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冬梅:谈《金瓶梅》歇后语的语用功能与人物形象塑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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Ⅰ、引言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902.html

金瓶梅[1]在中国古典小说中几乎是使用熟语最多的,达300余则,超过了《醒世姻缘传》和《红楼梦》等其他世情小说[2]
在300余则熟语中,歇后语就有170余条
目前,对《金瓶梅》歇后语进行研究的文章已有数篇,或者是对《金瓶梅》的难解歇后语进行释义,如《金瓶梅歇后语七则解诂》[3]
或者是从语汇学的角度对《金瓶梅》中的歇后语进行分类,指出其在构成形式、实际使用、语义理解等方面的特点,如《金瓶梅词话中的歇后语》[4]
再有就是从修辞功能的角度对《金瓶梅》的歇后语加以讨论的文章,如《金瓶梅歇后语的修辞特征》[5],等等

《新刻绣像本金瓶梅》崇祯本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902.html

本文拟从这一角度对《金瓶梅》中的歇后语加以考察,以厘清歇后语这一话语形式的性质、在作品中的语用功能,及其语用功能的实现在人物形象塑造方面的作用,并将其叙述语言中的歇后语使用情况与《醒世姻缘传》加以对比,以探清小说叙述人语言中歇后语使用与否对叙述人形象的建构及叙事风格的影响

Ⅱ.作为元话语的歇后语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902.html

元话语理论认为,在语言交际中,每一次交际行为都有两个层面:基本话语层面和元话语层面,基本话语是指那些具有指称命题信息功能的话语,而元话语是关于基本话语的话语,是指对命题态度、语篇意义和人际意义进行陈述的话语[6]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902.html

体现的是交际主体的评价情感程序、互动程序从歇后语在语篇中的使用来看,它正是这样一种话语成分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902.html

我们知道,所谓歇后语是汉语中由含有引注关系的两个部分组成的、结构相对固定的、具有口语特色的熟语[7]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902.html

在《金瓶梅》中,谚语和歇后语一样都是分布很广、使用频率较高的语汇单位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902.html

但歇后语不同于谚语,谚语表达的主要是命题意义,这一点我们可以从下面的例文中体会到: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902.html

大舅说:姐姐,你趁此时咱家人死了不到官,到明日他过不得日子,还来缠要箱笼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不如到官处断开了,庶杜绝后患(第九十二回)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902.html

此段话语中的谚语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是一个完整的命题形式,具有公理性内容,且具有真值意义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0902.html

吴大舅引用这样一句具有公理性内容的常言加强自己论证的逻辑性,使表达更加严密

歇后语则不然,歇后语的表述不构成具有真实值的命题[8]如:

郓哥道:干娘不要独自吃,也把些汁水与我呷一呷我有甚么不理会得!婆子便骂:你那小囚攮的,理会得甚么?郓哥道:你正事马蹄刀木杓里切菜──水泄不漏,直要我说出来,只怕卖炊饼的哥哥发作!(第四回)

上引例文中,郓哥在明确地向王婆传达了自己要表达的信息即不要独吃被拒绝后,非常愤怒,用歇后语表达了自己的情绪

崇祯本

这一歇后语从词汇搭配形成的表层语义来看,描述的并非是实际生活场景中可能出现的情况,亦即字面意义并非说话人想要传达的信息,

或者说字面表述根本不构成具有真值意义的命题,询问其命题是真实还是谬误变得毫无意义,而作为它语义中心的——水泄不漏则是指向马蹄刀木杓里切菜的,是对前面的词句的解释

在这里,歇后语这种语言形式的概念功能降低,而使其语义重点指向语言自身[9]

虽然水泄不漏的深层语义具有一定的信息性,但是根据这一歇后语在这一语段中的核心功能,我们还是可以将其归入元话语这一范畴中

在对《金瓶梅》中的歇后语加以集中考察后我们发现,《金瓶梅》中的歇后语往往并非表达命题意义,而是对命题意义、或话语本身进行陈述的语言单位,是凸显话语者评价态度的语言成分,也是作为与听话人的互动因素出现的

由此看来,《金瓶梅》中绝大多数的歇后语属于元话语,是表达者在动态的言语行为过程中,根据题旨情境的需要而组织的在信息传递的层面之外表明主观态度、以及作为与听话人的互动手段的话语成分

崇祯本

它在语篇中往往并不增加话语表达的信息量,也不会改变所表达的信息的性质,甚至将其删除也不影响整个语段提供的信息内容

比如说,因为歇后语这种极具民族特色的语汇形式,转译为其他语言时,在很多情况下属于不同语言转译时的不可译现象,按字面直译会对译本读者的理解形成一定障碍,因此《金瓶梅》的一个韩文译本便将郓哥话语中的马蹄刀木杓里切菜──水泄不漏这个歇后语略去不做翻译,[10]这种处理并未影响语段信息内容的表达

但是完全删除的话,话语中的不忿语气被削弱、语力会降低,话语者的个性呈现也会受到影响,因而,上述韩文译本添加一个反诘句来加强语气,从此可看出歇后语作为语段中表现话语发出者个性迹的语言单位,其具有的独到的语用功能也是不容忽视的

Ⅲ.《金瓶梅》中歇后语的语用功能

当代功能主义的代表人物韩礼德从社会符号的角度审视语言的功能,认为语言有三大元功能或纯理功能,即概念功能、人际功能和语篇功能,这三大功能组成了语义系统网络

《金瓶梅》中的歇后语作为一种元话语成分,其概念功能已被削弱,与往往作为彰显话题主旨、加强话语逻辑力量、连接语篇的重要手段的谚语相比,其语篇功能也不突出,而最重要最明显的功能便是人际功能,亦即语言的参与功能

崇祯本

也就是说,讲话人通过运用歇后语这种话语成分来表达他的态度和判断,并试图用自己的态度和判断影响交际对象的态度和行为

《金瓶梅》中的歇后语大体可分为两类,一类是完全指向话语自身的话语,主要起到谐趣的作用,以加强说话人与听话人之间的人际互动;

另一类则重在表达说话人的情绪,或说话人对人物、事物的评价,是强调表明说话人态度、并力图强化作用于听者的影响力的话语成分

《金瓶梅》中的很多歇后语,使用在一来一往的言语交锋中,极具幽默感,增强了话语的表现力与感染力,使人际之间的话语交流在互动中达到较为圆满的效果如:

郑爱香笑道:这应二花子,今日鬼酉上车儿──推丑,东瓜花儿──丑的没时了他原来是个王姑来子伯爵道:这小歪剌骨儿,诸人不要,只我将就罢了
桂姐骂道:怪攮刀子,好干净嘴儿,摆人的牙花已磕了爹,你还不打与他两下子哩,你看他恁发讪……韩玉钏儿道:二爹,曹州兵备,管的事儿宽这里前厅花攒锦簇,饮酒顽耍不题(《金瓶梅》三十二回)

在西门庆得官的家宴上,亲友齐聚,女乐弹唱,大家打牙斗嘴,使用幽默感甚强的歇后语,增强了话语互动的力量,与宴者之间的情绪相互感染,很好地实现了语言的人际功能

崇祯本

由于歇后语往往可以赋予话语非常强的表现力,作为最明显的语力显示项,可以非常好地表达说话者的各种主观情绪,给表达出来的信息内容赋予更强的语力,也就是增强句子在特有的言语环境里所具有的使用力量,自然也会在受话者那里产生强烈作用

在《金瓶梅》的歇后语使用中我们可以很容易地看到这一点:

话说潘金莲见孩子没了,每日抖擞精神,百般称快,指着丫头骂道:贼淫妇!我只说你日头常响午,却怎的今日也有错了的时节?你斑鸠跌了蛋──也嘴答谷了春凳折了靠背儿──没的椅了王婆子卖了磨──推不的了老鸨子死了粉头──没指望了却怎的也和我一般!(六十回)

这里连用的四个歇后语,表达的是说话人的主观情绪,潘金莲压抑已久的愤激和看到情敌失意时的快意,在连用的四个歇后语中得到了放纵恣意的宣泄

这几个语力极强的歇后语针对锁定的对象,在一定的语境之中,成功地把自己的情绪传达给邻院的李瓶儿,完全实现了说话者希图达到的话语交流目的

前文谈到,元话语人际功能的一个重要层面就是在话语交际过程中凸显说话者的评价态度,把说话人对事件或人物的态度和评价明确地传达给听话人

这一点在《金瓶梅》的歇后语中也可以看到如上文中潘金莲话语中连用的几个歇后语,就在发泄情绪的同时,显现出对李瓶儿失子后处境的评价态度

《金瓶梅》绢帛画

再如:

西门大姐在房内又骂敬济:

贼囚根子,敢说又没真赃实犯拿住你?你还那等嘴巴巴的!今日两个又在楼上做甚么?说不的了!两个弄的好碜儿,只把我合在缸底下一般那淫妇要了我汉子,还在我面前拿话儿拴缚人,毛司里砖儿——又臭又硬,恰似降伏着那个一般他便羊角葱靠南墙——老辣已定你还要在这里雌饭吃!(八十五回)

这里的歇后语表明了西门大姐对潘金莲和陈敬济私通的态度,并表明了自己对这一事件及潘金莲为人的评价

作为强化语力的话语单位,其中的愤激情绪被有效地发泄出来,并传递给作为听者的陈敬济

IV. 歇后语语用功能的实现在人物塑造方面的作用

《金瓶梅》中,170余则歇后语或为指向语言文字本身的谐趣的话语成分,或为宣泄主观情绪、评价态度的话语互动手段,作为一种显示说话者个性气质的语言成分,基本出现在人物语言中

由于《金瓶梅》的歇后语基本使用在人物的语言之中,其主要语用功能亦即人际功能的实现在人物刻画方面产生了重要的作用,其具体表现首先在于凸显人物性格

《金瓶梅》人物画

我们知道,小说中的人物形象,其性格是通过言行两方面表现出来的而从言这一层面来看,其话语的内容及风格往往就是他的性格

《金瓶梅》中,吴月娘的话语风格与潘金莲并不相同,这一点也可以从二人语言中歇后语的使用情况上加以辨别

据笔者统计,潘金莲是使用熟语最多的人,小说中出现的熟语使用回次是三百余次,潘金莲的话语中就出现了八十多次,大多是话锋犀利的歇后语,并常常叠加使用如:

金莲听了,一声儿没言语,使性子回到上房里,对月娘说:贾瞎子传操──干起了个五更!隔墙掠肝肠──死心塌地,兜肚断了带子──没得绊了!刚才在门首站了一回,见陈姐夫骑头口来了,说爹不来了,醮事还没了,先打发他来家(第三十九回)

金莲道:早是你在旁边听着,我说他什么歹话来?……贼不逢好死的强人,就睁着眼骂起我来……多大的孩子,一个怀抱的尿泡种子,平白扳亲家,有钱没处施展的,争破卧单──没的盖,狗咬尿胞──空欢喜!如今做湿亲家还好,到明日休要做了干亲家才难吹杀灯挤眼儿──后来的事看做亲时人家好,过三年五载方了的才一个儿!(第四十一回)

那玉楼听了,只是笑因说:你怎知道的这等详细?金莲道:南京沈万三,北京枯柳树人的名儿,树的影儿,怎么不晓得?雪里埋死尸──自然消将出来(第七十二回)

这几段话中,潘金莲连珠炮般接二连三地使用一大串歇后语,表明她在话语行为中重视的是自我表达和情绪宣泄,这也表现出她牙尖嘴利、刻薄好斗、喜占上风的甚为自我的性格

崇祯本

而吴月娘却不然,她使用的熟语一半以上为谚语,使用歇后语也基本为自己绝对站住大理的语境中

这说明她很注意自己话语的理据性,而在站住大理的情况下,用歇后语表明自己的态度和情绪,其话语的人际功能的实现是在显露发话人对自己正妻地位的卫护凸显出她进退有度,既小心谨慎、又有棱有角的性格

歇后语人际功能在塑造人物形象方面的第二个表现便是凸显人物的身份教养

如上所言,歇后语的人际功能主要在于发话人运用这种语汇单位在人际交流中宣泄情绪,强化话语中的态度评价的语力以加深听话者对其话语意图的理解,而对情绪的控制历来是人的修养教育的重要内容

而且歇后语是一种来自民间的俗语言,是典型的俗语[11]它的使用者大多为不甚追求风雅且身份地位不高的人士

因为《金瓶梅》以市井人物为主要描写对象,这才使得歇后语占了全书熟语的一半以上,形成了与《红楼梦》完全不同的特色

在《红楼梦》中,黛玉、探春等人,对话众多,用到的歇后语则极少;宝玉、贾母、王夫人等人所用略多,但也有限;

迎春、湘云、妙玉、惜春几人,虽说过一些格言、谚语,歇后语却一条未用,究其原因,这与他们的精神文化紧密联系……[12]

平儿在与下人们谈论探春时便说:他是个姑娘家,不肯发威动怒,这是他尊重

不要说探春,就是平儿这样的下女,即便是在与比自己地位低的下人进行话语交际时,也不可能肆意宣泄自己的情绪,可见,歇后语的使用与人物的身份教养息息相关

《金瓶梅》中歇后语的使用,便很好地表现了小说中人物的身份教养

在《金瓶梅》的女性形象中,潘金莲之外,使用歇后语较多的便是李桂姐、郑爱香、韩玉钏等妓女,这是她们的身份使然

当时的妓女,应酬酒席是日常性的工作,口角便捷、伶牙俐齿是一个出色妓女必须具备的素质,同时,妓女低下的社会身份,也使她们不介意使用较俗的歇后语

而正如我们在分析《金瓶梅》歇后语的人际功能时,强调说明的那样,由于歇后语是一种具有强烈幽默色彩及感染力的话语单位,使用得恰到好处可以很好地渲染宴会的氛围,使宾主尽欢

在几次酒席上,李桂姐等妓女在与应伯爵等人的插科打诨中,均使用各种歇后语,其人际功能的实现在使宴饮充满了欢乐的气氛之时,也凸显了她们的身份教养

崇祯本

在男性人物形象中,使用歇后语最多的是应伯爵,这也是他作为帮闲的身份所致

他在西门庆那里讨得衣食,全在自己的一张嘴上,因而,在各种场合,他都在努力强化自己话语行为的效果,歇后语自然成为他达成人际交流目的的重要话语手段

他所用的歇后语有的甚至是见景生情、瞬间急就的,在表现出他聪明机变的性格的同时,彰显了他的身份

也就是说,他口中的歇后语人际功能的实现,使这个形象的本质特征生动地展现在读者面前

V. 叙述语言中的歇后语使用与小说叙事风格

如上所述,歇后语这类话语成分对发话人的形象构建具有十分重要的功用,那么,这种显性语言手段如果使用在叙述人语言中,同样可以成为塑造人物形象的有效手段,不过这里塑造的是叙述人形象

因为叙述人的话语风格也是叙事风格的一种呈现,所以,从歇后语的使用这一层面也可以探索由叙述人的形象呈现而凸显的小说的叙事风格

早有学者指出,小说叙事风格是由叙述内容、主体情感和叙述形式综合形成的叙述的个性特征,是作家人格的外化[13]

在这个概念中,创作主体在运用文学语言塑造人物、叙述事件进程中的个性呈现居于重心

虽然非人格叙述强调作者退隐,认为作家不应介入小说,不应该在小说中进行主观说教,但就小说本性而言,它是作家创造的产物,纯粹的不介入只是一种奢望[14]

换句话说,即便是作者退隐,其退隐方式在叙事风格上的呈现归根结底仍是创作主体的个性呈现

在并不注重作者退隐的中国古典小说中,全知全能的叙述人并不刻意隐藏自己的存在,其叙事风格更是其个性、人格的外化

在小说的叙事过程中,叙述人这一形象的个性呈现、人格外化往往在一些评议性的、或充满叙述人主观情感的话语成分中体现得更为明显,歇后语正是这样一种话语成分

将《金瓶梅》与《醒世姻缘传》叙述语言中的歇后语使用情况加以对比,[15]我们也会发现叙事风格上呈现出的不同

《醒世姻缘传》的叙述人语言中大量使用褒贬色彩极为鲜明的歇后语,如:

那晁老一个教书的老岁贡,刚才撩吊了诗云子曰,就要叫他戴上纱帽,穿了圆袖,着了皂鞋,走在堂上,对了许多六房快皂,看了无数的百姓军民,一句句说出话来,一件件行开事去,也是庄家老儿读祭文——难(十六回)

那时正是英宗复辟年成,轻徭薄赋,功令舒宽,……那像如今要加三加二的羡余词讼里边问个罪,问分纸罢了,也不似如今问了罪,问了纸,分外又要罚谷罚银待那些富家的大姓,就如那明医蓄那丹砂灵药一般,留着救人的急症,养人的元气,那象如今听见那乡里有个富家,定要寻件事按着葫芦抠子,定要挤他个精光(第二十四回)

龙氏正在扬子江心打立水,紧溜子里为着人,只见薛教授猛熊一般从屋里跑将出来,也没言语,照着龙氏脸上两个酽巴掌,打的象劈竹似的响;腿上两脚,跺了个趔趄;又在身上踢了顿脚(第四十八回)

后来人都知道陈公收了本钱,先是那铺面招牌檐前的布幌都不敢写了陈字,野鸡戴着皮帽,还充得甚么鹰?(第七十一回)

如今一败涂地,先有了一个馁心;又看了这般大战,又动了一个慕心;还没等上阵交锋,一个个都做了齐东的外甥,只叫道娘舅救命!(第七十三回)

后来小玉兰年纪到了二十多岁,不替他寻个汉子,财气的背主走了,越发和尚死了老婆,大家没狄希陈竟似没有家业的穷人一般,一日三餐,一月三十日,倒有二十九日半在他母舅家过活(第七十四回

这几个歇后语或嬉笑怒骂,或讽刺挖苦,或诙谐,或嘲弄,完全是创作主体对所叙世态、事件、人物的主观看法,是创作个体自身情性的显现

用它们介入叙事,自然使小说的叙述语言节奏促急,呈现出一种情绪化的、强加于人的、居高临下的叙事风格

而《金瓶梅》虽然无论是使用的熟语数量,还是熟语中的歇后语的数量均超过了《醒世姻缘传》,但在叙述语言中的歇后语使用却少而又少,只在第二十五回有两处使用,一为描述性文字:

月娘道:姐夫来的正好,且来替你二位娘送送儿丫头每气力少这敬济老和尚撞钟----得不的一声,于是拨步撩衣,向前说:等我送二位娘
另一则为评价性话语:
看官听说:但凡世上养汉的婆娘,饶他男子汉十八分精细,吃他几句左话儿右说,十个九个都着了道儿正是:东净里砖儿────又臭又硬

《金瓶梅》在叙述语言中使用熟语有40余条,大多为谚语

谚语作为一种习语单位,主要表达一些公理性命题,对作者阐明叙述话语的意图甚有帮助

叙述语言中使用谚语虽然是叙述故事情节之外的另一种声音,作为一种插入叙述语言中的显性话语手段,也能表现作者自我的存在,

但这种存在是通过有理据的话语体现的,给读者展现的是一个可靠的叙述人形象,也就使得小说叙述人在传达个人意图时,表现出一种与读者协商的态度,

并通过有理据的协商引导读者顺应自己的意图去理解叙述者提供的文字信息而不是大量使用歇后语作为宣泄情绪或将自己的评价态度强势传输给读者的手段

在叙述语言中,过多使用歇后语会使得叙述人的声音显得过分强烈,在一些语境中,甚至给人以拒绝协商的感觉,会使得小说叙述者的自我表达的声音压过了一切,使得叙述者提供的信息的可靠性降低,在征得读者认同方面无法达到理想的效果,《醒世姻缘传》正是这样

崇祯本

它的过多歇后语的运用使我们看到了叙述者在作品中表现出的强烈的自我言说的迹以及自主干预意识

歇后语中蕴含着的极为鲜明的倾向性和强烈的感情已经使叙述者的声音穿透了小说的整个空间,反映出叙述主体这一形象的专断与张扬,这种过于自我中心导致的主体的傲慢,促成了个人化的咄咄逼人的叙事风格的形成

从这个角度上看,《金瓶梅》这部小说虽然作者也强调它的教谕意义,但这种意图的实现,还是在努力与读者协商的话语行为中实现的

因此,小说的叙述人语言中,基本歇后语的使用,这也是确定两部作品叙事风格不同的一个重要观察要素

VI. 小结

综上所述,我们认为,从功能语言学话语分析的角度来观照小说这一言语作品,我们会发现一些以往并未注意到的地方,对深入把握小说在人物形象的塑造和叙事风格方面的特色有很大帮助

因为从根本上说,小说这种言语作品是写给人看的,是以文本为中介,与潜在读者进行话语交流为目的的

所以作者如何安排情节结构、如何表达创作意图、如何塑造人物形象,怎样通过自己形之于书面的话语与读者进行人际互动,以语力影响读者等,都可以在文本话语中得到体现

对文本中的一些元话语成分进行分析,对作者如何调控语篇进行叙事、或如何通过人物话语来塑造人物形象会有非常大的帮助,因为这些显性的话语单位为我们的分析提供了一些可以量化的材料,以使讨论能够更有效进行

比如说,《金瓶梅》的人物语言中,虽然多见熟语使用,但在主人公西门庆的话语中却只有12次出现,而这12次的话语对象要么是吴月娘,要么是何太监等需要应酬的官场人物

但在另一位主要男性形象应伯爵的话语中,熟语的出现回次就比较多其原因在于,熟语作为一种显性语言单位,是说话人有意识加入的话语成分,主要功能更在于语篇连贯和人际作用这两方面

西门庆在小说中,是掌控大部分人生活的主宰,他的话语属于强势语言,因此,也就不需要调动各种话语手段,左证右引或变换语气以加强自己对受话人的影响,自然与靠插科打诨混饭吃的应伯爵全然不同

再比如我们谈到的《醒世姻缘传》,在这部小说中,有104条38%的熟语使用在作者的叙述语言中,而《红楼梦》中绝大部分熟语出现在人物语言中,出现在叙述语言中的仅有8条,不到全部的5%

这种不同的理由同样在于,熟语或表达命题意义,如谚语;或表达情感态度,如歇后语,这些话语单位本身就极具倾向性

《醒世姻缘传》是一部作者主观意图表达非常明确的作品,叙述语言中使用熟语可以更加明确地展示创作主体的意愿,而《红楼梦》则恰恰相反,作者从未直接表达自己的态度倾向,因而,叙述语言中也基本熟语的使用

《金瓶梅》虽然表现了教化意图,但它不像《醒世姻缘传》那样片面张扬叙述人的话语权力,而是尽量调动一些言语手段与读者进行互动

它在叙述语言中使用熟语四十余次,基本歇后语,这说明,叙述者在尽力表现自己见解的公理性、可靠性,及可信性,希图达到与读者的成功互动

总之,用功能语言学的视角来对文学作品进行分析,不仅会加深我们对作品创作特色的多层次把握,也会为文学研究开拓更为广阔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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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论文:

张聪义,《从语言顺应论角度看歇后语的语用效果》,《安徽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第11卷第4期,2009年12月

喻志钦,《红楼梦中的歇后语研究》,《语言文字修辞》2009,7

陈新,《金瓶梅歇后语的修辞特征》,《阅读与写作》2004年第3期

封宗信 《叙事小说中的元语言功能及意义》,《清华大学学报》, 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年 增1期,第19卷

吴锡根,《金瓶梅词话中的歇后语》,《绍兴文理学院学报》第21卷第4期,2001年8月

李霞,《从语义学辨析谚语歇后语的功能》,《民间文学论坛》1998年第3期

论着:

李秀明,《汉语元话语标记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年3月

温端正,《汉语语汇学》,商务印书馆,2005年1月

傅憎享,《金瓶梅隐语揭秘》,百花文艺出版社,1993年9月

胡壮麟,《语言系统与功能》,北京大学出版社, 1990

w·c布朗,《小说修辞学》,华明·胡苏晓·周宪译,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

温端正,《歇后语》,商务印书馆,1985年7月

注释:

[1]本文讨论依据之文本为《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崇祯本)

[2]据笔者统计,《醒世姻缘传》中的俗语,共有二百七十余条,《红楼梦》中则有二百十余条.参见《一

样的鲜活,不同的效果—〈红楼梦〉和〈醒世姻缘传〉俗语使用的不同特色》,《红楼梦学刊》2009年第

5期,(北京,中国艺术研究院),336-346页

[3]隋文昭,《中国语文》1999年第一期,(北京,中国社会科学院),54-57页

[4]吴锡根,《绍兴文理学院学报》第21卷第4期,(绍兴:绍兴文理学院编辑部),52-55页

[5]陈新,《阅读与写作》,2004年第3期,(南宁:广西语言文学学会/广西大学中文系),33-34页

[6]李秀明,《汉语元话语标记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13页

[7]温端正,《歇后语》,(北京:商务印书馆,1985),20页

[8]李霞,《从语义学辨析谚语歇后语的功能》,《民间文学论坛》1998年第3期,(北京:中国民间文艺研

究会),53页

[9]同上,53页

[10]소소생, 『천하제일기서-금병매』,강태권역,(서울: 솔출판사,2002년4월) ,143쪽

[11]温端正,《汉语语汇学》,(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348页

[12]喻志钦,《〈红楼梦〉中的歇后语研究》,《语文学刊》2009年第7期,(呼和浩特:内蒙古师范大学成

人教育学院),143页

[13]吴效刚,《论小说的叙述风格》,《人文杂志》2001年第2期,(西安:陕西省社会科学院),146页

[14] w·c布朗,《小说修辞学·译者序》,华明·胡苏晓·周宪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4页

[15]《醒世姻缘传》与《金瓶梅》都是以家庭生活为描写中心,以市井社会为故事展开的主要舞台,以山东方言为创作语言,较有可比性,因而我们将这两个文本加以对比,来说明语言运用的不同特色在风格上的呈现

作者单位:高丽大学(韩国)

刊于韩国外国语大学校《中国研究》第61卷,115—125页,2014年转发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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