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宗三:《水浒世界》

  吾尝云﹕红楼梦是小乘﹐金瓶梅是大乘﹐水浒传是禅宗。请言水浒传。
  水浒境界颇不好说。从其中的故事及人物而言之﹐较有凭藉。然亦正因此﹐较易限定。一有限定﹐则水浒境界便不是水浒境界。酸腐气﹐学究气﹐市侩流氓气 ﹐皆不足以言水浒。吾常以为只从文字观之﹐亦可以悟。读小说者﹐总是先急于了解其中之故事﹐道说其中之人物﹐然後再进而解析其所表示之思想或意识。吾言水 浒世界﹐岂不类于解析其思想或意识? 是不然。如是﹐正是落于学究气。吾不知其是何思想﹐吾亦不知其是何意识。久而久之﹐吾亦不觉其中之故事﹐吾亦不想其中之人物。吾只随手翻来﹐翻至何处即看 何处。吾单看文字﹐即触处机来。吾常如此而悟水浒之境界。水浒文字很特别: 一充沛﹐二从容。随充沛而来者如火如荼﹐随从容而来者游戏三昧。不从容﹐不能冲淡其紧张。游戏所以显轻松﹐三昧所以显静定。其文字之声音色泽﹐一有风致﹐ 二极透脱。惊天动地即是寂天寞地。而惊天动地是如是如是地惊天动地﹐寂天寞地是如是如是地寂天寞地。如是如是﹐便是水浒境界。吴用说三阮撞筹﹐是那样地清 机徐引﹐三阮之兴发上钩﹐是那样地水到渠成。吾不觉有来有往﹐吾只觉步步是当下。潘金莲毒死武大郎﹐其惊险可怕﹐阴森狼毒﹐令人透不过气来。然而其文字一 经从容回环﹐便令人透过气来﹐便觉无处不停停当当﹐洒然自足。其令人洒然自足处﹐不在报应﹐而在描述潘氏之乾号。「话说妇人之哭有三种。有泪有声谓之哭﹐ 有泪无声谓之泣﹐无泪有声谓之号。当下潘金莲乾号了几声。」云云﹐此就是水浒之从容也。其如是如是之境界﹐大抵由此等处烘托出。
  若问其如是如是是什麽东西之如是如是﹐则曰若可以说是什麽东西之如是如是﹐便不是如是如是。此所以说单由文字亦可以悟之故也。
  如是如是之境界是「当下即是」之境界。而当下即是之境界是无曲之境界。明乎此而後可以了解水浒传中之人物。此中之人物以武松李逵鲁智深为无曲者之典 型﹐而以宋江吴用为有曲者之典型。就水浒传言之﹐自以无曲者为标准。无曲之人物是步步全体呈现者﹐皆是当下即是者。吾人观赏此种人物亦必须如如地(as such) 观之。如如地观之所显者即是如是如是。
  他们这些年强力壮之人物﹐在消极方面说﹐决不能忍受一点委屈。横逆之来﹐必须打出去。武松说:「文来文对﹐武来武对。」决不肯低头。有了罪过﹐即时 承认﹐决不抵赖。好汉作事好汉当。他们皆是「汉子」。汉子二字颇美。有气有势﹐又妩媚。比起英雄﹐又是一格。禅家常说: 出家人须是硬汉子方得。他们只说个汉子﹐便显洒脱妩媚。水浒人物亦是如此。承认犯罪﹐即须受刑。受刑时﹐决不喊叫。「叫一声﹐不是打虎的好汉。」在消极方 面﹐他们是如是抵抗承当。在积极方面﹐他们都讲义气﹐仗义疏财。消极方面亦是个义字。义之所在﹐生死以之﹐性命赴之。天下有许多颠连无告者﹐弱者﹐残废者 ﹐哀号宛转无可告者。此种人若无人替他作主﹐直是湮没无闻﹐含恨以去。大圣大贤于此起悲悯心﹐伊尹之任亦於此处着眼﹐水浒人物则在此处必须打上去。所以他 们常闹事﹐人海生波﹐与圣贤之悲﹐伊尹之任又不同。但无论如何﹐此皆是替颠连无告者作主之一方式。而水浒之方式乃是汉子之方式。武松替兄报仇﹐实是替残弱 之武大作主。其兄弟之情甚笃。武大在潘金莲眼中看来﹐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一打团团转﹐三打不回头的人物﹐而在武松看来﹐却口口声声是兄长﹐决无轻视他的 意思。只是系念他是个弱者﹐常被人欺负﹐临别时﹐嘱他晚出早归﹐武大哭了﹐遂说: 即不出门亦可﹐只在家坐地。武大说他兄弟的话是金子言语﹐我只信他。像这样一个诚实人﹐可怜虫﹐若无人作主﹐便是昏了天地。我每于此起无涯之悲痛﹐深深之 怅惘。天地生人﹐真有许多不仁处﹐好像全无心地于不觉中夹带来许多渣滓﹐漂流道旁﹐像个蝼蚁﹐像棵乾草。此种人物不必说被欺负﹐即其本身根本上便是可怜 虫。彻头彻尾即须有人替他作主﹐以参赞化育之不及﹐以弥补天地之缺陷。不必到他被践踏了﹐被残害了﹐才为之作主﹐才显出他的可怜。我有许多最亲切的事例作 印证﹐我无可奈何﹐天地亦无可奈何﹐我只有悲痛。我的怜悯之感﹐常是无端而来的。佛说众生可悲以此。
  他们这些不受委屈﹐马上冲出去的人物﹐你可以说他们是小不忍则乱大谋。但是﹐在他们﹐罪过无大小﹐义理无大小﹐你对不起他﹐你欺负了他﹐你就是错 了。一错永错﹐便无甚可说的。你若说: 忍耐点吧﹐则在他们这种无曲的汉子﹐不能有忍耐。隐忍曲折以期达到某种目的﹐不是他们的心思。他们没有瞻前顾後﹐没有手段目的﹐而一切皆是当下即目的。然 而人文社会就是有曲屈的。像他们这种无曲的人物﹐自然不能生在社会圈内。水浒者即社会圈外﹐山巅水涯之意也。普通说逼上梁山﹐好像是某种人一定把他们逼出 去。实则还是从「对他」的关系上而看的。因此便有反抗暴虐﹐压迫被压迫阶级之说。须知此就是酸腐气﹐学究气﹐武松李逵不见得领你的情。你这种替他们仗义﹐ 是可以令他们耻笑的。他们根本不承认自己是被压迫者﹐他们并没有那种龌龊的自卑感。他们明朗而俊伟﹐所以是个汉子。现在的人必得以自己的卑鄙不堪之心把武 松杀嫂的故事写成潘金莲恋爱的故事﹐直是污辱圣人。他这种「当下即是」的汉子﹐本性上就不是社会圈内的人物。社会圈内总是有缺陷。政治经济教育平等了﹐而 人与人间未见得即无争吵打架之事。所以这是人性问题﹐并不是社会政治或经济问题。这些人并不能从事政治﹐亦不事生产﹐亦不能处家庭生活﹐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东西南北走天涯。而又理无大小﹐罪无大小﹐一有不义﹐即时打去﹐而且一打常泛滥而不可收拾。试想此等人如何能处社会? 在社会的立场上说﹐必是闹乱子﹐而在他们的立场上说﹐却是硬汉子。吾尝思其故﹐此中确有一面真理。此面真理即构成所谓水浒世界。盖纯直无曲﹐当下即是﹐只 有上帝是如此﹐而上帝是真理的标准﹐本是在人以外的。现在水浒人物﹐是人而要类似上帝﹐自然非在社会圈外不可。自社会人文上说﹐要作到当下即是﹐是不容易 的。水浒人物的当下即是﹐不是人文社会上的﹐乃是双拳两脚的野人的﹐不曾套在人文化成的系统中之汉子的。孔圣人不能用拳打足踢来维持仁义。他有春秋之笔﹐ 有忠恕之道: 从委曲中求一个「至是」。如是乃有文化。孔圣人是人与神的合一者。既是合一﹐则纯直无曲﹐当下即是﹐必在极高度的道德含忍中呈现。王学所谓「全体是知能呈 现」﹐程朱所谓「天理流行」﹐岂不是纯直无曲﹐当下即是? 朱子临终时说:「天地生万化﹐圣人应万事﹐直而已矣。」这个直却不容易。这个直是随孔圣人之圣人之路下来的。如是﹐吾人有一个上帝﹐有一个孔圣人﹐二者之 外﹐还有一个水浒世界。这水浒人物﹐既不能是上帝﹐因为他是人﹔又不能是孔圣﹐因为他不能处社会。所以只好在山巅水涯了。金圣叹即於此而言作水浒者有无量 之隐痛。若处于上帝与孔圣一面而观之﹐他们自是可痛的。实则亦不必。他们自身并不是可痛可悲的。我看作水浒者并不是根据什麽大悲心而写水浒。如此解之﹐亦 未免头巾气。读施耐庵自序﹐即可知其心境。(人或以为此篇自序即是金圣叹作的。但无论谁作﹐我以为此篇文字可以表示水浒境界。)
  他们这种即时打去之行径﹐都是顶天立地之人物。首出庶物﹐无有足以掩盖之者。所以是自足而穷尽的。因为自足而穷尽﹐所以只有一个当下。此种自足而穷 尽所呈现的当下﹐是极洒脱妩媚的。他们也有悲欢离合﹐喜怒哀乐。但是说他们为的什麽一定的东西﹐或表示什麽一定特殊化了的背景﹐我以为皆不免学究气。鲁智 深大闹五台山﹐人或在此窥出他背後的寂寞﹐我以为他的寂寞只是无酒无肉﹐受了一套佛教文化的拘束。恐怕未必是普通人所意想的寂寞。我们常说耐住寂寞。耐住 寂寞﹐就是固定个寂寞与不寂寞相对待。一定要从水浒行径窥测它背後的什麽背景﹐不如直翻上来直从他们的无曲行径体会水浒境界。说水浒是寂寞的表示﹐不如直 说原始生命必须蠢动。他有那股充沛的气力﹐你如何叫他不蠢动? 而蠢动不是境界﹐亦不是什麽思想或意识。其蠢动的方式﹐成为纯直无曲﹐当下即是﹐方是表得一个「如是如是」之境界。李逵见各人下山搬爹取娘﹐便大哭起来。 宋江问他烦恼甚的﹐他说他也要搬老娘上山快活。宋江让他去搬。结果搬不来﹐在深山中被老虎吃了。我曾向一个朋友说: 我有一个禅机﹐请你细参。李逵决搬不上他的娘﹐写水浒的人压根就不想叫他搬上来: 理上不能如此。请问什麽缘故。友人瞪目不解。人多于此不留心。实则是一个大机窍。李逵不去搬﹐不是李逵﹐去搬而搬得上来﹐也不是李逵。照来布尼兹的哲学说 ﹐一个本体概念一经形成﹐则所有可能的谓词皆已含在里面了。去搬而搬不上来﹐是李逵一个体中必然的谓词。回来把他的经过告诉宋江等人﹐皆大笑。若说不替他 惋惜﹐而却发笑﹐实在太不仁了。我于此也颇不解。实则并非不仁﹐而李逵自身即是可笑的。他的可笑掩盖了对於他娘的仁。若於此而不笑﹐便虚伪。虚伪而可为仁 乎? 此就是超越了一切既成的固定的系统﹐而成就了一个当下即是的妩媚境界。此只能如如地观之。惟如如﹐而後觉其一切皆必然。林冲差人去东京取眷﹐回来知道已死 了﹐无不为之悼惜悲叹﹐以助其哀。然而此决用不到李逵身上。人文系统之仁﹐在此不能呆板其用了。此处确有一点禅趣。许多道理俱当作如是观。人们必得以林黛 玉之不得与宝玉成婚为一恨﹐因而必深恶痛绝於宝钗。我以为此皆不免流俗之酸腐气。试想若真叫黛玉结婚生子﹐则黛玉还成其为黛玉乎? 此乃天定的悲剧﹐开始时已经铸定了。人们必得於此恨天骂地﹐实在是一种自私的喜剧心理。人们必得超越这一关﹐方能了悟人生之严肃。同理﹐读水浒者﹐必随金 圣叹之批而厌宋江﹐亦大可不必。须知梁山亦是一个组织。水浒人物虽不能过我们的社会生活﹐但一到梁山﹐却亦成了一个社会。自此而言﹐宋江是不可少的。不可 纯以虚假目之也。必须饶恕一切﹐乃能承认一切。必须超越一切﹐乃能洒脱一切。洒脱一切﹐而游戏三昧﹐是水浒妩媚境界。
  没有生命洋溢﹐气力充沛的人﹐不能到此境界﹔没有正义感的人﹐也不能到此境界。武松说:「武二这双拳头﹐单打天下不明道理的人。」又说:「我武二是 噙齿戴发的男子汉﹐不是那禽兽不如的猪狗。嫂嫂以後休要恁的。」只是他们好为一往之行﹐乃是不学的野人﹐没有回环。所以不合圣人之道。然而他们却是另一世 界。他们的生命并非全无安顿。义是他们生命的着落点﹐只是没有经过理性的自觉而建立﹐所以不是随孔子之路而来。此只可说是原始的﹐气质的﹐所以只是一个健 实的妩媚的汉子。他们作过即完﹐一切是当下﹐是新奇。他们的生命随时可以结束: 完了就完了﹐并没有什麽可躲闪回避的。飘忽而来﹐飘忽而去。但是来也须来得妩媚﹐去也须去得妩媚: 所以是个汉子。杜甫过去云: 语不惊人死不休。此不是水浒境界。而水浒结尾诗云: 语不惊人也便休。此方是水浒境界。
  这个境界﹐出世不能为神﹐入世不能为圣人。殊不可由系统以解之。必须是在洒脱一切时触处机来。水浒传自序云:「薄暮篱落之下﹐五更卧被之中﹐垂首捻 带之际﹐皆有所遇矣。」又云:「所谈未尝不求人解﹐而人亦卒莫之解。盖事在性情之际﹐世人多忙﹐未之暇问也。」吾之感觉水浒境界﹐在由坝子上﹐在树底下﹐ 在荒村野店中﹐在世人睚眦下﹐在无可奈何之时﹐在热闹场中﹐在污浊不堪之社会中﹐花天酒地﹐金迷纸醉﹐冷冬小巷﹐皆有所遇。我之感觉﹐颇不易写得出。比起 写哲学系统还难。以往生活﹐已成云烟。然而我未曾倒下去。我只因读了点圣贤之书﹐渐渐走上孔圣之路。假若有归宗水浒境界者﹐必以我为无出息矣。
  牟宗三着《生命的学问》,页228-235,三民文库,1997年3月订版八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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