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宁大学胡胜）
【摘要】寒山、拾得作为中国民间传说中的喜庆团圆之神和合二仙与《西游记》有过一段公案他们在宋元间泉州傀儡戏《三藏取经》中曾有过一席之地，充当三藏师徒的接引者遗憾的是，最终他们的故事被百回本写定者舍弃了探究二者进出西游的缘由可知，原本他们最早是取代了另一位和合仙万回而与西游结缘，但最终又被文殊、普贤二菩萨所取代，脱离了西游轨道他们进入《三藏取经》，进入西游系统，是因为民间话语体系的兼容性只是最终受限于身份标签，他们只能被割爱这二者的出现与消失的意义在于一方面为我们研究《西游记》的演化提供了全新的例证；另一方面他们的出现与泉州东西塔上实物雕像互证，也成为断定南系《西游记》《三藏取经》相关问题的关键证据之一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17186.html
【关键词】寒山拾得万回《三藏取经》《西游记》聚合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17186.html
在《西游记》累积成书的漫长历史区间里，西游故事始终处于一个动态的更生、蜕变、聚合过程之中，许多角色、名物、事件出入其间，有些最终得以保留、改造，成为终极文本的一部分，有些则被舍弃、刊落，成为题外话[1]这一点，从由《取经诗话》、《三藏取经》、《西游记杂剧》、《西游记平话》等文本坐标所串联起来的故事演进轨迹里，看得尤为清晰随着学界对泉州傀儡戏《三藏取经》的深入认识[2]，我们又发现了两位特别值得的角色寒山、拾得这两位民间传说中的焦点人物和合二仙，在《西游记》成书过程中是曾经有过一席之地的，其与西游故事的因缘聚散，又可作为判定关键文本时代归属，以及考察特定时代故事基本形态的证据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17186.html
一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17186.html
现存明清刊本《西游记》小说系统中是看不到寒山、拾得踪影的追溯起来，二人曾在杨景贤《西游记杂剧》第六本第二十二齣参佛取经中出现过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17186.html
（寒山、拾得扮出山佛像上）（云）玄奘，你来也！（唐僧云）我佛，弟子来也！（佛云）玄奘，你往日是西天罗汉，今为东土国师心坚念重，至公无私，磨而不磷，涅而不缁今日归来，万物有时给孤引见大权，将经文法宝，交付与玄奘孙、猪、沙弟子三个，乃非人类，不可再回东土，先着三个正果我佛座下弟子四人，一名成基，一名惠光，一名恩昉，一名敬测基、光、昉、测四人，送你到于东土，开阐戒坛，大兴妙法，后回西天，始成正果给孤长者，引将他去，着他领取经宝，疾忙便行（下）[3]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17186.html
这段剧情很简略，只有一个场景从角色功能上看，寒山、拾得作为过场的接引者出现，点破前因后果整个场景中，既没有戏剧冲突，也不涉及与两个形象民间传播实际相关的文化符码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17186.html
比较而言，泉州傀儡戏《三藏取经》第十五齣隔柴度有较大不同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17186.html
（山、得[4]上，唱）【前调】长老吩咐讨柴，讨柴卜去煎茶汤，方广寺内好庄园（？）（合）通上界，透天堂，放紧行，畏日晚匕匕（各三合，唱）（生上，见，白）二位师兄稽首（亥）敢问二师兄，只处是何名？（山、得白）正是隔柴渡（生白）前面可有寺院否？（山、得白）过渡就有寺院（生白）有船可渡否？（山、得白）无船，只有一条船（亥）桥在怀中（亥）僧行値去？（生白）卜去西天取经，遇日晚，望师兄引我借歇一宵，情无不知感（亥）名三藏，住大唐国蟠桃寺，祖居崇林（山背亥，白）师兄，你晓得否？只人原是第三位尊者金禅罗汉，因私赴灯果会，佛罚伊过三十六劫磨难，咱今来抨（骗）伊（亥）你既是卜同玩去，阮将只怀中桥放只水上，渡你过去阮收拾柴担，就来（生亥，唱）【大迓鼓】收拾柴担，放早过桥来相伴（山、得唱）三藏来去寺内，做紧过桥心放宽，恐畏日落西山匕匕（山、得断桥亥，下）（生跋落，下）（龙内白）望面山崩桥断，毫光灿烂，透入龙宫海藏乜般神圣，跋落隔柴渡？鬼将，扶入龙宫来（龙上，唱）【正慢】望面听见山崩桥断，乜般神圣跌落隔柴渡中？（叉扶生上，唱）望面跌落，神魂颠倒都失迷（见亥，白）龙王稽首（龙亥）请坐（白）原来是三藏法师小神望面听见山崩桥断，毫光透入龙宫海藏，失迎届，恕罪（生白）小僧卜去西天取经，日晚腹飢，令行者去取凡食未到不期遇着二位小眞，引我过桥，误跌落江中，龙王深恩（龙白）许二位乃是方广寺寒山、拾得，法师着伊所误（生白）且喜得见佛面，但可惜二位行者，又不得到西天，真个人烦恼（龙白）法师请宽心，吾令鬼将送你上山，方广寺中安身[5]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17186.html
尽管方言俚语可能造成一定的阅读障碍，但我们仍可明确概括出其大致剧情寒山、拾得化身樵夫，在隔柴渡接引唐僧师徒（三藏、悟空、二郎神），放桥引路最后关头，山崩桥断，三藏落水，为龙王所救，龙王道出原委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17186.html
客观上讲，这段戏文也不算长，寒山、拾得的戏份仍旧有限，只涉及三十六难中的一难，但它涉及一连串事件，又透露出不少极具价值的息二人化身樵夫；点破前因三藏为金禅罗汉，私赴灯果会，佛罚经历三十六磨难，[6]此撤桥落水为一难；龙王遣夜叉将三藏引入龙宫；龙王揭破谜底二人为广方寺行者这些息，指向、涉及西游故事的多个段落，既有被百回本吸纳、改造者，也有被其刊落、隐去者
其中，最为直观、明晰的，就是断桥落水的情节，这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西游记》第九十八回猿熟马驯方脱壳，功成行满见真如，凌云仙渡，接引祖师撑无底船度脱三藏师徒
那师父踏不住脚，轱辘的跌在水里，早被撑船人一把扯起，站在船上那佛祖轻轻用力撑开，只见上溜头泱下一个死尸
接引与落水这两个关键息，作为一处针脚，让我们进一步看到杨本杂剧、傀儡戏与百回本小说之间的因缘关系（寒山、拾得的接引功能，下文还要论及，此处不赘言）这也就引发了一系列问题寒山、拾得为何与《西游记》发生纠葛？这段公案为何最终又被黜落？从他们进入西游故事到离开西游故事，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寒山、拾得在西游故事中的亮相又意味着什么？
二
提起寒山、拾得，人们并不陌生，二人在民众中的知名度，其实不亚于唐僧师徒在雅文化中，他们是唐代的诗僧，俗文化中则是喜庆团圆之神和合二仙他们的传记和传说颇有些扑朔迷离的味道说二者活动于唐贞观中[7]，说其生活于唐中叶[8]，亦僧亦道亦隐寒山诗改头换面孔，不离旧时人大抵可作为二人真幻相兼形象的一个注脚
寒山有《寒山诗集》传世，现存诗三百余首晚唐贯休曾作《寄赤松舒道士二首》，其一云子爱寒山子，歌惟乐道歌会应陪太守，一日到烟萝另有《送僧归天台寺》云天台四绝寺，归去见师真莫折枸杞叶，令他拾得嗔有趣的是，贯休还绘有寒山、拾得像[9]此外，流传至今的宋金元绘画造像尚有梁楷的《寒山拾得图》、释法常的《寒山拾得丰干图》、马远的《寒山子像》、刘松年的《拾得图》、因陀罗的《寒山拾得图》[10]这些诗歌和画像的留存可以说明他们曾经真实存在
关于他们的事迹，除个别细节外，许多文献记载相差无多常为今人所引述的，如宋代志磐《佛祖统纪》卷三十九
寒山子者，隐居天台之寒岩，时入国清寺有拾得者，因丰干禅师于赤诚路侧得之，可十岁委问无家，付库院养之三年，令知食堂常收菜滓于竹筒，寒山若来，即负而去长廊叫唤快活，寺僧逐骂，辄抚掌大笑二人即把手而笑，走向寒岩，更不返寺胤乃令道翘于村墅人家屋壁、竹石之上，录歌诗三百余首，传于世云
如果说唐代杜光庭的《仙传拾遗》他们尚属道家之仙，那么宋代赞宁《宋高僧传》（卷十九）、宋代道元《景德传灯录》（卷二十七）、宋代普济《五灯会元》（卷二）《古宿尊语录》（卷十四）等，则入释已深，就连禅宗都没忘记把紧密相连的二人，涂抹上层层禅意，二人身影在后世一些禅师语录中随处可见
弟呼兄应岂偶然，嬉游时在旧山前通身手眼如何会，拾得寒山笑揭天（《禅林类聚》卷十）
山云昨夜雨，檐头滴滴举寒山拾得知，双双为伴侣（《普庵印禅师语录》卷三，庄严净土分第十）
寒山兄，拾得弟，相呼相唤，踏步石梁桥畔（《方山文宝禅师语录》卷一）
和道、佛（包括禅宗）文献的记载不同，在民间话语体系里，对二者的兄弟情义描述则是另一番情景关于二人友情的民间传说很多，最典型的是相传兄弟二人同时爱上一个女子，最终为了友情同时舍弃了爱情，出家为僧，一手持荷，一手持盒，于是盒荷便成为和合二仙的标配这一故事为后世二仙的造型蓬头笑面二童子，一持荷，一捧盒（寓意和合美满、百年好合）奠定了基调，正所谓人心所向，神即因之和合二仙传说的出现、流行大约在宋元间，入明依然，入清后被推至极致雍正十一年（1733），二人被敕封为妙觉普度和圣寒山大士圆觉慈度合圣拾得大士，并称和合二圣[11]由唐至宋，再到明清，从文人圈子到市井渠道，以至得到官方认证，寒山、拾得两人，正是进入时间范畴的历史人物，在后世传播过程中，向文艺形象和文化符演变的典型在不同的流通渠道和文化语境内，其形象揉入了驳杂的成分既有来自口头的，又有形于案头的，既有雅趣的，又有俚俗的；既有下自民间的，又有上自官方的；既有宗教的，又有世俗的而当这一由复杂成分构成的符系统，开始形成反馈效应，作为素材被吸纳进各种故事的形成、演变，以及各种文本的编创、传播过程时，即使未能与具体的叙事结构形成高品位融合，也可成为相关故事、文本的一个重要的文化印记二者与西游故事的因缘聚散，便是如此
三
那么，寒山拾得因何与《西游记》结缘？换言之，为何会成为《西游记》成书某一环节的重要人物，充当三藏师徒取经的接引者呢？
前文说过，寒山拾得的传说之所以流行，一方面是他们的和合身份，喜庆、接引之神，另一方面是他们了无挂碍的人生态度试问世间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治？只是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12]这种无争、无碍的处世之道，对下层百姓弱势群体无疑是最好的安慰，对某些上层人士也未尝不是一种较好的人生选择
其实，这种了无挂碍者和佛教所谓和合僧契合无间[13]以此无碍解脱的大德作为唐僧师徒的接引者似无不妥，但深究起来，未免过于文化真正的佛经、道典，为民间话语体系所吸收的成份，其实是有限的换句话说，民间话语体系内故事聚合所遵循套路另具一格具体而言，民间编创、传播者在将宗教人物纳入通俗故事时，依据的往往不是相关的经文教义，而是一种世俗化（甚至庸俗化）的理解，他们可能只是留意到了一个（一组）背倚迷人光晕的形象，一种大众约定俗成的文化艺术符，将其拉入客串故事角色
当然，这种客串现象，有时是毫无理据可言的，令人感到莫名其妙，有时却可寻得蛛丝马迹，找到形象植入、嬗变的中间环节在寒山、拾得形象植入西游故事的过程中，和合万回就是这一中间环节具体来说，先是万回和西游故事发生纠葛，最后又被张冠李戴，此和合（寒山、拾得）取代了彼和合（万回），于是寒山、拾得成了西游人物
万回是唐代的一位民间奇人，在真实与传说之间他生活于唐高宗、武后、中宗、睿宗等四朝，《太平广记》引韦纾《两京记》、胡璩《谭宾录》
万回师，阌乡人也，俗姓张氏初，母 祈于观音像，因而娠回回生而愚，八九岁乃能语，父母亦以豚犬畜之年长，父令耕田回耕田直去不顾，口但连称平等，因耕一垄，耕数十里，遇沟坑乃止其父怒而击之，回曰彼此总耕，何须异相？乃止击而罢耕回兄戍役于安西，音问隔绝父母谓其死矣，日夕涕泣而忧思焉回顾父母感念之甚，忽跪而言曰涕泣岂非忧兄耶？父母且疑且，曰然回曰详思我兄所要者，衣裘糗粮巾履之属悉备焉， 某将往之忽一日，朝赍所备而往，夕返其家告父母曰兄平善矣视之，乃兄迹也，一家异之弘农抵安西，盖万余里以其万里回，故曰万回也[14]
段成式《酉阳杂俎》、郑棨《开天传记》等皆有相似的记载，强调的是万回得名由来，强调其万里而回的神迹，至宋代其和合之神的名声渐起元代刘一清《钱塘遗事》卷一万回哥哥条谓
临安居民不祀祖先，惟每岁腊月二十四日各家临期书写祖先及亡者名，作羹饭供养，罢即以名就楮钱上焚化，至来年此日复然惟万回哥哥者，不问省部吏曹市肆买卖及娼妓之家，无不奉祀，每一饭必祭其像蓬头笑面，身着彩衣，左手擎鼓，右手执棒，云是和合之神，祀之可使人在万里外亦能回家，故名万回隆兴铁柱观侧、武当福地观内殿右亦祠之，未知果为淫祠否乎？[15]
此外，元代无名氏所撰《湖海新闻夷坚续志》及明田汝成《西湖游览志馀》卷二十三皆有相关条目有趣的是，相传为唐代李淳风著、袁天罡增补的《万法归宗》中也有一段与万回相关的和合咒
贞观元年五月五日，万回圣僧生下土不佛法不仙，专管人间和合事和合来时利市来，眼观梨园舞三台拍掌呵呵常耍笑，鼕鼕金鼓滚地来男女相逢心相爱，营谋买卖大招财时时刻刻心常恋，万合千和万事谐吾奉万回歌歌张圣僧律令敕[16]
万回的崇拜似流行于南宋至元代，在当时的离乱背景下，他被寄予乱世之民的愿望，作为团圆之神出现明代的世情小说第57回即讲述了万回老祖创建永福寺的故事[17]
其实万回和西游的纠结，关键在于《谭宾录》卷二这段记载
先是玄奘法师向佛国取经，见佛龛题柱曰菩萨万回， 谪向阌乡地教化奘师驰驿至阌乡县，问此有万回师无，令呼之万回至，奘师礼之，施三衣瓶钵而去[18]
赞宁《宋高僧传》卷十八《唐虢州阌乡万回传》则云
贞观中，三藏奘师西归云天竺有石藏寺，奘入时见一空房，有胡床锡杖而已因问此房大德，咸曰‘此僧缘阙法事,罚在东方，国名震旦,地阌乡,于兹万回矣’奘归求见回,便设礼问西域,宛如目瞩奘将访其家,回谓母曰:有客至,请备蔬食.俄而奘至,神异之迹，多此类也[19]
前一条说玄奘佛国取经，因见万回神迹，师礼之；第二条则是三藏转述万回神迹，阌乡至天竺数万里之遥于兹万回皆和玄奘取经有关也就是说，该形象参与了取经故事的早期生成、传播阶段，虽然角色功能尚未固定，但从存世文献来看，曝光率还是不低的
尽管这次聚合中，和合这一形象符似并未发挥作用但它毕竟是宋元时期万回现象在民间流通渠道的一个最突出的标签，而此一时期，又恰恰是西游故事实现通俗化、神异化，以及各单元故事裂变、聚合最为活跃的时期[20]和合由隐到显，并成为其他形象植入的楔口，也就不足为奇了至于明代，和合万回逐渐退出民间流通渠道（起码不再具有之前的影响），比较而言，万回传说表达的是特定历史时期（乱世飘零）的世人祈盼亲人团圆的美好愿望，寒山与拾得的传说则更加符合和合（朋友和合、夫妻和合）的本义和合二仙的影响力则与日俱增，万回影响日减，至明正德、嘉靖间其祀已绝[21]一如翟灏《通俗编》卷十九所云今和合以二神并祀，而万回仅一人，不可以当之矣，此为极具代表性的民间心理和合仙应该是二人，不应是一个人！这样在西游故事群落进一步聚合的过程中，万回便被寒山、拾得所取代[22]万回由一变二，衍化成寒山、拾得两人该过程可以概括为
万回（和合）寒山、拾得
当然，寒山拾得进入西游系统可能和目连戏的演出也脱不了干系因为傀儡戏《三藏取经》本就是目连簿的一部分，《西游记》与《目连戏》本就纠结不已[23]，此《三藏取经》本就为《目连》全簿的一部分，与目连戏同台合演，换货一出，寒山、拾得奉佛祖法旨，变化凡人陈山、秦得携珍宝襄助目连，令世人知善恶有报[24]民间目连戏的开放式结构使得诸多民间传说夹杂其间，民间俗神乱入其中，故事情节纠葛交错所以，这也是寒山、拾得和合二仙成为接引角色的可能原因之一
四
那么，最终和合二仙被《西游记》的最终写定者摒弃，原因何在？
笔者以为他们不过是重演了其前身和合万回退出故事的历史，即被其他影响力更大的形象所取代随着《西游记》的写定，一方面，许多人物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淡出了读者的视野，另一方面，一些人物被改造寒山拾得即属于后者，他们最终让位于两位在民间影响力更大的形象文殊、普贤
当然，这一演化过程，是早于西游故事之定型以及百回本写定的在民间，寒山、拾得曾一直被视作文殊、普贤二菩萨的人间化身在宋代伪托唐闾丘胤撰《寒山子诗集序》云寒山文殊，遁迹国清；拾得普贤状如贫子，又似风狂宋代志磐《佛祖统纪》卷五十三丰干弥陀化现，寒山文殊化现，拾得普贤化现此外，《景德传灯录》卷二、《天台丰干禅师》、《天台寒山子》、《五灯会元》卷二、《天台丰干禅师》等皆有关于寒山为文殊菩萨化身的暗示
这就为和合二仙让位于两位菩萨提供了可靠的文化语境而从西游故事和百回本《西游记》的内容来看，文殊、普贤参与故事的时代更早，戏份也更多（如四圣试禅心故事、乌鸡国故事、狮驼国故事等），无论是从宗教氤氲浓淡、文化影响力大小，还是从叙事成本高低等方面来考虑，两位菩萨遮蔽其人间化身，都是比较合理的事情寒山、拾得也就成为写定本的零余人，退出故事系统也就势所难免了
当然，与其他被写定本淘汰的零余人一样，寒山、拾得退出了西游系统，却长期作为神魔故事系统的经典客串角色如余象斗《南游记》哪吒帐下有和合二神，一使如意，能够念动咒语，招来华光，另一位则能用珠宝果盒装住华光这和《西游记》正好形成鲜明的对比《西游记》删削了大量人物，真正是化零为整，点铁成金，而《南游记》等则是广为搜罗，不计工拙，神仙体系极为庞杂，甚而有许多不合逻辑的演绎[25]《西游记》则是在历代累积的基础上，做了大幅调整，作家的主体意识决定了作品的最终高度
要特别提到的是寒山、拾得在《三藏取经》中的出现一方面让我们对西游故事聚合机制有进一步明晰，同时也为界定泉州傀儡戏《三藏取经》的时间提供了证据作为文本资料，它与泉州本地风物相联，彼此互证，说明泉州作为《西游记》发源地的可能
泉州开元寺的东西二塔，初建于唐，为木制，南宋间两次为火焚毁，改为砖塔，后历时十年，于绍定元年（1228）至嘉熙元年（1237），改为花岗岩石塔是南宋泉州佛教极盛的标志，也是当时泉州经济繁荣的象征[26]东塔象征东方婆娑世界，计分五层，表示佛教修行的五种境界寒山拾得即位于第二层声闻乘，属十六罗汉的组合寒山（东2-1）左手执念珠，右手二指指点拾得；拾得（东2-2）左手持经卷，右手翘起小指，似在嘲笑寒山，二者面露喜容，洒脱自然[27]有趣的是，西塔象征西方极乐世界，也分五层，交错着修成正果的佛、菩萨、罗汉、护法神等第二层寒山、拾得造像依然在列，只是形象稍有不同，寒山（西2-2）右手握笔，左手执蕉叶（似在写诗）；拾得（西2-1）右臂稍屈，左手举在肩头，二者皆咧嘴嘻笑[28]
有意思的是，不仅东西塔，开元寺甘露戒坛也有寒山拾得立像戒坛初建于北宋天禧三年（1019年）[29]由东西塔及戒坛的建造时间可知，寒山、拾得的雕像出现不会晚于南宋
原来研究者的注意力往往都被东塔上持刀的猴行者雕像所吸引，由此论证其与《大唐取经诗话》的的关联，大家从未把寒山、拾得与西游故事连在一起傀儡戏《三藏取经》的相关情节让我们重新审视开元寺的实物雕像，二者之间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关联？说毫无瓜葛恐怕难以服人其实，东西塔上和《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三藏取经》有关的雕像尚有宾头卢尊者（《三藏取经》中玄奘的前身）、毗沙门天王、目连尊者、观音、文殊、普贤、火龙太子等一系列人物，远非一两人，因所涉较广，当另撰文述之
仅以寒山、拾得的雕像与《三藏取经》中的寒山、拾得形象相互印证，亦可见《三藏取经》故事主体形成的时间之早，似应在宋元间，在《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之后，杨景贤《西游记》之前其作为南系《西游记》的集大成的地位是不可动摇的[30]
综上，可以看到，尽管寒山、拾得形象没有最终进入百回本《西游记》，但其在故事形成、演化和写定本成书过程中的作用不容忽视我们以往大多站在写定本的立场上，根据写定者的筛选标准，去衡量相关角色、名物、情节的学术价值这其实不利于真实再现西游故事生成、演化的原始生态，以及描述百回本成书过程的复杂轨迹应该说，那些最终经百回本沉淀、固化的故事成分，自然值得我们深入考察、尽力开掘，但那些缺席于百回本的故事成分，同样值得我们以学术目光进行考量，它们所隐含的历史息，可能不亚于前者
本文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西游记》跨文本文献资料整理与研究 (17ZDA260)、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西游说唱文献整理与研究（17BZW012） 阶段性成果
本文发表于《南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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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参见赵毓龙，《西游故事跨文本研究》第二章，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年版
[2]参见胡胜，《重估南系<西游记>以泉州傀儡戏<三藏取经>为切入点》，《复旦学报》2017年第6期
[3]胡胜，赵毓龙校注《西游戏曲集》第112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年
[4]按，山指寒山，得指拾得
[5]黄少龙校点，傀儡戏《三藏取经》，第98100页，中国戏剧出版社，1999年
[6]为何后世定本的九九八十一难在此为三十六难详见拙文《重估南系<西游记>以泉州傀儡戏<三藏取经>为切入点》，《复旦学报》2017年第6期
[7]《全唐诗》卷807《拾得》，第9104-9105页，中华书局，1960年
[8]《太平广记》卷55《寒山子》，第338页，中华书局，1961年
[9]参见明·汪砢玉《珊瑚网》卷25贯休应真高僧像卷下，引董其昌题记
[10]参见王海男，《和合二圣造像及其嬗变》，《中国社会科学报》2014年5月28日第A08版
[11]王海男，《雍正敕封和合二圣之始末及其影响》，《中国社会科学报》，2015 年4 月1 日第 B02版
[12]叶昌炽《寒山寺志》，第110页，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年
[13]僧无谶译，《大方等经集》卷五《宝女品》第三（之一），中华大藏经编辑局《中华大藏经·汉文部分》卷一0，第57页，所谓和合僧概括起来即一菩提心无碍，无生无灭无碍，心无杂染无碍，离欲解脱无碍，行无漏法无碍之大德
[14]《太平广记》卷92，第607页，中华书局，1961年
[15]元·刘一清《钱塘遗事》，第32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
[16]明·《新刻万法归宗》，第717页，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
[17]参见刘紫云，《论<金瓶梅词话>的民间仰基础及其文学再现以万回老祖为例》，《云南大学学报》2015年第1期
[18]《谭宾录》，见《太平广记》卷92，607页，中华书局，1961年
[19]《宋高僧传》，第455页，中华书局，1987年
[20]参见赵毓龙，《西游故事跨文本研究》第二章，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年版
[21]田汝成《西湖游览志馀》，第365页，浙江人民出版社，1980年
[22]参见崔小敬《和合神考论》，《世界宗教研究》2008年，第1期
[23]参见胡胜，《<西游记>与目连戏关系辨》，《社会科学战线》2017年第7期
[24]参见曾金铮校订，泉州傀儡戏《目连救母》，第332页，中国戏剧出版社，1999年
[25]其他如罗懋登《三宝太监西洋记》第五十六回、李汝珍《镜花缘》第一回分别出现了和合二仙童与和合二仙
[26]王寒枫《泉州东西塔》，第14页，福建人民出版社，1992年
[27]同上，第79页
[28]同上，第146页
[29]朱亚仁、黄真真《泉州开元寺的寒山拾得像》，《东南文化》，1990年第6期
[30]参见拙文《重估南系<西游记>以泉州傀儡戏<三藏取经>为切入点》，《复旦学报》2017年第6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