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小敬:冲动与规范 —《西游记》神话精神与宗教精神的文化剖析(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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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生命的抉择两种精神的对峙共存

正如伟大科学家爱因斯坦所说,提出一个问题,往往比解决一个问题更重要,神话与宗教的差别之一,就在于神话的主要功能是提出问题,并试图解决它;而宗教的主要功能则在于维系教条,巩固仰同时,神话是可否证的,它思维的具体性以及与生活的密切关系导致其否认度的增强;而宗教的否认度差,确认度也差[19] 提出问题之所以比解决问题更难,首先在于前者要求对司空见惯的现实持一种革命的态度,在几乎无事中寻找出值得生命观照的事情来,在现存秩序的网罗内开拓更广阔的生存空间从神话与宗教所代表的精神价值取向来看,无疑前者更能促使人对现状发生怀疑与不满,对日常人生进行哲理性的思索与询问,在骚动不安中努力探求人生的新境界文学作为一种有意识的神话 [20],其价值就在于它给予人生以冲动的力量,在某种程度上激励我们为生活奋斗的念,树立对生命永不止息的探索态度同时,宗教作为一种圆熟、稳健和安定的价值取向,它赋予了人生以奋斗的目标和探索的终极,在生命的旅途中承担着为神话精神导航和护航的重任,它的规范性保障了生命意志的正当发挥而不流于无目的的肆意破坏在《西游记》的文本叙述中,小说通过取经人一行过去的道德罪孽与现时的生存方式以及所达到的功德完满的境界,既提出了生命的终极价值何在的问题,又以自己的独特方式对这一问题提出答,在这一过程中,神话精神与宗教精神都显示出了其对人生意义深远的导向价值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17776.html

(一)神话的孑遗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17776.html

在远古的蛮荒时代里,日出月落的浩瀚太空,山伫水流的辽阔大地,春花秋月的四季轮回,风霜雪雨的天象变化,无不在初民的心灵中激起新奇的感动与惊喜的颤栗;而天与地的生成,人与物的由来,生与死的限隔,梦与魂的疆界,也无不在他们心中引起深沉的迷惑与求解的冲动他们想用幼稚的思维把握宇宙的巨大存在,想用明确的方式阐释生命的无限奥秘,正是为了满足人性固有的自身及世界的渴望,他们创造了神话人最初开始对自然进行考察的方式,所借助的并非物理数学思维,而是神话思维,在神话中,人将其最深沉的情感客观化,并且这种客观化是独特的方向和趋势的客观化[21],因此可以说,神话是初民的科学,是初民的哲学、文学、历史,是初民一切思想、观念、意识、情感的结晶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17776.html

神话试图以心灵的语言把握真实的存在,是原始理性萌生与成长的结果从神话所显示出的对于宇宙万物及其主宰者的心态来看,可以分为畏神与渎神的两种畏神与渎神是神话最本质的二元对立,当面对不可抗拒的死亡,不可脱免的灾祸,不可预测的天时时,人们很自然地会感受到一种敬畏、惊惧的情绪,感受到人之为人的渺小与软弱,于是人类智力无法解释的存在和变化就被归为一种神秘而威严的力量的作用,这一力量不可违抗,不可忤逆,甚至不可接近(但这一力量即使以神为名,也仍然不同于宗教中的神,它的出现及存在本身就是神话对无知的打破)而当人们意识到生命之光可以薪尽火传,灾难之后可以重建家园,四时风云有一定的规律与秩序,莫可名状的敬畏与惊惧就转而为控制与把握的自神秘而威严的力量仍然存在,甚至仍然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与权利,但却已不再是只能顶礼膜拜的对象,人们可以借助某些手段、方式来利用它,指使它,命令它,甚至还可以欺骗它在这一过程中,人类恢复了人之为人的自尊与庄严从时间上看,畏神的思想应该早于渎神的思想,因为人类对自然力量、人类本身及社会规律的认识和理解是随着历史的进步和文明的进程而逐渐加深的但渎神的欲望作为人类潜意识的一种本性,即使在早期畏神的神话中也已有所存在了,如中国古代神话中有关刑天的神话,形天与帝至此争神,帝断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而舞[22],刑天断首的悲剧结局表明帝的神位是至高无上的,是不可与争的,其中传达出的是畏神的恐惧;但刑天之敢于与帝争神,并且在肉体被消灭后还能以一种怪诞而动人的方式操干戚以舞,所暗示的不正是一种渎神的强烈意识吗?而且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23],这一神话的被传述也表明了传述者对它的某种认同,它的深远影响与永久魅力不仅在于它所显示出的顽强的抗争意志,也在于它体现了人类心灵深处的渎神欲望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17776.html

作为一种重构神话,《西游记》中的神话既全面改造了原始神话的面貌,又在深层意识上远绍了原始神话的精神追求畏神与渎神的对立作为神话最深刻的内在矛盾,在《西游记》中也同样得到了深刻的展现孙悟空这个来自遥山远野的精灵,在他的生命中积淀了神话的追求与失落、渴望与幻灭、狂欢与悲哀,当小说叙述的大幕缓缓拉开时,他就以天地精华所生、日月灵秀所孕的完美姿态出现在我们面前这是小说继天地开辟、万物化生后所具体讲述的第一个人物,它的肇始意义是巨大而深远的在孙悟空身上,至为明显地体现了神话在畏神与渎神上的矛盾,这两种倾向在孙悟空身上是相向而生,互为消长的在他人生的神话阶段,他从畏神走向渎神,并在渎神中显示了他的生命活力而在他人生的宗教阶段,畏神与渎神的关系显得复杂化了,二者的界限也不再清晰从表面上看,他是从渎神回到了畏神,从无法无天的放肆进入了有拘有束的羁縻而在实际上,他的畏神不再是纯粹的畏神,而是渎神激情中的畏神;他的渎神也不再是单纯的渎神,而是畏神情绪下的渎神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17776.html

当孙悟空尚为石猴和美猴王的时候,他已感受到了自然的压迫与死亡的威胁,这两种力量也正是初民所思索并渴望得到解答的问题对于前者,石猴很快就以寻找到一座天造地设的家当的方式解决了,他跳入瀑布泉中发现了水帘洞,并召众猴我们都住进去,也省得受老天之气,相对于外界的雷霆风雨,水帘洞内刮风有处躲,下雨好存身霜雪全无惧,雷声永不闻的安全温暖象征着他对自然力量的超越而死亡作为生命最重大的问题,也是人类最沉重的枷锁,正如孙悟空大闹地府后冥司表文所言天有神而地有鬼,阴阳轮转禽有生而兽有死,反复雌雄生生化化,孕女成男,此自然之数,不可易也,而孙悟空却在向往着超越着不可易的死亡,小说用了近三回的篇幅叙述了主人公与死亡的抗争及胜利死亡的意识是在突然之间降临到美猴王身上的,为除这种焦虑,他立志学一个不老长生,这一渴望是如此强烈,因此当他飘洋过海,登界游方,有十数个年头访到灵台方寸山时,一见到菩提祖师不生不灭三三行,全气全神万万慈空寂自然随变化,真如本性任为之的法相时,就倒身下拜,磕头不计其数,口中只道‘师父!师父!我弟子志心朝礼!志心朝礼!’,其殷切与热烈可见一斑值得注意的是,他虽然自称从菩提祖师处学到了与天同寿的真功果,不死长生的大法门,但长生不死的真正达成靠的还是他自己的奋斗,虽然他凭借的武功法力仍是得之于菩提祖师由于死亡本身是不可感觉,不可想象的,于是人们创造了阎君冥王所掌管的幽冥界,作为死亡的实体化,孙悟空对幽冥界的战胜也就是对死亡的战胜他先是把来勾魂的两个勾死人打为肉酱,接着自解其索,丢开手,抡着棒,打入城中,唬得寻牛头鬼东躲西藏,马面鬼南奔北跑慌得那十代冥王急整衣来看排下班次,又径登森罗殿上,正中间南面坐下,点察生死薄,当他要消名时,掌案判官慌忙捧笔,饱掭浓墨,于是他把猴属之类,但有名者,一概勾了,最后一路棒,打出幽冥界在这个过程中,孙悟空始终处于主动地位,而十代冥王、阴司诸吏在小说的叙述中则显得那么委琐、懦弱,他们仍然拥有宣判人生死的权利,但却在孙悟空的金箍棒前俯首贴耳,听其驱使孙悟空的弄神通,打绝九幽鬼使;恃势力,惊伤十代慈王,显示了对死亡之神的轻蔑与亵渎,至此他才彻底完成了对死亡的超越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17776.html

前面我们已经提到,孙悟空的大闹天宫是他野性活力的大张扬,是神话精神的最高点,同时,这也是他渎神意识发展的最高点孙悟空的大闹天宫有两次,虽然小说对于第二次的描写不如对第一次的描写更细腻曲折,但从渎神意识上看,二闹天宫是一闹天宫更深层次的发展在一闹天宫中,孙悟空虽搅乱了千年不变的蟠桃会,打败了十万天兵,但对天界的最高统治者玉帝并未提出什么异议此前他对玉帝甚不用贤的批评实际上暗示的是一种臣子的依附心态而在二闹天宫中,他提出了对玉帝帝位的要求,这无疑是对玉帝最大的亵渎,显示出他已把自身的价提升到与玉帝对等甚至更高的位置上了在一闹天宫中,他所谓饥时把老君的丹,略略地咬了两三颗;渴时把玉帝的酒,轻轻地嘑了六七钟,显示出一种把上界诸神视若无物、玩弄于股掌之上的自得当玉帝差四大天王,协同李天王并哪吒太子,点二十八宿、九曜星官、十二元辰、五方揭谛、四值功曹、东西星斗、南北二神、五岳四渎、普天星相,共十万天兵,布一十八架天罗地网,以黄风滚滚遮天暗,紫雾腾腾罩地昏的气势将花果山围得水泄不通时,他却正在偷丹偷酒乐山窝,并(敬案好整以遐地)说什么今朝有酒今朝醉,莫管门前是与非,公然不理,这里所显示的是一种建立在对自己力量的认识基础上的自以及对十万天兵的轻蔑事实也证明了十万天兵斗不过一个妖猴,二者数量的巨大反差更反衬出质量上的逆反并非最后为捉拿孙悟空立功的既不是天兵天将,也不是特意宣来的二郎神,而是偷施暗算的太上老君和咬了孙悟空腿肚子的二郎细犬在这种叙述中,正邪相敌的斗争场面转换成一种颇为无赖的把戏,神圣被消解,庄严被解构了在二闹天宫中,孙悟空提出了灵宵宝殿非他久,历代人王有分传的口这表明,在他心目中,玉帝已从高于他的存在降格为与他同等的存在,并且认为强进为尊该让我,在二者的力量对比中,他已拥有了充分的自这一自并使他在以后的小说叙述中对玉帝屡屡有不敬之处他要装天,就以若道半声不肯,即上灵宵宝殿,动起刀兵相胁;对他的无礼,玉帝也只能聊以但得他无事,落得天上清平是幸自慰在大闹天宫中,孙悟空的渎神意识经过了一个由浅而深的发展过程,作为一个妖仙妖猴,他所要求的从诸神治下的品位,发展到与诸神平等的尊严;从被赏识被重用的依附心态发展到自足自得的独立意志人的价值的上升必然意味着神的价值的没落,当孙悟空大闹天宫的风采被表现得淋漓尽致时,诸神的灵光也就随之黯淡了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17776.html

然而,孙悟空的渎神也给自己带来了严重的后果,作为诸神的惩罚,他被压入五行山下五百年之后,他走上了取经路,由此步入了宗教人生,畏神与渎神的界限开始变得含混,形成一种畏中有渎、渎中有畏的混合心态,这一心态可以从小说中找到许多例子孙悟空曾自称为人做了一场好汉,止拜了三个人西天拜佛祖,南海拜观音,两界山师父救了我,我拜了他四拜,可见如来、观音、唐僧是他一生中最尊敬的三个人,我们不妨以他对这三个人的态度为例,看一下他身上畏神与渎神倾向的变化当孙悟空大闹天宫时,概天神将,俱莫能降伏,而如来却以大法力把他压于五行山下,这一降伏虽有俺把你哄了的成分,但毕竟是使孙悟空的人生发生了重大的转变,于此他不能不对如来心存畏惧之心但在西行路上,他却又对如来屡出不逊之言,说他所发起的神圣的取经事业是如来坐在那极乐之境,没得事干,弄了那三藏之经!若果有心劝善,理当送上东土,却不是个万古流传?只是舍不得送去,却教我等来取,甚至当面说他是妖精的外甥观音是引导孙悟空走上皈依之路的人,当他在五行山下度日如年,更无一个相知的来看我一看的情形下得到观音的指引时,他的感激是莫大的,他虽对观音假唐僧之手骗他戴上紧箍儿一直心怀不满,但从总体上说对观音的态度是较对小说中其他神灵更为尊重的他私下里还曾多次称赞观音的大慈大悲,甚至叮嘱八戒若见了菩萨,切休仰视,只可低头礼拜,这也是对于其他神灵从来没有过的但就是如此,他也曾经要上南海打观音,还腹腔诽观音一世无夫唐僧对孙悟空的救命之恩是他终生刻骨铭心的,这一恩情也成了他取经路上挣不开的枷锁,对唐僧,他不仅有着身回水帘洞,心逐取经僧的心虔志诚,还有着生为师父,死也还在口里的生死难忘然而,当唐僧因不听劝解而陷入魔掌时,他却恨铁不成钢,时常有诅咒之语,说他死也该当,说他死也不亏对如来、观音、唐僧三人尚且如此,对小说中的其他仙圣,就更不用说了,他的态度通常中戏谑中有尊敬,称道中有讥讽,老孙于今没棒弄了的时候会前倨后恭一下,而平时却不大理会需要特别指出的一点是,他对于诸神的态度无论是畏还是渎,都为的是取经集团的利益,为的是取经大业的成功,而从来不是为了个人的一己之私,故此,他的经常的渎神举动在他自己心中并不以为过,而对一些妖魔的渎神行径,他却深以为怒,这可以以他对小说中山神、土地二神的态度为例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17776.html

山神与土地是神界系统中品级较为低下的一类神祗,他们在小说中出现的频率极高,据有的研究者统计,在小说一百回中,有山神、土地出现的竟占了三十多回从孙悟空被压五行山开始,山神、土地几乎就与孙悟空的行踪相始终了二乾的关系颇为微妙,孙悟空见了山神、土地,常常是开口就说伸过孤拐来,让老孙先打两棒散散闷;而山神、土地见了孙悟空,也常是战战兢兢,开口即先请罪但细寻踪迹,在小说整整一百回中,孙悟空从来没有真的动手打过山神、土地(除了第六十四回松树精假变的荆棘岭土地外),而对山神、土地的助功却有我着民间祭祀谢你的夸赞衡之他对天界诸神的不恭不敬,对山神、土地持这样的态度也不算太过分但山神、土地作为低等神祗,常受到一些有法术的妖魔的欺害,孙悟空对这样的现象是异常感慨、义愤填膺的,这尤其体现在小说第三十三回中,银角大王使法力遣来须弥山、峨眉山、泰山三座山,压得孙悟空三尸神咋,七窍喷红,后三山山神、土地在揭谛的劝告下念动真言咒语,把山仍遣归本位,放起行者,小说中这样写道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17776.html

行者跳将起来,抖抖土,束束裙,耳后掣出棒来,叫山神、土地都伸过孤拐来,每人先打两下,与老孙散散闷!众神大惊道刚才大圣已分付恕我等之辈,怎么出来就变了言语要打?行者道好土地!好山神!你倒不怕老孙,却怕妖怪!土地道那魔神通广大,法术高强,念动真言咒语,拘唤我等,在他洞里,一日一个轮流当值哩!行者听见当值二字,却也心惊,仰面朝天,高声大叫道苍天!苍天!自那混沌初分,天开地辟,花果山生了我,我也曾遍访明师,传授长生秘诀想我那随风变化,伏虎降龙,大闹天宫,名称大圣,更不曾把山神、土地欺心使唤今日这个妖魔无状,怎敢把山神、土地唤为奴仆,替他轮流当值?天阿!既生老孙,怎么又生此辈?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17776.html

从这段话中,可以很明确地看出孙悟空对山神、土地的真正态度,他所谓的先打孤拐散闷也不过是一种表面的调笑之词罢了,何尝付诸实施?究其内心,对山神、土地这两位低级神祗,他的态度还是相当尊重的无独有偶的,山的红孩儿也常把山神、土地拿了去,烧火顶门,黑夜与他提铃喝,小妖儿又讨甚么常例钱,为此,山神、土地恳求孙悟空万望大圣与我等剿除此怪,拯救山上生灵,又何尝真的把孙悟空当成一生好吃没钱酒,偏打老年人的邪恶之徒?联想到当孙悟空被压于五行山下的五百年中,与他日夜相伴的就有山神、土地,但他饥时,与他铁丸子吃;渴时,与他溶化的铜汁饮,应该说,山神、土地对孙悟空既有监管之责,也有看顾之恩,这使得二者的关系从一开始就有某种温暖的亲情色彩作为一个世代相承的农耕民族,中国人们对土地的感情是极其深厚而深沉的《西游记》所谓十里一山神、十里一土地虽未必,但我国大多数地区从前都建有山神庙土地祠,有的是二者合一,有的是二者各居一处,且俱都香火不绝对于这一类神祗,人们所持的大抵是一种实用的态度,实用的态度既非畏神,也非渎神,而是畏与渎的混合之所以畏,是因为他们仍然拥有超出人类的法力和神通;之所以渎,则是因为这种法力神通可以被人们通过某种方式来利用正是基于这种心理,《西游记》中也形成了对山神、土地畏渎混合的态度推而广之,孙悟空对小说中的其他神祗所持的也大抵是一种实用主义、功利主义,只不过是一种为了取经大业的实用主义和功利主义相对于踏上取经路以前的神话叙述而言,在进入宗教叙述以后,受宗教神祗崇拜以及禅宗呵佛骂祖精神的时代影响,小说中孙悟空身上畏神与渎神的对立不再明显,而是更多地趋向于二者混融的状态,这一状态一方面显示着神话形态的逐渐消蚀,另一方面也透露了宗教走向世俗的息

畏神与渎神作为神话内部的一种特殊对立,它所展示的首先是一种对自我生命、个体存在的价值评价,对绝对权威、社会约定的感想心态前者意味着对人类自身价值的自觉降低和对外部权威的自愿认同,后者则显示了人类掌握自己命运的自和权威地位的失落其次,就神话与宗教的内在联系而言,宗教实际上是单纯发展了神话的畏神精神,而放弃了更具斗争睡的渎神精神这样,在神话与宗教之间就产生了两个不同层面的二元对立,一个是神话本身的二元对立,即畏神与渎神的二元对立;一个是神话与宗教的二元对立后一外部的二元对立是前一内部二元对立的扩展和深化,但在深层精神上,这两个二元对立都可以归结为规范与冲动的二元对立笼统而言,可以说神话代表的是冲动的力量和斗争的精神,宗教代表的是规范的力量和服从的精神;而更严格更科学一样,则应说,渎神意识代表的才是真正的生命意志的冲动和爆发,而畏神意识实质上是宗教产生的前奏与根源当孙悟空展现出更多的独立人格与自由意志时,他更多地显示出渎神的神话精神,而当他更多地受制于唐僧及紧箍儿的约束时,他就更多地显示出了畏神的情绪和向宗教趋近的态度,尽管这宗教已不再具有至高至纯的神圣价值

(二)宗教的跌落

《西游记》的时代,是一个嬗变的时代,也是一个堕落与进步并行不悖的时代与前此的历史时期相比,在这个新的时代里,曾经鄙视的成为时尚,曾经不齿的成为快谈,曾经隐秘的生活公开了,曾经压抑的欲望扩张了;与之相应的是,曾经仰的被抛弃,曾经尊崇的被践踏,曾经奉行的准则乖舛了,曾经追求的理想贬值了这是一个价值观念、伦理道德、社会心态都发生巨大而深刻转变的时代就社会主流文化意识而言,儒、释、道三教,经过数百年的发展,从表现到实质,从内容到目标,都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变化,诚如李顒所言吾儒之教,原以经世为宗自宗传晦而邪说横,于是一变而为功利之习,再变而为训诂之习,浸假又以善笔札,工讲诵,为儒教之当然愈趋愈下,而儒之所以为儒,名存而实亡矣释氏之教,原以圆寂为宗自宗传晦而诈伪起,于是一变而为枯禅之说,再变而为因果之说,浸假则又以造经像,勤布施,为释教之当然愈趋愈下,而释之所以为释,名存而实亡矣老氏之教,原以无为为宗自宗传晦而怪幻兴,于是一变而为长生之说,再变而为符箓之说,浸假则又以诵经咒,建斋醮,为道教之当然愈趋愈下,而道之所以为道,名存而实亡矣其怪幻犹甚,而世多喜行者,又莫过于立鼎器,炼炉火盖二者可以遂庸人贪财好色之心,所以一唱而百和也[24] 三教的堕落已成为一种世所习知的公认的事实,文学作为社会生活的一种特殊反映,这一点在其中也得到了真实的映现

以历史的记载与小说的叙述相比照,玄奘取经凭的是胜典虽来,而圆宗尚阙,常思访学,无顾身命[25] 的宗教学理热情,唐僧取经定要到西天,见佛求经,使我们法轮回转,愿圣主皇图永固的弘誓大愿则已带有尽忠报国思想的影响,走上了不可避免的世俗化之路;玄奘翘心净土,往游西域,乘危远迈,枚策孤征[26],显示了真挚仰激励下的个人英雄胆略,唐僧则得性命全亏孙大圣,取真经只靠美猴王,主角地位的失落表征着仰的不足为恃和念的丧失可以说,《西游记》中的宗教已无形而上的皈依,而只有形而下的度化;已无仰上的指引,而只有修行上的教训;已无精神上的感染,而只有律条上的约束至此,宗教已从出世间的超越跌落到了入世间的平庸《西游记》中的宗教以一种宗教的面貌出现,但在内在精神和价值追求上却已离宗教很遥远了

就总体倾向而言,《西游记》中的三教表现出一种仰的失真与教义的固守的内在矛盾(详见后文分析),而对于佛教来说,具体到唐僧这一小说人物身上,则不仅有着仰的失真与教义的固守的内在矛盾,还通过他的言行揭示出了教义的利他化与仰的自利化的分裂对宗教本身而言,仰与教义本应该是和谐统一的,是一枚硬币的两面,仰规定着教义,教义体现着仰;不应有无仰的教义,也不应有无教义的仰从另一种意义上说,二者的关系也可以说是目的与手段的关系,仰是目的,而教义只是一种手段;仰树立了遵从教义的终极奖励,教义则确定了走向仰的实践途径然而,当仰变得空洞而遥远,而教义则变得严酷而难持时,仰与教义就产生了分裂和隔阂在宗教史上,这样的例子所在多有,因此既产生了酒肉穿肠过,佛祖心头坐这样有真挚仰却不愿服从虚假教义的外表狂妄而内心虔诚,也产生了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这样顺从教义却无实际仰的外表谨愿而内心无根从小说的具体叙述中看,仰与教义的矛盾突出而深刻地体现在唐僧对善这一概念的理解与践履上

从某种意义上说,善可以说是一切宗教的共同点,也是归结点,没有任何一种真正的宗教不教人去恶为善,也没有任何一种真正的宗教不把善作为一种美好而高尚的人格修养与伦理目标在小说的叙述中,唐僧作为除诸神佛外宗教精神的最主要体现者,善成为他一切思想与行为的核心,规定着他的处世原则、价值评判以及人生取经以善为立足点和审视点,唐僧的一切言论、行动、情感、心态都围绕着这一观念显示出各异的情态,并揭示了善作为一种仰和作为一种教义的分裂与冲突、对抗与悖谬,这后一点尤其具有重要的意义

小说在表层叙事中,把唐僧的慈悲好善作了淋漓尽致的展现,从他自己的言行上来,出家人时时常要方便,念念不离善心,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是他不时念叨的话头,也是他日常的行为准则;从小说其他人生的评价看,观音谓唐三藏奉旨投西,一心要秉善为僧,决不轻伤性命,是作为旁观者得出的公允结论类似的例子无需多举,一切的一切似乎都表明唐僧真的是一个慈悯的圣僧,他仰着善,也身体力行着善;皈依着善,也虔诚宣扬着善

然而,唐僧之所以为善,之所以时时常要方便,念念不离善心,之所以决不轻伤性命,追究其深层原因,却会发现善这一观念在他心目中的真正价值与用途,发现他在实际履行中对善的扭曲与篡改,发现他行善积德的表相下真实的卑微心计在御弟圣僧这一炫目的光环下,掩盖着他令人齿冷的自私;在与人为善、慈悲为本的行动背后,隐藏着他不受今世牵累、脱免来世果报的自利在这里,作为内心仰的善,与作为戒律教义的善,就发生了严重的分裂,后者日益向着表现化、强制化的方向堕落;而前者则一方面向着纯精神的方向上升,成为一种可望而不可及的理想,另一方面又向着实用化的方面下跌,成为一种可以招至的实际利益在唐僧身上,这一分裂具体体现为一种教义的利他化与仰的自利化的矛盾统一和冲突共存

从表面上他,唐僧所奉行的善是利他的,无论是他对妖魔的慈悲宽恕,还是对受苦受难之人的怜惜搭救,从唐僧的角度来说,且不管这对他本人来说意味着利还是弊;但从对象的角度来说,总是对之有利的然而,从深层心理上来看,唐僧的这种善,又是以自利为归结的,对妖魔的慈悲宽恕,是为了免受来世的轮回果报;对苦难人们的怜惜搭救是为了修成今世的进功德业在唐僧身上,利他是表象,而自利却是实质;利他是手段,而自利才是目的;利他成为教义约束下的自觉行为,而自利却变成仰灵光下的隐秘心态;作为教义的善是利他的,而作为仰的善却堕落成自利的小说中在每一次需要对孙悟空和唐僧对待妖魔的态度做出选择与评价时,都常充斥着唐僧喋喋不休的说教,这些几近雷同的说教的反复出现,透露出了唐僧以利他为自利的内心真实的消息,小说中最典型的例子有三处,一处出现于第十四回孙悟空打死六贼后,一处出现于第二十七回孙悟空打死白骨精后,一处出现于第五十六回孙悟空打死诸多草寇处,这三处情节有一个相同点,就是以利他孙悟空的打死六贼、白骨精、草寇显然都是为了唐僧的利益,而非个人的利益为目的的孙悟空受到了责骂甚至驱逐,而以自利为目的的唐僧详见下面的分析却担当起教育子弟的职责,以自利者引导利他者,以自利者规范利他者,以自利者控制利他者,形成一种可悲的人生境遇,同时也是一个难以解释的怪圈

六贼劫径之难是孙悟空自跟随唐僧后所经历的第一难,也是师徒二人所共同面对的西行第一难,在这一难中,孙悟空与唐僧对善恶的分际与评判已显出了矛盾孙悟空把六贼团团赶上,一个个尽皆打死,并且剥了他的衣服,夺了他的盘缠,笑吟吟地走将来道‘师父请行,那贼已被老孙剿了’,这一笑吟吟的态度尤其表现出孙悟空理所当然且自以为有功的心态,而唐僧却对孙悟空说出了为师以来第一段冗长的教训,话最长,而究其核心应是

出家人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你怎么不分皂白,一顿打死?全无一点慈悲好善之心!早还是山野中无人查考;若到城市,倘有人一时冲撞了你,你也行凶,执着棍子,乱打伤人,我可做得白客,怎能脱身?

可以看出,这段教训是从出家人应有慈悲好善之心开始的,作为圣僧之语,不可谓不至大正刚,理直气壮,且立足点极高,直取心肝;从孙悟空与唐僧的关系看,这样的教训也不失师道尊严,并具有某种语言的技巧,先挖思想根源,先正说,后反说,促使对方认识自己的错误然而,继续往下看,这位圣僧的训导却突然急转直下,由圣僧的境界跌入了畏祸惧事的平凡人的境界,早还是山野中无人查考这话,不管从哪种角度来分析,都很不光明正大,虽然这是一种人人都可能有的卑微侥幸心理,但出现在圣僧的口中,却显得颇为不伦不类,似乎暗示了圣僧的走向庸俗再往下看,这段教训最后落脚于你若打死了我却教我怎能脱身,这就终于彻底抛弃了圣僧的庄严法相,揭开了慈悲好善的朦胧面纱,露出了小人之见的自私自利心理在这段教训中,唐僧的精神境界显示出了三个阶段、三个层次的内涵,从总体上说,愈趋愈正点,愈趋愈阴微鄙陋

白骨精之难是一师三徒的取经集团正式形成后,所面对的第一次来自外界邪魔主动侵犯的磨难此前的四圣试禅心算不上严格意义上的磨难,而五庄观之难实起源于孙悟空的偷人参果,错在本身尸魔三戏唐三藏,一次比一次更具欺骗性,一次比一次更具瓦解力,孙悟空也一次比一次面对更严酷的考验,在第三次打之前,孙悟空也曾有过犹豫与矛盾,若要不打他,显得他倒弄个风;若要打他,又怕师父念那话儿咒语,最后为了唐僧的安危,还是认为不打杀他,他一时间抄空把师父捞了去,却不又费心劳力去救他?还打的是!并且自以为是地以为就一棍子打杀他,师父念起那咒,常言道‘虎毒不吃儿’,凭着我巧言花语,嘴伶舌便,哄他一哄,好道也罢了,却没有料到这次竟真的被唐僧从取经队伍中驱逐出去了当孙悟空第三次终于打死白骨精后,唐僧受猪八戒的挑唆,不但大念紧箍咒,还又来了这样一段说教

出家人行善,如春园之草,其长,日有所增;行恶之人,如磨刀之石,其损,日有所亏你在这荒郊野外,一连打死三人,还是无人检举,没有对头;倘到城市之中,人烟凑集之所,你拿了那哭丧棒,一时不知好歹,乱打起人来,撞出大祸,教我怎的脱身?

这一段说教与上面所引的那一段惊人的雷同,同样是以出家人应与人为善为出发点,以虽然打死了人却因在山野中无人检举为侥幸,以我的脱身之计为归结点类似语言的反复出现,增强了接受者对这一场面的印象,暗示了唐僧一种潜在的以自我为中心和重心的自私自利心态

(三)对立与互补

就内在实质而言,神话精神与宗教精神是完全异质的,从它们对于宇宙万物及其主宰者的心态看,可以说,神话精神既有畏神的颤栗,也有渎神的冲动,而且即使在敬畏中也不乏愤怒与抗争;宗教精神则只片面发展了畏神的惊惧与屈服,任何怀疑与质问都成为渎神的罪孽在畏神与渎神的意义上,它们构成了二元对立关系,同时在神话精神自身内部也有着畏神与渎神的二元对立,这使得神话精神比宗教精哲学内涵上更为丰富复杂

在神话精神内部,畏神的克己内敛情绪与渎神的重我扩张倾向实际上是并存于其感性和理性世界之中就人神关系的实质而言,神只是被造物,而人才是造物者,畏神表明了造物者对被造物不明原由的屈服,而渎神则显示了造物者对被造物挥洒自如的掌握当离开原始神话的具体范畴时,对于神这个词,我们应该从宽泛的意义上来理解,它可以是某种未知的力量,可以是宗教中具体的神祗是某种秩序与法则,总之,只要是超越人的现实意义的存在,都与神这一范畴具有某种异质同构的关系,可以用神来作为代名从哲学的意义上讲,我们也可以说,畏神的本分与渎神的欲望是人类思维和意识的两极,前者使人类保持了自知的智慧,在规则与秩序的范围内寻觅安身立命之处;后者则使人类拥有了超越的意念,在打破现存秩序、冲决游戏规则中探索更上一层楼的人生新境界;前者要求人遵守规范的制约,后者则代表了一种冲动与破坏的渴望这样,畏神和渎神就具有了广阔的生命内涵和哲理价值,而不仅是一个神话学的研究概念

儒、释、道作为传统文化的三大主体,其互补互容构成了中国文化的一大特色三教自宋以来渐成合流之势,至明,三教合一已成为占主导地位的意识倾向,应该说,三教的合流既体现了中国文化成熟期百川汇流的学术追求,也体现了中华民族厚德载物的大器心态统而言之,围绕心这一主体,三教的合一在宗教、哲学、文学界都有所表现;析而言之,三教的合一在宗教、哲学界与在文学界呈现出不同的内涵与风貌,一般说来,宗教、哲学领域的三教合一更多地体现为学理、教义上的互借共用,互相容受,彼此吸纳,表现出一种智性的思考;而文学上的三教合一则更多地体现为人物、律条上的客串交通,各取所需,为我所有,上升为一种自由的心态《西游记》中的三教,是文学中的三教而非宗教、哲学领域的三教,因而叙述者对三教所持的不同辨别缁铢、求同存导师的学术严谨,而是一种宽容睿智、统分扬弃的超越心态,这一态度可以从两个层面来分析就表层结构而言,小说于三教都有选择性的吸收熔铸,于佛,选取了大乘佛教普渡众生的理想作为取经人的正面理想,又以前世今生、善恶果报的轮回搭起叙事的框架;于儒,采择了其事君事亲的忠教观念作为取经集团的动力和凝聚力,同时又夹杂了受恩报恩的思想意识;于道,吸纳了其性命双修的内丹术,并以之作为小说大多数人物的修仙了道途径概而言之说,于佛、儒二家,小说汲取的是其入世的精神;于道,小说借用的是其顺应自然、谨守本源的修行之道;这样,三教在小说中构成了一个彼此敞开、互相对话的开放体系而就深层内涵而言,小说在表面的欣赏、赞叹背后,隐含了对三教深刻而尖锐的怀疑与批判,在对取经人的冒险历程和日常生活的叙述中,通过他们的言行举止,充分显露了三教仰与教义的内在冲突,仰的失真与教义的固守构成了一对尴尬的矛盾,这一矛盾在佛、儒二家身上体现得最为明显就佛而言,普渡众生是目的,大慈大悲也只是目的,而达成这一目的的手段并非只有一种,观音亦有咒诅诸毒药,所欲害身者,念彼观音力,还著于本人[27] 的以眼还眼之行,佛祖亦有剖开孔雀脊背并欲伤其命之心(《西游记》第七十七回),而唐僧却把目的当成了手段,他所奉为圭皋的慈悲于是变成了行动的妨碍,由此生出种种劫难,如不是孙悟空的救助,他的目的也必将因此而付之阙如就儒而言,唐僧所倾心而事的太宗幸而是个明君,然对昏君,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28] 的原始精却丧失了,只剩下了君教臣死,臣不死不忠;你教子亡,子不亡不孝他伤的是他的子民,与你何干(《西游记》第七十八回)的愚识歪理道教作为一种宗教而言,与先秦道家已相去甚远,清静无为的精神修炼已让位于长生不死的功利目标,实际上沦落为一种世俗化的工具不管如有的研究者所争论的《西游记》是想宣扬宗教还是想批判宗教,小说的客观效果和真正意义却在于,它深刻揭橥了宗教本身所存在的内部矛盾,显露出宗教在发展过程中所必然出现的悖论与冲突,并且没有提出解决的办法

当神话已经变成遥远的回忆,而宗教被当成一种世俗化的工具时,二者的界限更显得如隔天堑在精神实质的意义上,可以说,在《西游记》之前和之前,都没有一部小说尝试着把二者结合到一起来,使这两种精不停的对抗与消解中支配了叙述的进程,并最终升华为一种文化的深刻反思与观照《西游记》在前七回中重构了一个创世神话和一个英雄神话,并以此使神话精神贯穿于小说叙述的始终,与玄奘取经这一事件本身固有的宗教性互为轩轾,此消彼长,在碰撞与冲突中形成了对峙之势从总体上看,这两种精小说中的发展是不平衡的,宗教精神所拥有的是广度,书中的正面人物几乎无不是宗教的徒,无不宣扬善法,秉正加持;而神话精神所拥有的是深度,它虽然仅体现在孙悟空一个人身上(敬案牛魔王之弟,如意大仙),但其影响却极为深刻,成为孙悟空生机勃发的源泉,并以此而带动了全篇宗教精神的广度与神话精神的深度相比较,前者在情感表相上具有巨大的感染力,后者则在思维方式上具有强烈的渗透力就叙述的实现过程而言,宗教的叙述是稳重的,厚实的,以收到度化劝诱的效果;神话的叙述则是跳脱的,轻灵的,显示出意在言外的用心一般地,对于文学作品来说,神话与宗教层面的意义往往凌驾于文本其他叙述层面之上,成为作品思想的最高寄寓和主题变奏的形而上层次《西游记》中也是如此,不同的是,在《西游记》中,神话意义层面与宗教意义层面不是并列的,也不是平行的,而是处于一种互动的变化发展过程中,时而神话意义层面高于宗教意义层面,时而宗教意义层面高于神话意义层面,时而二进并驾齐驱,不分高低

在小说叙述中,神话精神与宗教精神显示出既二元对立又二元互补的复杂关系关于二元对立这一点,我们陆陆续续已谈了很多,从总体上来说,孙悟空与唐僧之间的矛盾冲突在深层心理上无不体现为神话精神与宗教精神的对立与冲突来自大地的生命孙悟空身上洋溢着斗争的风采,不屈的意志;而来自天国的生命唐僧身上则充满着忍耐的孱弱,慈善的庸俗唐僧对孙悟空的每一次惩罚都造成了不良的后果,轻则自身遭擒,延误取经的正常进程;重则连累四众,使取经事业陷入无法进行的困境而孙悟空的每一次胜利,都可看作是神话的斗争精神对宗教的慈悲精神的胜利,这一胜利在宗教的表层光环下闪着更深邃的光芒可以说,神话精神与宗教精神的二元对立在小说中有诸多明显的表现,不劳赘述

对立是前进的动力,但只有对立则必然陷入混乱,完满人生的实现需要神话精神与宗教精神这两种异质精神的互相激励、互相补充、互相申发,单有其中任何一种精神都不能达到人生的理想神话精神的无畏无惧、放纵自恣有着迷人的魅力,但却不能为人生树立一个具有真正价值的目标,一味反抗和战斗必然适得其反,为个人带为不利的结果,孙悟空要求无边无岸的自由,结果却连原来的自由都失去了,这揭示了人生的一种必然的悲剧性,反抗的目标最后成为得到的结果,这像希腊神话中俄狄蒲斯竭力反抗杀父娶母的命运,这一命运却随着他的反抗而离他越来越近,终于成为不可更改的现实从另一个方面来说,现存社会的秩序和规则不是哪一个人的力量就可以冲破得了的,退一步说,即使能冲破,但如果不能在冲破这一秩序与规则后建立起一种全新的思想和行为体系,那么这一冲破实际上仍是价值甚微的能破坏一个旧世界,却无能建立起一个新世界,那么被破坏的旧世界不久就会阴魂复来,使得一切又都到老样子中中国历代的农民起义往往都脱离不了这一模式,论者常以孙悟空的大闹天宫比照农民起义,但也许只有在破坏与创新的悖论这一意义上,二者才可以找到最佳的契合点

神话精神需要规范和引导,于是宗教精神适时地站出来,担当起了这一职责而作为宗教自身而言,它有着明朗的行为目标,有着确定的价值追求,然而却缺少一种可以在现实中切实可行的行为方式和追求之路它所标榜的善只有在目的的意义上才具有某种永恒的价值,而在手段的意义上恰是妨碍目标达成的路障因此,宗教精神需要寻求一种具有可操作性的手段来实现自己的目标,于是寻找到了神话精神可以说,宗教为神话精神的发渲树立了确定性的价值目标,而神话则为宗教精神的追求提供了实质性的修行途径在这一点上,二者达成了完美的结合与融和小说在功成行满见真如的第九十八回中,当师徒五众都渡过凌云仙渡,脱却胎胞骨肉身时,唐僧才意识到孙悟空的重要性,反谢了三个徒弟,而孙悟空则说两不相谢彼此皆扶持也我等亏师父解脱,借门路修功,幸成了正果;师父也赖我等保护,秉教伽持,喜脱了凡胎,这正是在取经之路的终点处指明了宗教提供的是正果的理想追求,而神话则显示了保护的实践功用

一种蕴藏强大冲动的力量必然与代表秩序规范的力量发生冲突,但二者既不能实现彻底征服,也不能实现完全压倒,只能是在冲突中相互磨合,在矛盾中彼此调整,最终的结果必然是在对峙中达成共存,在共存中又仍保持着对峙的战斗姿态综观小说全部,神话精神与宗教精神的二元对立与二元互补并不是截然分开的,而是二者分中有合,合中有分,对立中有彼此的妥协,互补中也有双方的斗争当孙悟空从五行山脚下踏上取经路时,他也就由神话走向宗教,其人生改变了方向,确立了以宗教作为最终价值指归的理想而当他功成正果时,既意味着他的来自自然,而最终超越自然,冲动的神话精神最终被纳入了宗教世界的规范体系之中,但同时他以斗战胜佛的尊作为自己生命奋斗的最高荣誉与承认,却又以斗、战、胜的战斗锋芒与佛的无嗔无欲构成对立的两极,这暗示着神话的生机与宗教的退让,在规范的表层秩序下显示了人类冲动意念的永久存在,这一积极进取的生命意志闪烁着神话精神的美丽光辉

结语 一个永恒的人学命题

在开篇第一回中,《西游记》就沿着悠长的时间邃道上推到远古无极,以一个深沉的历史目光与追忆心态,上溯了宇宙、生命与人类的诞生与起源,自混沌中天地开辟,到生人,生兽,生禽,正所谓天地人,三才定位,最后对人生于寅气势壮阔、场面宏大的叙述最终落脚于人类的生存,这一叙述方式,预告了人将成为全书的主角,并暗示着对人的关怀将成为全书最重要的价值关怀

人是具体时空中的存在,却又时时渴望着超越时空的束缚;人是固定的社会结构网络中的一点,却又时时渴望逃出这一点的限定由神话精神与宗教精神所表征的规范与冲动的矛盾不仅是存在于《西游记》文本世界之中的,也不仅是存在于孙悟空这一独一无二的神话英雄身上,而是存在于全部人类生存的全过程之中的一种永恒的悖论与冲突这种个体冲动与社会规范的普遍冲突是一种使人感受到压抑、苦闷、无所归属又不想有所归属的力量,著名的启蒙主义思想家卢梭在《一个孤独的漫步者的遐想》中曾这样表述

我从未真正属于这这个满是障碍、义务、责任的世俗社会,我独立的本性使我永远无法适应作为一个在群体中生活的人所必须接受的制约,在我能无拘无束地行动时,我是善良的,只会做好事;但只要我察觉到了束缚的存在,也无论这束缚是出于自身的需要还是来源于他人,我就立即变得反叛起来,甚至还会犟得要命,于是我便成为一个无用的人

人类的生存不可能脱离特定的环境、特定的时代、特定的群体的约束与限定,然而,作为宇宙精神、万物灵长的人又是多么强烈地渴望着灵魂的独立与解放,渴望着自由的飞翔与歌唱!当这种渴望不能得到满足时,人类的痛苦是深沉而巨大的在社会规范与个体冲动的夹缝中,人努力寻找着平衡,试图能动地把握二者的契合点,使个体冲动与社会规范在一定程度和范畴内达成稳定和和谐,赋予短暂的生存以长久的意义辩证地来看,规范与冲动是对立统一的,没有规范的约束,毫无限制的生命冲动必然导致单纯的破坏性后果,而只有在规范的引导下,生命冲动才能提出具有建设性的目标,实现具有长远意义的价值选择另一方面,没有冲动的生命意志的推动与激发,社会将永远是死水一潭,停滞不前,规范的巨大同化力量必将成为人类进步的桎锢与镣铐,一个只有规范的世界必将是一个死亡的世界只有神话精神与宗教精神二者在对立统一中互相接受、互相容纳,同时又不失去其挑战精神,才能共同创造出美好的生命

神话作为一种独立的精神价值将永远流传,而宗教不管是作为仰还是作为践履也都将长久存在下去,在一个仍然有着丑陋、欺诈、不平、罪恶的世界上,人必须为生存寻找意义以及实现意义的方式,而文学作为人类的另一种生存,其本质始终在于使存在完满,它产生完美和充实,是肯定、祝福,是存在的神化[29],它曾经并且仍将孤独、骚动的灵魂,担负起拯救与解放的责任何为意义,何为方式,将仍是人应该面对和解决的问题,人生斯世,各有正业,是即各有所取之经,各有一条西天之路也[30]在这一点上,《西游记》具有了永恒而普遍的价值

注 释

[1]转引自露丝·本尼迪科特《文化模式》扉页,三联书店1988年版

[2]特伦切尼瓦尔达普费尔语,转引自《中国神话》第一集第309页,袁珂,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

[3]大林太良《神话学入门》第33-43页,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

[4]埃里奇·贝蒂《民间故事、传说、神话》(莱比锡)第117页,转引自威廉·巴斯科姆《民间文学散文叙事》,《西方神话学论文选》第38页,阿兰·邓迪斯编,上海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

[5]恩斯特·卡西尔《语言与艺术》,《符 神话 文化》第135-136页,东方出版社1988年版

[6]《诗经·商颂·玄鸟》

[7]屈原《离骚》

[8]《太平御览》卷二引《三五历记》

[9]《绎史》卷一引

[10]恩斯特·卡西尔《神话思维》第158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版

[11]《云五社会科学大辞典》第十册第276页,台湾商务印书馆1971年版

[12]C·尼科里斯卡娅《〈西游记〉的时间空间结构》,转引自《国外社会科学》1984年第11期

[13]参见诸葛志《〈西游记〉主题新探》,《浙江师大学报》1991年第2期

[14]参见方克强《文学人类学批评》第十章,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2年版

[15]《朴通事谚解》卷下

[16]张福三、傅光宇《原始人心目中的世界观》第104页,转引自方克强《文学人类学批评》第179页

[17]乐蘅军《中国原始变形神话初探》,《从比较神话到文学》,古添洪、陈慧桦,东大图书出版公司1983年版,第150页

[18]恩斯特·卡西尔《神话思维》,第47页

[19]邓启耀《中国神话的思维结构》第41-42页,重庆出版社1992年版

[20]诺思洛普·弗莱《加拿大文学史》1965年首版的结束语,《诺思洛普·弗莱文论选集》第268页,吴持哲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72年版

[21]恩斯特·卡西尔《语言与艺术》,《符 神话 文化》第119页

[22]《山海经·海外西经》

[23]陶渊明《读山海经》

[24]转引自张含章《通易西游正旨自序》

[25]玄奘《还至于阗国进表》

[26]李世民《大唐三藏圣教序》

[27]鸠摩罗什译《妙法莲华经·观世音菩萨普门品》

[28]《孟子·离娄下》

[29]尼采《权力意志》

[30]张书绅《新说西游记总批》

主要参考文献

1、朱一玄、刘毓忱编《西游记资料汇编》,中州书画社1983年版

2、刘勇强《奇特的精神漫游西游记新说》,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2年版

3、张锦池《西游记考论》,黑龙江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

4、恩斯特·卡西尔《神话思维》,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版

5、恩斯特·卡西尔《符 神话 文化》,东方出版社1998年版

6、大林太良《神话学入门》,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

7、王孝廉《中国的神话世界》,作家出版社1991年版

8、邓启耀《中国神话的思维结构》,重庆出版社1992年版

9、方克强《文学人类学批评》,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2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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