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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从这五回说起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393.html
自识魏子云先生，他口手不离《金瓶梅》，可以算得上是，在海内外都不多见
我不研究《金瓶梅》，但我接触明清小说戏曲已有一段时间我不是从文学的观点去探索明清小说戏曲的奥秘，而是想从传播学的立场，了解明清一些传播媒介的产生，发展及其影响
简单地说，明清的小说、戏曲等通俗文学作品，在我看来都是传播媒介的一部份
五十年代，我执教政大新闻研究所，授中国新闻史专题，发觉前人所认为的汉唐邸报，不过是古代邸吏所私传的新闻信，算不得是报
宋代的朝报只能算是政府公报的一部份，特定读者对象，单向传播，没有评论，刊布的多为不讲究时效的公文书，也不能被认为是报
倒是从北宋末年到南宋的小报、时文，甚或榜文，读者对象不特定，内容较新，也重视奇，偶或采之于巷里的道听途说，公之于不特定场所，行销商业化，经营化，促进意见交流，形成舆论，对政府和社会都产生了影响力，已构成大众媒体的基本条件和功能，值得我们作深入研究
《金瓶梅词话注释》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393.html
（台湾）魏子云著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393.html
明代实施君主集权专制，压制言论自由，影响了传播事业的正常发展，但是一般人对知识和新闻的渴望，却更为迫切
刊印抄传受到限制，可以用口头来传播知识分子以讲学避祸，有助于教育的普及，新思想的孕育王阳明的致良知，是提倡个人良知的自由，是对思想束缚的反抗
王阳明死后，他的学生从王龙溪、王近溪到何心隐、李卓吾，把这种浪漫精神加以进一步的发挥
他们不容于当世，书焚、人杀，但无碍于思想的运行，被称为公安派的三袁，都是李卓吾的学生①
晚明公安派的议论，精神是浪漫的，态度是革命的，一反传统的拜古的思想，而建立重个性重自由重内容重情感的新理论，把从来为人轻视的小说戏曲民歌，与六经、离骚、史记相提并论，给予文学上最高的评价，引起明末冯梦龙、金圣叹一般人研究和批评俗文学的风气②
口舌代心者也文章又代口舌者也展转隔碍，虽写得顺畅，已恐不如口舌矣况能如心之所存乎？……夫时有古今，今人所诧谓奇字奥句，安知非古之街谈巷语耶？③
他从社会和时代的立场，说明文学变迁的过程，主张街谈巷语的口语文学，有助于平民文学的推广，可以说是明代传播界的大功臣
李贽的童心说和公安派的灵性说，提供了《金瓶梅》作为写实主义和审美观的思想渊源
晚明的淫佚之风成为时尚，不以纵谈闺帏方药之事为耻，说明了《金瓶梅》有关淫秽的描述，在当时雅俗共赏是一种时尚④
《金瓶梅》有词话本和崇祯本之别有人认为词话本是从说唱本演变而来，虽没有确切的证据，但就传播技术和文化背景的演进来看，先有口头传播，然后由手写而印刷媒介
宋代说书止于讲史，明成化说唱词话已扩展到弹唱公案、灵怪、传奇故事
明刊本《忠义水浒传》百回本第四十八回，有一段七字句的韵文诗赞，可知在施耐庵集撰《水浒》之前，已流行口头弹唱的词话本《水浒》不过弹唱利于传播，却不若散说体的便于生动描述和发展
因而《隋唐演义》逐渐代替了《大唐秦王词话》明初虽自创韵散合组的词话形式，到中叶却走向了散说体的讲史平话，也开创了章回小说的基础
《金瓶梅》取材《水浒》，但在主题意识、内容描述、表现手法、所用语言和《水浒》大不相同
从《宣和遗事》到《水浒全书》有一段相当长的历史，其变迁轨迹大致可寻
《金瓶梅》如取材于《水浒》，成书于万历中叶，则源于口头弹唱的可能性即大为降低因为从嘉靖到万历这一段期间，还没有发现有关这一方面的资料
值得注意的是，《金瓶梅》主要是用山东方言写的白话文学，这无论是在白话文学，或者章回小说的发展过程上，都具有重大的意义
我们很难在同时代，在同类小说中，找到其他的例证如果说原型是源于说散体的口头传播，倒不是没有可能，但是既没有可靠的资料做依据，我们就不能臆断
一个地区的语言变迁，可以提供很多有关该区域历史、文化、经济、社会、习俗的讯息，也许能有助于我们对《金瓶梅》成书历程的了解
日本学者池本义男做过《金瓶梅骂语の私释》，鸟居久晴有《金瓶梅俏皮话の研究》
大陆学者张远芬撰《金瓶梅词话选释》，因而推断《金瓶梅》的作者是山东峄县的贾三近
自清代以来，为《金瓶梅》语言下过功夫的中外人士不少，但大多限于局部诠释，还没有人从事于全面整理，并作深入分析比较的研究
香港的梅节先生，有意和语言专家投注大量的心力，我们乐观其成，希望他们能有所突破
如果说语言问题是研究《金瓶梅》的关键之一，在没有发现其他可靠的资料以前，这一类的科学研究，应有其正面的意义
《金瓶梅词话》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393.html
（香港）梅 节 校注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393.html
近年来，有关《金瓶梅》的研究，成了古典小说研究中的热门，尤其是关于《金瓶梅》的作者是谁，海内外提出了不少的候选人，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我赞同大陆学者牧惠先生所说：
对于中国古典文学的研究，有的人重视考证，有的人重视研究作品的思想和艺术考证当然有必要，但是，我不大赞成搞那种离作品太远或虽有一定关系，但由于材料不足很难得出结论的那种考证⑤
其实，一时代有一时代的风习，《金瓶梅》既属反映社会现实之作，自有其客观价值标准
今天，各色各样的色情媒体充斥，先进国家称之为成人阅听媒体，防止青少年或儿童受到污染，但在日本，任何一位中学男女学生，可以从无所不在的自动贩卖机构中获得他们所想得到有关色情的一切咨询
今天我们的社会，能看得懂《金瓶梅》，有兴趣看《金瓶梅》的已越来越少，有没有必要仍旧列为禁书，值得怀疑
如果删去有关性行为的描述，又如何能凸显西门庆、潘金莲一类人物的造型？又如何反映当时的时尚？
明代文学中涉及这一类描述的不胜列举，我们岂能全加封杀？《金瓶梅》虽有不雅描述，但比起当时纯属色情描述的《如意君传》、《肉蒲团》等书要雅得多⑥
这类古典小说，如不加干预，可能仅成为冷门的研究资料；否则受到社会的注意，反而会被成为好奇者的注意目标，因而产生负面的影响
性行为是人性的普遍诉求，连孔子都不得不承认他是人性的一部份，承认他合理的存在，尽管不同时代，不同社会，各有不同的道德标准，不同的价值判断，但都不会否定人类的这一最基本诉求，或者改变这一行为模式
法律或者一切的道德规范，只不过希望达到制衡的目的，适当地予以调节，不会刻意去压抑，否则只有产生更大的反弹
明代的这一社会时尚，正是对宋儒存天理去人欲压抑人性的一种反弹，有其思想渊源和时代背景，不是少数卫道之士所能围堵
两年以前，香港珠海书院大传所陈锡余所长约我去该所讲学，我所拟讲题为：明清传播媒介研究——以《金瓶梅》为例
利用农历年假期，我遍读有关《金瓶梅》的研究资料，发现海内外考证论文，多为推究《金瓶梅》的作者是谁，各自提出了可能的人选，试图予以肯定，并获得他人的支持
同时我也发现，大家所忽略的俗文学家冯梦龙，却在《金瓶梅》的编印过程中可能扮演很重要的角色
为此我又遍读有关冯梦龙的资料，草拟了冯梦龙与金瓶梅冯梦龙与《新平妖传》冯梦龙与《今古奇观》冯梦龙与斥奸书等一系列的初稿
我把我的看法求正于魏子云先生，他表示支持，鼓励我也参加研究《金瓶梅》的阵营
可惜我却因心脏血管疾病，住院一年，动了四次大手术，对所有的研究有心无力，也不敢再妄置一词
手术以前，曾将初稿寄在台中东海大学客座的李田意先生，他鼓励我修正发表
我既进了医院，只好一切置之脑后病后疗养，魏子云先生告诉我，词话本《金瓶梅》中的五十三至五十七回，明沈德符有陋儒补以入刻之语，注意的人不少，却还没有人彻底加以校勘，他自告奋勇，愿下一点死功夫，就万历本和崇祯本的这五回加以比勘
我是喜欢下死功夫的人，肯定魏先生的这一想法，并愿予以出版，列为《金瓶梅研究资料》的下册
我本来想编印一套大型的古典小说研究资料汇编，并且请魏先生编了《金瓶梅研究资料》上册，没想到因病入院，这一编印计划成为泡影，而魏先生想做的工作，大陆纷纷出笼，互商之下，只好以这五回聊充下册了
《金瓶风月话》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393.html
牧 惠 著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393.html
七十七年十二月，魏先生完稿，要我写篇序，我本来只想说明这五回的编印经过，向读者做一个交待，但在拜读了魏先生的比勘意见以后，觉得我还可以做一点补充，把两年前的旧稿翻出来重加整理，向研究《金瓶梅》的专家们请教
(二)五十五、六两回部份删改第五十七回删除了词话本的部份文辞和情节
(三)陋儒补以入刻这句话只能按在改编后的崇祯本《金瓶梅》上，和众所认的为万历本无关
万历本是有隐喻的政治小说，为避祸而不得不毁板焚书，改编后的崇祯本内容和万历本所冠欣欣子序内容不符，遂不得不舍弃欣欣子序只用东吴弄珠客序
(五)沈德符论《金瓶梅》一文是写于崇祯本《金瓶梅》印行以后，他和他的一些同道，明知有十卷的万历本，也明知有欣欣子序，但都基于某一特定的理由隐而不说
《金瓶梅》是古典小说中第一部刻划人性，描摹世态，反映社会现实的巨著，由于其具有开创性，并对当时及后世发生重大影响，其成书过程或作者是谁，自然应该详加推究、考证；但因资料不足，我们无法确定它的初稿是不是也是辑集自民间口头传说；
是出于说书人的底本？还是少数文士的集体拼凑？它的原稿是纯属有意讽喻时事的政治小说？
还是仅为一种推测？十卷万历本究为原本还是改编改写本？崇祯本究竟是万历本的删节本还是另有所据？万历本和崇祯本之印行究竟谁先谁后？这两种版本以外，还有没有其他的版本？
不过，无论是万历本或崇祯本，就现存两书的结构规模来看，纵或偶有错简，脉络欠顺的现象，却很难认为是集体的拼凑
自秦代以来，明代文祸及焚禁最烈，永乐九年禁收藏传诵印卖不良杂剧词曲，敢有收藏的，全家杀了
万历三十年重申小说之禁，崇祯十五年严禁《水浒》，凡坊间家藏《水浒传》并原板，尽行烧毁
由于没有表达意见的正常管道，民间多以匿名揭帖或者伪刻新闻章疏来宣泄
在明代的传播媒介中，小说也往往成为政治宣传品和人身攻击的武器如万历年间余象斗刻印《承运传》，全书以明成祖靖难事为主，以黄子澄、练子宁、铁铉、景清为奸党，贪贿赂，嗜酒乱政，可知必出于靖难党之手，用以诽谤建文手下
在另一方面，署名空谷老人所编《续英烈传》，虽然也是描述靖难，但以建文为主，立扬和《承运传》正好相反
沈德符在《野获篇》中指郭英裔孙郭勋撰《英烈传》，使内官在皇帝面前上演，盛称郭英之功，以为配享高庙之地
不久，坊间又出现了《真英烈传》，专和《英烈传》唱反调，在开国诸将中痛诋郭英
天启时，魏忠贤党徒以坊刊《绣像辽东传》攻讦熊廷弼，并藉以兴起大狱，大捕东林党人，牵连无辜，死者无算，详见《明史·熊廷弼传》，刘若愚《酌中志》和李逊的《三朝野记》
孙楷第《小说书目》尚著录有《放郑小史》、《大英雄传》二书，系奸党藉以害郑鄤的谤书
匿名揭帖、歌谣，小说、谤书，如属攻讦个人，还不要紧，但如和皇帝或国事有关，就要以妖言、妖书律论断
激生光不过假托朝廷名义，说神宗拟废皇长子，立皇次子，图陷害郑皇亲，刑部题应以妖书律论断，神宗却认为太轻，著加等凌迟处死，并且几兴大狱
南京妖揭案，刘宇尽发守城兵番，但系持斋念佛之人，无一得免，即顾尚书之孙，亦登时就毙所谓妖揭，也不过是一、二议论国事的揭名帖而已，却造成金陵之祸，愁惨黑天！
我不惜以大量笔墨来说明万启时舆论、出版界的艰困环境，足以使我们理解到，当时的知识分子在这样动辄得咎的环境中，恐怕很难有勇气来密谋集体创作一部讽刺国事的政治小说
即使有此可能，也只能出之于个人⑦，不会出于集体不过，会不会有例外，要等待证据来判断了
学术界大致承认现行十卷本《金瓶梅词话》不是第一原稿，而这部书的编印者是谁，二十卷崇祯本《金瓶梅》的编印者又是谁？很少人提到，我想就个人的认知提出来就正于同好
在前面我已提到，万历本《金瓶梅》和崇祯本《金瓶梅》的编印，可能和冯梦龙有关，现在我们且试就已知的资料来加以析论
《情史》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393.html
【明】冯梦龙 撰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393.html
冯梦龙的著作，大致可分经、史、俗文学和类书等四大类经史如成书泰、启年间的《麟经指月》、《春秋衡库》；成书于崇祯年间的《寿宁待志》、《甲申纪事》、《中兴实录》、《中兴伟略》，他都是署冯梦龙真名
可视为传记，也被列为小说的《王阳明出身靖乱录》，他也用了真名俗文学的编著中，又可分为三类，即：戏曲、小说和杂述
戏曲类用墨憨斋，这是冯梦龙的斋号，自然和署真名无异杂述类如《山歌》、《牌经》等署名有的用号(龙子犹)，有的用斋号
他的斋号有天许斋、墨憨斋、七乐斋、不改乐斋类书如《谭概》、《笑府》、《太平广记钞》、《智囊》和《情史》
前数种无关政俗，用的是真名真号；《情史》闸述他以情为教的思想，具有冲击性，用詹詹外史辑评，但却署号作序，表示他正面的支持
小说类有《新平妖传》、三言和《新列国志》原则上用天许斋或墨憨斋，但序跋却藏头露尾，耍了很多花样
冯梦龙早年编印的《挂枝儿》、《山歌》等民歌和《马吊经》风靡一时，青少年深受影响，他也因而受到社会谴责，甚至被控于官，幸亏熊廷弼出面疏通，才算解围
这一教训，也促使他以后编写小说，不敢暑用真名，以免惹祸据容肇祖先生的推究，《挂枝儿》约完成于万历三十七年(一六〇九年)，《山歌》则在稍后印行
这时候的冯梦龙，约三十六岁，正当精力充沛的壮年他因困顿场屋，遂流连于青楼酒馆
王挺挽冯诗有逍遥艳冶场，游戏烟花里，正是冯早年放荡生活的写照
明代中叶，地方经济繁荣，都市商业发达，文化较为普及，社会上出现了一批以写作、编纂、评点通俗作品为业的文人，他们多为应试不中的士子，一方面没有忘情于科举，一方面供应市民文学，作为他们青楼、酒馆的消费需要
这些江湖布衣，往往自号主人、山人或散人余象斗是这类人之一，冯梦龙无疑也参加了这一行列
不同的是，余象斗只能自号仰止山人，冯梦龙自号墨憨斋主人，似乎略胜一筹由于《挂枝儿》、《山歌》、《牌经》的畅销，使他名利双收，从此由作家进入了出版界，一沾染了商，自不免在主人和山人之间浮沉
他长于编写，不一定善于经营，我们有理由相信，一定有人出钱和他合伙，他全心编写，合伙人全力经营
只要有人出版，他受到鼓励，自也乐此不疲，一部一部的通俗作品，不断的问世
有人怀疑从万历三十七年，他出版了《挂枝儿》、《山歌》以后的十年间，再也没有他的消息，我们可以推断，这十年应该是他投入通俗媒体编写的黄金时期
自泰昌起，他陆续编印了《新平妖传》、《谭概》、三言、《新列国志》、《智囊》、《太平广记钞》
这些著作，不可能在六、七年间一蹴而成，至少一部份是在万历年间策划、酝酿或定稿
在《太平广记钞》序中他提到万历间茂许氏始营剞劂这里所说的茂是指长洲，许氏自然就是刊印《古今小说》的天许斋了
天许斋、墨憨斋、七乐斋、不改乐庵都是他的斋号，说不定都是他书店或出版社的名称
由此可知，他在万历中叶以后，就已兼营出版业他署真名的著作，或许请一、二朋友写序、跋；
而描述世情、反映社会现实的小说类，因内容不免揭发，暴露现实的黑暗面；加以语涉淫秽、粗鄙，为道学所不容；因而序、跋、评点都一手包办，只要他不自行穿帮，就不怕别人知道
序、跋评介作品题旨、内容，有画龙点睛的功能，作者或出版者往往请名家执笔以助促销
有的出版商冒用名家招牌，也有的作者用化名自己捧自己冯梦龙既浮沉于主人山人之间，自也不能例外
例如他在泰昌年刻印的《新平妖传》，以陇西张无咎名作序，先把当时新出版的讲史小说如七国两汉两唐宋以及灵怪小说《西洋记》批评一番，然后盛称四十回本《平妖传》：即未必果罗公笔，亦当出自高手
到崇祯年间，他重印《平妖传》，陇西张无咎改题楚黄张无咎，在改写的序中说：
兹刻回数倍前，盖吾友龙子犹所补也！即质诸罗公，亦云青出于蓝乎使缑山获睹之，其叹赏又当何如耶？
他利用张无咎化名来说明《新平妖传》系出自他的手笔天启六年印行的《太平广记钞》序末署楚黄友人李长庚书，他所编的《春秋衡库》跋尾署楚黄门人周应华顿首谨跋；万历四十年，冯梦龙曾到湖广黄安、麻城等处讲学，楚黄遂成了他的代号
天启七年他印行的《醒世恒言》有陇西可一居士题序，无疑和陇西张无咎是同一个人，是他的另一个化名
泰昌刻《新平妖传》和天启间刻《古今小说》都是标天许斋批点，但在重印的《新平妖传》和新印的三言，都加署了墨憨斋批点，等于说明天许斋就是墨憨斋，也无异目行穿帮
小说多琐事，故其节短自罗贯中氏《三国志》一书，以国史演义为通俗演义，汪洋百余回，为世所尚，嗣是效颦日众，因而有《夏书》、《商书》、《列国》、《两汉》、《唐书》、《残唐》、《南北宋》诸刻，其浩瀚几与正史分签并架，然悉出村学究杜撰，尤其是对《列国》，他大加挞伐道：
……其他铺叙之疏漏，人物之颠倒，制度之失考，词句之恶劣，有不可胜言者矣接着他称誉墨憨斋编的《新列国志》说：
墨憨氏补辑《新平妖传》，奇奇怪怪，邈若河汉，海内惊为奇书兹编更有功于学者，浸假西汉以下以次成编，与《三国志》汇成一家言，称历代之全书，为雅俗之巨览即与《二十一史》并列邺架，亦复何愧？
事实上，这是一篇针对余象斗三台馆的宣战书或挑战书世代印书的余象斗以印讲史小说起家，他编印或翻印了不少讲史小说，包括他族叔余邵鱼的《列国志》
也包括冒用钟惺、冯梦龙名号评赞的《盘古三书》事实上，在泰昌版的《新平妖传》中，冯梦龙已以张无咎的化名抨击过：他如七国、两汉、两唐宋，如弋阳劣战，一味锣鼓了事，效《三国志》而卑者也
在可观道人的《新列国志》序中又加进了《夏书》、《商书》，大概这是余象斗在天启年间编印，⑧冯梦龙不能忍受自己的名字被商业对手冒用，不但以可观道人署名抨击余象斗的出版品，并且亮出了自己的底牌，
以《新平妖传》和三言的编纂者身份，由叶敬池代理，宣言要编印一套尊重史实，而不拘泥于史实的讲史小说
可惜的是，崇祯以后，他由学入仕，公余醉心于戏曲，从案头搬上舞台加以国事日急，他留心政经，讲史以编述代敷演，《新列国志》遂成绝响，否则在演义小说方面，应也有所表现
冯梦龙的俗文学编著，有《古今小说》、《古今传奇》、《古今笑》《古今笑》原名《古今谭概》，《古今传奇》是戏曲；《古今小说》原是平话小说的通称，冯梦龙顺手拈来，作为他新编小说的总称
前两类，无所争议所谓小说，多属描述男女情欲，反映社会现实，免不了有淫秽之处，以迎合时好
出版以后，虽受一般读者欢迎，也一定受到卫道之士的反对，因而不得不改名，挂出劝善的招牌作为掩护
如重刻增补《古今小说》的衍庆堂，就在广告中说：题曰‘喻世明言’，取其明白显易，可以开人心，相劝于善，未非为世道之一助也
接着，天启四年印行的《警世通言》，无碍居士序道：余阅之，大抵如僧家因果说法度世之语，譬如村醪市脯，所济者众，遂名之曰《警世通言》
另金陵兼善堂主人也在扉页中说：自昔博洽鸿儒，兼采稗官野史，而通俗演义一种，尤便于下里之耳目柰射利者而取淫词，大伤雅道，本坊耻之兹刻出自平平阁主人手校，非警世劝俗之语不敢滥入
天启七年，续刻《醒世恒言》序中为三言作了一番诠释，说《明言》是为导愚，《通言》是为适俗，《恒言》则为习之而不厌，传之而可久
每篇小说之前，加一则劝善插话，塞卫道人士之口；正文则迎合时好，肆无忌弹
所谓绿天馆主人、无碍居士、天许斋、兼善堂主人、平平阁主人都是冯梦龙的化名如果说《古今谭概》改名《古今笑》是为市场价值，《古今小说》改成三言则是为惑人耳目名称虽小异，内容则大同
如果以冯梦龙和余象斗相较，余以山人自足，冯梦龙不以主人、居士为满
余出过场屋用书，冯也编印过《麟经指月》和《春秋衡库》；余编印过《万锦情林》等类书，冯也编印过《太平广记钞》、《情史》、《谭概》、《智囊》
在演义小说中，余是以讲史起家，冯则另辟幽蹊，编印了《新平妖传》、三言和《新列国志》
余在商言商，背景单纯，冯有一定的思想渊源，想把他的人生观勒诸笔墨，形于文字，具有使命感
因此余象斗只能以一个出版家而终，冯却成为明末的通俗文学大家，对当时及后世都产生深远的影响
冯早期所编民歌集，虽受卫道之士攻讦，但却受社会大众喜爱，对他是一种鼓舞，因而走上通俗文学的道路
不过，余象斗只考虑市场价值，他却要维护他士的形象因此才用了各种不同的化名来写序、跋，诉求他的理念，也为他编印的书促销
由于思想的渊源，他的理念不断重现于文字，加上他行文特异手法习用语句，我们不难从这些序、跋和评点文字中得到一些线索
再从已知推究未知，探索他藏头露尾，畏首畏尾的心路历程，我们大致可从几方面观察
冯梦龙大致是受李贽的影响，许自昌曾透露子犹酷爱李氏之书，奉为蓍蔡
他和李的弟子杨定见有直接交往，他所编的《古今谭概》、《智囊》等书体例，就是仿李贽的《藏书》
李贽倡通俗文学，主张人但率性而为，改造王(阳明)学，提出自然之性乃真道学也，指斥程朱派理学为假道学
冯梦龙也推崇王阳明，自称为王的别门生他所撰《王阳明先生出身靖难录》中有：唯先生揭良知二字为宗……这才是有用的学问，这才是真儒，所以国朝公论，必以阳明先生为第一
由于率性思想，他肯定人的自然情欲，以情教来对抗礼教，甚至认为六经皆以情教也，在他编印的《情史类略》中有最好的说明
他以为人是宇宙的中心，肯定人的一切自然情欲都是合理，认为情在理中，是万善之所由生
他的思想，很近似欧洲文艺复兴时代的人文主义思想中国传统的道德规范仁、义、礼、智、信五常，他独取乎智，主张以智来导愚
对于宗教，他主张以释、道为儒之补现存明本《三教偶拈》，以王阳明为儒教代表，再配以释、道小说，可以说是他这一思想的表征
因而在他的作品中出现了因果报应的思想他和李贽一样，反对名教，把小说提高到经史一样的地位，甚至以小说来作为社教的工具，成为六经国史之补
不过，在泰昌元年所刻《新平妖传》中，他以张无咎的化名，抨击时下的色情小说，道：非近日作续三国、浪史、野史等鸱鸣鸦叫，获罪名教者比
由于他早期编印的民歌集、牌经受到社会卫道之士的谴责，他不敢轻忽名教的力量
在《醒世恒言》的序文中有若夫淫谭亵语，取快一时，贻秽百世，夫先自醉也，而又以狂药饮人……但是我们知道，三言中并非没有淫谭亵语，这可以说是他心中天理和人欲相争的矛盾情结
他的理念是要向名教挑战，但为维护士的形象，却又不得不向名教低头
这一情结长期纠缠，造成他双重的人格，一面以主人的身份编写描述世情，反映人欲的俗文学作品，一面却又用不同的化名来批判其中不雅的部份
等到崇祯以后，他利用《新列国志》公开了他作为《新平妖传》和三言的编纂者身份，固然是想用墨憨斋主人的招牌来和三台馆山人对决，也无异肯定了自己在这方面的成就，并获得了社会的认同两拍的编印，应该是受到他的影响
冯梦龙的基本理念，是想以情教来对抗理教，肯定自然情欲的合理，不惜以部份不雅的描述来反映，可是他也不是纵欲的自然主义者，他一再想加以调和，以佛教的因果报应来制衡人欲，也就是他所主张的以释道为儒之辅，也就是他所一再提到的一个理念：曲终奏雅
(1)在《新平妖传》中，他以张无咎的化名评述：……他如《玉娇丽》、《金瓶梅》，另辟幽蹊，曲终奏雅
(2)在《情史》的序中也有：是编分类著断，恢诡非常，虽事专男女，未尽雅驯，而曲终之奏，要归于正
(3)《警世通言》序：呜呼，大人、子虚，曲终奏雅，顾其旨何如耳！
(4)在以笑花主人署名的《今古奇观》序中有：……至所纂《喻世》、《警世》、《醒世》三言，极摹人情世态之岐，备写悲欢离合之致，可谓钦异拔新，洞心駴目，曲终奏雅，归于厚俗
这几条例证，不但揭示了冯梦龙致力于通俗文学的基本理念，也揭示了他和《金瓶梅》、《今古奇观》的关系，留待以后再说
龙子犹序《情史》有：又尝欲择取古今情事之美者，各著小传……而落魄奔走，砚田尽芜，乃为詹詹外史所先，亦快事也
署名笑花主人的《今古奇观》序中也有：余拟拔其尤百回，重加绣梓，以成巨览，而抱瓮老人先得我心……两者伪托手法如出一辙
《新平妖传》中有：尝譬诸传奇：《水浒》，《西厢》也，《三国志》，《琵琶记》也；《西游》，则近日《牡丹亭》之类矣
同样，在《今古奇观》序中有：元施、罗二公，大畅斯道，《水浒》、《三国》，奇奇正正，河汉无极论者以二集配伯喈一西厢传奇，号四大书，厥观伟矣这地方所谓论者，指张无咎，也就是他自己
《新列国志》序也有墨憨氏补辑《新平妖传》，奇奇怪怪，邈若河汉，和前序奇奇正正，河汉无极，大同小异
《新平妖传》初刻序……及观兹刻，回数倍前……闻此书传自京师一勋臣家抄本，即未必果罗公笔，亦当出自高手，而在重印本却改成兹刻回数倍前，盖吾友龙子犹所补也，同序同作者，但却自行穿帮
以评述手法来看，《平妖传序》兹刻回数倍前，盖吾龙子犹所补也始终结构，有原有委，备人鬼之态，兼真幻之长
《今古奇观》序中也有墨憨斋增补《平妖》，穷工极变，不失本末，其技在《水浒》、《三国》之间修辞虽异，含意则同
余象斗是单纯的商人，出版品多基于营利观点，没有什么问题冯梦龙则不同，他的思想渊源于李贽，在当时算是容易引起争议的人物
民歌集的出版，在社会引起非议，迫使他以后编写通俗文学用不同的化名，免滋困扰
夫罗古今于掌上，寄春秋于舌端，美可以代舆人之诵，而刺亦不违乡校之公，此诚君子不得志于时者之快事也……犹龙曰：不然，……世何可深谭？谭其一二无害者是谓概
梅子曰：有是哉，吾将以子之谭，概子之所未谭犹龙曰：若是，是旌余罪也梅子笑曰：何伤乎；君子不以言举人，圣朝宁以言罪人？知我罪我，吾直为子任之曰
这段对话可以看出，冯梦龙不忘情于国事，想有所美、刺，但也怕因言获罪夫罗古今于堂上，是他中年文学生涯的里程碑，由《古今谭概》而《古今小说》到《古今传奇》
寄春秋于舌端是他在麻黄讲春秋，也不排斥和学员社友论国是他困顿场屋多年，自不免牢骚郁积，思有所发摅
万历三十年有小说之禁，可知当时的知识分子，喜欢以古讽今，冯梦龙投入通俗文学，自然也是有所谓
《新平妖传》序有：余尤爱其以伪天书之诬，兆真天书之乱，妖由人兴，此等语大有关系
万历末年，激生光假托朝廷名义，说神宗拟废皇长子，立皇次子，图陷害郑皇亲，被以妖书律加凌迟
如以万历为背景，胡媚儿可以说是郑贵妃的化身同时，他的眉批又说：凡受魅者自己先有魅根，显然是影射神宗
书末说宋仁宗皇帝坐了四十三年天下，一生有一件不可解之事，不肯册立太子，百官为此事上了许多章奏，只不依允，这可能隐射神宗十年郑贵妃生子常洵有宠，储位久不定，廷臣交章固请，皆不听(《明史》二十二)而产生的国本事件
《平妖传》引宋讽明，书中描述贪官污吏，暴露政治黑暗，嘲讽佛道冯梦龙强化神魔部份，藉以冲淡政治意识
他参与增补改编，评价很高，认为仅次于《水浒》，但是他却不敢署真名，要到崇祯中叶，政治风暴平息，才藉重印的机会，改写序文，向社会透露，是出自他的手笔
尽管在《谭概》序中他不信圣朝宁以言罪人，但在天启二年，就以言获罪
代人赠陈吴县入观序中有余自哲皇帝朝以言获罪，里居三载……逆珰权焰如汉，黄雾四塞天下，而吴中逻网尤密，士大夫饮食言笑将罹罪案……他所谓以言获罪自然是指得罪魏忠贤
崇祯元年，社会上出现了很多以魏忠贤故事为内容的小说、戏曲、时文，其中之一为《峥霄馆评定新刊出像通俗演义魏忠贤小说斥奸书》八卷，近人谢国祯《增订晚明史籍考》著录，并加按语，谓：
是书为章回小说体，共四十回，记魏忠贤，起自魏忠贤生长之时，终于定案止，每回以事系年
作者作于崇祯元年，盖时魏阉新除，故朝野之士，诛奸之书，应运而生也首有盐官木强人序，自序，颖水赤憨(斥奸书说)，峥霄主人(凡例)，戊辰罗刹狂人序，绣像极精
木强人序：如：‘獬豸触邪，岂在樊之兽，屈轶指佞，乃挺生之枝，动植尚具直肠，齿发宁无血性？’文极壮丽，《晋书》：‘皇甫谧传’谧上书自称‘草莽臣’，冯梦龙曾取以自号，疑即龙子犹所作也
有人认为《斥奸书》作者为陆云龙，不知何据，谢先生的推断应该没有错，我们可列举几个原因：
(甲)天启二年，冯梦龙因言得罪，回故里三载书序中有越在草莽，不胜欣快，终以在草莽，不获出一言暴其奸，良有隐恨
说明他因避祸草莽，不敢发言证之以《甲申纪事叙》署名七一老人草莽臣冯梦龙述，可知草莽臣也是他的别号之一
(乙)他因得罪魏忠贤，被迫里居，敢怒而不敢言，魏阉既除，他虽不愿打落水狗，但为崇扬除奸天子英明，臣工忠鲠，俾奸谀之徒缩舌，知奸之不可为，才次其奸状，传之海隅，以易称功颂德者之口，具有一种使命感
除了他自己的怨以外，还有熊廷弼的恩魏忠贤藉汪文言之狱，罗织熊廷弼《斥奸书》也可以说是为报恩了怨的著作
(丙)《王阳明先生出身靖难录》和《赤奸传》列名小说，实则史传，体例谨严，广采博闻，是他编印《新列国志》以来一贯的立场
(丁)《斥奸书》凡例之三有：是书动关政务，事系章疏，故不学《水浒》之组织世态，不效《西游》之布置幻景，不习《金瓶》之闺情，不祖《三国》诸志之机诈
知见明末史料，这是第一次同时提到上述四书十卷本《金瓶梅》印于万历，流传不广，有的人认为印而未行，而崇祯本《金瓶梅》尚未问世，得见《金瓶梅》的人寥寥可数，且多为抄本
这地方所指的《金瓶梅》，不管是抄本或是印本，都值得注意尤值得注意的是，四大奇书初形于笔墨，不知道泰启年间还有谁有此卓识？
(戊)凡例之四：是书得自金陵游客，其自号曰草莽臣，不愿以姓氏见知曾忆昔年有头巾赋、三正录……
《头巾赋》应即《别头巾文》，见于署名卓吾居士李贽编集一衲道人屠隆参阅的《开卷一笑》
魏子云先生推论《开卷一笑》印行于天启，应是《古今笑》出版以后《古今谭概》改《古今笑》是为市商价值
《笑府》之后有《广笑府》，何尝不是如此？那么《笑府》之外又有《开卷一笑》或《山中一夕笑》，也没有什么稀奇了
《开卷一笑》中的《别头巾文》和《斥奸书》凡例中的《头巾赋》应有直接关系而《开卷一笑》卷二有署名金陵游客的作者别号，应也和《斥奸书》凡例中提到金陵游客有关
这一来，《开卷一笑》和《斥奸书》的编者，也就呼之欲出了《新平妖传》序有……闻此书传自京都一勋臣家抄本
绿天馆主人序《古今小说》有茂野史氏家藏古今通俗小说甚富，因贾人之请……和《斥奸书》凡例中的是书得自金陵游客，手法如出一辙，也可作为参证
(己)《斥奸书》有署名颖水赤憨所撰《斥奸书说》，和墨憨应有关联
冯梦龙是明代的通俗文学大师，《金瓶梅》是古典文学名著，两者都成了热门研究题材，举行过国际性讨论会
遗憾的是，还没有人把冯梦龙和《金瓶梅》联在一起近几十年来，很多人为《金瓶梅》的作者提出了很多候选人，却没有人提出冯梦龙
最常被人引用关系冯梦龙的资料，是万历三十七年，沈德符在《野获编》中提到，他向袁小修借抄的《金瓶梅》全稿，曾经给冯梦龙和马仲良看，冯看到后为之惊喜，怂恿书坊以重价购刻
沈德符没有答应论者认为此后就再也没有冯梦龙和《金瓶梅》相关的资料
其实，《金瓶梅》之所以能问世，流传到今天，之所以成为中国古典小说的四大奇书之一，应归功于冯梦龙的努力
冯梦龙致力于通俗小说的编印，应自《金瓶梅》开始《金瓶梅》给了冯梦龙很大的冲击，也因冯梦龙而不朽
从以上的资料分析，我们可以知道冯梦龙用了很多化名他用化名在不同的序跋中提到了《金瓶梅》，并且有所评述，现在我们且就已知资料，试加列举
(1)泰昌版《新平妖传》，冯梦龙以陇西张无咎的化名，评论《金瓶梅》：他如《玉娇丽》、《金瓶梅》，如慧婢作夫人，只会记日用帐簿，全不曾学得处分家政，效《水浒》而穷者也
(2)重印本《新平妖传》冯梦龙以楚黄张无咎署名撰序：他如《玉娇丽》、《金瓶梅》，另辟幽蹊，曲终奏雅然一方之言，一家之政，可谓奇书，无当巨览，其《水浒》之亚乎
(3)《今古奇观》序：然《金瓶梅》书丽，贻讥于诲淫序署名笑花主人，实际上也是冯梦龙
(4)崇祯元年，冯梦龙以峥霄主人化名撰《魏忠贤小说斥奸书·凡例》有：是书动关政务，故不学《水浒》之组织世态，不效《西游》之布置幻景，不习《金瓶》之闺情，不祖《三国》诸志之机诈
以上四条资条，对《金瓶梅》应属誉多贬少，尤其是《新平妖传》序同一人写，而褒贬不一，前者指《金瓶梅》效《水浒》而穷，后者指《金瓶梅》另辟幽蹊，曲终奏雅其《水浒》之亚
这主要是因为初版本所评《金瓶梅》和重印本所评的《金瓶梅》并不相同
初版本所评是十卷万历本《金瓶梅词话》，重印本所评是二十卷的崇祯本《绣像金瓶梅》
《金瓶梅词话》，接近原稿，崇祯本则经过删改删改部份，属几方面：
(2)第五十三至五十七回，也就是沈德符所说，因原稿失踪，陋儒补以入刻的部份
而最受争议的淫秽部份，在两种版本上都保留了，因此我们可以说，该删的未删，不该删的反而删掉了
陇西张无咎评万历本《金瓶梅》效《水浒》而穷，应指情节衍生自《水浒》，而在人物刻划上不及《水浒》，有其客观的价值标准
楚黄张无咎所评，则是基于一个新的理念：另辟幽蹊，曲终奏雅《金瓶梅》是中国第一部描述人情世态，反映社会现实，写常人常事常理的小说，对后世影响很大，在当时来说，亚于《水浒》，在今天看来，却是独树一帜，为中国小说写作开创了新局，并不亚于《水浒》
楚黄张第一次评《金瓶梅》为奇书，可谓独具慧眼《斥奸书》序第一次为四大奇书定位，也是卓识
《今古奇观》的贻讥诲淫，反映了社会对《金瓶梅》的客观评价，也是明清以来，《金瓶梅》不断被禁；不断引起争议，而造成作者，编印，改写者成谜的主要原因
我们大致可以确定，这四种声音，都是来自冯梦龙知见明代资料，没有人比他更关切《金瓶梅》，没有人比他更深入了解《金瓶梅》，这因为他参加了对《金瓶梅》改写和编印的工作
事实上，《野获编》记录冯梦龙见到抄本《金瓶梅》，为之惊喜，并怂恿书坊，以重价购刻，就提供了我们一条重要的讯息，值得我们去深入追踪，探索
因为在明代万历中叶的文人中冯梦龙是最有资格编印《金瓶梅》的人之一
以思想渊源来说，袁氏兄弟虽也受李贽的影响，但却提出性灵说的主张，想建立一套新的文学审美标准，精力大多投入当时流行的小品文字
只有冯梦龙致力于提高小说地位，以小说为六经、国史之辅，以小说来导愚
他认为材料不分古今，而在赋予新的价值观，因而才有《古今谭概》、《古今小说》、《古今传奇》等一系列罗古今于掌上的作品
《太平广记钞》、《情史》、《智囊》都是属于这方面的准备工作，成为他的资料库
由于李贽及其思想尚为世所不容，无法公开表达，冯梦龙的一些主张，只好以不同的化名，散见于他编印作品的序、跋或批点到了清代，他的作品大量被禁
直到近几十年来，才逐渐受到注意，开始予以重印，也有人对他展开研究他的身世，虽仍成谜，但用化名编印的作品，逐渐获得澄清
《金瓶梅》的抄本，只有太仓王家和麻城刘家有全本，已见于明代资料
沈德符藏抄本缺一部份，应是王抄本系统沈不肯借给冯梦龙刻印，由于冯的热衷，自不会就此罢休
也就在这一阶段，他应邀赴麻黄讲学，自不会放弃接触藏书甚富的刘家⑨
因此我有理由相信，冯梦龙在获得刘家的《金瓶梅》抄本后就展开了改编改写的工作
冯梦龙的《新平妖传》印行于泰昌元年，现行万历本《金瓶梅》印行于万历四十五年，有人怀疑《新刻金瓶梅词话》为二刻，应还有初刻本，这种说法不能成立，不要说没有资料做依据，即以字面来说，新刻新刊都是新印，而不是重刻，重刊
冯梦龙印过《新平妖传》、《新列国志》，都是重新编写过，并不是把旧书翻印
争议之一是，万历本《金瓶梅词话》序文署名欣欣子，欣欣子在序中说《金瓶梅》的作者是兰陵笑笑生，于是很多人推究笑笑生是谁，费了不少笔墨
其实，在明白了冯梦龙编印各书所用化名的手法，以及分析序文的内容后，我们大致可以确定，笑笑生就是欣欣子，欣欣子就是冯梦龙
以《古今小说》为例，冯梦龙以绿天馆主人化名写序，序中说茂野史氏家藏古今通俗小说甚富，而另一篇天许斋题辞则为：本斋购得古今名人演义一百二十种，先以三之一为初刻云
按此推算，天许斋就是茂野史氏左太冲《三都赋·吴都赋》有佩长州之茂，可知茂为长州的别称
冯梦龙藉长州，对此学术界已有共识，即：茂野史氏为冯梦龙的化名之一
再以《警世通言》为例，署名豫章无碍居士题序中有：陇西君海内畸士，与余相过于栖霞山房，倾盖莫逆，各叙旅况，因出其新刻数卷佐酒且曰尚未成书，子盍先为我命名
《新平妖传》序的作者署名是陇西张无咎陇西君无疑是张无咎，也是冯梦龙
《醒世恒言》序署陇西可一居土题于白下栖霞山房，序中有以《明言》、《通言》、《恒言》为六经国史之辅不亦可乎，三言并称，可知陇西可一居士也是冯梦龙
冯梦龙的籍贯用了陇西、楚黄、豫章，自然也可用兰陵，只要他一度旅居之地，都可作为他的籍贯，成为他的别名
姓名不过是符号，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又何必过份执著，刻意求真辨假？⑩
冯梦龙在万历三十七年获见《金瓶梅》抄本原稿，四十年到四十五年，讲学湖广麻城、黄安，和当地士子结韵社，和社友谈国事，话人生
这时期，正当三党专政，东林干政的尖峰期冯梦龙和友好虽关怀国事却感心有余而力不足，遂相偕以笑解忧，是不满现实的高度反弹，因而产生了《古今笑》
韵社第五子序文中有：韵社诸兄弟抑郁无聊，不堪复读离骚，计唯一笑足以自娱，于是争以笑尚推社长子犹为笑宗焉
冯梦龙的序中也有：古今来原无真可认真也无真可认，吾但有笑而已矣无真可认而强欲认真，吾益有笑而已矣
谭也好，笑也好，都是忧国伤时的无奈反弹，试图自我消解心中的压力
《山中一夕话》中有笑笑先生的署名，未尝不可被视为冯梦龙化名笑笑生欣欣子的来源11
冯梦龙的《山歌》，一度命名《适情十种》，别本总题《破愁一夕话》，则《山中一夕话》其来有自
冯梦龙在麻城向刘承禧家抄得《金瓶梅》抄本原稿，并加改编，应在编《谭概》的同时
十卷本《金瓶梅》中有大量俗曲、娱乐、谑言、笑话等通俗材料，这些都是冯梦龙的专长
《山中一夕话》有《别头巾文》，冯梦龙曾改写用于《金瓶梅》《新平妖传》是继改编《金瓶梅》之后的另一部作品
《新平妖传》中既有讽喻时政的地方，可以想见冯梦龙也不会放弃在《金瓶梅》中有所刺
《挂枝儿》中有冯梦龙的一首六言诗：夜勤昼伏似鼠，饥附饱去如鹰不是文名取忌，从来利口招憎这应该是他的自况
他偷偷摸摸，用各种化名来迂回表达他的意见，神出鬼没，到处突击，与蚊何异
有人以为冯梦龙从三十七岁到四十六岁之间都没有消息，如果知道这段期间，他是在改编《金瓶梅》和《新平妖传》，那么，这十年不但充实他自己，也充实了我们的文学史，甚至可以说，充实了世界文学史
拆穿了冯梦龙所有的化名，摸清楚了他的心路，笑笑生、欣欣子、东吴弄珠客之谜，应均迎刃而解
欣欣子序：兰陵笑笑生作《金瓶梅传》，寄意于时俗，盖有谓也人有七情优郁为甚……论者以为盖有谓也是指讽喻时政，把《金瓶梅》看作是有心文人集体改编的谤书
我们都知道万历妖书案几兴大狱，激生光不过假托朝廷名义，说神宗拟废长子，立皇次子，图陷害郑皇亲，被凌迟处死
永乐年敢收藏不良杂剧词曲的，要杀全家这样严刻的法网，冯梦龙和公安派等人不会不知道，而他们居然敢冒屠十族的风险来合编一部谤书，恐怕不易使人相信
《古今小说》是为导愚适俗，笑笑生序前一段，自人有七情开始，到使观者庶几可以一哂而忘忧也，意在导愚
自吾尝观前代骚人如卢景晖之《剪灯新话》开始，到此一传者虽市井之常谈，闺房之碎语，使三尺童子闻之如饫天浆，而拔鲸牙洞洞然易晓，虽不比古之集里趣文墨，绰有可观……可以说是适俗
序中尚有无非明人伦，戒淫奔，分淑慝，化善恶，知盛衰消长之机，取报应轮回之事，如在目前……其他关系世道风化，惩戒善恶，涤虑洗心，无不小补显示作者是用佛教的因果报应来戒世
……然作者亦自有意，盖为世戒，非为世劝也：借西门庆以描画世之大净，应伯爵以描画世之小丑，诸淫妇以描画世之丑婆净婆，令人读之汗下，盖为世戒，非为世劝也……余友人褚孝秀偕一少年同赴歌舞之筵，衍至霸王夜宴，少年垂涎曰，男儿何可不如此
孝秀曰，也只为乌江设此一着耳同座闻之欢为有道之言若有人识得此意，方许他读《金瓶梅》也……，
这一段更凸显了作者一方面想以描画人情世态来反映社会现实，一方面藉因果报应的思想来诠释这种现实的合理存在，是为了导愚
唯智可以导愚，仁义礼智信五常，冯梦龙独取乎智，编《智囊》和《智囊补》来作为导愚的智库上智导下愚，是士的使命，冯梦龙虽然抨击释道，但却强调知盛衰消长之机，取报应轮回之事
前者儒家的物极必返，后者是佛家的因果循环，两者都是天道，可相成相辅，也是他一再所强调曲终奏雅的基本理念
笑笑生的寄意于时俗，盖有谓也，与东吴弄珠客的作者自亦有意盖为世戒，应属同义，也是曲终奏雅的本义
由《金瓶梅》的戒世到《古今小说》的《喻世》、《警世》、《醒世》
冯梦龙有诗：古驿无情恣客游，悲悲喜喜任悠悠粉墙难比生公右，诉尽衷肠不点头
可知他以说佛的生公自居，遗憾的是粉墙不点头《醒世恒言》序：三刻殊名，其义一耳，如果加上《金瓶梅》的戒世，又何尝不是同义，其后尚有《觉世雅言》、《石点头》选稿远逊三言和《今古奇观》，仅止于商业价值，但编印本义应同三言
名为《谭概》，实则《笑府》，《古今谭概》改《古今笑》；《笑府》之外有《广笑府》；《广笑府》之外有《开卷一笑》、《破愁一夕话》，《智囊》之外有《智囊补》，三言、两拍之外有《今古奇观》，只要有市场价值，续书层出不穷，冯梦龙兼营出版，就不得不从俗
他自己选编也好，别人冒名选编也好，这些已经不重要，不足以影响他编印《金瓶梅》的推断
剩下的问题是：《新平妖传》前后两种版本，同序同作者对《金瓶梅》的看法为什么不一样？
如果崇祯本《金瓶梅》是他删改重印，是由于什么动机？我们可从两方面来说明
从编印民歌集以后，冯梦龙讲学麻黄改编《金瓶梅》和《新平妖传》，编印《谭概》、《麟经指月》等书，一方面周旋士林，被尊为韵社社长、笑宗；一方面沉浮居士、主人之间，成为出版界新秀
天启二年，得罪魏忠贤，困居故里，以编书自娱，到天启末年止，先后编印了三言、《情史》、《智囊》、《太平广记钞》、《太霞新奏》，产量可观斋名不改乐，以颜回自况
天启二年以前，他不得志于时，从天启二年到天启末年，他厄于时，这两个时期从四十岁到五十四岁，约十四年，是他著作的尖峰时期
天启末年，崇祯元年，魏忠贤被除，他终于走出了恐惧的阴影，在《新列国志》的扉页，公开：墨憨斋自编《新平妖传》及《明言》、《通言》、《恒言》诸刻，大大增加了他在出版界的声势如果没有意外，他很可能继《新列国志》之后，编印一系列的讲史小说
但却时来运转，在崇祯三年入贡，开始踏上仕途，担任丹徒训导这虽然是芝蔴小官，总胜过白衣
到崇祯七年，出任福建寿宁知县，这是他一生最大的官阶他只能利用公余，把自己的旧作重加整理，较重要的是重印《新平妖传》，删编《金瓶梅》，改写了一些传奇戏曲、供戏班演出
我们可以说，这一阶段的出版品，较倾向于市场价值以《新平妖传》来说，明明是原版挖补重印，却在序文中说：子犹宦游，板毁于火，事实上是他的作品，受到社会的肯定，政治压力也大为减轻，他利用重印的机会，在新序中说明是他所增补，以配合《新列国志》所刊广告
值得注意的是，他对《金瓶梅》的评述是：他如《玉娇丽》、《金瓶梅》，另辟幽蹊，曲中奏雅然一方之言，一家之政，可谓奇书，无当巨览，其《水浒》之亚乎
其中另辟幽蹊应指描画人情世态，别创新格；曲中奏雅则指因果报应，合戒世苦心
一方之言指山东方言，一家之政指仅描述西门庆一家之兴衰奇书之名，在此首见
成就虽排名《水浒》之后，但在崇祯元年的《斥奸书》凡例中，早与《水浒》、《三国》、《西游》并列，为四大奇书定了位
有明一代，为古典名著定位，对《金瓶梅》有如此具体而客观评述的只有冯梦龙
序中所说子犹宦游，应指去福建任寿宁县令，时在崇祯七年，重印《新平妖传》应在崇祯七年以后
论者认十卷本《金瓶梅》因讽喻时政，自行毁板，书没有发行，但在崇祯元年，《斥奸书》的凡例中，提到不学《金瓶》之闺情，可知天启间尚流传
小说小道，为政府社会所不容，名家极少提及，且明代史料尚未完全公开问世，在没有遍读以前，尚应暂予保留
(一)对家常及节日宴会桌面的摆设，宴会时演唱的戏曲、娱乐、谑言、笑话等通俗材料
(二)删去了伶人演戏的场面，姑子宣经和讲宝卷的情景
(三)删去了对媒婆，不学无术的书生，和尚和姑子，甚至地方官吏、朝廷官员和皇帝的揭露性的描述
删去了插入小说正文中的诗、词、唱曲和带有猛烈抨击性的插话
值得注意的是，删去的大多是第五十三、五十四回中有关应伯爵的部份第五十六回删去《别头巾文》也和应伯爵有关
应伯爵为当时结交官府，逢迎豪门不第书生的典型人物东吴弄珠客称之为小丑
问山人，并不在山中住止无过老着脸，写几句歪诗带方巾称治民到处去投刺京中某老先，近有书到治民处乡中某老先，他与治民最相知临别有舍亲一事干求也，只说为公道没银子
据魏子云先生的比勘，五十三、四两回确经改写，其他各回并没有什么变动
冯梦龙为什么单改写这两回？尤其是涉及山人典型的应伯爵？是不是承受了社会的压力？或为加强刻划？
冯梦龙是吴人，经专家研究万历本的吴语不少，应可视为冯政写的证据之一
崇祯本删去具山东浓厚地方色彩的方言俗语，也就是《新平妖传》中所说的一方之言，冯要减少地方色彩，加强普遍性，扩大读者范围，应可为删改理由之一
冯既入仕途，删去政治敏感部份，是为自我保护，也属人情之常
至于插话诗词，习见于弹唱词话本，冯予删去，恐怕是为适应社会的阅读习惯，因为这一类的说唱本已不流行
增加绣像应为重刻本一大特色，尤其是图像多幅配合书中性行为的描述，更增加了市场价值
因此书名也由《新刻金瓶梅词话》改为《新刻绣像金瓶梅》增加绣像，去词曲，应是删改的主因
涉及政治敏感的成份较少，因为和《新平妖传》一样，《金瓶梅》也是描述宋代人、事《新平妖传》既没有问题，《金瓶梅》自然也不会出岔
《新平妖传》和《斥奸书》中有关《金瓶梅》的资料，虽然和《金瓶梅》的成书无关，但因出自改编万历和崇祯两种版本《金瓶梅》的冯梦龙，就显得特别重要了
我觉得，笑笑生序既置于篇首，自然是针对主文而写，主文经过删节，序和内容不相契合是意料中事
两序既同出冯梦龙，冯为适应删改本需要，自会加以取舍，而不会是由于其他不可知的原因
(一)冯梦龙于万历四十年至四十五年间，从麻城刘家抄得《金瓶梅》全稿，加以改编，在万历四十五年印行
因内容淫秽，他已因编印民歌，牌经而受到社会谴责，自不会以真名编印，甚至不用墨憨斋名义
因此未几时而吴中悬之国门矣，没有人知道是谁编印集体合写谤书之说应加保留，因为这一风险太大，后果太严重，无论有没有官职，都不会冒这种险
如真有此事，板毁书焚以后，参与人物绝不敢著录，以免万一事发为自己及家人或子孙贻祸无穷
(二)《金瓶梅》敷演自《水浒》；《新平妖传》取材自宋史及传说，两者都已公开在社会流传，虽加改编，但只要不离谱，不会有问题冯梦龙自评学《水浒》而穷，可知未逾常轨，现行万历本可证
(三)词话本既印行，论及者少，是因小说本小道，知识分子吝于评述，不仅《金瓶梅》，《三国》、《水浒》、《西游》等莫不如此，不足为怪
(四)天启间，冯梦龙印行三言，获得社会肯定，想在出版界大显身手，因而才在《新列国志》中有挑战性的序文，在告白中公开三言和《新平妖传》编者的真实身份
没想到崇祯三年他做了官，没有时间再编写讲史小说，只好重印《新平妖传》，重编《金瓶梅》，改写《新平妖传》序文，透露自己是增补人，并在序文中为《金瓶梅》宣传
我们可以说，《新平妖传》的重印和《新刻绣像金瓶梅》的问世，主要是倾向于商业价值
其后，《笑府》改《广笑府》、《智囊》改《智囊补》，选三言两拍成《今古奇观》，甚至再选编《觉世雅言》、《石点头》，都有可能崇祯期间他还改编了不少定本传奇，都是为了赚钱
明代自万历中叶以后，经济繁荣，习俗奢糜，出版发达，小说的需求大增而评点、编撰小说，往往被认为是山人的工作12
主人居士也仅略胜一筹，甚至和山人同义冯梦龙如果做不了官，深入出版业，以评点编印小说终老，可能也沦为山人
等到他做了官，又不愿放弃既得利益，才出现了双重人格，一面做官，一面编印小说
我无意贬抑冯梦龙的人格，但就他编印的作品看有一部分确实只具市场价值
他的《适情十种》，别称《破愁一夕话》；《开卷一笑》又名《山中一夕话》；《古今笑》原名《古今谭概》；《笑府》之与《广笑府》；《智囊》之与《智囊补》；《古今小说》之与三言；各书序文的增改，在在都说明了具有浓厚的商业色彩
因此，冯梦龙的一生，沉浮于仕、士，主人与山人之间不断受着环境冲击，和环境互动
这也是一个大动乱的时代，他能保全自己的最佳途径应伯爵是《金瓶梅》中的主要人物之一，也是冯梦龙所描画的小丑，但如冯梦龙不以化名编印《金瓶梅》、三言等书，在当时卫道之士的心目中，冯梦龙得比应伯爵好多少
色情是人类共同的基本需求，语言文字图像等是诱因，足以激起色欲伦理医师以各种道德规范作为药剂来遏阻这些诱因
冯梦龙以稗官野史为疗俗之圣药，以小说为村醪市脯圣药治俗肠，村醪市脯济众这是他致力于小说的一贯理念
在《醒世恒言》序中说：若夫淫谭亵语，取快一时，贻秽百世夫先自醉也，而又以狂药饮人，吾不知视此三言者得失何如也？
他以淫荡为醉，以淫谭亵语为狂药这番说辞，和他的行为得相符合
在《金瓶梅》、三言和他改编的戏曲中都有他所认为的狂药他自信有菩萨心肠，以村醪市脯济众；但却又以狂药饮人又如何定他的功过？
《金瓶梅词话》中不过淫谭亵语，《绣像金瓶梅》加了更具体的图画媒介，又岂止是狂药？
因此，他始终不敢公开他和《金瓶梅》的关系《今古奇观》序所称贻讥于诲淫是他的良心话
《金瓶梅》在当时，应该具有负面的影响他认为对西门庆起怜悯心是菩萨，起效法心是禽兽但对一般凡夫俗子来说，又有几个人能起怜悯心而不起效法心？
塑造西门庆的人，说不定心里也想做西门庆这世界，这社会，举止若圣贤，心性如西门庆的人多的是这种伪君子比西门庆还要糟
后世卫道之士说《金瓶梅》作者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是因果报应冯梦龙以因果报应来惩罚西门庆、潘金莲，卫道之士再以因果报应来惩罚他究竟谁对谁不对呢？
《金瓶梅》是第一部描述人情世态，反映社会现实的通俗小说，是冯梦龙所标榜另辟幽蹊的巨著，对后世具有深远的影响
但其淫谭亵语以及色情图片，却也可能制造不少新的西门庆和潘金莲因此历代以来，甚至在今天，这部书仍备受争议
以传播研究的立场来看《金瓶梅》为村胶市脯，在当时应视之为重要的传播媒介，作为明清的传播媒介来研究
从其他的立场来看，《金瓶梅》肯定人性，尊重人性，具有人文主义精神
由于他反映当时的社会变迁及其活动，可以提供当时语言、民俗、经济、文化、政治，以及女权问题等丰富的社会史料
其实，《金瓶梅》的作者究竟是谁？甚至改编付印的是不是冯梦龙？已经不重要
要紧的是我们应视之为宝贵文化遗产，如何运用这笔遗产来丰富我们的文学、历史，帮助我们探索过去的社会，才有其实质的意义
魏子云先生比勘这五回所得到的讯息，澄清了沈德符陋儒补以入刻说的一些疑点，但也可能有另一种情况：
沈德符所拥有的抄本，借抄自袁小修，缺第五十三至第五十七回
冯梦龙抄自麻城刘延白家的《金瓶梅》是全稿，沈德符已提及沈德符所谓未几时，而吴中悬之国门矣并不意味他一定有这套刻本
他所看到的一定是经过删改的崇祯本崇祯本有五十三至五十七回，他自己的抄本没有，他又没有看过万历刻本，
无从比勘，才有陋儒补以入刻，想当然耳的说法如经过比勘，他自然就会发现，崇祯本只改了第五十三、五十四回和五十六回的一部份，不会说这五回都是陋儒补以入刻的话了
所谓肤浅鄙俚，即前后血脉，亦绝不贯串，自然也是想当然耳的说辞，不会是逐句比勘的结果
时作吴语，可证明和冯梦龙有关冯梦龙既蓄意隐藏，自然不会让他知道
不过，魏子云先生认为沈德符所说陋儒补以入刻的情况，可按在崇祯本《金瓶梅》头上，而不能按在万历本《金瓶梅》头上
也就是说，这五回的改写，确属陋儒所为而魏先生又肯定崇祯本是据万历本改写，也指出万历本和崇祯本的改写编印，冯梦龙可能参与崇祯本的删改，重点几乎都在这五回13
如果万历本的底稿是全稿，这五回补写补刻，就无异说明崇祯本不是改自万历本，另有迄今尚未出世的底本，或如梅节先生所说，二十卷本实印于十卷本以前也无异否定崇祯本和冯梦龙有关冯梦龙参与万历本的编印也有了问题关于这一点，我认为尚应暂予保留
有关冯梦龙的研究，有关《金瓶梅》的写作艺术研究，仍在起步阶段有关万历本和崇祯本之间的异同，仍有待全面地检讨比勘
《金瓶梅》的作者或改写者，在中国小说史上另辟幽蹊，忠实地反映了明代一定时期，一定社会的常人、常事、常理、常心我们也应同样的以平常心去看待，从不同的角度，不同的方向去探索但望能殊途同归，而不是坚持自己标新立异的立场
这五回是属于病理学的切片检查，不一定绝对正确，但已提供了一些讯息，希望有一天，把两种版本，作全部的体检，分解，化验，使我们能从作品本身，获得更多的讯息，更多的研究线索
张竹坡所处的时代社会，不同于今天的时代、社会，评述所持观点不一定适用于今天的标准
今天应该有今天的张竹坡，甚至更多的张竹坡《金瓶梅》所描绘的时代过去了，但《金瓶梅》里的人或事，仍活跃于今天的社会，仍可供我们借鉴
我们需要更多的文学解剖之刀，把病态的明代社会，裸现于今天的历史舞台，期能有助于改进今天的社会，提升今天的生活品质
以《金瓶梅》为例不是我研究《金瓶梅》的论述，而是我从传播学的观点，研究明清传播媒介的一种尝试，一种实验
希望能达到研究《金瓶梅》殊途同归的效果，扩大传播学的领域，为传播学另辟幽蹊
[注释]
①见朱传誉《中国民意与新闻自由发展史》页263
②刘大杰《中国文学发达史》
③同前
④详见吴晗《金瓶梅的著作时代及其社会背景》《中国文学发达史》页370也写道：明代因方士僧尼的大增，报应轮回之深入民间，故小说中之思想多言因果，而神魔作品特多再以晚明朝纲不振，君王臣僚以至社会各界，无不纵欲荒淫，一时成风，恬不知耻，于是小说成为淫书，男女私事，加意铺写如《金瓶梅》那一类的作品，便是最确切的时代的反映
⑤一九七八年一月出版《金瓶梅风月话》页209，张竹坡评《金瓶梅》也有同样主张
⑥参见牧惠《金瓶梅风月话》页184实亦时尚的性描写
⑦戏曲如王世贞的《鸣凤记》，孙仁孺的《东郭记》；小说如《西游补》、《西洋记》、《精忠传》、《新平妖传》，都有讽喻时政及人物的描述
⑧盘古三书插图为圆形，应为万历早期图式可能仅评赞冒钟惺，冯梦龙名，待考
⑨《情史》卷6情爱类丘长孺一节，有冯氏云：余昔年游楚，与刘金吾、丘长孺俱有交，可知冯向刘抄得《金瓶梅》稿，并不费事
⑩冯梦龙叙《古今笑》有云：古今来原无真可认也无真可认，吾但有笑而已矣；无真可认而强欲认真，吾益有笑而已矣他认为一笑而富贵假，而骄吝技求路之路绝；一笑而功名假，而贪妒毁誉之路绝；一笑而道德亦假，而标榜倡狂之路绝；……可知他笑谈人生，以真为假，以假为真这也是他藏头露尾的处世哲学为他的无数化名钻牛角尖，辨真假，一定使他笑掉大牙
11《开卷一笑》题卓吾编次、笑笑先生增订、哈哈道士校阅序：偶游句曲，遇笑笑先生于茅山之阳，班荆道故，因出一编，盖李卓吾先生所辑《开卷一笑》末署三台山人题于欲静楼序另署哈哈道士题于三台山之欲静楼，可知三台山人即哈哈道士鉴于冯梦龙在《警世通言》序中有：陇西君海内畸士，与余相遇于迺霞山房、倾盖莫逆，各叙旅况，因出其新刻数卷佐酒，手法相同，可知所谓哈哈道士即笑笑先生而笑笑先生即万历本《金瓶梅》撰序之笑笑生笑笑生即欣欣子，欣欣子即冯梦龙《谭概》成书于万历四十八年，《古今笑》印于天启二年，《警世通言》印于天启四年《开卷一笑》中有万历中字样，应印于天启，可能是李贽编本的改编本，也可能是冒名伪托如果《别头巾文》是据《开卷一笑》中之《别头巾文》改写，则《开卷一笑》应印于万历四十五年以前，就可能出自李贽万历三十九年杨茂谦编《笑林评》序述及李卓吾谐书出而耳食者……可证《开卷一笑》出自李贽的手笔所谓卓吾编次、笑笑先生增订、哈哈道士校订较合实情，笑笑先生变成笑笑生也较合理《开卷一笑》首卷首篇的《山人词》，用吴语编写，含义和《破愁一夕话》的《山人》相同，应是冯梦龙《山人》六言诗的敷演因此我们也可推断，《开卷一笑》或《山中一夕话》中有一部分是冯梦龙的作品冯改编《开卷一笑》，又改题《山中一夕话》冯万历中改编《金瓶梅》应对《开卷一笑》有所取资
12山人又作散人明末清初为社会新秀，优游于士商之间，上焉者评点小说戏曲，编印类书，如余象斗自号三台馆山人，邓志谟号竹溪散人或风月主人，冯梦龙号天许斋主人墨憨斋主人；下马者结交官府缙绅，奔走豪门大户，争逐青楼酒馆不第士子，江湖布衣兢以自号而不以为耻应伯爵是一类型，余象斗、邓志谟、冯梦龙则为另一类型
13《金瓶梅》描画应伯爵的功力，超过西门庆，而这五回的删改部分，又多和应伯爵有关魏子云先生认为崇祯本五十四回加进应伯爵和妓女陪西门庆饮酒作乐，行酒令时被罚讲了个赋便赋，有些贼形的笑话，得罪了西门庆不合理，因而断定作者是陋儒但在七八年一月新出版的《金瓶风月话》中，却有不同的看法，认为这是作者刻意描画应伯爵为表现二等才情而打了个擦边球，无意中伤了主子，是一种成功的手法加得好而在万历本第七十回，作者让俳优在宴席上唱了一套[正官·端正好]，指着秃驴骂和尚地唱起寒贱，居高位，怙恃宠把君王媚、全不想存仁义，万古流芳，教人骂你当面揭朱勔的底，而朱勔和众官员居然安静地听下去，毫无反应，不是讽刺而是胡编，崇祯本删掉这一大段唱词，删得对，删得好也就是说，改编者在增删之间自有分寸，没有离谱
值得注意的一点是，冯梦龙编《笑府》卷一收一条笑话，题为《江心贼》，说：一暴富人日夜忧贼一日偕友游江心市，壁间题江心赋，错认赋字为贼，惊欲走匿友向故，答云，江心贼在此友曰，赋也，非贼也曰，赋便赋了，终是有些贼形这应是应伯爵所讲故事的来源，也是冯梦龙改写所取资是暴发富自讽，而冯却改成了秀才讽暴发富不过，这些已不重要，要紧的是，冯梦尤改写这条笑话，加进崇祯本《金瓶梅》，可作为他改编万历本《金瓶梅》的有力证据天启四年所印的《古今笑》没有这条资料，可知《笑府》印于天启末，崇祯初
本文选自《金瓶梅研究》第一辑，1990，江苏古籍出版社出版转发请注明出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