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根据这种构思要点铺写而成的无数细节，即那些在某些人看来似乎是原封不动地对西门庆家日常例行琐事的直接描摹，经过深入的观察研究，实际上是无数规模虽然较小，但却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写作范例
尽管近代很多学者对小说这一领域挑剔很多，认为是小说美中不足之处，但早期的评论家们却对此备加赞扬
这些被人们看作是机械重复的赘物却成了作品所以伟大的明证
举例说，附于《词话本》上的欣欣子《序》的作者赞美该书能做到始终如脉胳贯通，如万丝迎风而不乱
稍后，谢颐于1695年给张竹坡评点本写的序言中也用同样比喻赞美它如细针密线
不管怎样，是张竹坡的评论使我们今天在对作透彻分析之后能够提出这么多种写作的模式，虽然他评论《金瓶梅》所使用的那些理论和术语几乎都是搬用前人散文、诗歌和绘画理论的词语，决非张竹坡所首创
事实正如我们知道的那样，他使用的许多措词理论都可以在他用作评点的崇祯本的眉批和夹注中找到
不过，张对这部小说的精湛研究，已使它跻身于中国小说评论最伟大的范例行列，从而为我们提供了芮效卫称之为明清小说艺术诗论的最完备的评注之一
因此，我在阐述自己对小说的看法过程中，势将着重依赖张竹坡的帮助
在这一点上，那些熟知文本中许多松散的片段并知道它们曾遭到各方面批评议论的读者也许会感到奇怪：
这种种矛盾瑕疵怎能与高度赞誉调和起来呢？张竹坡对此不屑一顾，坚持认为这样的例子都是作者有意安插在那里用来逗引读者兴趣的
魏子云则如我们看到的那样，基本上与张站在同一阵线，他试图利用这些错混年代的事例作为辩解自己特殊见解的钥匙
芮效卫认为这些错乱矛盾来自我们知道的小说成书过程，它经历了差不多有二十年之久的一段长时期，脱稿之前又显然是经历长期的辗转流传
不管怎样，也不管大家如何看法，我认为这些细节的矛盾错乱丝毫无损于作品其余部分的高度成就，它的笔法之妙不但震惊当时当地文坛，且给整个小说艺术增添光彩
在我对作品的意义作出一系列阐释并与当时知识界情况联系起来进行讨论过程中，我将始终坚持这个观点
在这一章节里，我将从这部小说艺术技巧的三个方面来阐述行文重复加浓问题：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它运用形象再现原则巧妙地达到交相讽射映照的目的
关于第一点，我在论述季节意象是文本结构中写作的框架时已对作者非常重视细节描写问题有所涉及
我认为书中大量描写烟火、冰冻以及其它象征冷热的景物已非一般的情景描绘
我们看到，这种对事物的具体细致的描写手法也应用于食物、服饰、房屋、花园等物质环境，当然也同样用于描写性行为上面
虽然几乎所有现代评论家都已注意及此，但他们认为这种大量的描绘仅是一般的小说创作手段而已
目前的讨论将集中于作者通过所有这些描述究竟想突出什么更多更深的涵义上
拿一个浅显的例子说，潘金莲初次出现时漫不经心地嗑着瓜子的描写一开始就给了我们一个轻佻的鲜明印象
随着故事情节的逐步展开，这一细节随同它轻微的色情意味逐渐发展成为潘金莲淫荡不堪的标志之类的东西，终至具有更深广的象征作用
张竹坡指出的相同例子有隐约可以向外窥探的帘子以及花园里荡秋千的轻浮行径、令人兴奋不已的满天烟火，等等
《《竹坡闲话》》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439.html
《金瓶梅》中这一类内部结构的第二个方面要说的是各别章回在大的框架中仿佛是自成单位的独特艺术设计
综观小说全文，我们发现每一个十回小单元中第九第十回(有时也许是第五回)有它的特殊功能；同时，我们觉察到，这些章回在整个小说布局中都被赋予特别重要的意义
我们知道，西门庆的京都之行安排在第七十回(离结尾三十个回)，是有意与来保在第三十回那次上东京相对照
正好象作者挑选在第八十二回详写潘金莲和陈经济那次长时间调戏淫乐导致不可避免的后果一节，显然是与第十八回意图十分明白决非任意安排的初次碰面相呼应
《金瓶梅》里这种例子不胜枚举，尽管还没有多到我必须在这一章里追溯到以《西游记》与它联系一起来讨论的程度
关于章回的内部结构，首先引起我们注意的也许是每一回明显地包含两个对称的部分这一写作方法
它通常是用对联式的回目名称表示出来有些场合，这一特点仅仅流于形式，但不少是与构成回的内容相一致的
最清楚的例子是第二十七回，这一回回目的上联是：李瓶儿私语翡翠轩，下联是潘金莲醉闹葡萄架
这种对应，在内容结构上也是很醒目的——把一个温柔热烈的作爱情景与紧接着的另一个毫无温情可言的粗野性虐待场面突出地并列在一起
在其它场合，这种回的内部结构不一定都反映在一个单纯的回目名称上，但其内容可能依然分成为平行的两截
对我们欣赏各别章回的设计更为重要的是，我想称它为内部映象结构的东西
那就是某些回的重要意象和另一些细节结合成为富有诗意的整体
为了说明小说这一方面的艺术特点，我必须(在张竹坡的帮助下)花一点时间简述一些回的内容，使我们至少可以看到其中某些因素如何结合在这些内容里
让我们先细看第十五回，即以潘金莲进入西门庆家开始，以李瓶儿被安置下来为结尾的那一组十回小单元的一半处
那是元宵节之夜，那一天恰巧是李瓶儿和西门庆第二房妻子，即以前做过娼妓的李娇儿两人的生日，虽然天气冷彻骨髓，庆贺气氛却十分热烈
回目的标题是佳人笑赏玩灯楼，狎客帮嫖丽春院它立刻使我们警觉起来，预示我们将面对两个并列的情节
这一回以一首咏美人的诗开场，接着就写到准备去狮子街的李瓶儿新居过节——那狮子街就是潘金莲谋害武大的地方除了孙雪娥留下来看家，其余所有妻妾都出动了
接着描写装璜讲究的房子、华丽的服装头饰以及从二楼廊台望去挂灯结彩十分热闹的街景
之后是一首很长的词，表面描写展出的各种彩灯，实则暗指同时在展出的妇女们
这里符合节日传统的，这一天，街上人烟凑集，借口节日观灯，实则主要是为了相互觑看赶热闹
这时，那两位比较年长的(译者注：如此)妻妾，吴月娘和李娇儿，从窗口退到里边宴席上去了，留下潘金莲和孟玉楼搭伏着栏杆往下观看
接着，那两个人就对当前的景象着了迷、渐渐忘乎所以了：
那潘金莲一径把白绫袄袖子搂着，显他遍地金掏袖儿，露出那十指春葱来，带着六个金马镫指儿，探着半截身子，口中嗑瓜子儿，把嗑了的瓜子皮儿都吐下来，落在人身上，和玉楼两个嘻笑不止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439.html
当我们回想起第二回金莲倚门而立的同一姿势时，甚至连瓜子也成了既是卖弄风情的标志，又是危险的调情工具
我们几乎忘却了此刻是在李瓶儿家里，正当她与西门庆奸宿的浪头上，这场脚踏两头式的通奸早已害死了一个丈夫，又将很快毁灭另一个
我们听见她们对各种奇形怪状彩灯的赞美叫嚷忽然，一阵狂风把个婆子儿灯下半截割了一个大窟窿
她们见了又笑个不止，引惹得那楼下看灯的人挨肩擦背，挤做一团大家立刻停止俯视使人心痒的彩灯，引颈仰望栏杆边富有魔力的尤物
崇祯本插图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439.html
这里，元宵夜灯火的虚幻景象与一瞬即消逝的仕女们青春(这将成为本书一个主要隐喻)这两者之间暗含的同一性质，已开始给似乎显得肤浅的开场诗词以深刻得多的含义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439.html
一伙浮浪子弟开始议论起这些意外露面的美人儿来这几个美女会是谁呢？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439.html
一个争论道：他们一定是贵戚皇孙家艳妾来此看灯，不然，如何内家装束？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439.html
我们在这里模糊地感到有一个李瓶儿的身影，它把眼前景物与宫廷内有地位的家庭联系起来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439.html
我们又马上回想起那批满盛财宝的箱笼，它们对她吸引人们注意起了不少作用，很快把她引进西门庆府邸内一场致命的勾心斗角之中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439.html
另一个寻欢作乐的年青人猜测这班美人可能是花大钱弄来的妓女，专为陪伴这家主人的这使我们联想到此时此刻西门庆在什么地方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439.html
最后，第三个声音插进来，宣称他认识穿大红遍地金比甲儿的那个女人，警告他的伙伴们千万别去惹她，因为她是阎罗大王妻，就是那个曾与丑恶可耻的武大谋杀案有牵连的女人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439.html
月娘无意中听到了最后一些议论，感到情况不妙，就在他们都回家之前，叫她的两个姐妹归席
这班同伴不管他再三推辞(他与李瓶儿约定晚夕幽会)，死拖硬拉把他拥至妓院
西门庆是那妓院最受欢迎的老主顾在一首简短的诗词慨叹过人心易变之后，我们就被引到了李桂姐跟前
这儿有一段关于付给钱钞问题的对白，而且应伯爵就同一题材讲了一个笑话
我们还得悉李桂姐与吴银儿之间为抢拉嫖客而发生龃龊情形，后者曾是李瓶儿已故前夫花子虚的玩物，她后来向李瓶儿认干娘联姻，与李桂姐做西门庆正室月娘的干女儿形成对称
有几个妓院乞丐进来卖瓜子，西门庆做了一次慷慨大方的表演酒宴热闹地进行，又奏乐，又唱歌，所有节日凑兴的节目都上演了
接着来了几个妓院帮闲，这些人显然与西门庆一伙都有交情，西门庆邀请他们留下来一起踢气球，李桂姐也参加了，玩得气喘吁吁，照例是汗湿腮边
西门庆的忠实奴仆玳安来了，悄悄耳语说李瓶儿正在等候他前去西门庆在桂姐房里坐了没多久，就推说去净手，一溜烟在夜色中走了
在这一回里，两半部分之间交相辉映的情况是经过周密设计，到处可见的
开始是一群雍容华贵的妇女与不那么幽雅的妓院女流相对照，这是显而易见的，终至如张竹坡在这一回的评论中坚持认为的那样，这两者相似之点多于不同而泯灭了界限
更重要的是一系列元宵节意象与联想在这一回里交融在一起，形成一幅瑰丽的画面，把这一节日的全部暖洋洋错觉与虚幻的欢乐都捕捉住了
我要举的第二个例子取自第六十九回，那是已露凶兆的最后节骨眼上，正当西门庆从顶峰滑向万劫不复的深渊那个十回小单元开始前夕
这一回从回目看也恰好平分为两个部分：西门庆调戏林太太，徇私情帮助王三官
崇祯本回目的对仗更加工整在一首传统的意指男女幽会的开场诗之后，紧接着就是令人憎恶的媒婆文嫂登场，向一位饥渴难耐的顾客卖力兜售西门庆
她详尽地列举他令人钦羡的品质——富有、美貌、惯调风情；她甚至历数他的不法勾当，肮脏的社会关系，还谎称他是个知书识礼的读书人
在叙述者诉说妇女的水性杨花旁白过后，我们并无一点惊异地看到林太太满口答应与西门庆私下相会，诡称她要为她的儿子当面求情
现在，我们也与两位主要的当事人一样急切期待着这次会面然而，作者停了下来，却告诉我们头天晚上西门庆宿在李娇儿房里
西门庆从来不曾宠爱过李娇儿，她在小说中露面只是教人想起现金交易和粗鄙下流——过了十回之后，果然西门庆一死她就如愿以偿，逃之夭夭
约会的时刻到了，作者非常得体地描绘西门庆戴上他早先在夜半出游时经常戴用的眼纱出了门
那是岁末一个月色朦胧烟雾弥漫的寒夜一到林太太府邸，他就被迎入一间正式的客厅，只见里面供奉着这幢房子的老祖爷肖像，蟒衣玉带，威风凛凛，好象正凝视着在等候女主人接见的西门庆
厅堂匾额上刻着颂扬这位高贵祖先品德的节义堂三字，当西门庆瞻仰这一神气非凡的肖像时刻，林太太也正从竹帘后面窥看西门庆，但见他身穿华服，仪表堂堂
他头戴忠靖冠，同时，我们被告知，为爱妾李瓶儿新近去世，他至今还带着孝
林太太一望而知他就是个富而多诈奸邪辈，压善欺良酒色徒，满心欢喜
她从帘幕后一露面，作者就从头到脚给她来一个描绘，她被概括成就是个绮阁中好色的娇娘，深闺内救难的菩萨这样一幅对联塑造的形象，使用了通常不无讥讽意味但却富有暗示性的菩萨这个词来描述这一类惹人爱怜的好心肠娘们
林太太口口声声为了顾全她家名声，代表她的不肖之子向西门庆百般求情，西门庆则一本正经地大谈为人之道，功名要紧，门风至上，一口答应下来
我们现在转到大家最关心的事情上去酒菜摆上了，西门庆得悉林太太的生日就在眼前，就是这十一月的十五日那天(又是一个情人出生在月圆之夜！)，决定到时前往拜寿祝贺
一桌丰盛的酒菜摆在两人面前，之后，经过一阵短促的试探挑逗，他们就卸下盛装，开始干起所谓的风流阵来，教人回想起早先私通场合同样使用过带有挖苦意味的战争讽喻，接着是一首措词比通常用来暗示性交的陈词滥调还更露骨的诗词
我们那位精疲力竭的情夫一步入街道，就被远接天际的一片寒气吞没了(早先的烟雾现在变成了冰冷的水汽)，所有先前的热心和激情(读者的以及他的)此刻都化为一天霜气，万籁无声
紧接这一回中途的万赖俱寂时刻，作者注意力转向这场交易的另一半去了
就在第二天，西门庆以地方掌管刑事的首长身份主持一件妓院纠纷的调查工作
我们知道，王三官一直在与李桂姐(就是那同一个李桂姐)厮混，还曾为她的缘故与别的嫖客发生过斗殴
西门庆采取迅雷不及掩耳的行动，在一份官方的逮捕令上划去了他自己同伙的名字(这使我们回想起第十八回里他自己的姓名从一份检举材料上被抹去的事情)
在严厉惩办了其他肇事者之后(我们在第十五回里曾于妓院碰见过其中几个流氓)，他就把王三官置于自己的保护之下，装腔作势地百般规劝，后来到第七十二回终于收这位不争气的浪荡子为义子
综观这一回的内容，我们能够看出无数线索穿插其间组成了一个统一的整体
我们再一次看到早先提到的对比：贵妇和娼妓，典雅和粗鄙，寒冰的天气和热烈的行动
特别令人感兴趣的是，我们在这里真正看到了祖业这一命题带有讽刺意义的发展
西门庆竟以拯救一个儿子为幌子，就在对方列祖列宗的祭坛面前，光天化日之下追求肉欲之欢，犯下通奸罪行
后来西门庆认王三官为自己儿子，这样，母亲、儿子、不正当的情妇，以及先前的姘妇(更糟糕的是她又是西门庆老婆的干女儿)，纠缠一起，难分难解，使这一乱伦行为更显得灭绝人性，令人发指，这就为最后把他推下深渊做好了具体准备
我希望上面这些例子能给《金瓶梅》不少章回的构思、缜密程度说明一些问题
我可以继续举出很多这类例子来，因为实际上小说的每一回都经得起这样的精细推敲
张虽然有时热衷于在他的夹注中抓住得意的题目作一些别出心裁的发挥和讽刺，但在长篇的回前总评中还是清楚地坚持一贯的思想，认为小说每一个各别的回都服从于一个艺术的整体
这就把我们引到了我前面提出的自觉修辞手法的第三点，即通过再现原则的巧妙运用建立一个丰富多彩的叙事结构
这种让一系列叙事因素反复重现的微妙写作手法适用于各种类别和长度的写作手段，包括特定的主题和拉得很长的情节以及一个个人物性格的刻画
在以下讨论和本书后面各章节中，我将经常使用形象这一术语指代各种分析的对象
这样，体现这一写作原则的再现范例就将被称作形象再现，而由此形成丰富多采的结构就被称为形象的加浓
《金瓶梅》的读者，以及一般阅读中国小说的人，很快就意识到，原来这种类型的文体，是建立在反复处理相似的、甚至是常常在叙述几乎相同事物的基础上的
在这儿，没完没了的一系列不正常性行为和家庭争吵或是循环不息的请酒吃饭伴随着应景的弹唱、玩笑、暗示性的谈话，机械地反复再现，常显得令人厌烦
在中国小说中，描述一整套日常生活所引起的重复之感，当然不只是这部作品所独有的
事实上，我们可以这么说——近代许多文学理论家也势将认为——这种情景的反复描绘是小说形式体现日常生活现实的基本特征，同时，从更广泛的意义上说，一般叙事文学也莫不如此
既然把这条原则作为中国小说艺术的一个重要方面提了出来，我就得特别从中国文学的美学中找寻更多的理论根据
我在导言性的第一章里曾谈到，中国文人小说作为一种流派出现在十六世纪决非偶然，那正是散文理论取得重大进展的时期
这种散文理论非常强调再现因素的巧为连接和结构上的前后呼应被我们称为明代小说的这种小说体散文的特殊形式，可以视为是嘉靖时代兴起的散文创作理论热潮的产物
至少，紧随十六世纪小说流派的发展而开始盛行的文本批注和评论文章都自觉地把现成的散文(以及诗词)评论中运用的许多概念术语搬用到这种新形式的文体上来，其中最主要的就是再现原则和处理平行结构内相同和不相同因素的错综复杂的关系
张竹坡的大量评论用来提醒人们注意前人对作品的这一特殊方面有过的看法
他在阐释这些连结模式时用的就是崇祯本评注中使用过，后来又被其先师金圣叹、毛宗岗提炼成的现成评论术语
例如，张指出《金瓶梅》行文结构中许多地方是伏笔或照应
他又继续观察这些行文格局的特殊变化，如有些被大块文字隔开的结构称作遥对(例如定期再现的元宵节情景)，或那些他发现是经过一系列描述之后才突出形象的称之为加一倍写法(例如西门庆越来越给人印象深刻和有利可图的几次交接宫廷显要的勾当)
在分析这些形影相连材料的反复运用之法时，张经常提到行文的连续性问题，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说，正是这些分隔开的各叙述因素之间的插叙产生了反复再现的节奏
有时，他认为作者有神工鬼斧之笔，能无地从一事转入另一事，但他通常对连续叙述中的故意中断更感兴趣，特别是作者故放长线最终一笔串拢的写法
为了表述这一概念，他特别喜欢用木工制作下接榫比喻，意思是说，一件进行中的事情被纳入邻接的另一个正在发展的情节，神不知鬼不觉地为引出新的情景起了桥梁作用
张举出的评点第一回十兄弟交谈过程中借某人之口交待武松打虎一节以及第二十七回中李瓶儿透露怀孕消息作为这种接榫结构的例子
这里也是一样，张使用的这个术语也不是出于他的首创这个术语不但毛宗岗评点《三国演义》经常使用，就在张据以批评的崇祯本评注中也曾出现过
在实际运用中，这一词语通常与伏笔或伏线所指的意思相差不远例如，这个术语被用在第七十八回使人无意中回想起武松名字的地方
武松这个名字已有六十八回没有提到了，继而又在第八十一、八十三回里进一步提到，就这样使观众逐渐对他在第八十七回戏剧性地归来有了思想准备
考虑到我们既然强调相似事物的形象，重视所产生暗喻的对比，这一形象再现原则对我们深入领会《金瓶梅》的复杂意义就显得格外重要
《金瓶梅》和它的几部姐妹小说行文中明显出现重复现象远非作者所掌握的素材有限或想象力贫乏所致，而是反映一种深思熟虑的构思，试图通过交叉映照的手法产生种种义蕴，最后形成一种深刻的讽刺
我将在本章的后半部分对理解这部小说所必须掌握的讽刺手法进一步进行阐述
现在则让我们仔细看一下形象再现原则如何对早先提到过的三类对象——主题、情节、人物在各层次上发生作用，又使它们在这部卷帙浩繁的巨著中协调一致起来
在主题这一层次上，我们早在论述季节意象变换时看到过这一再现原则起作用的情况，也见到过不少足以显示作者运用自如的巧妙细节的安排
这里想举一些例子来帮助说明让一件事物一连串重演，其意义常比该事物一次次重现的意义总和要深，要远
作为第一个例子，让我们来看一下一连串的狗和猫在这部作品的许多章节里昂首阔步露面的情景
读者当能忆及，这部小说最富有戏剧性的情节之一(要不然它就没有戏剧性了)，是里面有一只雪白的猫，它的额下有一片黑的毛色，因而取名雪里送炭
第五十九回，这只被潘金莲经常用一块红布包一块生肉示意猛扑训练有素的猫，袭击了西门庆新得的后嗣官哥(他穿着红衫)，使这位神经过敏的婴儿吓得发抖，从此再没有康复
这不是一桩孤立的事件，而是吓人的猫这一一形象在一系列出现过程中突出的一环
雪里送炭也不是唯一在花园中漫游的猫；其它的猫以前也已被提到过了(第三十四回、第五十二回)每一次提及，毛色都不相同
在好多地方提到官哥异乎寻常地怕猫(虽然，我们在第五十九回曾被告知，这孩子原来倒是喜欢与猫玩的)
在这场血腥杀害官哥的事件中，潘金莲的猫扮演了阴森可怖的角色但在其它场合，猫这一主题的出现却显示完全不同层次的意义
例如第五十一回，当西门庆借助于他新近获得的春药刚开始一阵越来越猛烈的性行为之际，作者在这场热烈兴奋的短兵相接的描写中，竟腾出时间插入一个生动的细节，说西门庆和潘金莲发觉，他们的狂喜情景一直有一只雪狮子蹲在旁边静观
不管这只猫是否就是这一个十回终了的那一回里执行可怕任务的那只猫，这分明是一伏笔，正如崇祯本评注者恰当地指出的，这一细节平添好些重要的联想
且不说这只猫被说成是一头小狮子，与狮子街这个潘金莲为满足淫欲第一次出手杀人处地名同音(参看她认为自己就是虎的象征，后来事实证明，何其相似乃尔)关联，
单是这只雪白的猫在一场白热化的房中情景中出现，其本身就是早先叙述过的运用冷热意象的一个绝好的例子，同时也是狂乱的性行为被闯入者打断或者窥视的又一次再现的典范
一旦猫这一主题与情欲冲动连结在一起，貌似平淡无奇但只要与猫这一意象有些沾边的日常用语就显得与初次听起来意味大不相同了
例如第五十七回第十二页反面，就在发生致命的事件前夕,作者描绘了一次令人发笑的潘金莲与陈经济两人虽欲火难禁但未能如愿的尬尴情景，说：就是个猫儿见了鱼鲜饭
紧接着，他们的偷偷摸摸行径被说成是：又象老鼠见了猫来
只要牢记这一层潜在的意思，人们就不难在阅读小说过程中不断发现富有暗示作用的猫这一主题的无数例子
在许多这类例子中，猫与狗常常相提并论而在另一些场合，狗则另有它们代表的独特联想
在官哥事件中，有好几个地方暗示狗和猫是没有多大区别的
最突出的要推第五十八回里那一次：潘金莲踏了一脚狗屎，沾污了鞋子，她痛打那只狗，打得它狂吠不止，几乎把官哥吓得送了命
这就为最后一击作好了准备同样，这也不是一个孤立的细节，而是在早先有过的情景中多次出现过的
例如第五十三回第六页反面，是一只吠叫的狗使潘金莲和陈经济企图在花园里第一次做爱未能得逞
之后不久，另一头惊吓坏了一位被请来给病情日益恶化的瓶儿看病的医生
此外，淫秽的动物交尾意象也常被用在无数含有贬义的口语词汇里譬如第七十六回第十九页反面，月娘谈到一桩西门庆审理的乱伦案件时评论道：母狗不掉尾，公狗不上身
整部小说中狗的意象既然如此不堪入耳，难怪多次提到明剧《杀狗记》，显然比十足不孝这一明白的主题含有更多的意义
另一个充当这类连结上下文的再现主题系列之范例集中于鞋和脚的形象上，而这一主题的反复运用又集中于潘金莲因以命名的那双精巧的小脚上
既然明代色情作品把异性小脚看得那么重要，况且这种热情还有更久远的历史根源，那就难怪一部小说在描写男女床第生活时如此经常地特别提到妇女身体的这一部分，尤其是不管从人类学的角度还是在文明的意义下说，缠脚之举历来受到人们的关注
因为实际上潘金莲以及别的妇女在家庭中的地位常常取决于她们小脚的精巧程度
它往往以一概全，象征性地代表她的全貌这一点充分反映在金莲的初次出场上
以后，每当一个新的猎获物进入她们的姐妹圈时，金莲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揭起对方的裙子撮弄她的脚看
小说也以对三寸金莲的同样重视大肆渲染鞋子，尤其是对描绘房事活动中经常提到的睡鞋
这类鞋子因而开始具有缠脚小妾们必备之物这样一种象征意义，所以当作者历数潘金莲种种才艺时总不忘说她好针黹，长于纳鞋刺绣，可见那决非是浪费笔墨，随意写上的一笔
随着故事情节的进展，这些平凡之物在非凡的滑稽闹剧里开始扮演越来越重要的角色
第二十三回里，与金莲名字雷同(我们知道，原来是完全同名的)，脚比金莲的甚至还小些的宋惠莲一到达，这立刻就成了她们两人之间竞争的重点
第二十四回，一如往常地发生在元宵节之夜，鞋子又一次在金莲和陈经济两人调情一幕中扮演了一个角色
这样一连串的反复出现终于导致金莲在上一回末尾的一件丑事中丢失的那一只鞋子成了第二十八回里暗示一系列通奸、暴行、乱伦行为的情节枢纽
到第五十八回，同样的一些联想又凑合在一起，潘金莲不久前一次象征性失足引发了一阵脾气大发作
这一狗儿和鞋子意象的粗俗结合不仅与同一回里刚刚被甜蜜地描绘过的郑爱月儿娇美的小脚形成尖锐对比，而且引出一连串鞭笞、呵斥，气氛极度紧张，终至直接导致官哥在第五十九回惨死
这些例子也许会使我们对作者如此挑选一些特殊的主题，故设疑团，为作品结构呈现出曲折复杂丰富多彩的笔法留下一些印象
又如第二十五回花园中荡秋千一幕的描写，它使原有的色情方面的传统含义由于陈经济冒失在场而大大增加了危险意味，还有瓶儿怀孕的初期症候以及惠莲事件日益接近行凶的征兆等等
到第四十八回,这些联想重又复活，其时，官哥受到金莲恶意抚爱的袭击，西门庆也由于官场劣迹行将受到参劾的威胁
最后，作者在第九十二回再次把这条线索拉了一下，他运用荡秋千画面来映照大姐，上吊的悲惨结局
这里，我们又一次看到，这些连接上下文的一连串再现，使小说的个别主题有了最丰富的意义
我们能够看到，再现原则对形成行文形象发生作用的第二个层次，是在叙述的事件上
同样的事件似乎一而再，再而三地在西门宅院内机械反复地进行这一事实，在某种程度上固然由于外地死水一潭似的生活环境把活动局限于日常琐务所致，尤其是妇女，置身于深院大宅之内，与世隔绝，更是如此
甚至使书的名声受损的性活动描写也是如此一再反复不误我在这本著作中论述另外三部作品相似的反复现象时，将把它的部分原因归诸它们原始素材中传统的陈词滥调的叙述方法
但是鉴于《金瓶梅》与别的小说不同，它相对独立于早先的话本，因而把这一层次上的再现现象也看作是作者文艺构思的一部分，似乎更加切合实际
有一些例子足以说明这一点首先让我们看一下一些东西相继在花园中丢失和失而复得的再现事例
从第二十八回丢失那只鞋子事件起，我们目睹一连串丢失这一物件或那一物件的全部情景——第三十三回经济遗失了钥匙、第四十二回里孟玉楼失落了簪子，第四十三回里丢了官哥玩着的金镯子——招致一场远比这些丢失的物件本身价值大得多的分崩离析
在这些事件的每一场合，细小的损失由于一系列因果关系都导致非常严重的后果
就这样，每一次丢失的东西都给西门庆的完整天下留下一条裂，以至他死后不久整个家庭被洗劫一空
另一种再现事例可以在经常有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前来请求西门庆庇护的事情上见到
这一连串例子始于第十七回陈经济和大姐的到来，后来是第五十一回妓女李桂姐躲进西门庆邸宅以及第四十七回西门庆保护苗青过关，最后是第六十九回庇护王三官(李桂姐和王三官之间隐约提及的关系在后来故事进行中变成确有其事的勾搭在一起)
与此同时，第七十二回王三官认西门庆为父(与第三十二回李桂姐认吴月娘为母以及第四十二回李瓶儿收桂姐的对手吴银儿为义女相对称)标志着又一个再现的典范
其时，西门庆本人已于第五十五回攀认臭名昭著的高官蔡京为父，在他收王三官为儿之前不久，于第七十一回再次确认自己为蔡的义子
一个范围更为广阔的故事重现构思，正如已论述过的那样，来自小说结构的划分情况，它分为搭建基本骨架的前奏部分，把社会缩影的中心扩写展开而成的主体部分和作品的中心人物死后的延伸结尾部分
这种小说结构事实上形成了从一个部分到另一个部分大范围重复的局面在《金瓶梅》中，我们一眼就能看出，陈经济一生忽起忽落的经历是作为作品主体部分西门庆以更快的步伐纵欲自毁的写照而纳入小说的
我们将看到，父辈的弱点必然要在儿辈后代身上反映出来，这是传统中国小说的一条普通的原则，在《三国志演义》里尤其是这样
一接触到这一再现原则在刻划人物方面的作用，我们就遇上了这类事例的最复杂情况
《金瓶梅》最引人注目的特点之一是它的人物塑造中明显地过分集中的手法
尤其是在描写辅助角色时表现更为突出这种现成人物脸谱的公式化倾向也许应部分归因于早先存在的素材，
就是说，几乎所有各类不太重要的角色，如甜言蜜语的媒婆、贪婪好色的尼姑、和尚以及不学无术的江湖医生——都显然是搬用通俗戏曲和口头说唱中的现成人物，作者未给任何粉饰就驱使他们粉墨登场
这也许可以理解为是受到中国小说那种只按人物类别不加任何区分地塑造个别角色的创作倾向影响所致
因而，例如西门庆的十个结拜兄弟中就只挑选应伯爵一人作了精心的刻划塑造，其余都是漫画式的跑龙套人物
甚至在西门庆的六个妻妾中，第二房李娇儿和第四房孙雪娥比起潘金莲、李瓶儿、吴月娘和孟玉楼来，几乎没有受到作者多大注意，在她俩身上所花的笔墨也是不多的
但是，在塑造后面这几位人物时，说实在的，作者对个性化的细节描写真可说是竭尽所能，不惜工本
他成功地塑造了各有鲜明个性的每一位主要女角色，为此一直受到评论家们理所应当的赞扬
再现原则也同时施加作用于这几位人物身上，那就是作者运用大量小说艺术技巧，通过一系列波澜起伏的情节描写，把各人物的共同属性，交搭的故事以及相互之间交叉连结的关系揉合交织在一起，让大家就象粘连着的各个分子在重迭严密的行文结构中作为一个整体在其间一起活动
为了建立起一个关系连接网，使他的角色在这一联合机构里开展活动，作者把注意力集中于几个特殊的细节上
关于妇女们，这类特殊的细节包括身高体态、肤色黑白、小脚长短以及一些至关重要的统计数字：
年龄、寿辰、生肖此外，我们还将观察到其它有联系的细节，如喜欢的服装款饰、擅奏何种乐器以及其它技艺(例如刺绣)、个人财产、甚至包括做爱时的习惯表现
这种建立在共同品性上的相联之感也明白无误地反映在经常使用相同的或有关联的名字上
作者在给各角色命名方面表现出来的独创天才，如同我们所见到的，是非常惊人的，因为除了小说开头的一小部分人物以外，所有其余姓名就都出自他个人的想象
这成了中国小说一个持久的传统特征，一直保持到二十世纪
蒲安迪（Andrew H. Plaks），著名汉学家，现任普林斯顿大学东亚系和比较文学系教授，兼任以色列希伯来大学东亚系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