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青春少女到红颜祸水——说潘金莲(重读《水浒》之九)

  潘金莲与阎婆惜、潘巧云一样,都是《水浒传》中着力塑造的淫妇形象之一。凡熟悉《水浒传》的读者无不对该书中数量不多的几位女性产生很深的印象,这是因为她们的形象实在是太独特了,与现实生活有着过大的差距。该书所塑造的女性形象主要有两类,一类是相貌丑陋、武功高强、混迹于男人世界、失去了其性别特征的女强人,如母夜叉孙二娘、母大虫顾大嫂。仅从她们生猛骇人的绰号就不难想象其与一般家庭妇女的区别。另一类则是年轻美貌,但水性扬花的风流女子,如潘金莲、阎婆惜、潘巧云等,她们虽然女性味十足,但皆未能善终,最后都成了好汉们投奔梁山的入场券——一张张浸透着血污的入场券。
  小说是将潘金莲这类女性作为梁山好汉们的对立面和绊脚石来描写的,这种定位使她们和高俅、西门庆、镇关西、牛二等人一样,成为好汉们走向梁山的外界推动力,他们共同组成了一幅阴森恐怖的灰色市井图。不过,这些手无寸铁、无权无势的弱小女子何以受到众好汉乃至作者如此的敌视,她们何以有如此大的能量,仅通过性别之争、家庭纠纷就能将一个个武功盖世的英雄们逼到梁山上去,起到和贪官污吏、土豪劣绅、地痞流氓一样的作用,这确实是一个值得认真思考的问题。
  还是从潘金莲这一形象说起。客观地说,潘金莲这一形象固然有一些令人憎恶的品格和行为,但她还是有不少让人同情之处的。确实,她是一个吃人者,这有她的害死武大郎为证,但同时她也是一位被吃者,是一位被扭曲了灵魂的不幸女性。从作品的描写来看,潘金莲并非天生就是个荡妇,她年轻美貌,有着对幸福生活的向往。如果是生在男女平等的现代社会,她肯定是众多男士的追求对象,经过反复的挑选后,找到一位如意的郎君是不成问题的。即使选择有误,她还可以通过离婚的方式进行调整和更正。但不幸的是她偏偏早生了几百年,奴仆的身份使这一切都成为不合实际的奢望,她无法选择自己的人生道路,只能任人摆布,将自己的前途和幸福交给反复无常的命运。不过,她的运气确实不好,她可以暂时拒绝男主人的性骚扰,向女主人求救,但无法抗拒男主人的残忍报复,最终像礼品一样被送给自己根本就不喜欢的武大郎。
  嫁给武大郎别说潘金莲一万个不愿意,街坊邻居觉得不般配,西门庆有空子可钻,就是武松也未必觉得合适。以武大郎极其丑陋的相貌和懦弱本身的性格,他根本就没指望能吃到什么天鹅肉。但是他也有正常人的愿望,当人将潘金莲当作礼物白送给他的时候,他无法不接受这块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对此我们不能对武大郎有更多的指责。无疑,这是潘金莲走向堕落的开端,在后来发生的那场轰轰烈烈的奸杀案中,人们往往将矛头指向西门庆和潘金莲。其实,那位将潘金莲当礼物送人的男主人也是要付相当责任的,因为祸端就是他直接埋下的。再继续追究下去,那位男主人也会感到冤枉,因为是当时的社会给了他随意发落奴仆的权力,他将潘金莲送给武大郎之举尽管与情理不合,但并没有超出法律所许可的范围。
  自然,如果潘金莲顺从地听从命运的安排,死心塌地地跟着武大郎过日子,就不会有后面的那些故事了。而且当时的社会也正是这样教育女性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古训形象地概括了这一原则。但是,潘金莲没有这样做,事实上但凡对自己的前途命运有点想法的年轻女性也不会有人甘心这样做。如果她是自愿嫁给武大郎,比如被武大郎的淳朴善良感动之类,这另当别论,但问题的关键在于,这桩婚姻彻底违背了她的意愿。因此,她的红杏出墙之举就可以看作是对不幸命运的一种抗争,有着合乎人性的正当性。这种特定社会背景下的婚外情与现代社会中的同类现象还是有着明显差异的。恩格斯在《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一书中就曾明确指出过,在包办婚姻、女性没有配偶选择权的封建社会里,违背社会道德规范的通奸反倒成为一种接近现代爱情的行为,因为它是建立在男女双方自愿的基础上。
  但是,通奸的行为在中国古代社会中从来就被视作一种十分严重的罪行,何况通奸基础上的杀夫,从当场杀奸无罪的法律规定中可以感受到整个社会对这一行为的痛恨程度,潘金莲注定要为她的不安分之举付出巨大的代价。
  即使是越轨,潘金莲也越得不是很顺利,她一开始就选错了对象,将目标锁定到高大魁梧的武松身上。以武松梗直刚烈的性格和他对兄长的深厚感情,他的拒绝是必然的。退一步讲,即便不是恪守江湖信条的武松,就是一般人只要不是那种意志薄弱之辈或无法无天之徒如西门庆之流,也未必肯接受这种畸形的爱恋,很少有人能承受得住这种通奸和违背伦理双重罪过所形成的巨大精神压力。但不管怎样,武松的拒绝对对潘金莲构成了打击。拒绝并不等于问题的解决,这只能使潘金莲暂时有所收敛,活得更为压抑而已,但无法熄灭她如火的欲望。一旦时机到来,有谁撒出一粒火星,一场熊熊烈火就会不可避免地燃烧起来。就连武松本人都感觉到了这一点,他在外出之前,不合情理地反复向武大郎和潘金莲的交代中就明显地流露中一种焦虑和不安。
  武松所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了,潘金莲的骚动不安分,加上西门庆、王婆的巧妙安排,使这场通奸十分顺利地发生了。强烈的欲望一旦不受伦理道德的约束,就会转变成一股可怕的破坏力量。如果仅仅是通奸,老实说,我们还无法对潘金莲有更多的指责,毕竟她的婚姻实在是太不幸了,虽然她是在别人的引诱下越轨,不过也没有谁强迫她,从她和西门庆偷情后的行为表现中可以看出,她对这种婚外情还是很满意的。但事情并没有按她的意愿发展,而且很快就变得越来越糟。武大郎的上门捉奸陡然使矛盾变得空前尖锐起来,潘金莲不可避免地要面临两种选择,要么结束这种婚外情,和武大郎安安分分地过日子,要么继续下去,将通奸进行到底。前一种选择稳妥安全,因为武大郎曾明确表示过,如果她能悔改,可以不计前嫌。但潘金莲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带有很大风险的后一种选择,终于,她在王婆、西门庆的教唆下,残忍毒死了武大郎。从一个年轻美貌的良家妇女到一位残忍可怕的杀人凶手,看似十分遥远,其实也就在一念之间。这种一念看似偶然,不过细细想来,却都是必然的。
  毒死武大郎,并没有为潘金莲带来不幸婚姻解脱后的轻松,很快她就为自己的越轨和残忍之举付出了鲜血与生命的代价。她没有死在官府选派的刽子手刀下,而是死于自己当初所爱恋的武松手中。虽然这一安排极具戏剧效果,但读后并不让人感到轻松。在这场轰轰烈烈的通奸、捉奸、杀奸案件中,大家都是受害者,没有一个最终的嬴家,武大郎被无辜地毒死了,潘金莲残忍地被杀死了,王婆被官府处死了,西门庆也为他的风流搭上了性命。武松虽然复仇成功,但他失去了将自己抚育成人的兄长,失去了当都头的机会,成为刺配的犯人,再次回到险恶的江湖世界。在这场争斗中,每个人都有自己行为的正当理由,但每个人的行为又都构成了对别人的伤害,一切看似偶然,但一切又都是必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作者所能开出的不过是女人祸水论的病情诊断书,但读者未必会这样照单接受,相信每个人都会做出自己的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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