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秋克：徐朔方先生的《金瓶梅》研究（中）

上文提到，徐先生认为加深对《金瓶梅》的微观认识，必将加深对中国小说史的宏观认识反过来也一样^[1]255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023.html

他论证《金瓶梅》不是个人创作，既注重考察这部小说和《水浒传》的关系，又考察了《平妖传》和《水浒传》、《西游记》和《封神演义》之间的异同，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023.html

以众多例证去揭示它们两两之间由彼及此、由此及彼的双向因袭关系，证明它们具体生动地构成了中国古代长篇小说世代累积型集体创作的背景，只有具有这样的宏观认识，才能理解其中某一具体作品为什么不是个人创作 ^[3]129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023.html

徐先生从不同的方面去考证并阐明《金瓶梅》的性质及其出现的重大意义，在他开阔的学术视野中，这些问题没有一个是孤立的存在，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023.html

它们虽然表现于《金瓶梅》，但实际上关联着中国古代小说发展史整体和局部的真相，而这个真相，是随着其研究的不断深入而逐步展现出来的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023.html

《金瓶梅》之所以成为徐先生心目中世代累积型集体创作的典型例证，是因为他认为从《三国演义》到《红楼梦》，在中国长篇小说的发展过程中，《金瓶梅》是一个承先启后、不可或缺的重要环节，对廓清中国小说史的真实面貌意义重大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023.html

徐先生首先肯定了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把《金瓶梅》和《红楼梦》都归入人情小说类的重大理论意义，认为这无异指出并充分肯定了世俗中的普通人物成为长篇小说的主角，创始于《金瓶梅》^[3]65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023.html

徐先生把这看作近代小说与古代小说的重要分野他认为在四大奇书中，前三部显然都不具备这样的特点

其次，就艺术结构而论，四大奇书的另外三部都是单线发展型式，而《金瓶梅》则另辟路径，结构错综复杂曲折，多数令人耳目一新

如早于《红楼梦》不多时间的《儒林外史》，对长篇小说的体制就完全没有作出自己的贡献

基于上述两个原因，徐先生认为《金瓶梅》在小说艺术的两个主要方面(人物和结构)都成为《红楼梦》的先驱^[2]66，而在《金瓶梅》和《红楼梦》两者之间出现的长篇小说，由于它们各自的局限，都难以作为《红楼梦》的借鉴

也即是说，徐先生认为在中国古典小说的发展史上，《红楼梦》是直承《金瓶梅》的

不仅如此，对《平妖传》《西游记》《封神演义》和南戏《拜月亭》等小说戏曲的成书过程进行综合考察，将更有利于对《金瓶梅》的性质，进行更为准确的定位

论定小说戏曲同生共长，因而在小说戏曲的相互比较中进行鉴别判断，这也是徐先生在学术研究中经常使用的方法之一举例如下：

（一）《水浒传》和《金瓶梅》

徐先生在《〈金瓶梅〉成书新探》^[3]64-113和《再论〈水浒〉和〈金瓶梅〉不是个人创作——兼及〈平妖传〉〈西游记〉〈封神演义〉成书的一个侧面》^[3]114-141这两篇论文中，

对《水浒传》和《金瓶梅》进行了全面细致的比较，指出它们之间有着重要的、远比其它小说更多、更复杂的联系，他对这两部小说的关系进行了梳理，作为《金瓶梅》不是个人创作的重要论据之一，其主要观点有三：

其一，从两书相互蹈袭的现象看，如果《金瓶梅》是个人创作，它同《水浒传》的关系只能是单向的影响或作用，如果二者的关系是双向的影响或作用，当然它们都只能是世代累积型的集体创作

因为这种双向影响不可能发生在个人创作中以引首诗为例，《水浒传》中与内容无关者共有二十三首，其中居然有半数和《金瓶梅》相同

这种相互蹈袭的现象，在《水浒传》《平妖传》《西游记》《封神演义》以及《大唐秦王词话》等章回小说中竟然一样存在，只是在程度上不及《金瓶梅》而已

《金瓶梅》大量借用现存的诗词戏曲和话本小说的现象，决不是反映了作家初次尝试独立进行长篇小说的幼稚粗疏的一面这一说法所能解释的^[3]134合理的解释只能是它不是个人创作

只要有一方是个人创作，就不可能从对方接受影响而又施加影响于对方

许多学者所揭示的诸多小说之间的雷同和因袭现象，也都限于世代累积型集体创作而非个人创作

由此徐先生得出结论：这是《水浒》《金瓶梅》不是个人创作的又一论据^[2]141

其二，从两书的艺术结构上可以设想，《金瓶梅》不像《水浒传》那样让武松在酒楼一举打死西门庆，这是《金瓶梅》之所以独立成书的先决条件

《水浒》故事当元代及明初在民间流传的各家说话中大同小异，为了迎合市民趣味，其中的一个异点，即西门庆的故事由附庸而成大国，最后产生了独立的《金瓶梅词话》

其三，从两书的重迭部分看，《金瓶梅》和《水浒传》同源异流，未定型的故事传说在长期演变过程中有分有合、彼此渗透、相互影响，因而产生了重迭部分既相同又相异的情况

徐先生对这种情况的解释是:

两书都采用它们未写定的祖本即话本或词话系列的，因而产生两书重迭部分相同的一面，后来既然发展为两部各自独立的小说，它们势必分道扬镳,因而产生两书重迭部分相异的一面

《金瓶梅》和《水浒传》的写定年代虽有先后之别，其前身‘说话’或‘词话’的产生很难分辨谁早谁迟

所以，与其说《金瓶梅》以《水浒》的若干回为基础，不如说两者同出—源，同出一系列《水浒》故事的集群，包括西门庆、潘金莲故事在内

从某些方面看，《水浒》中西门、潘的传说比《金瓶梅》的传说早，从另一些方面看来又可以说相反

这是成系列未定型的故事传说在长期演变过程中出现有分有合、彼此渗透、相互影响的正常现象 ^[3]80

《金瓶梅》和《水浒传》的关系如此，它和其它话本、非话本小说的关系也大体相似 ^[3]85

它们之间的一些熟套，也由话本产生流传过程中各门派的师承关系而派生这就从另一角度反映出《金瓶梅》不是个人创作，它的故事几经流传、变异，渊源很早^[3]92

不过在这两部小说的比较研究中，徐先生的看法似乎有一个难以绕过的障碍：

《水浒》故事以宋江为中心的主干来源较早，后来从它那里派生了一支西门庆、潘金莲的故事，这个故事和原来的许多《水浒》故事又在长期的流传过程中有分有合，彼此渗透，互相交流，同时又各有相对的独立性，有的章节此早彼迟，而另外部分则可能相反继续渗透、交流的结果，早中有迟，迟中有早，再也分不清孰先孰后了^[3]85

既然如此，那么西门庆和潘金莲的故事究竟是怎样从《水浒传》派生出来，又进而通过世代累积而发展为独立的《金瓶梅》之主干的？徐先生也试图回答这个问题，如《〈金瓶梅〉成书新探》说：

那末《水浒》的西门、潘故事有没有留下较早传说的迹呢？第二十三回有‘邻郡清和县人氏’的说法邻郡就不是同郡尽管小说把清和县属东平府该管这一点写得很确定，但还是露出了一星半点真实的历史面目——清和县不属东平府该管据《新元史·地理志》，清和县属恩州，元初几年恩州曾一度隶属东平路这可能是两书把清和县误以为归属东平府的来由^[3]84

但此说显然语焉不详，论据不足这恐怕是徐先生《金瓶梅》研究中最令人遗憾的问题，连带也是其世代累积型集体创作说较大的疑点

（二）南戏、话本和《金瓶梅》

就雷同的情节及诗词穿插等词话固有的特点，徐先生在《南戏〈拜月亭〉和〈金瓶梅〉》^[3]167-174一文中考察了《金瓶梅》与南戏作品的关系：

第六十一回因袭《宝剑记》第二十八出，《宝剑记》却又来自《拜月亭》即《幽闺记》传奇

《宝剑记》第二十八出和世德堂本《拜月亭》第二十八折相比，两个男人诊出妇科疾病相同

这不是一般的抄袭，而是小说戏曲中常见的因袭现象，它们在无作者主名的世代累积型的集体创作中屡见不鲜，而南戏此剧非个人创作，世德堂本第四十三折《尾声》说：书会翻腾燕都旧本

这是指话本而非杂剧燕都旧本现已失传，大为走样和退化的本子题为《龙会兰池录》(万历十五年刻《国色天香》卷一)，更迟的《绣谷春容》卷二，名《龙会兰池》

戏曲中精彩的部分，如第二十六出《皇华悲遇》、第三十二出《幽闺拜月》都被小说平庸地带过 ^[3]172

另一方面，小说中众多的诗词并不优美，却为话本演唱时所必需同这样一些作品放在一道，《金瓶梅》穿插的诗词那么多，就不显得太特殊了

（三）汤显祖和《金瓶梅》

徐先生主要在《汤显祖和〈金瓶梅〉》^[3]178-185这篇论文中，以汤显祖传奇和《金瓶梅》相同的部分，即《南柯记》第四十四出和《金瓶梅》最后一回之先后关系，

推定汤显祖读到《金瓶梅》的时间，当在《南柯记》完成的万历二十八年（1600），并认为传奇和小说都以具有类似宗教倾向的类似情节作为全书结局，其先后启承转袭的关系无可怀疑

再者如《金瓶梅》对汤显祖的影响，可能不限于《南柯记》的结尾，《紫箫记》第十三、十六出，《紫钗记》第十一出，《牡丹亭》第十七、十八出都有过于刻露的描写

对于这类情况，徐先生不是简单地加以否定，而是将小说戏曲加以比较，从而指出二者在传承转袭中的重大区别：

不光是《金瓶梅》对汤显祖施加影响，而是产生《金瓶梅》的社会思潮同样又产生了《牡丹亭》的瑕疵

不过两者的情况大不相同《金瓶梅》以一个带有浓重的市井色彩、同传统的官僚地主有别的人物西门庆作为主角，它不是封建主义的那一套了，却又够不上反封建的高度

《牡丹亭》则以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的奇妙结合，塑造出一个既来自现实，又面向未来的少女形象，她是黑暗中的星光，黎明前的鸡声

俗话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单就小说和传奇所产生的大不相同的主要人物形象而论，对徐先生之于《金瓶梅》和《牡丹亭》先后承袭关系的论断，我们不妨作这样的领会

（四）《金瓶梅》和《醒世姻缘传》及《绣榻野史》

在《论〈醒世姻缘传〉以及它和〈金瓶梅〉的关系》^[3]186-205及《中国古代个人创作的长篇小说的兴起》^[3]380-393中，徐先生指出《金瓶梅》对后世文学的影响，有积极和消极两个方面，《醒世姻缘传》和《红楼梦》代表前者，《绣榻野史》则代表后者

研究了后世小说对《金瓶梅》的接受情况，徐先生认为，在《金瓶梅》和《红楼梦》之间将近二百年的中国小说发展历程上，除了这两者外，再没有第三者在思想和艺术上，足以和《醒世姻缘传》相提并论

徐先生从它的思想（作为社会问题小说）和艺术(情节、结构、语言)上探求《金瓶梅》的影响，并分析了《金瓶梅》作为世代累积型集体创作和《醒世姻缘传》作为个人创作的不同，以此作为《金瓶梅》成书问题的旁证

和《醒世姻缘传》不同，《绣榻野史》是《金瓶梅》在后世消极影响的典型实例——这是徐先生对这部小说的基本看法

《绣榻野史》的男主角外号东门生，脱胎于《金瓶梅》的男主角西门庆以胡僧、春药、缅铃等等为标志的色情描写以及结尾的因果报应，都是对《金瓶梅》的拙劣摹仿在《金瓶梅》，富有现实意义的对社会黑暗的揭露和若干色情片段同时并存，《绣榻野史》却除了色情之外别无所有全书说不上什么艺术性它是《金瓶梅》对后来小说所起的恶劣影响的一个实例^[3]383

此书在《金瓶梅》之后，成为中国小说史上个人创作长篇小说的开始

全书和《金瓶梅》是摹拟者和被摹拟者的关系，个别情节如和《珠衫》的雷同则出于偶然显然《绣榻野史》不是世代累积型的集体创作，而是从摹仿起步的较早的个人创作长篇小说之一^[3]384

（五）《金瓶梅》和《红楼梦》

脂砚斋评点《红楼梦》说：写个个皆到，全无安逸之笔，深得《金瓶》壸奥 ^[6]

对于这两部小说的关系，徐先生很欣赏脂评的这个说法，他自己则以《〈金瓶梅〉和〈红楼梦〉》^[3]206-213一文为主，对二书进行了比较

徐先生首先从中国文学爱情题材的发展着眼，认为《西厢记》《牡丹亭》和《红楼梦》是封建时代文学所能到达的最高成就，然而前两者是戏曲，后者是小说，体裁不同，语言有别，在艺术技巧上的先后借鉴受到较多的限制 ^[3]206

再从小说发展史来看，长篇小说《金瓶梅》突破了之前的传统，采用一般劳动人民以及他们的日常生活为作品的题材，虽然相隔一个半世纪，但《金瓶梅》对《红楼梦》的影响显而易见，

无论是日常生活题材还是人物形象、情节结构等，除了《金瓶梅》，别说戏曲，甚而小说都无从成为《红楼梦》借鉴

没有《金瓶梅》的已有成就作为借鉴，《红楼梦》的成就是难以想象的和现代人不同，在两个半世纪以前的曹雪芹的视野中，除《金瓶梅》之外，没有什么题材类似的小说可以让他哪怕是作一个对照

在《〈金瓶梅〉成书新探》中徐先生对此作了更为具体的说明：

《金瓶梅》在小说艺术的两个主要方面(人物和结构），都成为《红楼梦》的先驱在《金瓶梅》之后、《红楼梦》之前曾出现别的长篇小说，如《玉娇梨》《平山冷燕》《好逑传》《绣榻野史》《禅真逸史》和《醒世姻缘传》等，它们由于各自的局限性，都难以作为《红楼梦》的借鉴曹雪芹倒是借书中人物贾母之口指责过它们之中某些作品的缺点^[3]66

对于《金瓶梅》和《红楼梦》之所以产生表现技巧和文学语言的差距，徐先生的结论是：这既和两书在相隔一个半世纪中，白话文学的整个水平在不断提高有关，但更为重要的是由于它们不属于同一类型的作品，

一个是民间词话的写定，写定处于记录整理和创作之间，而另一个是伟大作家曹雪芹的个人创作

《金瓶梅》的不足之处，恰恰和它不是个人创作的词话体小说有先天的联系

文章作者单位：昆明学院

本文由作者刊发，刊于《〈金瓶梅〉与清河——第七届国际《金瓶梅》学术讨论会论文集》，2010，吉林大学出版社又载入《徐朔方、孙秋克<金瓶梅>研究精选集》，台湾学生书局，2015年本次刊发有所增删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