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思豪:赋法:《诗经》学视域下的《金瓶梅》批评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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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安派代表人物袁宏道于万历二十四年(1596)写给画家董其昌(思白)的信中称:《金瓶梅》从何得来?伏枕略观,云霞满纸,胜于枚生《七发》多矣[1]

万历三十四年袁宏道又在《觞政》中谓:凡《六经》《语》《孟》言饮式,皆酒经也……传奇则《水浒传》《金瓶梅》等为逸典[2]这是目前所知,《金瓶梅》在明代社会流传的较早记录[3]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732.html

细味袁氏之语,有两点值得注意: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732.html

一是为何选择以枚乘《七发》与《金瓶梅》作比?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732.html

枚乘《七发》是汉赋名篇,是赋体文学成熟的标志,而其结构与主旨,诚如刘勰所谓: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732.html

及枚乘摛艳,首制《七发》,腴辞云构,夸丽风骇盖七窍所发,发乎嗜欲,始邪末正,所以戒膏粱之子也……观其大抵所归,莫不高谈宫馆,壮语畋猎,穷瑰奇之服馔,极蛊媚之声色;甘意摇骨体,艳词动魂识,虽始之以淫侈,而终之以居正然讽一劝百,势不自反子云所谓‘先骋郑卫之声,曲终而奏雅’者也[4]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732.html

腴辞云构与曲终奏雅是《七发》的法则所在,云霞满纸是就《金瓶梅》中的赋法而言,二者于此寻觅到默契之处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732.html

二是将《金瓶梅》当作逸典外典的批评思路问题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732.html

《尔雅·释言》谓:典,经也《玉篇·丌部》:典,经籍也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732.html

唐刘知幾《史通·叙事》称:自圣贤述作,是曰经典[5]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732.html

古代经学家称广引事语、推演本义的书为外典外传,与专主解释经义的内典内传相对,如《春秋左传》为内传,《国语》为外传;《诗》有《韩诗外传》等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732.html

赋者,古诗之流也,汉赋本身即承载着以赋传经的功能[6],袁氏称《金瓶梅》为逸典外典,秉承的正是一种经学传承的思路

故此,从经学视域下考察《金瓶梅》的批评观,或有所获[7],本文试从《诗经》学角度发覆之

赋笔:敷陈出欣赏的文学

张竹坡评点本第十二回开篇引诗曰:

可怜独立树,枝轻根亦摇虽为露所浥,复为风所飘

锦衾襞不开,端坐夜及朝是妾愁成瘦,非君重细腰

张竹坡夹批谓上四句上解,比也;下四句下解,赋也[8]
汉代《毛诗序》云:《诗》有六义焉:一曰风,二曰赋,三曰比,四曰兴,五曰雅,六曰颂[9]
赋比兴居六诗风之后、雅颂之前,是中国古典诗学的重要批评概念,被称为诗学之正源,法度之准则(元人杨载语)
《毛诗》只标示出兴体,郑玄解释赋比兴,谓:赋之言铺,直铺陈今之政教善恶
比,见今之失,不敢斥言,取比类以言之
兴,见今之美,嫌于媚谀,取善事以喻劝之[10]
至朱熹的《诗集传》,第一次为每首诗标出赋、比、兴,清人陈启源即谓:毛公独标兴体,朱子兼明比赋[11]
朱熹对赋、比、兴的解释是:赋者,敷陈其事而直言之者也(《葛覃》注);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螽斯》注);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也(《关雎》注)[12]
朱熹不仅在《诗集传》中系统的用赋、比、兴解《诗》,为了推尊《楚辞》地位,还将这一注经模式运用到《楚辞集注》中,于《楚辞》各篇分章注明赋、比、兴
张竹坡沿袭了此一批评方式来解读小说中的诗词,这应是他的首创
细检这首诗,乃是南朝王僧孺所写的《为人宠姬有怨》(见《玉台新咏》卷六),属典型的宫体诗,写代他人宠姬抒写怨情,表现一个被抛弃女子的愁思悲怨
前面四句,以枝轻根摇、露浥风吹的独树比喻自己的孤独,此为比法;后四句,敷陈自己因愁思而独坐天明、瘦损憔悴的情状,这是赋笔

无论是郑玄的赋之言铺,直铺陈今之政教善恶,还是朱熹的赋者,敷陈其事而直言之者也,都指出敷陈是赋的一大征象,即是赋笔

刘勰《文心雕龙·诠赋》谓:诗有六义,其二曰赋赋者,铺也,铺采摛文,体物写志也[13]

赋笔的第二个征象是摛文,即华美的文彩

《金瓶梅》中运用了大量的赋笔手法[14],这在后世批评家的评语中也多加以点明

如明天启、崇祯年间刊本《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评语》第八十九回:一年四季,无过春天,最好景致日谓之丽日,风谓之和风,吹柳眼,绽花心,拂香尘……有眉批即谓:一篇绝妙《游春赋》

小说中的这段描写,出自《清平山堂话本·洛阳三怪记》:这一年四季,无过是春天最好景致日谓之丽日,风谓之和风,吹柳眼,绽花心,拂香尘……[15]

可以明确看出,这段描写出自一篇游记,不是赋,但以赋的笔法,写出了赋的意境,寥寥数语抵得上一篇《游春赋》,这就是小说中赋笔

张竹坡似乎非常愿意用赋笔来评点《金瓶梅》中的优美文字

第二回写雪:但见:万里彤云密布,空中祥瑞飘帘琼花片片舞前檐,剡溪当此际,濡滞子猷船顷刻楼台都压倒,江山银色连飞盐撒粉漫连天当日时吕蒙正,窑内叹天钱!当日这雪下到一更时分,却早银妆世界,玉碾乾坤
夹评有曰:一篇《雪赋》这是小说第一次写雪,铺叙彤云密布,雪花飞舞的飘雪
值得注意的是,从万里彤云密布,……窑内叹天钱一段,是一首词,完全符合临江仙词牌,这是词中运用赋笔
同是指出词中赋笔的,还有第七十九回,词曰:人生南北如岐路,世事悠悠等风絮,造化弄人无定据翻来覆去,倒横直竖,眼见都如许
这是首《青玉案》词牌,《全宋词》收录,无名氏作,但张竹坡夹批曰:叹尽一篇《招魂赋》
又有指出赋中赋笔的,如第七回写孟玉楼形象云:月画烟描,粉妆玉琢俊庞儿不肥不瘦,俏身材难减难增素额逗几点微麻,天然美丽;缃裙露一双小脚,周正堪怜行过处花香细生,坐下时淹然百媚旁批曰:一篇《洛神》
这段描写也是一篇赞词,但赋境与曹植《洛神赋》如出一辙,刻画出玉楼淡雅端淑的形象
又第五十四回写金鱼:凭朱栏俯看金鱼,却象锦被也是一片浮在水面夹批曰:一篇《金鱼赋》
明人王世贞著有《金鱼赋》,谓金鱼麟奕奕而垂锦,沫霏霏而布瑟[16],同以锦写金鱼,笔法一致

小说中运用赋笔,营造出赋境,赋予小说一种欣赏的文学上揭小说第二回写雪赋笔,营造出一片茫茫白雪世界,与武松的穿红游街相照应

红,映衬的是金莲旺盛的情欲,而寒冷洁白的雪,映衬的是武松的生冷无情,一冷一热矛盾纠缠,呈现出的一幅死亡的征象

第六十五回写瓶儿的死:

后边花大娘子与乔大户娘子众堂客,还等着安毕灵,哭了一场,方才去了西门庆不忍遽舍,晚夕还来李瓶儿房中,要伴灵宿歇见灵床安在正面,大影挂在旁边,灵床内安着半身,里面小锦被褥,床几、衣服、妆奁之类,无不毕具,下边放着他的一对小小金莲,桌上香花灯烛、金碟樽俎,般般供养,西门庆大哭不止令迎春就在对面炕上搭铺,到夜半,对着孤灯,半窗斜月,翻复无寐,长吁短叹,思想佳人

张竹坡夹批曰:自瓶儿死至此,剥剥杂杂至此无一停笔,可为极尽笔墨之致矣看他偏不穷尽,接手又写蘼芜城中一篇《恨赋》,不为之才子,吾不信也

这里的描写与江淹《恨赋》展现的人生幽怨、余痛与遗恨的意蕴相似,但与江淹列举秦始皇、赵王迁、李陵、王昭君、冯衍、嵇康这六个人物的恨不同,这里塑造的是一个淫荡浪子的遗恨

在小说中敷陈出欣赏的文学,自然离不开情景的描绘,这恰是赋笔最擅长之处

第八十四回写泰山景观,先是行了数日,到了泰安州,望见泰山,端的是天下第一名山,根盘地脚,顶接天心,居齐鲁之邦,有岩岩之气象张竹坡夹批曰:一篇《望岳赋》

然后领月娘上顶,登四十九盘,攀藤揽葛上去,娘娘金殿在半空中云烟深处,约四五十里,风云雷雨都望下观看,张竹坡又夹批曰:奇句,又是一篇《泰山赋》

尤其是风云雷雨望下观看八字,写尽泰山的高峻,诚如绣像本眉批谓:水山奇峻,只八字写出最为绝妙的赋笔描绘,是第十五回元宵佳节,李瓶儿生日,西门庆之妻吴月娘留下孙月娥看家,同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来到狮子街灯市看灯,但见:

山石穿双龙戏水,云霞映独鹤朝天金莲灯、玉楼灯,见一片珠玑;荷花灯、芙蓉灯,散千围锦绣绣球灯,皎皎洁洁;雪花灯,拂拂纷纷秀才灯揖让进止,存孔孟之遗风;媳妇灯容德温柔,效孟姜之节操和尚灯,月明与柳翠相连;判官灯,钟馗共小妹并坐师婆灯,挥羽扇假降邪神;刘海灯,背金蟾戏吞至宝骆驼灯、青狮灯,驮无价之奇珍;猿猴灯、白象灯,进连城之秘宝七手八脚,螃蟹灯倒戏清波;巨口大髯,鲇鱼灯平吞绿藻银蛾斗彩,雪柳争辉

鱼龙沙戏,七真五老献丹书;吊挂流苏,九夷八蛮来进宝村里社鼓,队队喧阗;百戏货郎,桩桩斗巧转灯儿,一来一往;吊灯儿,或仰或垂琉璃瓶,映美女奇花;云母障,并瀛州阆

王孙争看小栏下,蹴鞠齐眉;仕女相携高楼上,娇娆炫色卦肆云集,相幕星罗:讲新春造化如何,定一世荣枯有准

又有那站高坡打谈的,词曲杨恭;到看这搧响钹游脚僧,演说三藏卖元宵的高堆果馅,粘梅花的齐插枯枝剪春娥,鬓边斜插闹东风;祷凉钗,头上飞金光耀日围屏画石崇之锦帐,珠帘绘梅月之双清虽然览不尽鳌山景,也应丰登快活年

此是一篇不大规整的骈文,不押韵,算不上合韵的赋,但运用了赋笔,所以张竹坡称之为灯赋[17]
这段描写灯市的文字本于《水浒传》第三十三回:宋江投奔清风寨武知寨小李广花荣,其时正值元宵节,晚上点放花灯,宋江在人群中观灯,看那小鳌山时,但见:
山石穿双龙戏水,云霞映独鹤朝天金莲灯,玉梅灯,晃一片琉璃;荷花灯,芙蓉灯,散千团锦绣银蛾斗彩,双双随绣带香球;雪柳争辉,缕缕拂华幡翠幕村歌社鼓,花灯影里竞喧阗;织妇流曲,画烛光中同赏玩虽无佳丽风流曲,尽贺丰登大有年[18]
比较来看,有很大地增改,赋笔敷陈的特征更加明显:首先是增加罗列性的描绘这不仅扩充了作品的知识含量,而且寓小说中人物的名字于赋中,是一种有指向性的罗列描绘,赋予花灯特定的文化意义,此是与《水浒传》中花灯名罗列的最大不同
如将《水浒传》中的金莲灯、玉梅灯改为金莲灯、玉楼灯,改动的目的非常明确:切合观灯人的名字需要
张竹坡旁批曰:金莲、玉楼合写又见一片珠玑后夹批曰:金莲、玉楼作起荷花灯、芙蓉灯后旁批曰:金莲、瓶儿合写秀才灯后旁批曰:温秀才等
秀才灯揖让进止,存孔孟之遗风;媳妇灯容德温柔,效孟姜之节操后夹批曰:四句内,一刺西门,一刺月娘也
琉璃瓶,映美女奇花后夹批曰:瓶儿
围屏画石崇之锦帐后夹批曰:西门庆
珠帘绘梅月之双清后夹批曰:月娘春梅作结
诸如此类,所罗列的名物与小说中的人物相互对应,寄托寓意,诚如张竹坡在此回回评中所谓:《灯赋》中以玉楼、金莲起,瓶儿在中,月娘、西门结尾隐伏一会中人已将写全矣故妙

其次,这篇赋语文字将小说中的有名人物一一写入,且很巧妙地融入到小说情节之中

如王孙争看小栏下,蹴鞠齐眉;仕女相携高楼上,娇娆炫色一句,张竹坡夹批曰:四句正写本题讲新春造化如何,定一世荣枯有准一句,夹批曰:伏‘冰鉴’一回将观灯的热闹景象与西门府经济上的暴富相呼应:

人们的欢声笑语、观灯盛况空前,似乎把西门家带进了一个丰登快活年,但欢乐背后,作者的意图是热背后的冷,在繁华的灯市、欢乐的节日背景下,掩饰了许多凄凉情节:武大的冤死、花子虚的悲剧……诚如张竹坡在这篇赋语后夹批曰:妙在将有名人物俱赋入,见得一时幻景不多时,而此回一会,又‘冰鉴’中一影也

最后,这段赋语极力敷陈灯市景象,生动描绘人烟杂凑、花灯锦簇的元宵灯市盛况,大大提高了小说的文化价值与文学欣赏价值

浦安迪先生指出:之后是一首很长的词,表面描写展出的各种彩灯,实则暗指同时在展出的妇女们这里符合节日传统的,这一天,街上人烟凑集,借口节日观灯,实则主要是为了相互觑看赶热闹……元宵夜灯火的虚幻景象与一瞬即消逝的侍女们青春(这将成为本书一个主要隐喻)这两者之间暗含的同一性质,已开始给似乎显得肤浅的开场诗词以深刻得多的含义[19]

赋语兼有隐喻内涵,在读者玩味赋语的过程中,提高小说的文学欣赏品味,而其中的文化价值也一并得以彰显

变赋:颠覆性的描绘

赋是雅颂之亚也,以风雅为宗,因此从诗教角度来审视赋体发展,《诗经》学的正变学说也影响赋体衍变

风雅正变之说最早见于《毛诗序》,谓:至于王道衰,礼义废,政教失,国异政,家殊俗,而变风变雅作矣

变风变雅乃是指西周衰落时期的《风》《雅》诗作,而与之相对的正风正雅指什么,《毛诗序》并没有指出

之后郑玄在《诗谱序》谓周自后稷、公刘、大王、王季至文王、武王其时诗,风有《周南》《召南》,雅有《鹿鸣》《文王》之属及成王、周公致大平,制礼作乐,而有颂声兴焉,盛之至也本之,由此风、雅而来,故皆录之,谓之《诗》之正经后王稍更陵迟,懿王始受谮,亨齐哀公夷身失礼之后,邶不尊贤自是而下,厉也幽也,政教尤衰,周室大坏,《十月之交》《民劳》《板》《荡》勃尔俱作众国纷然,刺怨相寻五霸之末,上无天子,下无方伯,善者谁赏?恶者谁罚?纪纲绝矣故孔子录懿王、夷王时诗,讫于陈灵公淫乱之事,谓之变风、变雅[20]

乱、淫致变,自此以后,《诗》之正变学说渐成系统,并影响赋体、赋风的正、变区分[21]

《金瓶梅》中的赋笔既因循传统赋法,又颠覆传统,恰如第五十四回,应伯爵讲的一个笑话:

一秀才上京,泊船在扬子江到晚,叫艄公:‘泊别处罢,这里有贼’艄公道:‘怎的便见得有贼?’秀才道:‘兀那碑上写的不是江心贼?’艄公笑道:‘莫不是江心赋,怎便识差了?’秀才道:‘赋便赋,有些贼形’[22]

《金瓶梅》中的人物都是窃财窃色的贼,有意思的是,作者以赋笔这种欣赏玩味的姿态来渲染贼的生活与活动的场景,将赋笔与小说叙事放在一起,以相互映照或反衬的方式呈现出更为复杂的意义层次,从而给予赋语更加独特的意境

小说第十九回,吴月娘在家整置酒肴细果,约同李娇儿、孟玉楼、孙雪娥、大姐、潘金莲众人,开了新花园门游赏,但见:

正面丈五高,周围二十板当先一座门楼,四下几间台榭假山真水,翠竹苍松高而不尖谓之台,巍而不峻谓之榭四时赏玩,各有风光:春赏燕游堂,桃李争妍;夏赏临溪馆,荷莲斗彩;秋赏叠翠楼,黄菊舒金;冬赏藏春阁,白梅横玉更有那娇花笼浅径,芳树压雕栏,弄风杨柳纵蛾眉,带雨海棠陪嫩脸燕游堂前,灯光花似开不开;藏春阁后,白银杏半放不放

湖山侧才绽金钱,宝槛边初生石笋翩翩紫燕穿帘幕,呖呖黄莺度翠阴也有那月窗雪洞,也有那水阁风亭木香棚与荼蘼架相连,千叶桃与三春柳作对松墙竹径,曲水方池,映阶蕉棕,向日葵榴游渔藻内惊人,粉蝶花间对舞正是:芍药展开菩萨面,荔枝擎出鬼王头

又小说第第九十六回,春梅重回西门庆家,游旧家花园,但见:

垣墙欹损,台榭歪斜两边画壁长青苔,满地花砖生碧草山前怪石遭塌毁,不显嵯峨;亭内凉床被渗漏,已无框档石洞口蛛丝结网,鱼池内虾蟆成群狐狸常睡卧云亭,黄鼠往来藏春阁料想经年无人到,也知尽日有云来

张竹坡于此处有夹批曰:有十九回一赋,理应有此一赋特特相映此回花园一赋,本于《水浒传》第四十二回,宋江夜逃还道村所见的古庙景象:
墙垣颓损,殿宇倾斜两廊画壁长青苔,满地花砖生碧草门前小鬼折臂膊,不显狰狞;殿上判官无幞头,不成礼数供床上蜘蛛结网,香炉内蝼蚁营窠狐狸常睡纸炉中,蝙蝠不离神帐里料想经年无客过,也知尽日有云来[23]
将此段赋语与第九十六回比较,我们注意这几个意象的改变:门前小鬼变成山前怪石;殿上判官变成亭内凉床;纸炉中变成卧云亭;神帐里变成藏春阁,《金瓶梅》中的暗示性意味更加浓厚

尤其是卧云亭藏春阁,卧云亭与藏春阁雪洞书房都是西门庆与众妻妾经常游乐荒淫的场所,如在小说第二十七回:潘金莲在葡萄架下与西门庆云雨,春梅远远看见,走到假山顶上卧云亭里弄棋子耍,醋意显现而西门庆大踏步去把春梅擒了回来,轻轻抱到葡萄架下,又一番云雨后,悄悄从藏春阁雪洞走开
卧云亭藏春阁同样出现在第十九回的赋语中,昔日是风光艳丽,四时赏玩的绝佳处,到九十六回却是狐狸与黄鼠的睡卧之地
《金瓶梅》写得绝妙之处,就是以叙事的语境把碎片化的赋语镶嵌在一个流动的上下文里,将限于小说文体与篇幅而无法包括进来的内容呈现在读者面前,有诗意的抒情暗示,也有小小的扭曲,以致具有反讽意味的对照,并且埋伏下预言和暗示
诚如田晓菲教授在分析《金瓶梅》中诗词插入情况谓我们意识到这中国第一部描写家庭生活的长篇小说,其实是对古典诗词之优美抒情世界的极大颠覆,赋亦如是

以赋写性是对传统的、以雅正为标榜的赋体文学的极大颠覆,是变赋之一重要途径

性爱赋是中国性爱文学书写的一个重要传统,早在《楚辞》中的《大招》《招魂》中的即有士女杂坐,乱而不分些的色欲描写

到东汉蔡邕的《协和婚赋》有长枕横施,大被竟床,莞蒻和软,茵褥调良,粉黛施落,发乱钗脱的描写,钱钟书先生称其为淫媟文字始作俑者[24]

至唐代白行简的《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被誉为中国色情文学的最初尝试,直接描写性爱的发轫之作[25]

赋因为其文辞华美和善于敷陈描绘的特征,成为中国性爱文学最早选择文体,这种选择也带来对雅正赋体的一大变革

《金瓶梅》的性爱描写,继承了这一变革,小说中的性爱描写,多以赋笔出之,如第四回写西门庆与潘金莲第一次偷情云雨,也是小说的第一次性爱描写,但见:

交颈鸳鸯戏水,并头鸾凤穿花喜孜孜连理枝生,美甘甘同心带结一个将朱唇紧贴,一个将粉脸斜偎罗袜高挑,肩膊上露两弯新月;金钗斜坠,枕头边堆一朵乌云誓海盟山,搏弄得千般旖妮;羞云怯雨,揉搓的万种妖娆恰恰莺声,不离耳畔津津甜唾,笑吐舌尖杨柳腰脉脉春浓,樱桃口微微气喘星眼朦胧,细细汗流香百颗;酥胸荡漾,涓涓露滴牡丹心直饶匹配眷姻谐,真个偷情滋味美

张竹坡夹评曰:即此小小一赋,亦不苟起四句,是作者看官心头事,下六句,乃入手做作推就处,下八句正写,止用‘搏弄’,已极狂淫世界,下四句,将完事也;下四句已完事也;末二句,又入看官眼内粗心人自不知
这篇赋语从侧写和正写两个角度,对性事情态作详尽描绘,是对白行简《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性爱描写的直接继承

西门庆与潘金莲的性爱赋,一如既往的性爱赋作描写,具有诗的境界,是一种美化的描写

《金瓶梅》的作者并不满足与此,他对性爱赋也进行颠覆描绘,第三十七回,西门庆与王六儿云雨,但见:

威风迷翠榻,杀气琐鸳衾珊瑚枕上施雄,翡翠帐中斗勇男儿气急,使枪只去扎心窝;女帅心忙,开口要来吞脑袋一个使双炮的,往来攻打内裆兵;一个轮傍牌的,上下夹迎脐下将一个金鸡独立,高跷玉腿弄精神;一个枯树盘根,倒入翎花来刺牝战良久朦胧星眼,但动些儿麻上来;斗多时款摆纤腰,百战百回挨不去散毛洞主倒上桥,放水去淹军;乌甲将军虚点枪,侧身逃命走脐膏落马,须臾蹂踏肉为泥;温紧妆呆,顷刻跌翻深涧底大披挂七零八断,犹如急雨打残花;锦套头力尽筋输,恰似猛风飘败叶硫黄元帅,盔歪甲散走无门;银甲将军,守住老营还要命正是:愁云托上九重天,一块败兵连地滚

张竹坡眉批曰:此赋必用杀语,已伏西门死于六儿手之机
西门庆与王六儿,一个好色,一个贪财,二人偷情毫无柔情可言,全不如西门庆与潘金莲的偷情滋味,这里的性爱过程是一场刀光剑影的战斗场景:以战阵对垒比喻男女淫媾,性器官是兵器,性动作是争斗,性感受是战况
如果不是在《金瓶梅》的小说语境中出现,完全可以当作一篇战争赋来阅读,与《三国演义》中的《赤壁鏖战赋》相当,诚如商伟先生所谓:在这些戏仿的文字中,历史演义和英雄传奇的叙述传统被系统地改写,英雄好汉在江湖上的角逐和沙场上的对垒变成了不折不扣的风月寓言,他们的行为规则获得了全新的解释[26]
以传统的战争意象描述性爱,将沙场上厮杀的英雄好汉与床第上的浪荡子弟作比,这是对传统辞赋语境的极大颠覆

同样以杀语赋写性爱,第七十八回写西门庆与林太太偷情,又有所不同,但见:

迷魂阵摆,摄魄旗开迷魂阵上,闪出一员酒金刚,色魔王能争惯战;摄魂旗下,拥一个粉骷髅,花狐狸百媚千娇这阵上,扑冬冬,鼓震春雷;那阵上,闹挨挨,麝兰叆叇这阵上,复溶溶,被翻红浪精神健;那阵上,刷剌剌,帐控银钩情意牵这一个急展展,二十四解任徘徊;那一个忽剌剌,一十八滚难挣扎斗良久,汗浸浸,钗横鬓乱;战多时,喘吁吁,枕侧衾歪顷刻间,肿眉(月囊)眼;霎时下,肉绽皮开

张竹坡夹批曰:一路用战争语,极力一丑招宣又非如王六儿赋中杀语也
一方面,一路用战争语,这两篇同是杀语赋,以情色叙述颠覆英雄传奇,是性爱描写的明显重复,但细味这种重复,绝不是作者所掌握的素材有限,或者是想象力贫乏所致,而是在这种交叉对比中产生意蕴与反讽,浦安迪先生即指出这种重复的风流阵,教人回想起早先私通场合同样使用过带有挖苦意味的战争讽喻[27]
另一方面,非如王六儿赋中杀语,重复中又有不同,王六儿是为利才与西门庆媾合,而林太太不同,她是世代簪缨,先朝将相王招宣府的寡妇,家里后堂还悬挂着祖宗坐在虎皮交椅上观看兵书的画像,西门庆与林太太偷情,不仅仅是为了满足色欲,还是为了借着征服林太太,征服招宣府的社会地位,寓有讽刺劝诫意味,最终落脚点还是在一丑字上,
诚如杜贵晨先生分析道:读者如能够细心品味,则断不会产生单纯的羡慕效尤之心,而不难体会到作者渗融于性描写之中的劝诫之意[28]这与小说全书的主旨架构,在意图上也趋向一致

摹《诗》说:曲终奏雅的赋构问题

前揭刘勰引西汉赋家扬雄之言谓赋是所谓先骋郑卫之声,曲终而奏雅者也,即前部分铺采摛文云霞满纸,到最后曲终奏雅,施以规劝之旨,这是赋体创作的典型架构

冯梦龙在批评《金瓶梅》时,谓其另辟幽蹊,曲终奏雅[29],《金瓶梅》在小说架构上,与赋体若合符契,也就是张竹坡在第一百回回评中所说:第一回弟兄哥嫂以弟字起,一百回幼化孝哥,以孝字结,始悟此书,一部奸淫情事,俱是孝子悌弟穷途之泪夫以孝、弟起结之书,谓之曰淫书,此人真是不孝弟

开头发端警策,末尾曲终奏雅,而中间铺陈云霞文字,驰骋郑卫之声,同样的结构架设,赋体追溯源流为古《诗》之流,而《金瓶梅》则指向摹《诗》之说,张竹坡在《第一奇书非淫书论》中即指出:

《诗》云:以尔车来,以我贿迁此非瓶儿等辈乎?又云:子不我思,岂无他人?此非金、梅等辈乎?狂且狡童,此非西门、敬济等辈乎?乃先师手订,文公细注,岂不曰此淫风也哉?所以云:《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注云:《诗》有善有恶善者起发人之善心,恶者惩创人之逆志圣贤著书立言之意,固昭然于千古也今夫《金瓶》一书作者,亦是将《褰裳》《风雨》《萚兮》《子衿》诸诗细为摹仿耳

以尔车来,以我贿迁,语出《诗经·卫风·氓》,《毛诗序》谓:宣公之时,礼义消亡,淫风大行,男女无别,遂相奔诱华落色衰,复相背弃,或乃困而自悔,丧其妃耦,故序其事以风焉
这是汉人追溯的《氓》诗本事,以尔车来,以我贿迁,意指用你的车子,把我的嫁妆运回,张竹坡以此批评瓶儿奔诱之事子不我思,岂无他人?
语出《诗经·郑风·褰裳》,是女方对男方之词,以此批评金莲、春梅与西门庆之间戏谑嫉妒之语
狂且,即狂妄,语出《郑风·褰裳》狂童之狂也且,朱熹《诗集传》谓:亦谑之之辞[30]狡童,即狡猾小儿,语出《郑风·狡童》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朱熹《诗集传》谓:此亦淫女见绝而戏其人之词[31]
《褰裳》《狡童》二诗,在《诗经》中前后相邻,都是男女相怨、相戏谑之诗《风雨》《萚兮》《子衿》,同属《郑风》,皆是淫奔之诗[32]据此批评,《金瓶梅》全篇不过是对《诗经》中这些诗的摹仿

张竹坡在这里明确提出《金瓶梅》作者摹《诗》说,并紧随其后指出夫微言之而文人知儆,显言之而流俗皆知,以经学阐释理路来批评《金瓶梅》,重在发掘小说显言背后的微言大义

这种《金》学批评的理路,在《金瓶梅》产生时即已存在,如欣欣子《金瓶梅词话序》谓:吾友笑笑生为此,爰罄平日所蕴者,著斯传,凡一百回……其中未免语涉俚俗,气含脂粉余则曰:‘不然《关雎》之作,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富与贵,人之所慕也,鲜有不至于淫者;哀与怨,人之所恶也,鲜有不至于伤者’[33]

廿公《金瓶梅跋》谓:《金瓶梅》传为世庙时一巨公寓言,盖有所刺也然曲尽人间丑态,其亦先师不删郑卫之旨乎?[34]

谢肇淛《金瓶梅跋》:有嗤余诲淫者,余不敢知然《溱洧》之音,圣人不删,则亦中郎帐中必不可无之物也[35]

……诸如此类论述,于理路选择上,首先是内容层面的取俗问题,小说中多俚俗之语,这与圣人编《诗经》不删郑卫之旨相同

其次是义理层面的取刺问题,小说作者写作《金瓶梅》的意图是明人伦、戒淫奔,这与圣人编《诗》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之旨同

第三,与以上二端的大旨取向不同,通过具体的章回,或具体人物的个案细读分析,用《诗》学的批评来揭示其中的微言

如第二十七回《潘金莲醉闹葡萄架》,文龙评曰:《金瓶梅》《醉闹葡萄架》一回,久已脍炙人口谓此书为淫书者以此,谓此书不宜看者亦因此……果能不随俗见,自具心思,局外不啻局中,事前已知事后,正不妨一看再看看其不可看者,直如不看;并能指出不可看之处以唤醒迷人,斯乃不负此一看见不贤而内自省,见不善如探汤,此《诗》之所以不删淫奔之词也[36]

《潘金莲醉闹葡萄架》是《金瓶梅》一书中的最淫处,如何从最淫处见出微言是认识《金瓶梅》一书价值的关键所在

文龙认为可将此比拟为《诗经》中的淫奔之词,反向取义,其旨就会归于正

又张竹坡《竹坡闲话》中有谓:‘磨镜’一回,皆《蓼莪》遗意,啾啾之声刺人心窝,此其所以为孝子也

《蓼莪》,《诗经·小雅》篇名,《毛诗序》谓:《蓼莪》,刺幽王也民人劳苦,孝子不得终养尔

《郑笺》谓:‘不得终养’者,二亲病亡之时,时在役所,不得见也

磨镜一回,指小说第五十八回孟玉楼周贫磨镜,张竹坡回评谓:玉楼,此书借以作结之人也周贫磨镜,所以劝孝也以此点醒‘孝’字之意,以便结入幻化之孝也千里结穴,谁其知之?

以《蓼莪》诗对应周贫磨镜,以玉楼作结之人喻示《蓼莪》诗旨,意在揭示小说曲终奏雅中的微言大义

以直引《诗经》章句来揭示《金瓶梅》中的具体人物的好恶,在前揭张竹坡《第一奇书非淫书论》中,就有对李瓶儿、潘金莲、春梅、西门庆、陈敬济等人的批评认知

在具体章回的人物事件中,也有详细阐释,如李瓶儿,文龙在第六十五回评:《诗》云:‘宛其死矣,他人入室’西门方出瓶儿之殡,如意已登西门之床西门庆之深情,果安在哉?西门因如意遽开瓶儿之箱,月娘怨西门不发瓶儿之物,众妻妾之离心,良有以也[37]

宛其死矣,他人入室,语出《诗经·唐风·山有枢》,《毛诗序》谓:《山有枢》,刺晋昭公也不能修道以正其国,有财不能用,有钟鼓不能以自乐,有朝廷不能以洒,政荒民散,将以危亡四邻谋取其国家而不知,国人作诗以刺之也

《诗》的内容是说有衣裳车马、酒肉饮食、宫室钟鼓,就要及时享受行乐不然,待到死后,财物就会被他人所侵占

文龙撇开《诗经》的政治讽喻意味,仅择取其中章句来说明李瓶儿死后,财物为他人掠取,讽刺意味浓郁

又第七十四回有云:他见放皮袄不穿,巴巴只要这皮袄穿,早时他死了,他不死你只好看一眼罢了《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评语》眉批曰:曾日月几何,而瓶儿之衣已为金莲所有

《诗》曰:‘子有衣裳,弗曳弗娄宛其死矣,他人是愉’千古伤心,似属此作[38]

子有衣裳,弗曳弗娄宛其死矣,他人是愉,同是语出《唐风·山有枢》,此回开始写潘金莲为西门庆品箫,趁机提出明日去应二家吃满月酒,要李瓶儿的皮袄穿

潘金莲索取的不是普通的物件,而是李瓶儿的价值六十两银子的貂鼠皮袄李瓶儿已逝,而其皮袄终于被潘金莲软硬兼施地索取到了

文龙与《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评语》的作者在不同的回目中,同以《山有枢》诗的悲意来同情李瓶儿,而以刺意来嘲讽西门庆、潘金莲等人

张竹坡好引《诗》旨来反讽月娘,发掘月娘的隐恶

他在《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读法》一文中指出:《金瓶》写月娘,人人谓西门氏亏此一人内助不知作者写月娘之罪,纯以隐笔,而人不知也……若其夫千金买妾为宗嗣计,而月娘百依百顺,此诚《关雎》之雅,千古贤妇也……

关雎》,出自《诗经·周南》,《毛诗序》谓:后妃之德也,《风》之始也,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吴月娘是否具有《关雎》之德?在张竹坡看来,月娘不仅没有《关雎》之德,而且还有隐恶,月娘一生动作,皆是假景中提傀儡

张竹坡在第二十一回回评云:

况此本文言月娘烧香,嘱云不拘姊妹六人之中,早见嗣息,即此愈知其假夫因瓶儿而与西门合气,则怨在瓶儿矣若云恼唆挑西门之人,其怨又在金莲矣使果有《周南·樛木》之雅,则不必怨;即怨矣,而乃为之祈子,是违心之论也曰不然

贤妇慕夫,怨而不怒然而不怨时,不闻其祈子日后文拜求子息矣夫正以后文拜求之中,全未少及他人一言,且嘱薛姑子休与人言,则知今日之假况天下事,有百事之善,而一事之恶,则此一恶为无心;有百事之恶,而一事之善,则此一善必勉强月娘前后文,其贪人财,乘人短,种种不堪,乃此夜忽然怨而不怒,且居然《麟趾》《关睢》,说得太好,反不像也,况转身其挟制西门处,全是一团做作,一团权诈,愈衬得烧香数语之假也故反复观之,全是作者用阳秋写月娘真是权诈不堪之人也

《樛木》《麟之趾》与《关雎》一样,皆出自《诗经·周南》《樛木》,《毛诗序》谓:后妃逮下也,言能逮下而无嫉妒之心焉
《郑笺》谓:后妃能谐众妾,不嫉妒其容貌恒以善,言逮下而安之
张竹坡将月娘所统领的西门一家众妾与《诗经》中的周室后妃比德,《诗经》中后妃的能逮下无嫉妒之心,具有和谐相处的美德,相比之下,月娘的不堪之举显现无疑
《麟之趾》,《毛诗序》谓:《关雎》之应也《关雎》之化行,则天下无犯非礼,虽衰世之公子,皆信厚如《麟趾》之时也张竹坡借《诗经》旨意,反面观之,揭示《金瓶梅》作者的皮里阳秋之笔

其他如第七十四回:敢不是我那里,是往郑月儿家走了两遭,请了他家小粉头子了我这篇是非,就是他气不愤架的不然爹如何恼我?眉批曰:郑月之搬是非,可谓密矣,而桂姐亦知之,《诗》云:‘他人有心,予忖度之’良不虚已

他人有心,予忖度之,语出《小雅·巧言》

《巧言》是一首政治讽刺诗,抨击谗言的可恶他人有心,予忖度之,当有奸人生事时,忠臣贤人能有所察觉,继而分析,最后得出有效的应对之法张竹坡以此作比郑月儿与桂姐之关系,政治意味全无

第八十三回:那雨不住簌簌,直下到初更时分眉批:《郑诗》曰:‘风雨如晦’读此方知其妙

语出《郑风·风雨》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张竹坡为何觉其妙?

朱熹《诗集传》谓:风雨晦冥,盖淫奔之时淫奔之女言当此之时,见其所期之人而心悦也[39]原因在于时间选取上的恰到好处

第九十六回:春梅听言,点了点头儿,那星眼中由不的酸酸的眉批云:春梅眷怀今昔,不减黍离之悲

《诗经·王风》有《黍离》一篇,《毛诗序》谓:《黍离》,闵宗周也周大夫行役于宗周,过故宗庙宫室,尽为禾黍闵周室之颠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诗也指对故国的怀念和对周室破败的悲伤

这里将怜西门与闵周室对比,撇去政治劝谏,取其家国情仇的共通性,是文学意味的品读《诗经》

在上述批评家们引《诗》批评《金瓶梅》时,多是引用《诗经》的《郑风》《卫风》,即使难得引用了《周南》《小雅》,也不过是用来讽刺月娘等人没有《关雎》之雅,这即是赋的先骋郑卫之声笔法

至结尾,《金瓶梅》结曰‘幻化’,且必曰幻化孝哥儿,是以孝化百恶耳,这是作者的苦心,也是曲终所奏的雅,赋与小说在摹《诗》方面达到同构

同时,我们还应注意小说赋构问题中的子虚与幻化主题的关系

《金瓶梅》中的人物花子虚,在《金瓶梅》中算不得一个重要人物,万历本《金瓶梅词话》第十回西门庆与吴月娘的对话中才被介绍出来,到第十四回就因气丧身;崇祯本《金瓶梅》虽在第一回就已经点出,但同是在第十四回绝命

花子虚在小说中的实际出场次数极少,是虽有如无,小说安排这个人物,是要他即虚出场,张竹坡在第一回回评即说他是影子中人,虽无如有,如官哥就是花子虚的化身

以此构篇之法关照小说的主人公西门庆,孝哥即是西门庆的化身,也不过是子虚一类人物,佚名《跋金瓶梅后》:至如西门大官人,特不过‘子虚’‘乌有’‘亡是公’之类耳!

子虚之名出自司马相如《子虚赋》,子虚乌有亡是公,是《子虚上林赋》中虚构的人物,却是结构赋篇的重要人物,也是虽有如无虽无如有,

诚如黄越谓有可传,传其有可也;无可传,传其无亦可也……安有所为西门庆者,然则《金瓶梅》何所传而作也?……不宁惟是,闲尝阅《三都》《两京》《上林》诸赋中其所为无是公、乌有先生、子墨客卿者,又何所有,又何所无[40]

辞赋与小说,分属一雅一俗两种不同的文学体式,然在缘起历程中有着共同的命运

汉班固在以《七略》之基础上撰成的《汉书•艺文志》中称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孔子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致远恐泥,是以君子弗为也[41]
汉代辞赋大家扬雄谓赋童子雕虫篆刻壮夫不为也[42],曹植加以引申云:辞赋小道,固未足以揄扬大义,彰示来世也[43]
小说与辞赋同因小道而遭贬斥赋者,古诗之流也,汉人在《诗》本位批评视域下,以《诗》源说推尊赋体
天僇生在《中国历代小说史论》中谓小说起源: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而后《春秋》作
仲尼因百二十国宝书而作《春秋》,其旨隐,其词微,其大要归于惩恶而劝善仲尼殁而微言绝,《春秋》之旨,不襮白于天下,才士憪焉忧之,而小说出盖小说者,所以济《诗》与《春秋》之穷者也[44]
小说与辞赋又同以《诗经》而推尊本体赋体是以宗经而成文体推尊的典范,《金瓶梅》以赋法结构全篇,这无疑是给了以经学传承思路推尊小说的批评家们一个很好的准的,在摹《诗》架构下评点《金瓶梅》人物,营造出与《诗经》同风的主旨景象

注 释

[1]袁宏道:《董思白》,《袁宏道集笺校》上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289页

[2]袁宏道:《觞政》,《袁宏道集笺校》下册,第1419页又沈德符《万历野获编》卷四:袁中郎《觞政》以《金瓶梅》配《水浒传》为外典,予恨未得见见《万历野获编》中册,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652页明末刻本《山林经济籍》:屠本畯曰:‘不审古今名饮者,曾见石公所称逸典否?按《金瓶梅》流传海内甚少,书帙与《水浒传》相埒

[3]黄霖先生按曰:这是《金瓶梅》在明代社会上流流传的记录初见于此见黄霖编《金瓶梅资料汇编》,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227页

[4]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254-256页

[5]刘知幾撰、浦起龙释:《史通通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73页

[6]许结、王思豪《汉赋用<诗>的文学传统》(《中国社会科学》2011年第4期)一文有详细论述,可参考

[7]从经学角度批评《金瓶梅》的论述很多,如明佚名《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明天启、崇祯年间刻本)第六十九回:昨日闻知太太贵诞在迩,又四海纳贤,也一心要来与太太拜寿眉批曰:《书》云:四海困穷‘四海’二字,绝妙歇后语第一百回:这韩爱姐一心只想念陈敬济,凡事无情无绪,睹物伤悲,不觉潸然泪下眉批:圣人云:或安而行之,或勉强而行之,及其成功则一翠屏、爱姐之谓也然传中于爱姐收拾独详,岂亦有取于其勉强而之于自然欤?所谓放下屠刀,立地证佛,信然,信然按:《礼记·中庸》曰: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强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张竹坡评本第七十九回写西门庆三十三岁暴亡一节,有夹批曰:老阳之数,剥削已尽一化孝哥,幸而硕果犹存,亦见天命民懿不以恶人而灭绝也谁谓作稗官者不知《易》也哉?等等,限于篇幅,留待后论

[8]兰陵笑笑生著、王汝梅校注:《皋鹤堂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长春:吉林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183-184页本文中所引《金瓶梅》文字及张竹坡评语,如未有特别注明,皆出自此书,不再赘注

[9]郑玄注,孔颖达疏:《毛诗正义》卷一,《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影印本

[10]《周礼注疏》卷二十三《周礼·春官·大师》注,《十三经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影印本

[11]《毛诗稽古编》,中国诗经学会编《诗经要籍集成》第23册,北京: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27页

[12]朱熹:《诗集传》,学出版社: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年版,第3、4、1页

[13]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第134页

[14]按:据雷勇、苏腾先生《<金瓶梅词话>中赋的社会文化价值》(《明清小说研究》2015年第4期)一文统计,《金瓶梅词话》中有宗教活动、节庆习俗、饮食起居等类赋91篇值得注意的是,这些赋不同于《三国演义》中的《铜雀台赋》、《红楼梦》中的《太虚幻境赋》等,都是完整的篇章,《金瓶梅》中的赋都不完整,呈现碎片化特征,不成为赋篇,故以赋笔称之,似更为妥当

[15]洪楩等编:《京本通俗小说·清平山堂话本》,长沙:岳麓书社1993年版,第95页

[16]金秬香谓王世贞:所著词赋可追纵《骚》《选》,略举《金鱼赋》一段,即可见其风裁,辞曰:‘何水族之微淼,承金仪之熠艴……麟奕奕而垂锦,沫霏霏而布瑟……顺流兮芙蓉折苞而委素波’其抒辞酌句,何等典丽见金秬香《骈文概论》,北京:商务印书馆1933年版,第129页

[17]按:《<金瓶梅>寓意说》云:后‘玩灯’一回《灯赋》内,荷花灯、芙蓉灯

[18]施耐庵、罗贯中:《水浒传》,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1997 年版,第397 页

[19][美]浦安迪著,沈亨寿译:《<金瓶梅>艺术技巧的一些探索》,见《金瓶梅研究》第一辑,第238-239页

[20]冯浩菲:《郑氏诗谱订考》,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12—13页

[21]按:具体论述参见拙文《论赋心赋迹理论的复奏与变奏》,《文史哲》2014年第1期

[22]明无名氏编《新刻时尚华筵趣乐谈笑酒令》(文德堂宇刊本)卷四《嘲富人为贼》:昔一人出外为商,不识字,船泊于江心寺边,携友游寺,见壁上写‘江心赋’三字,连忙走出,唤船家曰:‘此处有江心贼,不可久停’急忙下船其友止之曰:‘不要忙,此是赋,不是贼’那人摇头答曰:‘富便是富,有些贼形’冯梦龙《笑府》卷一《江心贼》:一暴富人日夜忧贼一日偕友游江心寺,壁间题《江心赋》,错认‘赋’字为‘贼’,惊欲走匿友问其故,答云:‘江心贼在此’友曰:‘赋也,非贼也’曰:‘赋便赋了,终是有些贼形’

[23]施耐庵、罗贯中:《水浒传》,第 241 页

[24]钱钟书:《管锥编》,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1613页

[25]李国文:《中国色情文学的最初尝试——白行简与他的<大乐赋>》,《作家》2006年第1期,第2页

[26]商伟:《一阴一阳之谓道:<才子牡丹亭>的评注话语及其颠覆性》,见刘东主编《中国学术》总第23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第144页

[27] [美]浦安迪著,沈亨寿译:《<金瓶梅>艺术技巧的一些探索》,见《金瓶梅研究》第一辑,第245页

[28]杜贵晨:《齐鲁文化与明清小说》,济南:齐鲁书社2008年版,第386页

[29]冯梦龙曲终奏雅观:《新平妖传》:……他如《玉娇梨》《金瓶梅》,另辟幽蹊,曲终奏雅《情史序》:是编分类著断,恢诡非常,虽事专男女,未尽雅驯,而曲终奏雅,要归于正《警世通言序》:呜呼,大人、子虚,曲终奏雅,顾其旨何如耳!《今古奇观序》:……至所纂《喻世》《警世》《醒世》三言,极摹人情世态之岐,备写悲欢离合之致,可谓钦异拔新,恫心戒目,曲终奏雅,归于厚俗

[30]朱熹:《诗集传》,第53页

[31]朱熹:《诗集传》,第54页

[32]朱熹:《诗集传》,第54页

[33]参见古佚小说刊行会影印明万历本《金瓶梅词话》卷首

[34]参见古佚小说刊行会影印明万历本《金瓶梅词话》卷首

[35]谢肇淛:《小草斋文集》卷二十四,明刻本

[36]黄霖编:《金瓶梅资料汇编》,第436-437页

[37]黄霖编:《金瓶梅资料汇编》,477-478页

[38]佚名:《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评语》,明天启、崇祯年间刻本

[39]朱熹:《诗集传》,第54页

[40]黄越:《第九才子书斩鬼传序》,见刘璋《斩鬼传》,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第254页

[41]班固:《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745页

[42]汪荣宝:《法言义疏》,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45页

[43]严可均辑:《全三国文》,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第160页

[44]天僇生:《中国历代小说史论》,载《月月小说》1907年第11号

作者单位:江苏省社会科学院文学所
刊于南京大学《文学研究》,2017,第3卷第1期转载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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