。怪鸟一个回旋,望马眼去啄,那马受惊,壁直立起,几乎将云天彪掀了下去。也是云天彪本事,一面扭紧缰绳,一面急扯断腰带舞动驱赶,那鸟盘旋好阵方才飞去。待定下神时,早失了二骑踪影。云天彪怒极,又胡乱追了一程,那马怎比得两匹神骏?连毛也捞不着。窝了一肚皮火返回客店。按下不表。
  看官,你道盗马的两个是谁?不是别个,那后生乃是浪子燕青,羊倌便是金毛犬段景住,那怪鸟也有人放——是昨日赫连进明送与燕青的那头海东青。此事全出燕青计策:先着宋万、杜迁、两名喽罗扮做客商快马先行,远远吊着云天彪,看他在哪里投宿;再着郁保四、杨林、石勇、八名喽罗带着两个珠客引了马驴、货物漏夜赶路,在雄州西南二十里外镇子上安驻;燕青、段景住取些伤药送与赫连进明等人,赶着剩下的十几个肥羊,便离开聚宝镇。二人更换装束、搽画脸皮扮作羊倌。不多时,便有杜迁报信,知悉云天彪落脚所在。燕青就着他几个寻大队会合,自与段景住在那客店住下。北地人放牧牲口,也有带鹘鹰的,故而店家、客人皆不为意。燕青寻着个伙家,使些钱,便探明云天彪三人住房。到了半夜,估摸众人都睡下了,段景住潜入后院柴房,点起几处火头。彼处客店图方便,尽用易起火又耐烧的柴禾,故此一点即着。待云天彪三人离房看马,燕青即在窗口跳入,正要取包袱,不想白瓦尔罕回转入来,两个都吃一惊。亏得燕青机灵,一拳擂去,就将白瓦尔罕鼻梁打塌——那白瓦尔罕虽有见识,拳脚本事却极不济,不消几下手脚,竟打昏过去。燕青取床单将三个包袱裹住,背了。此时店家正救火,段景住赶羊的狼狈相又引得众人笑,吵闹喧哗,哪个听见楼上动静?燕青一得手,即踅到后院,混入人丛里,众人只道他怕行李烧了,自不去理会。待看火的散去回房,二人立时撇了羊,转身踅入马棚。段景住本是盗马行家,摆弄两骑无人看管的马有甚难的?
  二人偷了马奔出客店,听得后头有人,便唤那头海东青,云天彪不追还好,来就吃对付。走了一程,不见追来,少顷,那海东青亦平稳飞回,方才大宽转的折去众人落脚的镇子,那壁正等得心焦,见二人平安,又添了两骑好马、大个包袱,自然欢喜。
  此时天色将明,遂算还房钱,重复上路。寻个僻静的林子,燕青便教停下。打开那三个包袱,无非是金条银票,拣几件赏与众喽罗,教去四周守把,十名喽罗答应一声,欢天喜地去了。燕青寻着那两颗珠子,并二百两蒜条金,捧与两个珠客道:“宝物奉还,也算完璧归赵,二位多多受惊,金子权作压惊之资。”那二人哪里肯收,都道:“小人得侠士相助,夺还货物已是万幸,怎有再收钱财之理?”燕青道:“二位在海上采珠出死入生,又远路跋涉前来,为的不是寻些银钱养家活口?若空手回去,却教家中老小如何?”另取三百两金:“小可实是极爱这珠,欲以些许黄金与二位交易,买下宝货,不知可肯割爱?若不勾时,自当再添。”那两个客商都道:“侠士替我们出了这口恶气,正当相送。侠士却要高价来买,如何使得?蒙不弃时,只五十两便勾。”燕青道:“有云‘千金难买心头爱’,小可看时,休说五百两,便一千两也值的。”两个客商见推辞不得,只好收下。燕青又道:“此处不可久留,二位应从速回乡才是。”两个客商千恩万谢,上马而去。
  燕青待二人走远,自将珠子裹了收好,又与众人述说昨夜盗马之事,宋万、杜迁都赞道:“小乙哥这条计策,教那些个厮鸟气苦,直不愧天巧星名号。”燕青道:“也不过侥幸,若那番人手段高强,怕得不了手。”石勇道:“十几个肥羊与这伙鸟人换两匹好马却是不亏。”杨林道:“还有三个包袱作添头,大大赚了,可惜恁般的主顾却极难寻。”众人都笑。
  燕青自怀中取个羊皮卷,展开来一看,便递与段景住道:“与那番人撕打,见他死命护住胸口,道有甚要紧,在贴身处发见这物事。上面不知是甚文字,哥哥常在北地走动,且把来认认。”段景住接了,观阅一通道:“是契丹文,略识几个。写的是‘若某人不出力或有难时,可寻青州正一村哈兰生。彼回人忌猪。’小乙哥,你省得么?”燕青摇头道:“曾闻说回人最恶猪豕,视为不洁。某人或指姓云那厮,当是有辽人着他与那番人去做事,又信他不过,便教番人遇事去寻姓哈的。郁大哥曾在青州,可晓得这哈兰生是甚人物?”
  郁保四道:“那哈兰生是个回子,巨万家财,现做青州正一村都团练,自号‘擎天柱’。”燕青道:“哥哥可晓得这正一村底细?”郁保四道:“那正一村是归化、悟墀、里仁、戌威、正一、昆亶六庄连成,都是回人。共十二名团练、一万八千庄丁,统归哈兰生管。归化庄团练是他兄弟哈芸生、哈芝生;悟墀庄团练是他妻舅冕以志、冕以信;里仁庄团练智寿忠、桂坤;戌威庄团练明灯、桑华通;正一庄团练沙志仁、操永仕;昆亶庄团练盛德、绍喜,都是他家亲朋。哈兰生那厮右手气力奇大,能将一柄七十五斤的独脚铜人使得风车也似的,左手却无半点力气,自称是十二岁时在二龙山下真武院内玩耍,睡在灵官殿里,梦见灵官赐食螃蟹,吃了右螯便被同伴摇醒,所以右臂气力大。可笑那厮是回人,竟敢忘记回部仅敬事一神,不参佛道、不拜偶像,甚么真武灵官,都是鬼话。那厮实是幼时偷人财物,被打折的左手,别人背地骂他‘独螯蟹’。”燕青微笑道:“哥哥知得恁般清楚。”郁保四道:“我有个相识沙摩海,也是回人,世居正一村,因恶了哈兰生,被迫流落江湖。结识了,故此晓得些。”燕青问道:“目今这位沙朋友何在?”郁保四道:“不晓得,当日我劫了山寨马匹要投曾头市时节,他劝道‘我等宋人,何故替金人卖命?’苦没听他,从此各自走路。”众人听了都道:“却是个好汉子。”
  正嗟叹间,燕青忽叫声苦,不知高低,众人忙问何事。燕青道:“这二匹马既是辽国都统军兀颜光坐骑,羊皮与他当有干系,那些厮们或是他派遣。”宋万道:“许是偷了马匹?”段景住摇头道:“此兀颜光心头物事,看护极严,休说偷,便近些也是难的。便是得了手,怎敢在此招摇?好生尴尬。”杨林道:“许是买赃?”段景住解下墨麒麟鞍鞒道:“上面绣了契丹文‘都统军神骏’,那番人岂不识得?若是赃马,怎不去了?”杜迁道:“莫非辽国使臣?”燕青道:“若使节来往,自应有所排场,为何恁般打扮?况且使臣有事自去求请朝廷,如何教他寻那哈团练,如此闪缩,小乙觑时,便似段哥哥所言,必有尴尬。我等在此已耽搁许多时辰,当速回山寨。”众人应喏,押了马驴、货物起行。
  燕青低声问段景住:“这两匹马叫甚名头?”段景住笑道:“小乙哥好生忘事,昨日不已告说过?黑的是墨麒……”忽叫声“阿也”。燕青招手道:“小乙东人与邓飞哥哥都是豁达人,未必理会甚么忌讳,只讲个彩头也是好的。小乙愚见,不若将它名号改了,叫做‘追云骊’、‘踏风骏’如何?那副鞍鞯也须换去,免得招眼。”段景住道:“小乙哥精细。”自去料理。一行人望梁山而去,按下不表。
  且说那云天彪回到客店,傅玉见他单人独马,头巾、衣服破损,知事不成,忙上前宽劝。云天彪怒道:“千刀杀不绝的鼠辈,日后若落我手上,誓教他化为齑粉!”傅玉道:“必是聚宝镇的厮们捣鬼,待我们去寻他!”白瓦尔罕在旁道:“若是镇上私商,那厮岂无准备?且彼能结成一镇,定有官府交情,去时怕占不了好。”云天彪道:“现马匹财物尽失,却教怎处?”白瓦尔罕冷笑道:“早听我言,何至于此?”云天彪怪眼圆睁,正待发作。忽听得外面喧闹,生怕又有甚事,忙提大刀出去。
  却见店外一个怪人,赤发巨口,脸色青蓝,眼珠碧绿,长不满六尺,骨瘦如柴,腰悬八楞双锏,三分似人七分是鬼,正揪个火家掌嘴,打得满口鲜血。云天彪心里一喜,唤声:“康捷贤弟!”那怪人见是云天彪,也欢喜,撇开火家,上前施礼道:“小弟正要寻哥哥,不想在此得见,真是万幸。”云天彪道;“贤弟因何与这下人合口?”康捷道:“适才这厮挡路,略略教训他则个。”那火家爬起道:“小人只是想邀……”云天彪喝句:“谁准你开口?!”一掌推翻,骂道:“不是你这些鸟男女不用心,我那马匹如何失得?”忽有了主意,忙招了康捷入店。此时傅玉、白瓦尔罕也到。
  云天彪寻着掌柜,道:“昨夜失了包袱,无钱会房钞,我这口青龙宝刀,铸成之后尚未开张杀人,如今将它卖你,看值不值?”说罢,将那柄钢刀晃了数晃。惊得那掌柜脸如土色:“官人只管去,房钱自当相送。”云天彪道:“你这店不尴尬,昨夜失了我的马匹、行李,如今竟不肯要房钱,定与盗马贼人勾结,待我去官府出首,告你个窝藏之罪。”掌柜忙道:“官人容禀,昨夜之事委实与小店无干。”云天彪道:“既然无关,你须赔我银子、马匹。”又提起钢刀。掌柜如何敢说半个“不”字,只得打开柜笼,取出十两银,云天彪揪住掌柜前心,骂道:“你这厮打发乞讨么?”掌柜又取银添上,云天彪只说不勾;直添到八十两,那掌柜哀求道:“大官人手宽些,再没有了。”云天彪方肯收,看笼里还有些散碎钱银,一发拿了。走到后院,见那十几个烧着皮毛的羊,想起昨夜盗马的羊倌,按不住心头怒火,拨出腰刀尽数砍死,直杀得满院鲜血。见并无马匹,只养着数头黑骡,拣三头壮的牵了。那骡主本要拦阻,见云天彪这般凶猛头势,哪敢招惹?自认晦气是了。
  云天彪等人离开客店,急切赶了一程,过了雄州城,又寻个僻静所在歇息。云天彪指康捷对傅、白二人道:“这位康捷贤弟是我至交,乃延安府中侯。休看他瘦削,却是筋骨轻便,纵跳如飞。又得异人传授神行之术,举步有风火相助,一日能行一千二百里。”又教康捷与二人相识。
  康捷问道:“哥哥在外自有天地,此次回来敢是大事?”云天彪见四下无人,遂拉了康捷、傅玉聚拢,低声道:“实不相瞒,为兄今番果有大事,急需如二位贤弟这般英伟人物相助。”言罢,便将一件泼天也似的大事和盘托出。康、傅二人听了,不觉惊出一身冷汗。毕竟是甚事体?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兀颜光阴谋宋疆土 陈丽卿大闹玉仙观
  话说云天彪谓康捷、傅玉道:“向日我投种师道,叵耐那厮有眼无珠,不肯授职。前年枢密院童贯出使大辽,种师道遣五百军士护送,我亦在数中。因沿途事奉得体,童贯十分赏识。逢着大辽国都统军兀颜光,见我勇武,要留在身边,童贯应承,却交代‘闻得女真不欲听命于辽已久,恐有变化,须留心打探,以保大宋安宁。’”
  傅玉道:“相公莫非探得甚么风声,特来报知童枢密?”云天彪道;“贤弟差矣,童贯乃是奸阉,怎可受他节制?兀颜统军是个爱材之人,待我如兄弟。吾岂不识时务?遂与他表明心迹,情愿归顺大辽,他极是欢喜。月前,他与我道:‘女真阿骨打妄称帝号,屡次犯境。又探得宋国欲邀女真联兵来攻,竟忘记祖宗盟约。’我道:‘何不挥军南下,杀得那赵道君梦里也怕?’统军道:‘切切不可,一者,我朝曾与宋国订立誓词,永为兄弟,岂可刀兵相见?二者,想那宋国精兵百万、良将千员,单是种师道已才压千人,哪里攻得去?三者,若要攻伐,须一熟知宋国底细之人向导,不知何处寻得?其四,目今大辽边境吃紧,钱粮军将耗损无数,如何腾得兵力?其五,便是攻下,宋人众多,恐难真心归服。再者贤弟家眷俱在宋境,若因此事有甚差池,吾心愧疚!攻宋之事,休要再提。’我道:‘兄长休妇人之仁!大丈夫行事当以便宜计之,岂可被前朝盟誓制肘?况今欲背盟乃是宋国,彼既不仁,休怪我不义,此可伐之一也。我曾在种师道帐下,渠不过一介武夫,有何可惧?且那宋朝皇帝多自作聪明,出师前总编些所谓阵图,教带兵将官依循,直把征战当儿戏!有本事的尚可自保,无本事的定然大败,百万兵将,不过群蚁!此二也。兄长要寻熟知中原引路人,小弟不敢说了如指掌,自问也知得大概,若不见弃,甘为前驱!此三也。宋国当今蔡京、童贯等奸佞当道,多少有才干的不得重用,屈身草莽,若能使其归心为大辽效力,届时只需一声令下,便有雄兵勇将呼应,直捣大梁,灭宋如探囊取物,再以宋之财物人力回军剿灭女真,一统寰宇,指日可待!此四也。既有愿效力大辽的义士,那食毛践土的草民岂敢不服?况宋人多贪钱财,针鼻小利便性命相搏,人人离心离德。届时只需施以小惠,必然归服,此五也。至于贱眷实蒙兄长挂心,我那庄子个个都有手段,自保不难,亦可替大辽效力。兄长不知,当今宋国赵儿,不勤政事、宠幸宵小,又好女色,这等人物岂能为中原之主?此时不取更待何时?’统军听了大喜,道:‘若得兄弟相助平定南土,直是天赐其便!且待禀过吾主。’次日归来道‘吾主已准兄弟之奏!便劳贤弟返去连络有志义士。’起行之日,大辽国主纡尊来送,玉音口谕拜我为定南都统制,又亲手斟三玉碗酒与我,怎不教人感激涕零?统军又请白先生同行,替我策划诸事。赠我宝刀、名马。”说到此处,却不禁咬牙切齿。傅玉知他想起失马之事,忙宽劝一番。
  云天彪道:“二位贤弟,我将心腹里话都剖亮了,若不见弃,便与吾做一路,以你二人这身本事,不怕没个出头。”康捷应道:“种师道委实不识材,放着哥哥这等英雄不用。那东京逃犯王进竟有重用,认真可气!小弟因顶撞他,被革了职。本要寻哥哥谋个出身,今蒙见爱,愿效犬马之劳。”傅玉沉吟一阵,亦答应了。云天彪大喜,交代:“兹事件大,万不可走漏半点风声。”二人都道晓得。
  傅玉问道:“相公今欲往何处?”云天彪道:“我要到东京城寻外甥万年、永清。另有几个相识在彼,就与贤弟一同去访罢。”又谓康捷道:“白先生吃贼人伤了,且请贤弟伴着,送去我家中将息。我庄上还有义弟风会,使得好大刀,其子风虎,亦少年英雄,乃我等强援,务要邀来。再劳贤弟辛苦,与小儿云龙一道去沂州寻东城防御刘广,此人有万夫不当之勇,两个儿子也十分了得,他与我是儿女亲家,定肯相助。”又解下腰刀道:“此刀乃老父所授,贤弟将去作个信物,家人自然认得。”转头对白瓦尔罕道:“白先生意下如何?莫要辜负我一片好心。”白瓦尔罕见违拗不得,只好听从。
  当下四人分道而行,先放下康、白两个不表。
  且说云、傅二人一路晓行夜宿,所幸沿路再无人偷盗。云天彪谓傅玉道:“那白瓦尔罕恃是统军幕僚,自看人不起。如今他露了丑,又使开了圈在我家,心头方畅快些。”
  这日到了东京城,已是中秋佳节。只见家家张灯、户户结彩。诸色店子都结络门楼、排山、花头、画竿、锦旆。权贵家都将台阁粉饰好赏月,有钱的占着临水酒楼,闾里孩童连群嬉闹。正是:灯彩辉煌,有如仙景临凡;丝篁鼎沸,仿佛瑶池降世。处处车水马龙、人如潮涌,毕竟是四百军州辏辐地,万里江山繁华乡。二人寻个客栈投下,打过火。云天彪道:“过节人杂,不便访问,待明日再去如何?”傅玉道:“但凭相公做主,方才闻得东城酸枣门外玉仙观十分热闹,不如我们也去看看?”云天彪想想无事,便答应了。
  二人重复出城,转弯抹角来到玉仙观。未到山门,已是人头耸动,摩肩擦踵。见照墙边有一座鳌山,上面那些人物,都有关捩子曳动,如活的一般。云天彪道:“我们且看了再进去。”傅玉道:“何不吃着茶看?”就在山门外茶寮坐地,茶博士泡上茶、过卖端些梨、枣。一同坐着看。但见:霭霭祥云笼金阁,融融瑞气罩玉台。
  吃了一开茶,忽听得暴雷也似的轰动,有喝彩声,也有叫苦的。二人忙向外瞧科。只见一个女子,约莫十八九岁,系条百折罗裙,上面盖着猩红袄子,披一件对襟桃红罩衫,头绾麻姑髻,包顶珍珠抹额,已显十分雍容。再看那模样,生得芳容玉貌,樱唇皓齿,直是艳如桃李,美赛仙家,好似画里摘下一般。那女子挟个拜匣,大步子走入观里,想是来烧香的。
  云天彪见那女子,思忖道:“这女娘好生眼熟。”不觉入神。那茶博士过来冲水,见他如此,便道:“官人可是外地来的?”云天彪一怔,道:“你如何晓得?”茶博士道:“若是东京人家见了那女子,生怕躲避不过。”傅玉道:“恁般绝色,躲她作甚?”茶博士道:“客官要听时,且说与你,她在东大街辟邪巷住,名唤陈丽卿。”云天彪忽省道:“哦,哦,莫不是他老子叫陈希真,表字道子,十分好武艺,在南营做提辖的?”茶博士道:“着,客官恁知得清。不过陈老官已把职告退了,专好修道炼术,如今许在观内听讲哩。”傅玉道:“休扯远了,且说为何要避她?”茶博士道:“这陈老官没儿子,将一身本事都传与女儿,疼爱得宝一般,一心送她入宫做贵妃,总叫她‘女妃位’……”云天彪插口道:“打住!你这厮定听讹了,我问你,她可会射箭?”茶博士道:“着,客官又知得,她弓箭好得紧,一日射杀百十个虫蚁不在话下。”云天彪道:“那就是了,古时有个汉子叫飞卫,射得好弓箭,陈道子唤他女儿作‘女飞卫’,乃是比这善射的飞卫,什么送宫做贵妃?你这厮不读书,却在这胡说。”旁边一个书生模样的茶客道:“非也非也,飞卫虽长弓箭,然乃甘蝇之徒,术在其师之下。要称其精于射术,何不名之曰‘女甘蝇’?”又一个书生摇头道:“不妥不妥,若称‘女甘蝇’,别人讹时岂不成‘女赶茔’,教去哭坟?”云天彪怪眼瞪开,拍着桌子喝道:“两个臭书生添甚么鸟乱?!”傅玉骂茶博士:“你这厮只顾转弯抹角,噜噜嗦嗦总说不入港!”那茶博士抄手道:“小人不过想说细些。只因陈丽卿力大如牛、武艺甚好、性子却急——你觑她走路不用青纱罩面便知。京城吃她苦头的不知多少,通唤她作‘艳目虎’,见着便要躲避,更无人敢去说媒提亲……”
  正说话间,又听得外面一阵喧嚷,只见一群闲汉,约有二三十人,拿着杆棒、气球、乐器在前头踢打路人开道,拥着个公子打扮的走过,年纪不到三十,周身上下无非绫罗绸缎,俊俏自说不着,扭捏得十二分的脂粉俗气。一班人指指点点、吵吵嚷嚷地踱进山门。云天彪问道:“又是什么奢遮人物?”茶博士道:“便是殿帅府高太尉的衙内,大名高登,人称‘花花太岁’……”忽听一个座头上叫“水来”,茶博士提着壶抢过去了。云天彪冷笑一声,对傅玉道:“贤弟,这高小厮真教人恶,早晚没个好死!那陈道子乃是我要寻的人,既在此遇着,不如进观寻他?”当下会了茶钞,起身要入观。
  走不满两步,忽听观中发声大喊,那些人潮水般的涌出来。二人忙住了脚,又听得内里有人叫道:“高衙内吃打坏了!”挨进看时,只见那陈丽卿拈条杆棒,纺车儿也似的卷出来,两旁闪避不迭的早被打翻、又吃她践踏过去。转眼赶到山门边,人多拥挤不开。陈丽卿焦躁,用棒乱打,又打坏十数人,一筹打一筹骂:“没事的都走!挡我寻那鸟种时,打死休怪!”众人一时间如何让得开?陈丽卿忿怒,撇了杆棒,把那些人一把一个的提起来掷开去,好似丢草把儿一般,霎时开出条路。那高登刚从人堆里挣扎出来,见陈丽卿赶到,叫声“阿也”,没命的逃。吃三脚两步追上,好似皂雕抓小鸡,揪住掼在地上。待要爬起时,早被陈丽卿左手扯着头顶发,一脚踏在身上;右拳夹颈脖子揍下去。
  说时迟,那时快,陈丽卿拳头未落,观里冲出个道士来,一手夺住拳头,喝道:“我儿不得无礼,这是高衙内!”陈丽卿回头一看,认得是父亲陈希真,便道:“管他甚么高衙内、低衙外,敢来撩我?定要结果了他!”说罢,挣脱手去撕高登耳朵。陈希真喝道:“小贱人,还不放手?!”陈丽卿见老子发火,只得松手放了,立在一旁。
  陈希真见高登兀自在地上气喘,爬起不来。连忙上前扶起,笑着唱喏道:“小女多有冒犯,都看老汉薄面,衙内包涵包涵,恕罪恕罪。”高登又气又羞道:“我不晓得是你陈家的‘艳目虎’,倒是罪了。你女儿恁好道理,我不过远远地说句顽话,便这等毒打,我放不下!说来作甚,打也打了!陈老希,你替我爹作事多年,可有亏你?!你却养的好女儿……”陈丽卿听得怒火中烧,破口大骂道:“鸟种!就打你这不长眼的畜生!你道倚着老子的势利,少不得连你老子都剁成酱吃了!”又要上前打。陈希真喝道:“都是你烧完香不肯回家,无故闯出祸事来,还不与我闭嘴!”边向女儿使个眼色,陈丽卿便不作得声。
  这时那帮闲汉你搀我扶的走出庙来,果然热闹,打塌鼻的、掌歪嘴的、敲破头的、折断手的、扫坏脚的,都一步一颠,口里叫道:“衙内与我作主!”高登还想发作,又怕陈丽卿勇悍,只好将这口气吞下去。叫声:“狗奴才,吵甚么?还不扶我回去?陈老希,低头不见抬头见,我与你慢慢理会得!”由众闲汉束拥着颤抖抖的去了。正是:生铁落了红炉火,恶人自有恶人磨。
  当下陈希真扯了女儿挤出人群,直往辟邪巷奔去。此刻玉仙观内真真个鼓乐喧天,那西廊下几架执事头踏都吃打得东倒西歪,地上又有许多乐器杆棒杂零满地乱踏。只听得几个烧香老妪议论道:“不知谁家女娘,利害得紧,打坏许多男子汉。”一个道:“还有哪个,便东大街那头‘艳目虎’!”一个道:“高衙内今番吃对付了,想是从前作孽太深。”又一个道:“莫不是!你想,数年前他害得那禁军林教头家散人亡,可怜林家香火根都断绝了。”另一个道:“禁声!吃人听去,却脱不了干系!”那一个又道:“恁地香也烧不成了,不如走罢。”说罢,几个老妇都起身出观。只见观外约有百馀人,或抬或驮尽是伤号,好些已是命在呼吸。伤得轻的都埋怨道:“那女娘将我们无辜打了,真没天良!”那班婆子听了,口里只念:“作孽,作孽。”
  且说陈家父女将到家门,忽听得背后一声:“陈道子,你好胆色,打伤人还要往哪里去?”父女两个又惊又怒,急回头一看。不看万事皆休,看时却引出:一匹枣骝马,能使黄冠变脸;四个苦命人,竟教神龙现踪。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俞氏在《缘起》中煞有介事地写道自己十三岁时“梦一女郎,仙姿绝代,戎装乘赤骄,揽辔谓仲华曰:‘余雷霆上将陈丽卿也,助国家轸灭妖氛,化身凡三十六矣。子当为余作传!’”却被他兄弟俞灥在《续序》里揭破“(俞万春)幼时多疾,有女冠陈丽卿者愈之。”原来如此……)
  第六回 陈道人避祸凤凰山 周英雄仗义北固桥话说陈希真闻得身后人声,回头一看,却见两条大汉立在巷口,红脸那个拱手笑道:“仁兄许久未见,原来做道士自在快活。”陈希真转怒为喜,道:“云贤弟,想杀吾矣!此处不便说话,且宽待片刻。”说罢扯了女儿入院。巷口的不消说,便是云天彪、傅玉。
  约摸盏茶功夫,陈家父女各牵马匹、驮了包袱、提着兵器出来。云天彪一眼觑见陈丽卿那匹马,心里叹句:“好匹枣骝马!”陈希真叫声:“贤弟,我先行一步,到凤凰山说话。”道毕,父女二人上马直望东门奔出,一路又不知踢翻多少路人。
  云天彪奇道:“凤凰山在城南,他怎地投东?”不及细想,便与傅玉回客店收拾一过,会了房钞,望南门而去。
  此时东京城内如同沸粥,各处街口都是官兵守把,将看灯赏月的百姓赶得爷不顾儿、夫难顾妻的乱。云天彪奇道:“东京中秋向不禁宵,莫非有甚大事?只怕城门关闭,去不得凤凰山,却待怎好?”正踌躇间,忽见一员将官,生得虎头牛眼,阔鼻赤须,提枝浑铁枪,披领铁叶甲,骑黄膘马领官兵奔来。云天彪叫声:“程兄弟!”那人急下马施礼道:“兄长多时不见,几时到此?”云天彪道:“我与这傅玉贤弟来东京寻亲,贪看花灯,误了投栈,如今思量到城外投宿。”又谓傅玉道:“此是我结义兄弟程子明,使得好枪刀,因他满头金发,人称‘金毛铁狮子’,往日同在延安府种经略处。”程子明道:“休提那种师道!好不识人!那日不过多饮几杯酒,慢了点卯,竟赶我出。幸得姑父贺太平引荐,投高太尉处,蒙太尉一力抬举,目下正做东城兵马司总管。今夜南营告休提辖陈希真纵女打坏衙内,小弟奉命前去缉拿,不想那厮竟已走脱。太尉着怒,令京师十三门尽行关闭,挨户查搜。兄长请到我家歇息,何须出城投宿,待拿得陈希真,再与兄长叙心曲。”云天彪道:“多蒙费心,只贤弟既有要紧公务,为兄岂可叨扰?还是先出城去,待明天擒得那人,再与贤弟庆功不迟。”程子明道:“任凭兄长用心,只各处严查,恐多不便。”令军士取两个腰牌,送与云天彪道:“有此腰牌,自可出入城门,不必再查。兄长也须提防贼人算计。”云天彪接过谢了,自出城去。
  赶到凤凰山前,方省到“偌大一座山,哪里去寻他?”忽想起“曾听陈希真道此处有块山地溪抱沙环,龙飞凤舞,极好风水,当发十八世公侯将相,本待买来葬浑家。不合被高俅抢先下了老子骨殖,莫非在彼?”遂与傅玉寻大路上山,果有条白石板铺就的通衢大道,沿途石像松柏。转过山坳,便见个大牌楼,甬路旁的守墓石屋透出灯光,门前大树上正拴着陈家父女马匹。
  云天彪大喜,正催马上前。说时迟那时快,屋里忽冲出个人,抢到跟前挺剑待刺,把一认时,急叫声“惭愧。”忙收剑道:“道是追兵,几误伤贤弟,万望恕罪。”正是陈希真。云、傅两个拴了马骡,三人入得屋内,见陈丽卿正去热水桶里洗抹一口剑的血迹,地上伏着四个苍头,已死过了。陈希真道:“是高俅的守墓奴才,方才结果。本待下山接应,不想贤弟却晓得这所在。”云天彪道:“向日曾听仁兄提过此处,我想既是高俅山坟,那厮自然落力装裱,故此寻得。”
  傅玉上前拜见,陈希真也教女儿来相见。傅玉看那陈希真约莫四十五六,身材八尺,眉青眼亮,丹唇长须,戴顶七星冠,穿领鹤氅,系条丝绦,踏双轻履,真有神仙之概。只不知怎地,头壳如生瘌、左耳缺半块、长须失却唇下一绺,正似丧家之犬。再看那陈丽卿,此前远观,今番近了,正好仔细端详,果然玉貌花容,直看得心神摇荡,寻思央云天彪说合婚姻。
  正想间,陈希真已把尸骸拖出屋,将那桶热水扫去地上血迹。又踅到厨下,见灶台蒸笼正冒热气,打开了,见是肥鸡鲤鱼、牛肉烧酒,便将出来,又取四副杯箸,笑道:“这老厮好晓事,备下酒菜教我们受用。”遂招呼众人饮食,陈丽卿也不让客,好酒肉只顾抢来吃,吓得傅玉目定神呆,直将方才念头吞回肚里。
  云天彪道:“适才小弟来时,高俅已令关闭城门。仁兄好见识,不待高俅算计便先走了,只不知凤凰山在南,怎投东门去?”陈希真道:“不过略施小计耳,我自东门出,好叫守把军兵看见,教那厮知悉,他必东向来追,怎料得我早大宽转南去,况此处是他家墓地,自料不得我敢落脚在此。”云天彪赞道:“仁兄果是智谋深广,只可惜家中房产器皿。”陈希真大笑道:“不妨,诸般物事年初已卖与太师府张干办,约定明日交割,只是劳他辛苦,去寻高俅讨除头。”
  饮食一回,云天彪道:“仁兄怎的做了道士?”陈希真道:“在高俅帐下岂有发迹日子?莫若告休,跟随华山张真人学道,修习五雷都箓正法。”云天彪道:“仁兄有万人材干,自不能屈在高俅处。只小弟看时,世兄却不肯将一身本事埋没。”陈希真道:“贤弟如何晓得?”云天彪向门外努努嘴,道:“若是勘破了世情,岂不可惜了那好马么?”陈希真恨恨地道:“只因这‘穿云电’,吃了贼人暗算!”云天彪问何事,陈希真道:“那日在马市议定价钱,以五百两交易……”陈丽卿插口道:“不是费了二百六十两么?”陈希真脸色一沉,道:“我与云叔叔说话,你休聒噪,吃便是!”陈丽卿见老子生气,便不语。陈希真续道:“叵耐那马主见财起心,纠合四五十名泼皮来抢,吃我个个打得重伤……”陈丽卿又插嘴道:“爹爹骗人,那日你不是说被那个姓周的甚么‘神龙’打了么?”陈希真厉声喝道:“小贱人,教你住口竟敢不从,添甚鸟乱?!”陈丽卿性起,将碗筷在地上掟得粉碎,叫道:“你既道云叔叔是至交,怎拿谎话诓他?”陈希真窘得满面通红,正待发作。云天彪不悦:“道子难开口时,自可不说,奈何讲些言语不尽不实。若信兄弟不过,告辞就是。”起身要走,陈希真一把抱定,拉回座头重新坐下,长叹一声道:“实不该瞒,只怕把话说了,贤弟不信。”
  看官,由陈希真来说,只怕又多不尽不实言语,担搁功夫,莫若由俺交待便了。
  原来那陈希真习炼道法,颇识些未卜先知。去年岁末起了一课,卦象道八月中要惹灾星,幸有贵人扶助,但须远离东京方可发迹。便着女儿收拾家中细软,只待随时起行。又将一应房产作价纹银五百两卖与张鸣珂,商定年后交换钱契,八月十六收屋。因开年事繁,直至正月十四方抽得开身,取房契到张鸣珂处交割,收齐银两。又想到家中只匹川马,头口不够,思量着买匹脚力。遂带那五百两银钱往马市上寻,看了半日,不得好马,后来打听得住北固桥的招箭班教头郭英昨日病亡,留下匹上好的枣骝马,名唤“穿云电”,便一口气奔去。
  到得彼处,周遭空荡荡没个人影,见那壁有几椽平屋,门前挂着白纸幡,料是郭英家,便踅过去。里间传出个娘子与几个孩儿在里面冷清清的哭。正要进去,又听得娘子道:“泰儿,厨房有粥暖着,你与昭儿、明儿快去吃了。”一个孩儿道:“婶母昨日水也未曾入口,也吃些。”娘子道:“我尚未饿,你自先吃。我房那床棉被、几件旧衣,你收拾了,待我取去质库典些柴米。”泰儿道:“婶母,恁般天冷,无被怎抵寒?不如典我那床。”娘子道:“婶母年长,些许寒暑自然熬得。你等年幼,万不可受寒。”泰儿哭道:“婶母……”娘子怒道:“你叔父亡不过一日,立时便不听话么?速去!”又听得一个孩儿道:“阿娘,你养我恁般辛苦,我以后做了官,天天教你吃肉。”娘子泣道:“乖昭儿,阿娘不望你做甚么官,只求你三个堂堂正正、不做害人昧心事就勾了,快去吃粥罢。”三个孩儿答应一声,便入了后屋。
  陈希真叫声:“请问是郭英大哥家么?”娘子收泪出来,见了问道:“便是寒舍,道长贵姓?便要寻谁?若做法事,奴家并无余钱。”陈希真见那娘子年纪不过二十三四,颇有些姿色,只鬓角却有数缕白发,便道:“小道姓陈,素亦认识郭英大哥,不知怎的不在了?”娘子失声哭道:“先夫撇得好苦!弃下奴家与几个孩儿……道长到寒舍何事?”陈希真道:“大嫂且莫伤心。听说郭大哥有匹坐骑,不要了,要卖,可有此事?”娘子道:“有的。”陈希真道:“可卖去否?”郭娘子拭泪道:“先夫未死的前两日,便放信出去。至今莫说买,看也不曾有人来问,现正拴在天井。”陈希真道:“小道委实要买,肯出价钱,可教我看看否?”郭娘子道:“道长请进来看不妨。”陈希真跟郭娘子进里面天井内看时,吃得一惊,果是匹宝马,虽瘦些,却喜不曾落膘,又相了牙口,便道:“要卖多少银子?”郭娘子道:“这马是奴家旧东人老太公遗下,他病重时说:‘有识得马的,便贱些也卖了;倘不遇着识货的,老死也不卖。’先夫亡前也道:‘老太公的宝马本不当卖,即便卖时,少二百两也不轻与他。’今就二百两作价。”陈希真绕着马转了两圈道:“小道在此地颇有几个相识,本想顺道探访,却是如此冷清,好生奇怪,大嫂可知端的?”郭娘子叹气道:“各家生计艰难,有力气的都去做工换些衣食。目今虽是年节,尽已出门做活,自然无人。”陈希真道:“难道连家口也无?”郭娘子道:“明日元宵,京城大小食店兴旺,各家嫂嫂尽去替人布菜烫酒、孩儿携些果子过卖,勉强赚几文帮补。若非遭逢横祸,奴家也带孩儿去讨小钱哩。”陈希真摇头叹息道:“只为生计,教大嫂抛头露面,实在难为。”暗忖:“这妇人不识行道,自要将价压她,若不肯时,这里四下无人,使个手段也顾不得了!”主意已定,遂笑道:“大嫂,与你四两如何?”郭娘子吃惊道:“道长休要说笑,怎的低贱至此?”陈希真笑道:“不瞒你说,这马极是羸弱,毛片甚涩,牙口已老,脚力必差。你既艰难,五两四钱如何?”郭娘子不快道:“道长!马虽瘦些,却甚是有脚力。若似你说的不济,昔日太公与先夫尽心调养它作甚?”陈希真道:“既有脚力,便让我放个辔头,试试脚力何如?”郭娘子道:“此刻如何骑得?勉强必然骑坏。若用好草米,将息十来日,再溜几转。便知奴家所言不差。”陈希真道:“恁地时,你且养壮它,我再来。若真好马,休说二百两,便二千两也是肯的。”郭娘子道:“家中眼见锅也揭不开,哪里有许多银钱买草料?”陈希真冷笑道:“这般货色只好卖去汤锅上,你那太公怕是年老迷了心窍才当宝!也罢,念在与郭大哥相识,有发个慈悲,与你七两银子,收下这一等一的废马。便是如此,莫要多讲。”说到后来,三分似笑七分是发狠。郭娘子愠道:“你这道人不买便罢了,为何还要寒碜太公与先夫?莫非欺奴孤儿寡母,特来讹我的马?”陈希真大叫:“也也也,你这妇人想银钱想得失心疯,恁般劣货也敢要价二百两?马肉不过十六文钱一斤。我邻家王老儿那口磨麦的黑骡不过十五两,比这强壮得多!你那甚么太公既说识货的可以贱卖,我便识货的,与你七两算你福气!罢罢罢,添三两当开春利市!”说罢丢下几块散碎银钱便要拉马,郭娘子一把攫住缰绳。陈希真大怒:“郭寡妇,休给面不要!敢嫌少么?再与你!”一巴掌掴在郭娘子面上,把个弱妇人打翻在地。
  陈希真解了马,见槽边有副鞍鞯,一发拿了,对郭娘子道:“虽破些,也好作个添头,省得你睹物思故害眼。”正待走,只听得屋里一声喊:“夺马贼休走!”三个孩儿直扑出来,头一个十二三岁的,将陈希真执马缰的手臂连腰抱定;次一个约莫五六岁,抱着陈希真腿脚,休觑两个幼童,竟教陈希真施展不开。陈希真暗吃一惊:两个小猴子好大力。忽觉肩上一沉,头顶只觉剧痛,原来一个六七岁孩儿攀上肩膀,将头发胡须一把把的乱扯抓。陈希真火起,将那副鞍鞯向三人乱打,几个孩子家怎经起这手段高强的毒打?霎时间已吃打得头破血流,仍不肯放手,肩上那个性起,照定陈希真左耳一口咬去,当场扯下半边,鲜血直流。陈希真痛入骨髓,立时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骂句:“小狗崽,教你个个都死!”正待狠施杀手。忽听得门外有人道:“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却在此厮打,岂无王法?”说话间,只见一人自门外冲入,早拉开三个孩儿,说声:“小兄弟,我与你等作个公道。”陈希真一惊:“此人好生了得!若待他问时,只怕夜长梦多,又生事端,不如先下手为强!”觑那人年纪约莫五十,穿领鹤氅,八尺开外,长须花白,精神矍烁。陈希真欺他年老,念头愈定。便唱喏道:“兄台且听我说,这几个不是好人……”言未了右拳直捣那人心窝,不想那人左掌一牵一引接着来拳,翻手一扭,登时将陈希真制得半边身子动不得。那人喝道:“我好意来劝,你竟暗算!”手上加劲,五指仿如五条铁扦直插入骨,痛得陈希真鬼叫:“英雄、爹爹、祖宗请把手松松。”看官,这是陈希真自己错怪了,他本事虽及不上那人,但若明斗不见得立马就输。只因那人先见他与孩童厮打,方才又不住眼来打量,目光闪烁,料得他不尴尬,已作防备。陈希真本拟一击成功,岂想聪明却被聪明误,反害自己吃对付。
  再说那三个孩儿已将郭娘子救得醒转,将前后告知那人。那人愤然道:“觑你行径,已觉理亏!他们所言可是有差?”陈希真苦得难忍,只得连珠价道:“不差不差!是我理亏、是小人理亏。”那人越加愤懑,揪住陈希真道:“欺侮妇孺,认真英雄!”一掌掴去,陈希真左脸早肿;那人又道:“压价强买,忒好生意!”反手又一掌,陈希真一张脸顿与猪头无异,含含糊糊的道:“老祖宗,小人知罪!小人愿……啊呀!”那人一看,原来那三个孩儿拾那碎银望陈希真头颈上乱掷,便道:“莫去打他,且教他赔不是便了。”三人方住手。那人问:“你待怎的?”陈希真道:“小人愿出二百两买马,不敢多生枝节。”
  当陈希真取出二百两纹银,那人道:“马钱给了,但伤了人家母子,该不该赔?”陈希真只得又取五十两,忍气吞声牵了马要走,那人又道:“且慢,你虽给过银钱,难保心中不生恨意,须应允不再来寻事。”陈希真道:“小人得先生教诲,岂敢再做理亏事?”那人道:“你所言属实?” 陈希真巴不得立时脱身,便道:“先生若信不过,待我赌个誓来:小人陈希真,日后若敢滋扰北固桥郭家,教小人三魂七魄俱被摄入镜中,肉身葬于万刀之下。”那人道:“你既赌誓,自应牢记‘举头三尺有神明’,且去罢。”陈希真如获大赦,转身就走,不几步又回头问道:“不敢请教先生大名?”那人淡然道:“陕西周侗。”陈希真又是一惊,忖道:“我道哪个,原来是‘神龙无踪’!若非我法术火候未足,岂惧怕你?”当下默不作声,自回家去。
  看官,行文至此,本应转回云天彪与陈希真那头,只因有桩要紧公案交代,故而按下慢表。非是俺故弄玄虚,在此先行谢过。
  话说那郭娘子见陈希真走了,回转来望着周侗出神。周侗道:“大嫂,那人已赔过不是,发誓不再来扰。银两在此,且取去为亡者兑些陌纸钱,替小官买些饮食罢。在下告辞。”郭娘子道:“多劳仗义相助,恩德没齿难忘。敢问老丈可是‘神龙无踪’周侗老爷?”周侗奇道:“正是在下贱号,大嫂如何晓得?”郭娘子听了,登时插烛也似的拜倒,道:“苦盼终见天开眼!周老爷救命!”周侗忙扶起郭娘子道:“大嫂休恁如此,有甚难处,但说不妨。只在下眼拙,‘救命’一句不知从何说起?”郭娘子起身道:“老爷请里屋坐地,容奴细细禀来。”又交代孩儿:“到后面洗脸换衣,莫冷着。我不唤时,休要出来。”自去关了大门。
  少顷,郭娘子收拾一下,取热水、毛巾与周侗净手。周侗见她掸去脸上灰雪,心道:“直有些面善,莫非……”正待开口,那郭娘子早泪如雨下,双膝下跪道:“周老爷,奴家告知一事,望万千不可泄露。林氏一脉香火尽在老爷手中!”周侗吃了一惊:“你说的是哪个?”郭娘子泣道:“便是张太公家姑爷、八十万禁军教头……”周侗连忙道:“低声!”抢出天井四下张望一通,重新入屋,将里门也关上,问道:“你说的可是我那徒弟林冲?”郭娘子噙泪点头。周侗心潮澎湃,急急道:“是甚因由,快快与我道来!”
  郭娘子道:“奴家是侍侯林教头夫人的使女锦儿,昔日老爷在张太公府上小住时曾见过,所以认得。六年前三月廿六,夫人不适,着奴家请太公的至交陈履安老医士来诊,竟是喜脉,夫人已有孕将近一月。翌日便去岳庙还愿,本待进香后与教头说知,不想遭逢高家杀材扰攘,教头日日闷气,不好说话,故蹉跎下。后教头遭高俅陷害,误入白虎节堂、刺配沧州,临行写纸休书,夫人悲痛莫明。太公接回府后,得知夫人有孕,便不许出府走动、又教陈医士与奴家休传开去,不教高衙内啰唣。也是天佑,那厮数番前来,都吃太公挡驾。十月底夫人忽然临盆,正苦哪里寻稳婆,这孩儿却认真懂性,不需接生已出世,也不哭闹,故而左邻右舍无个晓得。正欢喜间,岂料过得数日,闻说沧州草料场火烧,教头不知生死,高衙内又来逼迫。夫人悲痛欲绝,当晚自缢身亡。太公伤心不已,后半载得个病、郁郁而终。”
  周侗听至此处,大叫一声:“张世兄!苦了你也!”眼眶里分明是英雄泪打转,锦儿也陪着流泪。周侗抹眼问道:“此后如何?我的苦命孙儿安在?”锦儿道:“便在此处。”自去后面领个孩儿出来,对周侗倒头就拜。正是:流泪眼看流泪眼,断肠人哭断肠人。欲知后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
  (大学宿舍长也爱读《水浒》,常说‘林冲命太苦,如果有个孩子就好。’而《水浒传》时间线中也有可以打埋伏的地方,因此就平空给林教头添了个儿子。)
  (又:电视剧里也提到林娘子在林冲发配时‘有了身孕’——纯属巧合——俺的草稿在十年前就写了这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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