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人物论赞

  一、序 三、天罡篇 五、外篇
  二、凡例 四、地煞篇
  一、序
  
  民国十六七年间。予编北平世界日、晚报副刊。晚刊日须为一短评。环境时有变更,颇觉题穷。予乃避重就轻,尚论古人、日撰《水浒人物论赞》一则。以言原意.实在补白,无可取也。后读者觉其饶有趣味,迭函商榷,予乃赓续为之。旋因予辞职,稿始中止,然亦约可得三十篇矣。民国二十五年,予在南京办《南京人报》,自编副刊一种,因转载是稿,并又益以新作十余篇。社中同人,读之而喜,谓是项小品专在义论,不仅为茶余酒后之消遣,可作青年国文自修读本看,嘱予完成出单行本,予漫应之,以为时日稍长,当汇集杂稿成书也。其后中日战局日紧,无暇为此项小文,事又中搁。去冬,万象周刊社,在渝觅得《南京人报》合订本十余册,整理同文着作,得论赞四十余篇。编者刘自勤弟剪贴成集,欣然相示,商予更增新稿,务成一单行本,以了夙愿。予因去岁作《水浒新传》,读《水游》又数过,涉笔之余,颇多新意,遂允其议,再增写半数共得九十篇。因人物分类,列为天罡、地煞、外编三部。虽取材小说,卑之毋甚高论。但就技巧言,贡献于学作文言青年或不无小补云尔。
  三十三年三月三日张恨水序于南温泉北望斋茅屋二、凡 例
  一 本书各文之属笔,前后相距凡十余年,笔者对水浒观感,自不无出入处。但态度始终客观,并持正义感,则相信始终如一。
  一 各篇在北平书写者,篇末注一平字,在南京书写者,注一宁字。最近在重庆续写者,注一渝字,以志笔者每个年代之感想。
  一 三十六天是,每人皆有论赞,七十二地煞,则不全有,以原传无故事供给,难生新意,不必强作雷同之论也。其间有数篇是合传,意亦同。外篇人物,仅择能发人感喟者为文,故不求其多。
  一 宋晁二人,在昔原有论文,因对主脑人物,特以新意再写一篇,而仍附旧作于后,其余从略。
  一 是书愿贡献青年学文言者,作一种参考,故结构故取多种。如朱仝雷横篇,用反问体,朱贵篇通用也字结句是。其余各篇,青年自可揣摩领悟。然决非敢向通人卖弄,一笑置之可也。
  一 青年初学文言,对于语助词,最感用之难当。是书颇于此点,加意引用,愿为说明。
  一 是书愿贡献青年作学文言之参考,亦是友朋中为人父兄所要求。笔者初不敢具有眦意,自视仍是茶余酒后之消遣品耳。
  一 笔者为新闻记者二十余年,于报上作短评,颇经年月。青年学新闻者,酌取其中若干,为作小评之研究,亦可。
  三、天罡篇
  宋江 吴用 鲁智深 李逵
  晁盖 林冲 武松 石秀
  卢俊义 柴进 杨志 燕青
  宋江
  
  北宋之末,王纲不振,群盗如毛。盗如可传也,则当时之可传者多矣。顾此纷纷如毛者皆与草木同配,独宋江之徒,载之史籍,挡之稗官,泻染之于盲词戏曲,是其行为,必有异于众盗者可知。而宋江为群盗之首也,则其有异于群者又可知。故以此而论宋江,宋氏之为及时雨,不难解也。
  英雄之以成败论,久矣。即以盗论,先乎宋江者,败则黄巢之流寇,成则朱温之梁太祖高皇帝,败又造反盗匪张士诚矣。宋氏之浔阳楼题壁诗曰:“敢笑黄巢不丈夫”,窥其意,何尝不慕汉高祖起自泗上亭长?其人诚不得谓为安分之徒,然古之创业帝王,安分而来者,又有几人?六朝五代之君,其不知宋江者多矣。何独责乎一宋江乎?
  世之读水浒而论宋江者,辄谓其口仁义而行盗跖,此诚不无事实。自金圣叹改宋本出,故于宋传加以微词,而其证益着,顾于一事有以辩之,则宋实受张叔夜之击而降之矣。夫张氏,汉族之忠臣也,亦当时之英雄也。宋以反对贪污始,而以则顺忠烈终。以收罗草莽始,而以被英雄收罗终。分明朱温黄巢所不能者,而宋能之,其人未可全非也。
  间尝思之,当宋率三十六人横行河朔也,视官兵如粪土,以为天下英雄莫如梁山矣,赵氏之锈鼎可问也,则俨然视陈胜项羽不足为已。及其袭海州,一战崦败于张叔夜,且副酋被擒。于是乃知以往所知之不广,大英雄,大豪杰,实别有在,则反视藐躬,幡然悔改。此南华秋水之寓意,而未期宋氏明之,虽其行犹不出乎权谋,权而施于每,其人未可全非也。
  虽然,使不遇张相公,七年而北宋之难作,则宋统十万喽罗雄踞水泊,或为刘邦朱元障,或为刘豫石敬塘,或为张献忠李闯,均未可知也。宋江一生笼纳英雄自负,而张更能笼纳之,诚哉,非常之人,有非常之功也,惜读《宋史》与《水浒》者,皆未能思及此耳。梁山人物,蔡京高俅促成之,而张叔夜成全之,此不得时之英雄,终有赖于得时之英雄欤?世多谈龙者,而鲜谈降龙之罗汉,多谈狮者,亦鲜谈豢狮之狮奴,吾于张叔夜识宋江矣。又于宋江,更识张叔夜矣。(渝)
  附一篇
  人不得已而为贼,贼可恕也。人不得已而为盗,盗亦可恕也。今其人无不得已之势,而已居心为贼为盗。既已为贼为盗矣,而又曰:“我非贼非盗,暂存水泊,以待朝廷之招安耳。”此非淆惑是非,倒因为果之至者乎?孔子曰:“乡原德之贼也。”吾亦曰:“若而人者,盗贼之盗贼也。其人为谁,宋江是已。”
  宋江一郓城小吏耳。观其人无文章经世之才,亦无拔木扛鼎之勇,而仅仅以小仁小惠,施于杀人越货、江湖亡命之徒,以博得仗义疏财及时雨之名而已。何足道哉!夫彼所谓仗义者何?能背宋室王法,以纵东溪村劫财之徒耳。夫彼所谓疏财者何,能以大锭银子买黑旋风一类之入耳。质言之,即结交风尘中不安分之人也。人而至于不务立功立德立言,处心积虑,以谋天下之盗匪闻其名,此其人尚可问耶?
  宋江在得阳楼题壁有曰:“他年若得报冤仇,血染浔阳江口。”又曰:“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咄咄!江之仇谁也?血染浔阳江口,何事也?不丈夫之黄巢,何人也?宋一口道破,此实欲夺赵家天下,而以造反不成为耻矣。奈之何直至水泊以后,犹日日言等候朝廷招安耶?反赵犹可置之成王败寇之列,而实欲反赵,犹口言忠义,以待招安欺众兄弟为已用,其罪不可胜诛矣。虽然,宋之意,始赂盗,继为盗,亦欲由盗取径而富贵耳。富贵可求,古今中外,人固无所不乐为也。
  晁盖
  
  评《红楼梦》者曰:“一百二十回小说,一言以蔽之,讥失政也。”张氏曰:“吾于《水浒传》之看法,亦然。”
  王安石为宋室变法,保甲,其一也。何以有保甲?不外通民情,传号令,保治安而已。凡此诸端,实以里正保正,为官与民之枢纽。而保正里正之必以良民任之,所不待论。今晁盖,郓城县东溪村保正也。郓城县尹,其必责望晁氏通民情,传号令,保治安,亦不待论。然而晁氏所为,果何事乎?水浒于其本传,开宗明义,则曰:“专爱结识天下好汉,但有人来投奔他的,不论好歹,便留在庄上住。”嗟夫!保正而结识天下好汉,已可疑矣,而又曰:“不论好歹,便留在庄上住。”是其生平为人,固极不安分者也。极不安分而使之为一乡保正,则东溪村七星聚义,非刘唐公孙胜吴用等从之,而县尹促之也,亦非县尹促之,而宋室之敝政促之也。使晁盖不为保正,则一土财主而已。既为保正,则下可以管理平民,上可以奔走官府。家有歹人,平民不得言之官府不得知之,极其至也,浸假远方匪人如刘唐者,来以一套富贵相送矣,浸假附近奸滑如吴用者,为其策划劫生辰纲矣。浸假缉捕都头如朱仝雷横者,受其贿赂而卖放矣。质言之,保治安的里正之家,即破坏治安窝藏盗匪之家也。
  读晁盖传,其人亦甚忠厚,素为富户,亦不患饥寒,何以处心积虑,必欲为盗?殆家中常有歹人,所以有引诱之欤?而家中常有歹人,则又身为保正,有以保障之也。呜呼!保甲而为盗匪之媒,岂拗相公变法之原意哉!一保正如此,遍赵宋天下,其他保正可知也。读者疑吾言乎?则史进亦华阴史家庄里正也。水浒写开始一个盗既为里正,开始写一盗魁,又为保正。宋元之人,其于保甲之缴,殆有深憾欤?虽然,保甲制度本身,实无罪也。(渝)
  附一篇
  梁山百八头目之集合,实晁盖东溪村举事为之首。而终晁盖身居水泊之日,亦为一穴之魁。然而石碣之降也,遍列寨中人于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之名,晁独不与焉。岂洪太尉大闹伏魔殿,放走石碣下妖魔,亦无晁之前身参与乎?然而十三回东溪村七星聚首,晁胡为乎而居首也?十八回梁山林冲大火并,胡为乎义士尊晁盖也。五十七回众虎同心归水泊,又胡为乎晁仍发号施令也。张先生怃然有间,昂首长为太息曰:嗟夫!此晁盗之所以死也!此晁盖之所以不得善其死也。彼宋江者心藏大志,欲与赵官家争一日短长者久矣。然而不入水泊则无以与赵官家抗,不为水泊之魁,则仍不足以与赵官家抗。宋之必为水泊魁,必去晁以自代,必然之势也。晁以首义之功,终居之而不疑,于是乎宋乃使其赴曾头市,而尝曾家之毒箭。圣叹谓晁之死,宋实就之,春秋之义也。或曰:此事于何证之?曰于天降石碣证之,石碣以宋居首,而无晁之名,其义乃显矣。盖天无降石碣之理,亦更无为盗降石碣之理,实宋氏所伪托也。
  吾不知晁在九泉,悟此事否,就其生前论之,以宋氏东溪一信之私放,终身佩其恩德,以至于死,则亦可以与言友道者矣。古人曰:盗亦有道,吾于晁盖之为人也信之。(平)
  卢俊义
  “芦花滩上有扁舟,俊杰黄昏独自游,义到尽头原是命,反躬逃难必无忧。”此吴用口中所念,令卢俊义亲自题壁者也。其诗既劣,义亦无取,而于卢俊义反四字之隐含,初非不见辨别。顾卢既书之,且复信之,真英雄盛德之累矣!夫大丈夫处世,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何去何从,何取何舍,自有英雄本色在。奈何以江湖卖卜者流之一语,竞轻置万贯家财,而远避血肉之灾耶?卢虽于过梁山之日慷慨悬旗,欲收此山奇货,但于受吴用之赚以后行之,固不见其有所为而来矣。
  金圣叹于读《水浒》法中有云:“卢俊义传,也算极力将英雄员外写出来了,然终不免带些呆气。譬如画骆驼,虽是庞然大物,却到底看来觉到不俊。”此一呆字与不俊二字,实足赞卢俊义而尽之。吾虽更欲有所言,乃有崔灏上头之感矣。惟其不俊也,故卢员外既帷薄不修,捉强盗又太阿倒持,天下固有其才不足以展其志之英雄,遂无往而不为误事之蒋干。与其谓卢为玉麒鳞,毋宁谓卢为土骆驼也。
  虽然,千里风沙,任重致远,驼亦有足多者。以视宋江吴用辈,则亦机变不足,忠厚有余矣。(平)
  吴用
  有老饕者,欲遍尝异味,及庖人进鳝,乃踌躇而不能下箸。庖人询之,则以恶其形状对。盖以其自首至尾,无不似蛇也。庖人固劝之,某乃微啜其汤,啜之而甘,遂更尝其肉。食竟,于是拍案而起曰:“吾于是知物之不可徒以其形近恶丑而绝之也。”
  张先生曰:“引此一事:可以论于智多星吴用矣。”吴虽为盗,实具过人之才。吾人试读《水浒传》智取生辰纲以至碣村大战何观察一役,始终不过运用七八人以至数十人,而恍若有千军万马,奔腾纸上也者。是其敏可及也,其神不可及也。其神可及也;其定不可及也。使勿为盗而为官,则视江左谢安,适觉其贪天之功耳。
  更有进者,《水浒》之人才虽多,而亦至杂也。而吴之于用人也,将士则将士用之,莽夫则莽夫用之,鸡鸣狗盗,则鸡鸣狗盗用之。于是一寨之中,事无弃人,人无弃才。史所谓横掠十郡,官军莫敢樱其锋者,殆不能不以吴之力为多也。夫天下事,莫难于以少数人而大用之,又莫难于多数人而细用之。观于吴之置身水泊,则多少细大无往而不适宜,真聪明人也已。虽然,惟其仅为聪明人也,故晁盖也直,处之以直,宋江也诈,则处之以诈,其品遂终类于鳝,而不类于松鲈河鲤矣。(平)
  林冲
  
  天下有必立之功,无必报之仇,有必成之事,无必雪之耻。何者?以其在己则易,在人则难也。林冲为高氏父子所陷害,至家破人亡,身无长物,茫茫四海,无所投寄,其仇不为不深,其耻不为不大。而金圣叹所以予林冲者,谓其看得到,熬得住,把得牢,做得澈,而卒莫如高氏父子何,此可见报仇雪耻之非易言也。
  虽然,林冲固未能看得到云云也。果能看得到云云,则当冲撞高衙内之后,即当携其爱妻,远觅栖身立命之地,以林之浑身武艺,立志坚忍,何往而不可托足。奈何日与虎狼为伍,而又攫其怒耶?同一八十万禁军教头,同一得罪高大尉,而王进之去也如彼,林冲之去也如此,此所以分龙蛇之别欤?吾因之而有感焉:古今之天下英雄豪杰之士,不患无用武之地,只患略有进展之阶,而又不忍弃之。无用武之地,则亦无有乎尔,既已略有之,不得不委屈以求伸,而其结果如何,未能言矣。若林冲者,其弊正在此也。世之超额事仇,认贼作父者,读林冲传,未知亦有所悟否也?(宁)
  柴进
  
  《水浒》之盗,其来也可别为四。原来为盗,如朱贵杜迁是也。处心积虑,思得为盗以谋出身,如宋江吴用是也。本可不为盗,随绿林入伙,如燕青宋清是也。势非得已,如俗所谓逼上梁山者,林冲杨志是也。若以论于柴进,则吾又茫然,而不能为之类别焉。谓其非原来为盗,则与江湖强盗,早通消息矣。谓其非有心为盗,则其结交亡命,固行同宋江矣。谓其非随绿入伙,则固曾藏梁山中人计赚朱全矣。谓其非被迫上山,则丹书铁券,曾不能救其自由矣。大抵柴之为人,并非势必为盗之辈。固一思宋朝天下夺之于彼柴门孤儿寡妇之手。自负身有本领,颇亦欲为汉家之刘秀。且宋纲不振,奸权当道,柴家禅让之功,久矣不为人所齿及,而尤增柴氏耻食宋粟之心。故柴虽不必有唐州坐并观天之一幕,亦迟早当坐梁山一把交倚也。
  《水浒》一书。本在讥朝庭之失政,而柴进先朝世裔,宋氏予以优崇,亦尝载在典籍,告之万民。乃叔世凌夷,一知府之妻弟,竟得霸占柴家之产业。柴皇城夫人所谓金枝玉叶者,乃见欺于裙带小人,焉得而不令人愤恨耶?柴之为盗,固可恕矣。
  惜哉!柴未尝读书,又未尝得二三友,医之于正也。不然,以其慷慨好义。胸怀洒落,安知不能为柴家争一口气乎?(宁)
  鲁 智 深
  
  和尚可喝酒乎?曰不可,然果不知酒之为恶物,而可以乱性,则尽量喝之可也。和尚可以吃狗肉乎?曰不可。果不觉狗被屠之惨,而食肉为过忍,则尽量吃之可也。和尚可拿刀动杖,动则与人讲打乎?曰不可。然果不知出家人有所谓戒律,不可犯了嗔念,则尽量拿之动之可也。总而言之,做和尚是要赤条条地,一尘不染。苟无伤于彼之赤条条地,则虽不免坠入尘纲,此特身外之垢,沾水即去,不足为进德修业之碍也。否则心地已不能光明,即遁迹深山,与木石居,与鹿游,终为矫揉造作之徒,作人且属虚伪,况学佛乎?鲁师兄者,喝酒吃狗肉且拿刀动杖者也,然彼只是要做便做,并不曾留一点渣滓。世之高僧。不喝酒,不吃狗肉,不拿刀动杖矣,问被心中果无一点渣滓乎?恐不能指天日以明之也。则吾毋宁舍高僧而取鲁师兄矣。
  吾闻师祖有言曰:“菩提亦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着尘埃。”悟道之论也。敬为之与鲁师兄作,偈曰:“吃肉胸无碍,擎杯渴便消,倒头好一睡,脱得赤条条。”(平)
  武松
  有超人之志,无过人之才,有过人之才,无惊人之事,皆不足以有成,何以言之?无其才则不足以展其志,无其事又不足以应其才用之也。若武松者则于此三点,庶几乎无遗憾矣。
  真能读武松传者,决不止惊其事,亦决不止惊其才,只觉是一片血诚,一片天真,一片大义。惟其如此,则不知人间有猛虎,不知人间有劲敌,不知人间有奸夫淫妇,不知人间有杀人无血之权势。义所当为,即赴场蹈火,有所不辞,义所不当为,虽珠光宝气,避之若浼。天下有此等人,不仅在家能为孝子,在国能为良民,使读书必为真儒,使学佛必为高僧,使作官必为纯吏。嗟夫,奈之何,世不容此人,而驱得于水泊之盗也。故我之于武松,始则爱之,继则敬之,终则昂道问天,浩然长吧以异之。我非英雄,然异英雄谁不如我耶?
  好客如柴进,无问然也,然犹不免暂屈之于廊下。只有宋江灯下看见这表人物,心下欢喜,只有宋江曰:“结识得这般兄弟,也不枉!”然则举世滔滔,又乌怪武二之终为盗于宋江之部下也。恨水掷笔枉然曰:“我欲哭矣!”(平)
  杨 志
  吾闻之先辈,有老童生者,考至五十,而犹不能一衿。最末一次,宗师见而异之,当堂笑谑之曰:“鬃毛斑矣,犹来乎?”老童生曰:“名心未死,殊不甘屈伏耳。”宗师曰:“然则尔尚有不平,兹出一联,尔且对之。”遂曰:“左转为考,右转为老,老考童生,童生考到老。”童生不待思索,应声而对曰:“一人为大,二人为天,天大人情,人情大似天。”言讫,向宗师一揖,宗师笑而点其首。于是童生乃于是年入学。嗟夫。吾闻是事,乃甚叹有本领人之无所不至,而求免于与草木同朽也。
  若杨志者,将门三代之后,令公五世之孙,且复曾为殿前制使,愿守清白之躯,顾一朝失所凭藉,乃至打点一担金银,求出身于高俅之门。更又屈身为役于蔡京女婿之下,早晚殷勤,听候使唤,夫如是者何?非为怕埋没了本领,不能得一个封妻荫子耶?噫!制使误矣,古今天下,盗不限钻穴偷墙,打家劫舍之徒。有饮食而盗,有脂粉而盗,有衣冠而盗,等盗也。杨徒知顺水浒落草,玷污清白之躯,而不知在奸权之门,亦复玷污清白之躯。水浒强盗,搜括银钱于行旅,大名梁中书,则搜括银钱于百姓,何以异耶?于水浒则不愿一朝居,而梁中书十万金珠之赃物,则肝脑涂地,而为之护送于东京,冀达权相之门,乃祖令公在九泉有知,未必不引以为耻也。
  李逵
  《聊斋志异》,虽为妖怪之说,实亦寓言之书。得其道于字里行间曰狐曰鬼,何莫非人也。十年来未读此书,大都不甚了了,然于考城隍一则中之八字联,则吾犹忆之。其联曰:“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此真能铲除天地间虚伪,一针见血之言。诺以论于黑旋风李逵,则实公平正直,一字不可易者也。
  李二哥一生,全是没分晓,亲之则下拜,恶之则动斧,有时偶学坏人,以使小刁滑,而愈学乃愈见其没分晓。此种人天地间不必多,有了而亦不可绝无。有此等人而后可以知恶人之所以恶,知伪人之所以伪,知好人之所以好,知善人之所以善,知信人之所以信,知直人之所以直。愿天下人尽是此等人,则诛之为杀不辜,劝之又教人为恶。窃以为水浒中有此人,只是要为宋江吴用辈作对照。如宋江打城池,必曰不伤百姓,李则只知使出强盗本性,乱砍乱杀。故李之恶,至于盗劫而止,宋则为盗之余,且欲收买人心。于是如何以论宋李人格之高下,盖显然可见焉。
  俗好以天真烂漫四字许人,仔细思之,谈何容易?窃以为如李二哥者,庶几当之无愧。盖李不仅是一片天真,而其秉天真行事,实又赋性烂漫者也。(平)
  石秀
  朋友之妻犯淫,朋友看了不快,一怪也。看了不快,直告其夫,谓日后将中其奸计。岂天下淫妇,皆有杀夫之势乎?二怪也。其夫反谓告者有罪,告者止于证明而已。而代为杀奸夫,更且杀奸夫之党羽,此皆与朋友何事?三怪也。既杀人矣,既得表记矣,冤大白矣,为朋友谋,为自己谋,似已无可再进,而断断然必劝朋友之杀其妻,四怪也。夫杨雄自姓杨,石秀自姓石,潘巧云自姓潘,本已觉此三人,无一重公案构成之可能,若至于迎儿,则不过小儿女家听其主人之指使。苟有小惠,似不可为。而翠屏山上,石秀亦必欲杨雄杀之。嗟夫!何其忍也。
  石秀自负是个顶天立地汉子,读书者或亦信之,然而至于人可上顶天,下立地,则天地之间,所谓人者,又当如何处之?吾于是观石秀,未见其有容人之量也,人而不能容也,而谓可以顶天立地,无此理也。无此理,而石秀居之不疑焉。吾未能信石秀是一汉子也。
  然则为石秀者当何如?无礼之家,理应不入,入之而遇无礼。能代朋友消灭之为上,其次则洁身远去,乃必跳入是非之圈,更从中以明是非,此固下策也。虽然,为杨雄计,则与潘巧云绝,亦计之得耳。(宁)
  燕 青
  
  百里奚在虞不能救虞之亡,在秦秦因之而霸,非百里智于秦,而味于虞,虞不能用其智也。燕青有过人之材,智足以辨奸料敌,勇足以冲锋陷阵,而卢俊义不能用,俳忧蓄之,童厮目之,而终以浮荡疑之焉。良禽择木而栖,士为知已者死,青未免太不知所择所为矣。且当卢自梁山归家之日,青敝衣垂泣,迎于道左。其所得者非主人之怜与信,而乃靴底之一蹴,尤令人仇愤不平。而青始终安之,更能乞得一罐残羹,冷炙,以送主人之牢饭。何许子之不惮烦也?吾知之矣,青岂非以卢曾衣食之于贫贱,恩不忘报,而不忍视其入于好人之手乎?“疾风知劲草,板荡知诚臣,”吾又知松林一剪,燕之幸,而其心实未必欲如此也。
  呜呼!才难,才而得用、能尽其长,尤难。良材屈于下驷,不逢伯乐,驱捶而终,古今岂浅鲜哉?吾于燕青,不颇感慨系之。(宁)
  四、地煞篇
  朱武 朱贵 萧让  金大坚 周通
  王英 陶宗旺 扈三娘 时迁
  朱 武
  
  七十二地煞之首,传曰地魁星神机军师朱武,以史家定义言之,则亦予之之深矣。唯朱之韬略,除开卷第一回,向史进行苦肉计外,在梁山并无表白,读者往往疑之。似朱若空有其名者,不知此正朱之才智未可及处也。盖言其地位,排在次班交椅,言其职务,责在襄赞军机。若果越俎代谋,谋之如善也,必使吴用减色,非所以自处之道?谋之如不善也,则徒为兄弟所笑不自量力矣,况其才固实不啻吴用远甚乎?
  京戏中角色,有所谓硬里子者,非戏学有数十年深邃功夫,不能充任。然其职务,则仅为名角配戏,登台奏技,平淡无疵,倒不得卖力要彩,免遮掩名角光辉。老听戏者,虽极为之苦闷,而彼等则安之若素。盖打破硬里子纪录,必欲得彩,则须一帆风顺,由此跻登名角之林。否则终身无名角与之配戏,将失却嘬饭地,京戏中固勿此戆人而作冒险之一试也。朱武实其徒焉。
  昔战国策有云:“宁为鸡口,无为牛后。”后世英雄,奉为立身不易之则,自是有故。然鸡口岂得人人据之?故牛后中千古来不知埋没无数英才也。吾人甚勿轻视一切居地位之副者。(渝)
  萧 让 金大坚
  《水浒》诸雄,有秀才三人,吴用萧让金大坚是。古人亦有言,读圣贤书,所学何事?吴萧金读书之余,乃一变而为打家劫舍,此可见朝政不纲,无人而不能为盗也,吴用怀才不遇,遂蓄异志,无论矣。萧能读文,金能刻石,一艺之长,足糊其口,奈之何而亦作贼,若曰为梁山人所劫持,不得不如此,则士重气节,宁不能一死了之?吴用曾引彼为好友,则物以类聚,想萧金素亦非安分之徒耳。
  诗人亦有云:“负心多是读书人。”又云:“百无一用是书生。”吾人纵不作苛论,觉秀才之辈,鲜非蝇营狗苟者流,或依傍权贵而忝为食客,或结朋党而滥竿士林,或作豪绅而横行乡里,但全性命无所不可。封建之世,本重士人,此辈即利用此士字以济其恶,萧金托迹于盗,固亦相处不远也。
  宋江欺骗梁山诸盗,妄托天降石碣,书一百八人为星宿下凡,而自列为首,以示彼为领袖,属于天命,藉坚众心,天本无降石碣之理,此吴用计,萧让所书,金大坚所刻,其负梁山一百零四人,不下于宋吴也。此等书生,但知逢迎权豪,以图富贵,本不足与之言气节。然赵宋晚年,方讲理学,作《水浒》者,其有所讥也夫!(甯)
  王 英
  昔老苏论《三国》,谓人主须有知人之明,用人之才,容人之量,而刘孙曹,皆不全有,遂终于无成。若以此论宋江,则几乎能兼之矣。试观《水浒》一百零七人,品格不齐,性情各异,而或重情义,宋即以情义动之,或爱礼貌,宋即亦礼貌加之,或贪嗜好,宋即以嗜好足之,于是指挥若定,——皆为其效死而莫知或悔。是故王英好色能轻生死,宋即处心积虑,觅一扈三娘予之,未足怪也。不仅予之而已,且使扈拜宋太公为父,以增高其身分,俨然周公瑾所谓,“内托骨肉之亲,外结君臣之义焉。”宋之用人手腕,真无孔不入也哉!
  谓梁山而下下等人物,则矮脚虎王英之流是已。以燕顺之杀却高知寨夫人,王竟不惜提刀与之伙并,重色如此,薄义如彼何足言也?而宋江究以彼是一个武夫,卒满足其欲望而别用之。以后下山细作,常常差遗此一长一矮之夫妇,深知之也,深用之也,亦深容之也。对一下下人物如王英者,犹不使有所失望,他可知矣。水浒何尝写王英,写宋江也。(渝)
  扈三娘
  《水浒》写妇人,恒少予以善意,然一目了然,初无掩饰。若深文周内,如写宋江以写之者,其惟一丈青扈三娘乎?
  扈三娘扈太公之女,祝彪之未婚妻也。梁山众寇打祝家庄,祝扈李三家联盟拒敌,扈方以一丈青大名,挥刀跃马,驰骋战场,当其直扑宋江,生擒王英,何其勇也。及既被俘,一屈而为宋太公之女,再屈而为王英之妻,低首俯心,了无一语,判若两人矣。当是时,祝家庄踏为齑粉,祝彪死于板斧之下,扈夫家完矣。扈家庄被李逵杀个老少不留,扈成逃往延安,扈父又完矣。扈不念联盟之约,亦当念杀夫之仇,不念杀夫之仇,亦当念亡家之恨。奈之何赧颜事仇,认贼作父,毫无怨言哉?息夫人一弱女子也,惜花唯有泪,不共楚王言,后之人犹不免以艰难一死讥之。扈三娘有万夫之勇,而披坚执刃,随征四战,复仇脱险之机会甚多,乃观其屡次建功,绝无二意,作水浒者对之不作一语之贬,正极力贬之也。
  或曰:“扈当死而不死,可去而不去,甘为盗妇,果何所取。”曰:“以理度之,其始必恋于梁山之一把交椅,其继则惑于宋江招安之言,而另图荣宠。”古不有杀妻求将者乎?则扈亦反其道行之而已。(平)
  陶宗旺
  《水浒》群酋,大半属于细民,而真正以农家子参与者,则止一陶宗旺。尝究其故,原因有三。中国农人,大都朴厚可欺。遇其时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不知所谓太平何自也。如其不遇,则贪官污吏土豪劣绅,均得而奴役之,生平即未曾梦及反抗,故亦不能反抗,《水浒》人物所为,非其所知,其一也。近世史家,称陈胜吴广之徒,为农民暴动。然亦究非农民起自田间,陈吴以死挟役民而起耳。以暴秦之虐政,犹不能激农民而起,则赵宋之荒淫,自亦彼等所能忍受,其二也。中国农人,聚族而居,各有室家之累,田园之守,举公守法,唯恐不谨,即犯法亦无所逃避,安得而有逃命江湖打家劫舍之意乎?其三也。
  陶宗旺之加入欧鹏一伙为盗,未知其始何自?观其人仍若谨厚一流,则或亦不外所谓受“逼上梁山”之一通。以不易犯法者而究犯法,则其被逼之深且重可想,惜论水浒者,竟未能为之特立一传也。且有进者,宋人尚未以龟为骂人之词,陶绰号九尾龟,似形容其蹒跚人群,而略有后劲者,则其人殆亦不过略胜于武大而已,证之水浒分配职务,使之监工土木。必有力而忠厚者。若论其究不免为盗,其真汉人之视刘秀,“谨厚者亦复为之矣”。于芥子中见大干世界,吾因之深有感焉。(渝)
  周通
  庄前锣鼓响叮当,娇客新来小霸王,不信桃花村外火,照人另样帽儿光。读小霸王醉入销金帐一回后,乃打油一绝,固未尝不为周通遗憾也。夫以周通为桃花山上第二寨主,其欲得刘太公女为压寨夫人,正不难迳拨数十缕罗掳而有之。而必纳金下聘,然后奏乐明灯,于“帽儿光光,今晚作个新郎”之彩唱声中,扶醉下马入门,则其人亦有情致,非急色儿如王英饥不择食者,退一步言之,不失为趣盗也。至其向鲁智深折箭为誓,不更登刘太公之门,尤非王英所能,殆未知其心中,亦“虞兮虞兮奈若何”之感否?他日招安,周自可得一小小武官,使其解事,当求为青州巡检都监之流,于是趁刘小姐之未嫁,重入此一抹红霞簇拥之桃花村,刘太公或不能不刮目相看,终成好事也,而桃花山与桃花村,乃不负此一艳名矣。
  古本《水浒》,百十余回中,有李逵在太平庄扮假新娘事。《西游记》亦有猪八戒高老庄招亲事,无非桃花村一幕之重演,此则初咬是沙糖,继咬是矢橛,不足与论,而周通趣事,乃更见其令人回味不置也。(渝)
  朱 贵
  曲槛深回,重帘微启,暖阁人闲,红炉酒熟。于其时也,则世界银装玉琢,雪花如掌。主人翁覆深沿帽,着紫貂裘,叉手檐前,昂头看雪。是其人非在钟鸣鼎食之家,亦居冠盖缙绅之列。而不徒林冲于风雪载途会见其人于梁山泊外酒家也。其人为谁,旱地忽律朱贵也。故重帽貂裘,叉手看雪,当时蔡京高俅可得之,强盗亦可得之。曲廊洞房有之,路边黑店亦有之。其人其地不同,享受滋味则一也。享受既同,虽蔡京高俅于贿赂敲索求而得之,强盗于杀人劫货中求而得之,而一切为民脂民膏所变,又未尝不同也。朱贵告林冲,谓杀人之后,精肉作把子,肥肉熬油点灯,是直接用民脂民膏者也。蔡京高俅家无产铜之山,手无点金之术,其一食万钱,非精肉把子也。华灯如昼,非人油也。然仔细思之,又何莫非人肉把子与人油也?人阅水浒,徒知朱贵之着紫貂看雪,得之之手段太惨烈也,而不知彼无法间接得民脂民膏,则适直接得之也。试看朱贵有弟曰朱富,后亦上山入伙,彼等之视富贵固如此如此也。
  张先生曰:“而今而后,吾之看人着紫貂叉手看雪也,吾必回忆水浒朱贵水亭放箭之一回也。”(渝)
  时 迁
  批《水浒》者曰:“时迁下下人物也。”续《水浒》者曰:“时迁下下人物也。”读水浒者亦莫不曰:“时迁下下人物也。”然则时迁在一百八人中,果下下人物乎?张先生曰:“未也。”
  夫举世所以认时迁为下下人物者,以其为偷儿出身耳。偷儿之行为,不过昼伏夜动,取人财物于不知不觉之间,作事不敢当责而已。较之杀人劫货,而以人肉作馒首馅者,质之道德法律,皆觉此善于彼。今曰一百八人中惟时迁为下下人物,持论未得其平也。否则曰必能杀人,能劫货。能从狱动库,能放火烧城,便是梁山好汉。若只能偷鸡摸狗,不足齿及也。呜呼!此特倒因为果,奖励为恶之至者矣。吾以为就道德法律论,时迁较之宋江吴用之罪,犹可减少。就本领论,时迁较之宋清萧让郁保四等,又超过若干倍也,奈之何而曰下下哉!王荆公论孟尝好客,谓鸡鸣狗盗之徒,出于其门,而客可知。施耐庵之写时迁入水浒,亦正王荆公之意也。一百八人中有时迁一度,而正以证一百八人之未能超于鸡鸣狗盗耳。不然,徐宁家之甲,翠云楼之火,何独为时迁亦着如许笔墨哉?此意金圣叹未晓也。能读小说如金圣叹,犹未或悟,则亦无怪时迁之必为下下人物矣。(平)
  五、外篇
  王进 高逑 罗贯中  施耐庵 金圣叹
  王 进
  
  求全材于水浒,舍王进莫属矣。以言其勇,八十万禁军教头也。以言其知,见机而退,卒不为仇家所陷也。以言其孝,能以计全,能以色养,真不累其亲者也。以言其忠,则虽不得争名于朝,犹复往延安府求依老种经略相公,效力于边疆也。使水浒一百八人,皆得如王进,则高俅又何足去。而施耐庵先生写此英雄,乃仅仅只有开场一幕,令人辄嫌不足矣,把卷神驰,王教头其犹龙乎!虽然,吾尝见画家之画龙矣,云雨翻腾,太空弥漫,夭矫霄汉,若隐若现,若者为首,若者为角,若者为鳞与爪,此神品也。求其全身,不可得矣。非不可得而画也,惟其一鳞一爪,东闪西匿,斯足以见其变幻幻想莫测,而全身毕显之不易耳。吾虽不得读王进全传,吾胜似读王进全传矣。
  史进,乡村纨绔子弟也,仅得王进余绪,即可上列天罡,抗手林鲁,于其弟以窥其师,尚待论乎?风尘之中,未知果有其人否?吾愿斋戒沐浴,八拜而师事之!(乎)
  高 俅
  
  戴宗之发迹也,以脚,以其能神行也。高俅之发迹也,迹以脚,以其就蹴球也。戴以脚而遇宋江,为盗薮之头领。高以脚遇徽宗,则为朝之太尉。是神行之技不如蹴球之技之可贵乎?非也,所遇者有朝野贵贱之别耳。使徽宗与宋江异地而处,则高俅不过乐和宋清之选,而戴之必为太尉,可断言也。若论其所以尽职守,戴于宋江,犹能赴汤蹈火,屡赞军机。若高之于宋微宗,则吾见其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第一件事是,欲杀王进,第二件事是欲杀林冲而已。以是而宋江与宋徽宗人品之高下可知也。虽然,以高俅之聪明,无逊蔡京王黼处,其得为太尉也,亦宜。
  有蹴球太尉一类人物,而赵宋遂南。于是有蟋蟀相公犬吠侍郎一类人物,而南宋遂亡。谁谓《水浒》无春秋之笔法哉?写《水浒》自高俅写起,善读史者,必读《水浒》。(渝)
  罗贯中 施耐庵
  《水浒》一书,或曰,罗贯中为之。或曰,施耐庵为之。或曰:罗撰而施润泽之,不可考矣。然就断简残篇证之,大抵为宋元时民间无数个传说,经人笔之传之,搜罗而编辑之,成为一书,所可断言。其后或读而喜之,喜之而感不足,另有以增益之,又可断言,盖于《水浒》最初有百回本,有百十回本,有百十五回本,有百二十回本,有百二十四回本,有以知之也。
  罗贯中爱作小说,夫尽人而能言之矣。至施耐庵之有无,其人则非后生所得知。顾不问有其人否,是书之笔之传之,编辑而润泽之,既有人在,而又其名不传,则以罗贯中外,即以是人为吾侪理想中之施耐底可矣。
  中国从来无鼓吹平民革命之书,有之,则自《水浒》始。而《水浒》不但鼓吹平民革命思想已也,其文乃尽去之乎者也,而代以凭么则个。于是瓜棚豆架之间,短衣跣足之徒,无不知重义轻财,无不知杀尽贪官污吏。虽今日绿林暴客,犹不免受罗施两公之薰陶。而其教人以重武尚侠,未始不足补其过也。
  《水浒》最初本之编成,当在金元之末。此其时,正外族凭凌,民不聊生之日也,而作者乃坦然作此书,以破忠君事上之积习,岂仅为人之所不敢言,抑且为人之所不能言矣。或曰:“元之亡,明之兴,流寇之乱,太平天国之纷扰十余年,与夫民间之一切秘密结社,无不受《水浒》之赐。”作者一支笔,支配民间思想盖四五百年焉。古今中外,与之抗手者,可颟也。施罗真文坛怪杰也哉!(宁)
  金 圣 叹
  
  论《水浒》曷为及于金圣叹?以其删改鼓吹之功,尚有未可尽没处也。中国人视小说为街谈巷议之言,金先生则名《水浒》为五才子,晋之于左孟庄骚之列,《水浒传》原意拟宋江吴用为侠客义士,金先生则画龙点睛,处处使其变为欺友盗世之徒,此其意。以为小说中固有文章,乃不可没。而又以为小说入人固深,盗不可诲也,一百数十回小说,断然斩之为七十回,缩之于卢俊义之一梦,在金之日,自有其时代背景,即至今日,功尤多于过。若谓改得不能尽如今人意,则属苛求矣。
  《诗》《书》《易》《乐》与《礼》,先孔子而有之,非孔子删订,不能去芜取精,而有以授后人也。亚美利加洲,先哥仑布而有之,非哥仑布航海而发现之,又不知迟若干年而始与外人相见也。《水浒传》先金圣叹而有之,非金圣叹细加点纂,竭力赞扬,又决不能如今书之善美也,然则金固水浒之孔子与哥仑布矣。
  圣叹于《水浒》改易处,辄注曰古本如是,实则正借古本不能如是也。后人读《水浒》,能读圣叹外书者,十不得二三焉。能看出圣叹改易处者,更百不得一二焉。而金辄归功于古本,使施耐庵受其荣誉,施在天之灵,自当掀髯微笑,而以言圣叹,得不移痛哭古人之泪,以伤知音之少乎?七十回《水浒》有东都施耐庵一序,细察其文,固圣叹外书笔调也。而或者乃以此证明施耐庵实有其人,此又令金先生鼓手大笑转悲为喜于九泉,而欣然曰:“诸君堕吾术中矣。”(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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