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建平:《艳异编》编者、《小引》与《金瓶梅》入话关系叙考[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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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明代文言短篇小说集《艳异编》的编者问题,一般认为是王世贞,[3]然证据尚不那么充足
如果王世贞写给徐子玉(中行)信中所言《艳异编》附览的《艳异编》是他人所编的书,即推荐一本别人的好书给朋友看(存在这种可能性),那么,《艳异编》为王世贞作的结论便难成立
所以《艳异编》是否为王世贞编定的问题尚需进一步考证
《艳异编》及《广艳异编》《续艳异编》诸种版本前均有属名息庵居士的一篇《小引》
这位息庵居士为何许人?有人认为是王世贞的号,有人怀疑,也有人认为是张大复
然而,皆未见有人对此问题做更深入探究,以证实此位息庵居士究竟为谁
我们在上述问题的考辨过程中,意外地发现《艳异编》与《金瓶梅》间的联系,从而为《金瓶梅》作者研究发现了一条新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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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艳异编》编者考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896.html

关于《艳异编》的编者为谁,徐朔方先生提供了两条证据,一条是直接证据,即王世贞写给徐子玉的信,另一条为间接证据,是骆问礼在他的集子中所记载的有关王世贞写信收回《艳异编》的传闻[4]
后人言及《艳异编》编者也多不出此两条
然单凭此两条尚不能最终证明《艳异编》为王世贞所编选因为王世贞将《艳异编》送给徐子玉阅览,并不等于《艳异编》是王世贞所编定,即《艳异编》附览存在着另一种可能性:他将他人编的书送友人观看
王世贞在写给徐子玉的另一封信里,就有张氏新刻附览一语,[5]即他将张氏新刻这种书,送徐子玉(中行)一观
那么,《艳异编》也有可能是某氏新刻,因王世贞有这种向朋友推荐书的习惯只有排除这一可能性,《艳异编》为王世贞编的结论方可成立
故而,若要证明《艳异编》之编定出于王世贞之手,还须有他人对王世贞说我读了你的《艳异编》如何如何之类的话
这样一以来,王世贞将《艳异编》寄给友人,友人又向世贞评说他的《艳异编》,往来双证便可排除他人编写的可能正是由于此前尚未找到这一证据,对《艳异编》的作者研究尚缺临门一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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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茗堂刻印《艳异编》书影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896.html

如今我们发现了这样的直接证据,[6]可以考订《艳异编》的作者就是王世贞
明代有位著名的天文学家、史学家范守己(隆庆四年举人,万历二年进士,官至兵部侍郎、太仆寺卿,奉旨三次主考江南乡试),他有一部《皇明皇外史》,记明世宗(嘉靖帝)朝的史事,不少资料为《世宗实录》所无,弥为珍贵
范守己写完该书后,呈送王世贞,并请求他纠正书中的差误,足见他与王世贞私交甚好
范守己于《御龙子集》中存有他初识王世贞时的一封信函:《与王元美先生》该信云:
去春,仙舲游云间,不佞得随舆隶,后窃观龙光,不胜忻慰既而得猎《艳异》《清裁》等帙,以为惠子五车,殆不足多继而又购得《四部稿》,燃藜嘿诵,不觉骇汗淫下也[7]

范守己信中所言《艳异》《清裁》《四部稿》即《艳异编》《尺牍清裁》《弇州山人四部稿》,皆为王世贞作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896.html

其中《尺牍清裁》六十卷,为历代书信精选集,杨慎原有《尺牍清裁》十一卷,自先秦至唐,且较芜杂不精,王世贞删改之,并补唐之后直至明代书牍(《尺牍清裁序》),增至六十卷,编辑于嘉靖三十七年三月[8]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896.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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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弇州山人四部稿》为一部文学总集,含赋、诗、文、说四部,共180卷,初刊于万历四年六月[9]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896.html

一来,上述所言三部书中的第二第三两部书皆为世贞作,那么第一部《艳异编》也当为王世贞作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896.html

二来,范守己在信中向王世贞说明自己读他的三部书的感受,自然三部书皆为王世贞之书,而不可能将他人之书误当作王世贞书

更要紧的是此封私信透露出范守己对王世贞著作的敬佩之情,首先是对王世贞著述的宏篇巨制的感叹(以为惠子五车,殆不足多)

而顺序依照卷轶由少到多排列(54卷、60卷、180卷),而非依照时间先后定序次

故《艳异编》为王世贞作又一次从王世贞朋友口中对王世贞说出此信是范守己写给王世贞的私信,且又珍藏于范守己的文集《御龙子集》中,可信度高

它与王世贞写给徐子玉的信互证,足可证明《艳异编》出自王世贞之手为不移之论

王世贞在写给好友徐中行(子玉)的信中言:

九月中,游阳羡诸山……出洞,疮复发,抵家,复大发,委顿间有致除目者见

足下山东之命,不觉捶床大喜……《艳异编》附览,毋多作业也目眵手战,不能多及,亮之亮之[10]

这封信是王世贞将编好的《艳异编》送给徐中行阅览,并告诫对方毋多作业,即不要再节外生枝,足见世贞对此书态度之谨慎

王世贞画像

除以上两个直接证据外,还有两条旁证
其一是明末与王世贞、李贽同时代人骆问礼(1527~1608),嘉靖四十四年进士,官至南京工部主事、福建湖广副使)[11]在其书《藏弆集》中记载王世贞将《艳异编》送人,又赎回事
会闻王凤洲先达以《艳异编》馈人,而复分投赎归,亦必有不得已者[12]
骆问礼以学问博洽,生性耿直著称,其所著述以精核有据闻名,故言世贞索回《艳异编》事较为可信,且与世贞写给徐中行上封信中所叮嘱毋多作业的谨慎态度相吻合
其二,祁承爜《澹生堂藏书目》、万斯同《明史》、黄虞稷《千顷堂书目》、杭世骏《订讹类编》以及《贩书偶记续编》等目录类书皆将《艳异编》归入王世贞名下,非无中生有

二、息庵居士考

《艳异编》十二卷、四十卷、四十五卷、五十四卷,《广艳异编》三十五卷、《续艳异编》十九卷等书前皆载有《小引》一篇,落款为:息庵居士书
有人认为王世贞未曾用过息庵居士之号,其真实性可疑也有人据张大复住所名息庵,而推测息庵居士可能是张大复所以,对息庵居士 为何许人,尚需做进一步探考
这篇《小引》300余字,以主客对话方式,广证征博引,说明艳异故事似儿戏,却内含佛理:色即是空
说理透僻而言简意赅为便于分析,现引于下:
是编成,客或谓居士:方持三大部,破无明网,忍为是儿戏哉!居士笑曰:难言也尽六欲界,未抵梵天且色为身本,爱为色根色生身,身复生爱,浮沈 展转,宁有解脱?
今夫物有舍生而嚅动者,其于情抑何专笃也极而至于千古之雄,必 指刘项,其知力足以拢决一世,而不能割于虞、戚又极而至于鹿菀,以累劫之功见宫 彩,一旦而失其神足,况其他哉!曰:子不能绝之廼已,则何为导之?
曰:吾以佐杯酌,资抵掌耳虽然,亦复有说昔冯当世书,谓王安国并门妙丽,闭目不观,但以谈禅为事王(安国)曰:‘若如所言,未达禅理闭目不观便是一重公案’是书诚火宅也,不无莲花在乎色即是空,此语吾受之西方老师客谢不敏,退
息庵居士书

因张大复在其《梅花草堂笔谈》卷五曾自称余所居息庵遂有人怀疑息庵居士很可能是张大复

明·张大复

然而,这种可能性几乎不存在理由有三

其一,居所名息庵不一定其人自号息庵居士

因为古人居所称息庵者,不止一处宋陈田夫撰《南岳总胜集叙》叙述五峰灵迹,则云:南有祝融庙,东有息庵,西有清玉坛[13]

而《阅佛祖统纪说》一书于《释师名》中,概括师命名之源有八:列诸师之名,考其例有八或从国号……或从山名……或从自号,如草堂息庵[14]

可知寺庙称息庵者较多见而称息庵居士者却无一例

其二,张大复晚年病发,自号病居士,作《病居士自传》,名其庵曰息,自云息庵老人,却从未自称息庵居士

其三,《艳异编》付梓于嘉靖四十五年十月王世贞嘉靖五年生,此时四十岁而张大复嘉靖三十三年生,《艳异编》付梓时仅12岁

12岁的少年若写出以情色释佛理,以佛理明情色的色空论,更不可能,他编写《艳异编》并为之写序的可能性不存在

故张大复应排斥于写序的息庵居士之外,自然也应排斥于《艳异编》的编纂者之外

那么,息庵居士究竟是何许人?这里涉及两个问题
第一《艳异编小引》的作者是否与《艳异编》编者为同一人?这个问题似不成问题因《艳异编小引》云
是编成,客或谓居士:方持三大部,破无明网,乃忍为是儿戏哉?居士笑曰: 难言也尽六欲界,未抵梵天,且色为身本,爱为色根……曰:子不能绝之廼已, 则何为导之?曰:吾以佐杯酌,资抵掌耳

是《小引》的作者自己称是编成,客问其:乃忍为是儿戏哉?意即您读佛书,欲破无明网,戒情欲,怎么又编成这样一部情色小说集呢,岂非儿戏?

居士回答:情色虽是火宅,然却有善心(不无莲花在),欲使读者明白色即是空之佛理

又说吾以佐杯酌,资抵掌耳居士明确告知读者,我就是是编(《艳异编》)的编者

《小引》的作者若与《艳异编》的编者为同一个人,那么,《艳异编》的编者是王世贞,《小引》的作者息庵居士也只能是王世贞

说息庵居士是王世贞的另一证据,则是王世贞曾自号天弢居士,弢庵居士

《艳异编》插图

王世贞在其著作《阳羡诸游稿》正文首页,左下行属名天弢居士王世贞撰
《劍俠傳小引》作者屬名弢庵居士,弢庵居士的《劍俠傳小引》收入《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七十一,說明弢庵居士是王世貞的號
天弢一词源之于《庄子·知北游》:
人生天地之间……已化而生,又化而死生物哀之,人类悲之,解其天弢,堕其天 搇(上失下衣)纷乎宛乎,魂魄将往,乃身从之,乃大归乎![15]

弢字本义为弓袋,失衣字本义为箭袋天弢即天然的弓袋,本文之意指人天生的肉体(生死)是对人灵魂的束缚

人若知其身体之生与死不过是气之聚散的必然变化过程,且肉体的生与死的过程皆有道存焉,就不会因生而喜,因死而悲,就会获得生死之解脱,就会变得精神自由

故而天弢居士不是受天然束缚的居士,而是解其天弢,不受生死观念束缚的超然于生死之外的居士若得此真解,弢庵居士也不是受束缚的庵寺居士,而是超然于生死之外的庵寺居士

《剑侠传》书影

那么息庵居士又是何意呢?

息字,上自下心金文自表示鼻子,心为胸
其造字原意为:以胸为鼻,意指胎儿呼息不用口鼻,借助母体的心跳来呼吸,沉静安定,运气若有若无
息庵意即以天地自然之气的变化为呼息,生命顺其自然之变,生与死不过是自然之气的聚散变化,超然于生命体之外其真意见《庄子大宗师》:
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成然寐,遽然觉

由此可知,解我天弢息我以死皆来自于《庄子》[16],皆言人如何看待生死,如何超越有形的生与死,而达到无形的解脱生死的道的境界

故而天弢居士弢庵居士息庵居士皆同义语,前二者为王世贞的号,后者息庵居士即然是《艳异编》的编选者,而《艳异编》的编者是王世贞,那么息庵居士就一定是王世贞,是王世贞的号

王世贞对于自己选编的小说集的署名,皆不用真名而只用号,《剑侠传》如此,《艳异编》如此《金瓶梅》亦如此

玉茗堂摘评《艳异编》书影

三、《艳异编小引》与第一回入话叙语

我们从明人笔记所记载关于《金瓶梅》流传过程的文字,发现最早的《金瓶梅》钞本,未提及有序跋,事实上作者写《金瓶梅》的主旨留在小说第一回入话的叙语中,
这是王世贞早期著作常见的表现形式,如《艺巵言》六卷本,如《皇明盛事述》《皇明异典述》《皇明异事述》等,皆无单篇《序》,仅在每种书开卷写有几行叙语,待编入《弇州山人四部稿》和《弇山堂别集》时方由开卷的叙语,扩充为《序》

联经版《金瓶梅词话》

《新刻金瓶梅词话》也是如此,手抄本与初刻本皆无序,仅有入话的叙语为了便于分析,现将其第一回入话的叙语引述如下:
丈夫只手把吴钩,欲斩万人头如何铁石打成心性,却为花柔且看项籍并刘季,
一似使人愁只因撞着虞姬戚氏,豪杰都休

此一支词儿,单说着情色二字乃一体一用,故色绚于目,情感于心情色相生,心目相视,亘古及今,仁人君子弗合忘之晋人云:情之所锺,正在我辈,如磁石吸铁,隔碍潜通无情之物尚尔,何况为人终日在情色中做活计[17]

……

说话的,如今只爱说之情色二字做甚?故士矜才则德薄,女衍色则情放若乃持盈慎满,则为端士淑女,岂有杀身之祸!古今皆然,贵贱一般如今这一本书,乃虎中美女,后引出一个风情故事来

一个好色的妇女,因与了破落户相通,日日追欢,朝朝迷恋,后不免尸横刀下,命染黄泉……静而思之,着甚来由?况这妇人,他死有甚事!贪他的断送了堂堂六尺之躯,爱他的丢了泼天哄产业,惊动了东平府,大闹了清河县

这无疑是一篇《情色论》,作者的观点有四:

一是情、色是分不开的一个整体,且色绚于目,情感于心,前因后果,难以割开

二是情色是人的自然天性,人人不能分离逾越,仁人君子也不例外,就连楚汉时期的两大英雄刘邦与项羽也未能过情色关

三是情色也易招来亡身灭家的祸端

四是,既能放情又能保身的方法,就是持盈慎满,把握一个不过分的度

虽然上述引文的前半段非出自《金瓶梅》作者之手,而是来自于洪楩《清平山堂话本》《刎颈鸳鸯会》的入话,且第一段词也源之于宋人卓田写的《眼儿媚·题苏小楼》,
然而《金瓶梅》的作者所以将其拿来,放入自己撰写的小说里,说明他是赞同的这段文字的
而上述引文的下半段,则是出自于《金瓶梅》作者之手故上述《情色论》当视为《金瓶梅》作者的情色论

然而,十分有趣的是《艳异编小引》也是一篇《情色论》,且观点竟然与《金瓶梅》上述四种观点几无二致

居士笑曰:……且色为身本,爱为色根色生身,身复生爱,浮沈展转,宁有 解脱?今夫物有舍生而嚅动者,其于情抑何专笃也极而至于千古之雄,必指刘、项, 其知力足以拢决一世,而不能割于虞、戚

又极而至于鹿菀,以累劫之功见宫彩,一旦而失其神足,况其他哉!……是书诚火宅也,不无莲花在乎色即是空,此语吾受之 西方老师

此段文字先讲爱、色、身,而其所言爱即情也,今夫物有舍生而嚅动者,其于情抑何专笃也,即所讲实为情、色、身因情、色合于一身,身是情色的载体,故而,所讲仍不出情色二字,这是其一

其二,正因情色与身实为一体,故而情色也是人的自然本性,人人不能分离逾越,所谓色生身,身复生爱,浮沈展转,宁有解脱?

两段文字不仅情色论的观点相同,就连用来说有其观点的例子也一样,皆为刘邦与项羽

其三,因情欲萌发而充满众苦,包括杀身之祸,亡家之痛,即诚火宅也

其四,揭明情欲过度所带来的亡身灭家的灾祸,体悟出色即是空的道理,令人猛醒,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岂非普渡众生的善事,即所谓不无莲花在

《新刻金瓶梅词话本》书影

《金瓶梅》首回叙语所讲一个好色的妇女,因与破落户相通,日日追欢,朝朝迷恋,后不免尸横刀下,命染黄泉,讲得就是色即是空的佛理
而告诫读者士矝才则德薄,女衍色即情放,若乃持盈慎满,则为端士淑女,正是该书不无莲花在的神圣高尚处
所以《艳异编小引》所言其创作的主旨:情色诚火宅也,而明色即是空之理,不无莲花在
第一回入话所言主旨,与《艳异编小引》所言创作主旨惊人地相似,存在着两书同出于一人之手的可能
如果因入话文字一半采自他书,而显得证据不够有力的话还有两点可作为旁证,丰富这一证据一是《金瓶梅》的书名二是廿公的《跋》
该小说因何取名金瓶梅?
学界采用冯犹龙的《金瓶梅序》的说法,认为取了三位妇人潘金莲、李瓶儿、宠春梅姓名中的一个字
但这种解释尚肤浅,古人起书名往往表现一个完整的意思,金瓶梅三字放在一起,应表达一个完整的意义

金瓶梅当由金瓶与梅花两种物象构成,即金瓶中的梅花这组物象表达怎样的意义呢?
先看金瓶金瓶主要有两种意指,一是贵重的器皿,用来盛酒浆、茶叶、香汁、花卉等
金瓶乃瑶華之器也,或以盛酒漿,或以供花卉[18]
华堂玉椀更传酒,便殿金瓶独赐茶[19]
諸天玉女,各持金瓶,盛滿香汁,列住空中[20]

这些所言皆世俗生活中的事另一种是佛教成佛仪式中的一种圣物——盛水之金瓶,以之灌头顶,便可成就法王位

时揵闼婆王白十方佛言:我见过去佛初成道时,咸升金刚坛,金瓶盛水,用灌佛 顶,成就法王位[21]

再看梅花梅花冬开春落,冬开斗雪有傲骨,春落唤起满眼春,有报春传情之意

且梅花春落,柳絮春生,故柳梅相续,也为文人并题所谓梅花落已尽,柳花随风散[22]梅与柳皆有报春传情之意

净瓶观音坐莲图

观世音普萨手中常托一净瓶,瓶内插柳枝,内有甘露水柳沾甘露水可医治百病,医活万物,成为其普救众生的一种手段
这个净瓶盛甘露水当是佛教金瓶盛水用灌佛顶成就法王位的演化
这一演化吸纳了世俗生活中的金瓶盛香汁花卉的内涵,使佛教之圣物与世俗之贵物合二为一,赋予了其起死回生救人危难的更广大的意义
小说《西游记》第二十六回,写孙空推倒了五庄观镇元大仙的人参果树,观世音用柳枝沾净瓶内的甘露水念咒语,使大树起死回生
由上观之,金瓶梅三字的含义,金瓶插梅花(瓶内有水梅花方可活)
当是对佛教中金瓶盛水特别是观世音净瓶插柳枝沾甘露以普救众生的借鉴,只不过是以梅代柳
梅与柳皆寓春光之意,庞春梅以春名梅,使以梅寓春之意更加明朗况且王世贞对梅花情有独钟
在其数十首咏梅花的诗中,不是忽对梅花喜若狂,[23]就是见梅喜饮酒,邀我醉梅花,[24]乃至做梦都是梅花,梦里梅花路不遥,[25]且梅与柳常并题,梅花与柳絮,知是总伤情[26]

国画·红梅

就连他所编的《艳异编》中也有一些与梅花相关的深情故事(如《唐玄宗梅妃传》《郑吴情诗》等)
所以金瓶梅以梅代柳,物异意同,即为用梅花沾甘露使沉溺情色者起死回生,表明救人于危难之意
即《艳异编小引》所言不无莲花在乎?由此观之,《金瓶梅》的书名不只是以淫乱丧命的三个妇人名拼接而成,使读者以之为戒
而且作者以金瓶插梅花以梅花沾甘露,以使沉溺于情色者悟色空之理而起死回生之意,表达作者的一片佛心善意
《金瓶梅》书名的这一深刻用意,兰陵笑笑生与冯犹龙在他们的序中都意识到了,或言令人读之汗下矣盖为世戒,非为世劝也
或言无非明人伦,戒淫奔,分淑慝,化善恶然皆不及写《金瓶梅跋》的廿公看得透彻:[27]

中间处处埋伏因果,作者亦大慈悲矣今流行此书,功德无量矣不知者竟目为淫书,不惟不知作者之旨,并亦冤却流行者之心矣

廿公对《金瓶梅》创作之旨的独到领悟,认为此书具有救人于危难的普萨心肠,亦大慈悲矣功德无量矣

《金瓶梅》绘画本图

与《金瓶梅》书名所表达的以金瓶中的梅花点圣水以救火宅,成莲花之行径,恰为一致;也与《金瓶梅》首回入话叙述的戒情色过度而求持盈慎满、杜绝亡身灭家之悲剧的普萨心肠,完全一致

而这三者的一致,实乃与《艳异篇小引》所言创作主旨无有差异从而使人们由《艳异编》的编选联想到了《金瓶梅》的写作,莫非《艳异编》乃写《金瓶梅》之准备?

由《艳异编》的编者联想到了《金瓶梅》的作者,从而发现两书创作主旨一致背后的蛛丝马迹

[1]本论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王世贞全集》整理与研究(项目批准号:12&ZD159)的前期成果

[2]作者简介:许建平,上海交通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明清文学研究

[3]明人王圻《续文献通考》卷一百八十三·经籍考:《艳异编》《两山墨谈》,陈霆著王圻载《艳异编》的编者是陈霆,不知何据?陈霆(1477-1550),其一生著述多种,有《两山墨谈》十八卷,未见《艳异编》

[4]徐朔方先生指出:王世贞在写给徐子玉的信中说《艳异编》附览的话,再加上骆问礼在《藏弆集》中记载:会闻王凤洲先达以《艳异编》馈人,而复分投(头)赎归,亦必有不得已者认为《艳异编》当为王世贞编见徐朔方《徐朔方文集》第二卷《王世贞年谱》,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586页

[5][明]王世贞写给徐子玉第七封信,信的内容可见下一节所引源自王世贞《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一百十八《徐子与》之七,国家图书馆藏万历五年世经堂本

[6]徐美洁博士后,在研究《皇明皇外史》王世贞批改语的过程中,系统阅读范守己的文集,在《御龙子集》中发现了范氏写给王世贞的一封信《与王元美先生》,该信谈及他读王世贞《艳异编》和《尺牍清裁》后的感受为证明《艳异编》的作者问题,找到了又一条直接证据

[7] [明]范守己:《御龙子集》卷四十六,《四库存目丛书》集部第163册,影印明万历十八年候廷珮刻本

[8]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所藏西爽堂板刻本《尺牍清裁》,首叙署时戊午三月东吴王世贞元美甫撰,故知编辑时间当为嘉靖三十七年三月或稍后

[9]万历四年六月王世贞弟王世懋于郧阳得到王世贞赠送的《弇州山人四部稿》王世懋在《遗家兄元美书》中言道:世懋以丙子岁六月,受《四部稿》于郧邸奔走终岁,卒业舟车间,未遑窥作者之奥也这当是《四部稿》最早付梓的时间

[10][明]王世贞:《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一百十八《徐子与》之十一,国家图书馆藏万历五年世经堂本

[11][明]骆问礼生于1527年,卒于1608年,与李贽同岁,比王世贞小一岁,然长寿于二人

[12] [明]骆问礼:《藏弃集》卷五《与叶春元》,见徐朔方《徐朔方文集》第二卷《王世贞年谱》,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586页

[13] [宋]陈田夫:《南岳总胜集》卷上《五峰灵迹》祝融峰见《正统道藏》洞玄部·记传类,北京白云观藏明刊本

[14] [宋]志磐:《佛祖统纪》卷首《阅佛祖统纪说》释师名,明刊本

[15]庄周《庄子》外篇《知北游》第二十二,见《诸子集成》第三册郭庆藩《庄子集释》上海书店1991年版,第325-326页

[16]王世贞对于先秦诸子,钟情于庄子尤甚,仅《读书后》就有《读庄子》三篇,为孔孟诸子所未及

[17]这段文字与洪楩《清平山堂话本》《刎颈鸳鸯会》入话的内容多所重合

[18]宋·邵雍《夢林玄解》卷二十一夢占金瓶贞利,明崇禎刻本

[19]宋·陸佃《陶山集》卷一,清武英殿聚珍版叢書本

[20]南北朝·釋僧祐《釋迦譜》卷一,大正新修大藏經本

[21]唐·王維《王右丞集箋注》卷二十四碑銘一首,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22][明]梅鼎祚《古乐》卷二十三清商曲辞子夜四时歌·春歌,明万历刻本

[23] [明]王世贞《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三十九《吴使君邀饮沙头梅花下得扬字》,明万历刻本

[24] [明]王世贞《弇州山人四部稿》卷十五《過故陸虞部第有感》,明万历刻本

[25] [明]王世贞《弇州山人四部稿》卷四十一《吳城送梁彦國大理左遷歸嶺南》,明万历刻本

[26][明]王世贞《弇州山人四部稿》卷二十三,《雪後入臨大行皇后》,明万历刻本

[27]冯犹龙认为《金瓶梅》秽书也盖为世戒,非为世劝也

作者单位:上海交通大学

原为第十三届(大理)国际金瓶梅研讨会论文,刊发于《河南大学学报(哲社版)》,2019,第3期转发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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