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秋克:张竹坡评点《金瓶梅》之史稗比较刍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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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 言

中国古代小说与史传关系密切,史传在叙事体例、叙事艺术、创作题材、人物塑造等方面均对小说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同时也形成了人们在接受上把小说当作历史,在批评上以史传比照小说的思维习惯
随着明清两代小说的繁荣,史稗之比较研究也进入了批评家的视野,迄今探究不止
对于这个重大而富有实际意义的理论问题,金圣叹以《史记》和《水浒传》为文本,在其评点中进行了集中阐发,其后张竹坡评点《金瓶梅》继之
本文旨在探讨张竹坡评点《金瓶梅》对于金圣叹史稗比较论的继承、发展及其存在的不足,以窥见古代小说评点中这一理论的形成状况和基本形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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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竹坡画像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005.html

中国古代小说与史传的关系,密切到我们不妨说史稗无分
此论经明清学者和小说评点家探讨、现当代叙事学家阐发,如今已成显论【1】小说最终在和史传分途发展的过程中蔚为大观,故在比较中探讨二者之间的联系和区别,成为古代小说批评的题中之义
虽然史传在多方面对小说创作和批评形态都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但随着小说的发展及理论研究的深入,史传与小说的区别成为评点家们更为关注的重点
在这个方面,张竹坡与之前的金圣叹颇具代表性本文以此为出发点,取张竹坡评点《金瓶梅》及与其理论关系较大的金圣叹评点《水浒传》加以论说,以期就正于方家
中国古代小说在发展史上与史传的特殊关系,决定了史稗比较论者往往以小说出于史传为前提,侧重于辨明二者之间的联系和区别,进而突出小说自身的特质,以提高小说的地位这一批评思路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在今天的古代小说研究中亦具有较大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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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圣叹选择史传成熟时期的代表作《史记》和四大奇书中的《水浒传》为对照批评文本,完成了其史稗比较研究的基本命题
后来张竹坡以四大奇书的殿军《金瓶梅》同《史记》相比较,对金圣叹的史稗比较论有所继承和发展,但其理论缺陷也是显而易见的
这既有个人的、也有语境的原因批评者识见之高低固然取决于个人的水平,但前辈名家对同一问题的认识哪怕有一点点偏差,也可能导致后世崇拜者出现更大的误差,这一现象并不鲜见
虽然金圣叹以史传为其小说批评的对照文本,旨在抉发小说自身的特点、提升小说的独立地位,但他对二者之间的联系和区别并非全都能够通透地阐述
张竹坡踵武金圣叹,深中肯綮地指出了《史记》和《金瓶梅》之间的异同,推动了小说理论的发展,却未能完全以后来居上的姿态,彻底地解决史稗异同问题,对读者的误导有时比金圣叹更甚
这也从另一个角度表明,中国小说形成的特殊性和明清时期的历史文化语境,导致了小说独有批评话语体系的建构并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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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昌渝 著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005.html

按理说小说与历史原是两个毫不相干的领域,西方文学理论不会把它们等而视之并加以比较,但中国小说因其固有的发展史和史传产生了割舍不断的联系,乃至于小说批评长期徘徊其间,而明清时期因科举制艺而盛行的文章批评话语也难免羼入其中,进一步加大了独立的小说批评之难度
因而我们亦可以说,张竹坡《金瓶梅》评点中史稗比较论的缺陷,无论是从他所继承的批评家方面,还是从中国小说发展史方面来看,实在都是渊源有自,很难避免的
只有看到这一点,我们才能对其史稗比较论之于金圣叹理论的继承、发展和不足,作出相对客观的评价
一、史公文字:张竹坡对金圣叹史传文本选择和认识的继承
《水浒传》方法,都从《史记》出来(《读第五才子书法》)
《金瓶梅》纯是一部史公文字,《金瓶梅》全得《史记》之妙(《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读法》)
这些我们耳熟能详的论断,出于金圣叹、张竹坡对小说叙事艺术渊源的追溯从以上论断可见,金圣叹和张竹坡先后选择《史记》作为其小说批评的对照文本,基于他们对二者之间重大共同点的一致认识
《史记》在史传中成就最高,向来为小说家所取法,自然亦为批评家所关注在金圣叹之前,崔后渠、熊南沙、唐荆川、王遵岩、陈后冈等人曾进行过《史记》与《水浒传》的比较,可谓辟蹊径于先,但他们只是点到为止,并未展开论说,这就给后人留下了很大的探索空间
所以我们不妨说,金圣叹的选择和张竹坡之继承,具有一定的必然性张竹坡批评《金瓶梅》深受金圣叹评点《水浒传》的影响,对此他并不隐讳【2】,而他对《史记》的推崇,亦超过了金圣叹【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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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司马迁编撰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005.html

中国史学起源很早,就其与小说发展关系较为密切者论,在先秦就有了编年体的《春秋》及以此为纲、叙事详备的《左传》,在汉代就有了成熟的纪传体通史《史记》和纪传体断代史《汉书》
如果我们承认中国古典小说有依史成长的历史,追求寓论断于叙事,甚至追求引人入胜的叙事效果,并注重作者设身处地的想象和虚构等事实,就会看到中国古代小说与史传的某些同一性,看到四大奇书所表现的小说逐步脱离史传,与之渐行渐远的轨迹:
《三国演义》依史演义,致使人们在很长时期中混淆了历史和小说的区别【3】
《水浒传》凭借一些历史事实,大力虚构绿林英雄的传奇故事;
《西游记》以一个历史事件为基础,通过神魔灵怪的故事折射人间世相
到了最后一部《金瓶梅》,中国长篇章回小说才第一次直面现实人生并打破了此前的一切写法,完成了由古典向近代的转型
简言之,四大奇书在题材上表现了对历史依赖性的逐步递减,在艺术形式上则越来越趋近于小说本体

明代四大奇书(齐鲁书社出版)

由于小说在其发展过程中与史传关系密切,故批评家们难免总是频频回顾,并很自然地以最具典范性的史传文本,来和当时人们认为在艺术上最为成功的小说作比较——如前所述,在金圣叹之前已有崔后渠等人开蹊径于先
李开先在《词谑》中曾笼统地转述过崔后渠等人的意见:《水浒传》委曲详尽,血脉贯通,《史记》而下,便是此书,且古来更无有一事而二十册者倘以奸盗诈伪病之,不知叙事之法,史学之妙者也【4】
金圣叹《读第五才子书法》则说:
或问:题目如《西游》《三国》如何?答曰:这个都不好《三国》人物事体说话太多了,笔下拖不动,踅不转,分明如官府传话奴才,只是把小人声口,替得这句出来,其实何曾自敢添减一字?
《西游》又太无脚地了,只是逐段捏捏撮撮,譬如大年夜放烟火,一阵一阵过,中间全没贯串,便使人读之,处处可住【5】
《水浒传》方法,都从《史记》出来,却有许多胜似《史记》处若《史记》妙处,《水浒》已是件件有【5】
可见在早期的评点家看来,小说的叙事艺术出于史家,《水浒传》是最得《史记》神妙者,离开了《史记》,则难言小说叙事之法看来金圣叹的选择,代表了一个时代的眼光
在金圣叹之后,张竹坡评点《金瓶梅》以《史记》为对照,其关注的重点仍为叙事之法其实从小说发展史来看,《金瓶梅》已经突出地表现了小说的独立性,但在评点家眼中,其叙事艺术与《史记》仍然堪有一比
这显然是因为作为四大奇书中成书最迟的一部,《金瓶梅》并未脱去史传的影响
从叙事形式上看,它的叙事时间和人物事迹深受编年体的影响,它的叙事角度和人物描写则可见纪传体的迹

绣像本与词话本

这就需要张竹坡以金圣叹评点《水浒传》为基础,同时以小说艺术为中心,更为深入地揭示史传与小说的联系和区别,进而引导人们认识小说作为独立文学样式的自身特质
张竹坡虽然和金圣叹一样选择了《史记》作为比较文本,并对叙事法的研究有明显推进,但他强调《金瓶梅》纯是一部《史记》,则不免有失偏颇在这一点上笔者和朱星先生的看法有所不同【6】
愚以为张竹坡的这一观点,有引人重又回到史稗不分的旧路之虞故其说有可取,亦有不可取;不可一概抹杀,亦不可全盘接受
可取者,是他在比较中看到了史传和小说的联系,并对它们的区别进一步作出了有价值的辨析;不可取者,是他虽处在金圣叹之后,却不时将史传与小说等同,抹杀了二者之间的差别,因而更容易对读者产生误导
二、文法笔法:金圣叹与张竹坡小说叙事批评的相继失语
对小说叙事之法的讨论,是张竹坡《金瓶梅》评点的重点之一
在他之前,有金圣叹以《史记》和《水浒传》为比较对象的评点无论是金圣叹还是张竹坡的批评都有一个基本的着眼点,即小说和史传的叙事技巧是同而不同的
但他们又都有一个失误,即未能先把文章(包括古文和时文)的文法、笔法,进而把史传和小说的叙事法相对明确地区别开来
金圣叹和张竹坡之所以出现上述问题,主要缘于他们受其身处时代语境的影响,不仅熟悉而且也习惯于运用文章评点的思路及用语,去进行史传、小说的评点,结果导致了史传和小说叙事法批评的双重失语
其实我们不妨说,从金圣叹到张竹坡,在某种程度上都是把《史
记》当做文章来看的

吴 敢 著

所以,其史稗比较术语出现了与文章评点的同一性,是一点也不奇怪的不过虽然一方面对小说叙事法的表述,金圣叹和张竹坡在用语上都有力不从心之感,但另一方面,他们对《史记》的推崇又并非只在于文法或笔法,这就使得金圣叹【5】和张竹坡【3】的小说评点,

在内涵上都已经有相当多的对小说叙事艺术的提炼成份,然而由于他们表述的失语,却都未能建立起小说叙事法批评的全新话语体系,致使源于金批《水浒传》而被张批《金瓶梅》所继承的这类断语现象,在小说解读上着实误人不浅对于他们二人来说,这都是比较令人觉得遗憾的

如前所述,在他们之前已有数人看到了叙事之法,史学之妙,如果金圣叹和他的后继者张竹坡都能够沿着这个路子往前迈进,或许就可以从史传出发而摆脱文章评点的影响,形成符合小说自身叙事特点的批评术语

金圣叹虽然一再表明读《水浒》胜似看《史记》这层意思,但事实上他把《水浒传》之于《史记》在叙事艺术上看作青出于蓝的关系
如说《水浒传》方法,都从《史记》出来,却有许多胜似《史记》处,若《史记》妙处,《水浒传》已是件件有,这实际上已经隐含了他的一番道理——《水浒传》之所以具有出于《史记》而胜似《史记》的审美效果,正是因为《水浒传》是一部小说
不过,金圣叹硬要把自己总结出来的小说叙事艺术,归之于古文和时文的文字起承转合之法
他认为《水浒传》有许多文法,非他书所曾有,是子弟们最该学习而不应忽略的
所以他说:吾最恨人家子弟,凡遇读书,都不理会文字,只记得若干事迹,便算读过一部书了虽《国策》《史记》,都作事迹搬过去,何况《水浒传》
可见金圣叹是有清晰的史传—小说区别意识的,只是其表达未能创新其辞而已

章学成 著

为了教子弟们得到《水浒传》的文法要领,他总结出了十五条文法,即《读第五才子书法》所谓倒插法、夹叙法、草蛇灰线法、大落墨法、绵针泥刺法、背面铺粉法、弄引法、獭尾法、正犯法、略犯法、极不省法、极省法、欲合故纵法、横云断山法、鸾胶续弦法【5】
实际上这十五条文法虽然没有完全脱出文章评点的用语窠臼,却是对小说叙事之法比较全面的总结
后来张竹坡批评《金瓶梅》沿袭了这条路子,就连其评点的话语也可谓金圣叹的翻版
如曰:予亦并非谓《史记》反不妙于《金瓶》,然而《金瓶》却全得《史记》之妙也惟《金瓶梅》,纯是太史公笔法会做文字的人读《金瓶》,纯是读《史记》
他也为《金瓶梅》总结了八观法:读《金瓶》须看其入笋处;
读《金瓶》当看其白描处;
读《金瓶》当看其脱卸处;
读《金瓶》当看其避难处;
读《金瓶》当看其手闲事忙处;
读《金瓶》当看其穿插处;
读《金瓶》当看其结穴发脉、关锁照应处;读《金瓶》当知其用意处【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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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竹坡的八观法无疑是对金圣叹十五条的发展,却比之更为贴近小说的叙事艺术
公允地说,无论是金圣叹的十五条还是张竹坡的八观法,都不再是单纯的作文技法,可惜他们的表述语言于此脱化未远
其实不仅只是叙事法失语,金圣叹在小说艺术至为关键的人物个性化问题上,亦把《水浒传》的成功归之于良史苦心【3】
此固缘于他从史传的崇高地位考虑,有意褒扬小说的作者并提升小说的地位,但从另一个角度,未尝不可以看作由于当时小说批评缺乏可用的专属语言,所以批评者不得不借用史学批评用语,却反而愈加暴露了小说评点的失语症状
以上分析或可进一步说明在金圣叹之后,张竹坡之所以仍然未能超脱文章的技巧批评,进而将小说叙事法独立出来,并非完全出于自身的认识问题,而是由于在当时的语境下,实在难以找到一种合适的话语,将其理论表述完全区别于传统的文章评点
失语,使金圣叹和张竹坡都无法完全使用独有的批评术语,去说明他们所深刻感悟到的小说叙事法
三、作书人心胸:张竹坡小说评点在金圣叹之后的倒退
作为小说评点者,要对史传—小说之间的区别进行阐释,把二者的创作目的作为一个审视角度,有其合理性在这个方面张竹坡并没有后来居上,而是在金圣叹之后出现了倒退
犹如作八股文要先破题一样,金圣叹的《读第五才子书法》,在开篇就揭示了《史记》和《水浒传》创作目的的重大区别他说:
大凡读书,先要晓得作书之人,是何心胸?如《史记》须是太史公一肚皮宿怨发挥出来,所以他于游侠货殖传特地着精神乃至其余诸纪传中,凡遇挥金杀人之事,他便啧啧赏叹不置
一部《史记》,只是缓急人所时有六个字,是他一生著书旨意《水浒传》却不然施耐庵本无一肚皮宿怨要发挥出来,只是饱暖无事,又值心闲,不免伸纸弄笔,寻个题目,写出自家许多锦心绣口,故其是非皆不谬于圣人后来人不知,却是《水浒》上加忠义一字,遂并比于史公发愤著书一例,正是使不得【3】
金圣叹说《史记》是发愤著书,虽然过多地关注了其主观倾向性而忽略了其为史书的客观性,但他准确地指出了《水浒传》作为小说家言,在创作目的上与史传是完全不同的

(清)金圣叹《批评第五才子书水浒传》

《水浒传》虽被冠以忠义二字,其心胸(创作目的)却不能和《史记》相比并
因为无论史家有多么主观的著书旨意,其下笔毕竟都要以史实为依据,优秀的史家更是以实录和信史为撰写目标
所以,司马迁对历史事件的主观倾向性,虽然可以主导他对史料和叙述方式进行选择,却也只能于《游侠》《货殖》传特地着精神
小说则不然,其事虽然来自生活,要符合生活的情理,却不必事事、人人对号入座小说家对现实生活只是撮取之、提炼之,用来写出自家许多锦心绣口
当然这写出自家就包括了主题立意,而主题立意本来就包括了创作目的不过和史传不同的是,小说家的主观意识固然可以对作品的思想倾向和艺术手法,产生比史传更大的影响,但小说毕竟是娱乐之作,寻个题目,写出自家许多锦心绣口【3】——这既是自娱,亦是娱人
金圣叹对于《水浒传》创作目的的揭示,与王国维《宋元戏曲考元剧之文章》论元杂剧的观点比较一致:盖元剧之作者,其人均非有名位、学问也;其作剧也,非有藏之名山,传之其人之意也彼以意兴之所至为之,以自娱娱人
以娱乐为目的,乃是文学的特质之一
对此古代、现代的认识和各类体裁的实际,大都概莫能外即便是倡导文学为时为事而作的新乐府诗人【7】、道济天下之溺的古文家【8】、鼓吹小说界革命的理论家【9】,也不否认文学的娱乐作用,且不乏自戏和谈笑【10】之作
更何况,中国小说在说话阶段本来就以娱乐大众为目的,即使后来由说话转变为书面阅读形式,其娱乐性质也没有发生任何改变

《东坡全集录》书影

史传则不然,它天然地承担着纪实的使命,是断断不可以娱乐或游戏态度出之的
创作目的不同,心胸自然也就不能够比并金圣叹的观点虽然针对《史记》和《水浒传》而言,但推而广之,他从娱乐功能这个角度,准确地揭示了史传和小说在本质上的不同
张竹坡却偏偏在心胸上把《金瓶梅》和《史记》硬扯到一起
在他关于《金瓶梅》主旨自相矛盾、甚至不着边际的多种说法中就有愤书一说,如《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读法》云:《金瓶梅》到底有一种愤懑的气象然则《金瓶梅》断断是龙门再世
就《金瓶梅》而言这样的看法虽不能说是空穴来风,但从创作目的出发对史传和小说的不同性质进行区分,张竹坡比之金圣叹显然是有些混淆不清的
只能说这是张竹坡为满足自己的泄愤之需【3】,或说是因发抒自己的共鸣之情而走偏了,反而不如他抛开《史记》,直探《金瓶梅》内核的冷热金针说来得中的
前进一步是发展,后退一步是谬误张竹坡对金圣叹理论的继承,其缺陷往往如此
四、分开总合:张竹坡对金圣叹叙事结构理论的发展
当史传文学成熟于《史记》时,以人物为中心这个结构特点就被突显出来,而小说亦以塑造人物形象为中心——由此形成了这两类文本在叙事结构上的共同点
在张竹坡之前,金圣叹抓住了史传与小说的这一共同点进行比较,可谓直探本原
他的《读第五才子书法》说:《水浒传》一个人出来,分明便是一篇列传这在其它批评家所未达到的理论层次上,揭示了《史记》人物传记对小说的影响
其实金圣叹的这个观点包含的不只是结构意义,还有人物个性化的内容,但这并非本文所要论述的内容,不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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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如何塑造人物形象这个理论点,张竹坡的评点显然要比金圣叹更为深刻
《水浒传》故事在世代累积的形成过程中,曾以单个人物话本的形式流传早就有学者指出,这种情形在成书后表现为小说对某些人物大段的、集中的描写,其人物传记的联缀式结构,也与此有关
金圣叹已然看到了这一点,但他尚未能够综观全局,切中要害地加以指出
张竹坡则立足全书,强调《金瓶梅》一百回是一回,必须放开眼光作一回读所以,他从体例入眼,从全书千百人的结构布局出发,明确地揭示了《史记》与《金瓶梅》的差异他说:
《金瓶梅》是一部《史记》然而《史记》有独传,有合传,却是分开做的《金瓶梅》却是一百回共成一传,而千百人总合一传,内却又断断续续,各人自有一传【3】
张竹坡接着指出,《金瓶梅》以人物为中心的叙事结构不仅不同于《史记》的人物列传,而且也不同于以往任何小说的单线型、联缀式结构,它是一个洋洋一百回,而千针万线,同出一丝,又千曲万折,不露一线的宏大而严密的叙事结构
有时虽然细如牛毛,从整体着眼却是千万根共具一体,血脉贯通的 【3】,也即是我们今天常说的网状结构
张竹坡列举了许多例子来证明《金瓶梅》的这个特点,如他认为小说写李瓶儿这个人物,早在第一回十兄弟中写到花子虚时,就先有一个瓶儿在其意中了先有一瓶儿在其意中,其后如何偷期,如何迎奸,如何另嫁竹山,如何转嫁西门,其着数俱已算就,决不做无头绪之笔
不仅是李瓶儿,张竹坡认为《金瓶梅》描写人物,个个都是成竹在胸,先总出枢纽而后伏脉千里,纯以神工鬼斧之笔行文,所以写来曲曲折折【3】,达到引人入胜的艺术效果

热结十兄弟

全书写一个人是如此精心设计,写千百个人亦是如此精心设计,最终成就一部大书
张竹坡的这一阐释把史传和小说在更深层次上进行区分,揭示了它们之间的异同:
二者虽然都以人物为中心,其叙事结构却有分开与总合之异这个颇有见地的看法,无疑是对金圣叹叙事结构理论的发展
五、关系:张竹坡对金圣叹史稗创作方法辨识的补益
金圣叹史稗比较论中最重要的一点,即他在创作方法上指出了《史记》是以文运事,《水浒传》是因文生事,并以此为原则阐释了在两种不同的文本中,客观事实与艺术虚构之间的关系及其不同的表现方式,进而总结了史传和小说创作方法的不同,
以及由此而产生的艺术效果,比较彻底地把史传和小说区别开来,推动了中国古代小说理论的发展,张竹坡则对金圣叹的这个理论有所补益
时至今日,这仍为小说创作和批评中的重大理论问题
关于金圣叹文事对举,以明史稗区别之说,笔者早年曾有专文作过论述【11】,故此处仅撮其要并修订之
金圣叹认为,由于修史与下笔(文学创作)有别【5】,《史记》和《水浒传》,或说是史传与小说的创作方法亦有所不同其具体表述如下:
其实《史记》是以文运事,《水浒》是因文生事以文运事,是先有事生成如此如此,却要算计出一篇文字来,虽是史公高才,也毕竟是吃苦事;因文生事却不然,只是顺着笔性去,削高补低都由我【5】
这段话揭示了史传和小说在处理客观事实与艺术虚构关系上的差异,从而明确了史传和小说的一个重大区别

(民国)《金圣叹全集》

金圣叹认为无论是史传还是小说,都存在事与文这样一对关系
事即客观事实,文即艺术虚构史传之以文运事,是文从于事,即在客观事实的基础上进行艺术虚构,所以创作主体意识必然要受到限制;
小说之因文生事则是事生于文,即着眼于艺术形象的需要去虚构故事,所以创作主体意识必然得到自由发挥
《史记》之所以成为绝世奇文,皆因司马迁在客观事实与艺术虚构的关系上,表现了合理的主体意识(以文运事)
小说不同于史传,它本无事可纪,故在艺术虚构上比史传有更为广阔的创作空间,因而没有张定是张,李定是李的道理,这就使创作主体意识可以得到最大限度的发挥(因文生事)
金圣叹又指出,无论修史还是写小说,要达到叙事艺术的极致,就必须遵从一条规则:为文计,不为事计 【5】
总之,在运事与生事之间,史传叙事的局限与小说创作的自由一目了然金圣叹对《水浒传》因文生事这一创作方法的总结,深刻地区分了史传和小说的不同,适用于小说创作的普遍情形

影松轩本

张竹坡以事实和文章相对应,继承了金圣叹史稗创作方法有别的理论他一再强调:看《金瓶》,把他当事实看,便被他瞒过必须把他当文章看,方不被他瞒过也使看官不作西门的事读,全以我此日文心,逆取他当日的妙笔,则胜如读一部《史记》 【3】
他认定正因为《金瓶梅》是小说,所以要充分注意其文章,也即艺术虚构,若把它当作事实,即生活的本来面目看,则必不能领会其壸奥,但如果能以此文心解其妙笔,那就胜似读《史记》了
张竹坡还进一步看到了史传在纪事上与小说叙事的区别
他说即如《史记》中有年表,《金瓶》中亦有时日,有诸人的年龄、生卒年,甚至连某人生日、某人某日来请酒、某月某日请某人、某日是某节令,都齐齐排去
但《金瓶梅》又往往故为参差之处,故特特错乱其年谱这样其叙事就不会真实死板到犹如一串铃可以排头数去,而能使看者五色眯目,这就是小说的神妙之处了

(清)张竹坡 撰

分析到这里我们不难看到,金圣叹和张竹坡之所以一再强调读小说胜似读《史记》,实际上是在提示人们,由于小说拥有史传不可能达到的艺术虚构空间,因此读小说必定能够得到读史传所不能感受到的、更为强烈的审美愉悦这是符合文学创作规律和接受美学规律的
张竹坡不仅继承了金圣叹的史稗创作理论并对其有所补益,而且进一步提升了小说的价值和地位,比如他赞叹《金瓶梅》技至此亦化矣哉!真千古至文,吾不敢以小说目之也 【3】
意为不可以用一般看待小说的眼光和态度来看待《金瓶梅》,这与金圣叹的勿负良史苦心可谓同声相应
我们可以从中看出当时小说文学地位不高的事实,更可以看出不同时代的小说批评家致力于小说理论的建构,有意提升小说地位的良苦用心
总而言之,从晚明到清代是中国古典小说的繁荣时期,同时也是小说理论的重要发展期
张竹坡继承金圣叹的史稗比较理论,以《史记》为对照文本对《金瓶梅》所进行的批评,虽然和金圣叹的《水浒传》批评一样,并未完全摆脱评点派的一般缺陷,
但他们前后相继的史稗比较研究,在叙事艺术、人物塑造、创作题材、创作方法等问题上,基本厘清了史传—小说之间的联系和区别,不论是对古代小说特质和艺术的总结,还是对今天文学批评的发展,都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和现实意义

本文作者孙秋克教授

END

注 释:

【1】如明末至清代以来金圣叹批评《水浒传》、毛宗岗批评《三国演义》、张竹坡批评《金瓶梅》、章学诚《文史通义》(卷五内篇五)的相关论述又如当代陈平原《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 年)、石昌渝《中国小说源流论》(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4年)、傅修延《先秦叙事研究:关于中国叙事传统的形成》(北京:东方出版社,1999年)
【2】刘辉、吴敢辑校《会评会校金瓶梅》附录二张竹坡《第一奇书金瓶梅凡例》,香港:天地图书有限公司,1998年,第2097页
【2】除以上所引,在《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读法》中张竹坡还有不少论说,如曰:《金瓶梅》是一部《史记》《史记》中有年表,《金瓶》中亦有时日也会做文字的人读《金瓶》,纯是读《史记》详下文
【3】章学诚说:凡演义之书,如《列国志》《东西汉》《说唐》及《南北宋》,多纪实事;《西游》、《金瓶》之类,全凭虚构皆无伤也惟《三国演义》,则七分实事,三分虚构,以致观者往往为所惑乱,如桃园等事,学士大夫直作故事用矣故演义之属……但须实则概从其实,虚则明著寓言,不可虚实错杂如《三国》之淆人耳(《章实斋乙卯丙辰札记合刻》第53页,上海:神州国光社)鲁迅则在《中国小说的历史变迁》中说,论者之所以认为这部小说容易招人误会,就是因为中间所叙的事情,有七分是实的,三分是虚的;惟其实多虚少,所以人们或不免并信虚为真(《鲁迅学术论著》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231页
【4】李开先《词谑》,《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三),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9 年,第286页
【5】林乾主编《金圣叹评点才子全集》之《第五才子书〈水浒传〉评点·读第五才子书法》,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1997年,第18-19页
【5】第19页
【6】朱星《金瓶梅考证·金瓶梅的版本问题》:《读法》共一百零六条,说《金瓶梅》是一部《史记》,这一句还可取,其余都是冬烘先生八股调,全不足取(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80年,第10-11页)
【5】金圣叹说:《水浒传》方法,都从《史记》出来(第19页)
【2】张竹坡说,《金瓶梅》纯是一部史公文字,全得《史记》之妙(第2119、2134页)
【5】林乾主编《金圣叹评点才子全集》之《第五才子书〈水浒传〉评点》,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1997年,第23-25页
【2】第2111、2126页
【5】读者亦当处处看他所以定是两个人,定不是一个人,勿负良史苦心矣(第73页)
【5】第18页
【5】金圣叹又云,《水浒传》特特为是疑鬼疑神之笔以自娱乐,亦以娱乐后世之人(第581页)
【7】白居易《与元九书》: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白氏长庆集》卷四十五,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8】苏轼《潮州韩文公庙碑》评说韩愈: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东坡全集》卷八十六,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9】梁启超:今日欲改良群治,必自小说界革命始!欲新民,必自新小说始!(《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郭绍虞主编《中国历代文论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414页))小说也者,恒浅易而为尽人所能解,虽富于学力者,亦常贪其不费脑力也而藉以消遣(《告小说家》,《中华小说界》二卷第一期)
【10】欧阳修《读蟠桃诗寄子美》:韩孟于文词,两雄力相当篇章缀谈笑,雷电击幽荒(《文忠集》卷二,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白居易有《自戏三绝句》(《白氏长庆集》卷三十五,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迩来为穷愁所迫,炎凉所激,于难消遣时,恨不自撰一部世情书,以排遣闷怀,几欲下笔,而前后结构,甚费经营,乃搁笔曰:‘我且将他人炎凉之书,其所以前后经营者,细细算出,一者可以消我闷怀,二者算出古人之书,亦可算我今又经营一书我虽未有所作,而我所以持往作之书法,不尽备于是乎!然则我自做我之《金瓶梅》,我何暇与人批《金瓶梅》也哉!’(第2100-2101页)读《金瓶》必须列宝剑于右,或可划空泄愤(第2131页)
【2】第2118页
【2】第2100页
【2】第2123页
【11】孙秋克《论金批〈史记〉》,《昆明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1999年第3期
【5】修史者,国家之事也;下笔者,文人之事也(第526页)
【5】第19页
【5】第527页
【2】第2120、2129页
【2】第2120页

文章作者单位:昆明学院

刊于2012年台湾国际金瓶梅学术会议论文集》,2013,台湾里仁书局出版又载于《徐朔方、孙秋克<金瓶梅>研究精选集》,2015,台湾学生书局出版转发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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