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秀华:小说、戏曲对金人南侵的叙事——从《金瓶梅》的相关描写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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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提要:在宋代,金人南侵和宋、金战争是客观事实,后世小说、戏曲对此多有反映

文学作品中的金人形像呈现出多态性特点,一是侵略者形像,二是普通的正常人,三是讲究忠孝节义的人物金人形像的多态性,与历史事实、作家的民族感情及作家所处时代和地域的政治文化环境变迁密切相关
同时,小说、戏曲对金人南侵的叙事,基本上反映了中国古代作家对待历史人物和历史题材的三种叙事方式

关键词:金人南侵;《金瓶梅》;《续金瓶梅》;《说岳全传》;《西湖扇》;《蕤丸记》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688.html

金人南侵是个非常重要的话题,历来学者对金人南侵的起因、经过等做过多方面的探讨
归纳起来,它的起因是:
1)宋、金结盟联合灭辽,但在灭辽过程中,金兵一路攻城掠地,取得了一系列重大胜利,而宋兵却被辽兵打得大败,毫无建树宋兵战斗力之弱使金人产生了轻宋之心,萌生了灭宋之念
2)宋、金交战的直接导火索是张瑴事件张瑴,平州义丰(今河北滦县)人,原辽国进士,官至辽国兴军节度副使

在宋、金联合灭辽过程中,他先是归顺金(一说他有割据称雄之心[]),被金任命为临海军节度使、平州知州;后张瑴叛金降宋,杀了路经燕京到辽东的原辽臣现为金朝官员的左企弓、虞仲文等人,金太宗完颜晟大怒,出兵讨伐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688.html

张瑴在被金兵打败后,投奔宋燕山府路宣抚使王安中处寻求庇护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688.html

王安中先是用一颗相貌与张瑴相似的人头冒充张瑴交给金人企图蒙混过关,后被识破,只得将真张瑴的头颅奉送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688.html

此种做法不仅使金人产生了被戏耍玩弄之感,而且也使得投降宋朝的原辽臣、辽将产生了恐惧之心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688.html

以郭药师为代表的原辽臣、辽将认为宋朝不足以保护他们,在与金人交战失败后纷纷弃宋降金;而金人又以宋人纳叛背盟为由开启了伐宋战争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688.html

表面看来,宋、金战争的起因是王安中处理张瑴事件不当所致,但从本质上说,宋、金战争是灭辽后双方对原辽国土地、财富与人口的激烈争夺所致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688.html

宋、金战争有其历史必然性正如《水浒传》中的时迁偷吃了祝家庄的报晓鸡,引发了宋江三打祝家庄,被称为一只鸡的战争[]一样,这种表面上的原因,不足以掩盖梁山与祝家庄在本质上对地缘政治和经济利益的争夺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688.html

宋、金战争亦是如此,它是一场夹杂了恢复故土的民族感情、地缘政治和经济利益争夺、盟约精神、土地扩张野心、征服欲望在内的复杂战争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688.html

由于宋、金战争打打停停持续了百年,因而小说、戏曲描写这一战争,或将人物与故事置于这一战争背景之下,便成了中国文学作品中的一道风景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688.html

那么小说、戏曲如何描写宋、金战争?金人形象在小说、戏曲中呈现出怎样变化的特点?本文对之做一梳理和探讨

万历本

一、《金瓶梅》等小说、戏曲

对宋、金战争的描写

第一百回,有四处写到金人南侵之事

第一处写大金皇帝灭辽之后,分两路寇乱中原,宋朝边兵抵挡不住,兵部尚书李纲、大将种师道星夜火牌羽书,分调山东、山西、河南、河北、关东、陕西六路统制人马,各依要地,防守截杀

其中,山东青兖兵统制周秀整顿人马,兼道进兵,却被金将干离不一箭射杀

巡抚张叔夜见周统制战死,连忙鸣金收兵,退守东昌,星夜奏报朝廷第二处写金兵攻占了宋朝首都东京,徽、钦二帝被金人掳掠而去;金兵又杀到山东地界,致使中原无主,人民逃窜

第三处写金兵杀到山东东昌府,临近清河地界,此地官吏逃亡,家家闭户,十室九空

第四处写大金国立张邦昌在东京称帝,置文武百官

康王赵构渡江在建康即帝位,拜宗泽为大将,复取山东、河北自此南宋政权建立,天下太平,人民复业

《金瓶梅》的四处描写有以下两个特点:
一是基本遵从了历史,具有史笔特点

四处描写虽然文字不多,但却将金攻宋的大致路线、兵马数量、交战区域、重要关隘、推进过程,及交战双方的主要将领、造成的社会动荡、北宋灭亡、张邦昌被立为帝、南宋政权的建立等情况进行了有次序的叙述

这个叙述与真正的历史非常接近,可见作者对这段历史非常熟悉,尽管是在写小说,也秉承了史家之笔

当然,作为小说,《金瓶梅》为服务人物设计的需要,部分进行了虚构如青兖兵统制周秀这个人物是虚构的,其他五路的统制刘延庆、王禀等人物历史上都实有其人

再如小说称

康王泥马渡江,在建康即位,是为高宗皇帝拜宗泽为大将,复取山东、河北分为两朝,天下太平,人民复业

后月娘归家,开了门户,家产器物都不曾疏失

后就把玳安改名做西门安,承受家业,人称呼为‘西门小员外’养活月娘到老,寿年七十岁,善终而亡[③]

这些叙述显然违背历史事实和客观情理一者康王泥马渡江是民间传说,不足为信

二者宗泽死于1128年7月,他并没有收复山东、河北,这些地方自被占领后一直处于金人及其所扶持的伪齐政权的统治之下

三者吴月娘在大乱之后回家,竟然家产器物都不曾疏失,这完全不符合大乱之后盗贼蜂起的社会事实

作者这样写,只是为了给吴月娘的善终安排一个祥和的环境,以便吻合楼月善良终有寿[④]的人物设定

二是作者特别突出地描写了金人南侵给中原百姓生命财产安全造成的毁灭性打击

如下面的两段描写,金兵铁蹄下百姓的惊恐、逃窜、死亡给人以极大的视觉冲击力:

大金人马抢了东京汴梁,太上皇帝与靖康皇帝,都被虏上北地去了中原无主,四下荒乱兵戈匝地,人民逃窜黎庶有涂炭之哭,百姓有倒悬之苦大势番兵已杀到山东地界,民间夫逃妻散,鬼哭神号,父子不相顾[⑤]

却说大金人马,抢过东昌府来,看看到清河县地界只见官吏逃亡,城门昼闭,人民逃窜,父子流亡

但见:烟尘四野,日蔽黄沙封豕长蛇,互相吞噬;龙争虎斗,各自争强

皂帜红旗,布满郊野;男啼女哭,万户惊惶番军虏将,一似蚁聚蜂屯;短剑长枪,好似森森密竹

一处处死尸朽骨,横三竖四;一攒攒折刀断剑,七断八截个个携男抱女,家家闭门关户

十室九空,不显乡村城郭;獐奔鼠窜,那存礼乐衣冠正是:得多少宫人红袖哭,王子白衣行[⑥]

以上《金瓶梅》对金人南侵描写反映出来的特点和所采用的批判基调,在清初丁耀亢《续金瓶梅》里得到了继承和发扬

如丁氏在小说第一回即触目惊心地写到了金人制造的京观现象:

眼见得金兵抢过兖东一带地方,撤回汴梁大寨,围困京城去了

真是杀的这百姓尸山血海,倒街卧巷,不计其数大凡行兵的法:杀的人多了,俘掳不尽,将这死人堆垛在一处,如山一般,谓之京观,夸他用兵有威震敌国之胆

这金兵不知杀了几十万人民,筑成京观十余座而去但见:尸横血浸,鬼哭神号云黯黯黑气迷天,星辰日月;风惨惨黄沙揭地,那辨南北东西!

佳人红袖泣,尽归胡马抱琵琶;王子白衣行,潜向空山窜荆棘觅子寻爷,猛回头肉分肠断;拖男领女,霎时节星散云飞

半夜里青磷火走,无头鬼自觅骷髅;白日间黑狗食人,大嘴乌争衔肠肺野村尽是蓬蒿,但闻鬼哭;空城全无鸟雀,烟生三岔路口少人行,十方院中存长老[⑦]

所谓京观,原是汉人的发明

《尔雅》训曰:绝高为京,观之为阙合起来的意思,指高高的台榭

形成台榭的材料,除土木外,最重要的是战争中失败一方的士兵尸骸尸骸堆积成高高的台状物,称为京观

《续金瓶梅》

以筑京观方式对待战败者的尸骸,借此炫耀武力,震慑对手,这种做法从奴隶社会一直持续到明代社会

如《明史·张辅传》载:八年正月,(辅)进击贼余党,斩数千人,筑京观[⑧]

《明史·外国传》载:贼党阮师桧僭王……(永乐)八年正月,(张)辅进击之,斩首四千五百余级;擒其党范支、陈原卿、阮人柱等二千余人,悉斩之,筑京观[⑨]

如果金人如丁耀亢小说中所说筑十余座京观而去,他们应当是效法了宋人,因为宋人有筑京观的先例

如《宋史·宦者传·童贯传(附方腊传)》载:(政和)三年正月,腊将方七佛引众六万攻秀州,统军王子武乘城固守已而大军至,合击贼,斩首九千,筑京观五[]

宋人也将京观施之于金人,据《续资治通鉴·宋纪一二四》载:

宋绍兴十一年九月,胡世将破金人,以金人之俘三千人献于行在,命利州路转运判官郭游卿,就俘获中以声音容貌验得女真四百五十人,同时斩于嘉陵江上,敛其尸以为京观余皆涅其面,于界上放还敌气大沮[11]

《续资治通鉴·宋纪一三六》载:绍兴三十二年正月丙辰,金人攻蔡州,侍卫司马中军统制赵撙击却之

金人败,争门而出,不得出者,聚球场中有千余人诸军围之,剿杀皆尽撙命积金人之尸为二京观[12]

由此可见,宋人对内对外惯用京观手段张扬武力,震慑对方

虽然我们在《金史》中没有发现金人筑京观的记载,但这并不意味着金人杀戮手段的温柔

据《金史·彀英传》载,金兵元帅撒离喝进攻陕西泾州,自旦至午……遂败(吴)玠军,僵尸枕藉,大涧皆满自此蜀人丧气,不敢复出,关、陕遂定[13]

僵尸枕藉,大涧皆满,可看出双方战斗的残酷性,死亡的惊人性

大涧,无疑是换了形式的京观,达到了同样的震慑效果 《续金瓶梅》将金人南侵给中原百姓带来的痛苦,更通过被掳者到达北方异域后的遭遇展示出来

如第五十八回写道:

那些北方鞑子去黑海不远,也是打猎食生,却是用鹿耕地,将我中国掳的男女,买去做牲口使用

怕逃走了,俱用一根皮条穿透拴在胸前琵琶骨上白日替他喂马打柴,到夜里锁在屋里

买的妇人,却用一根皮条使铁钉穿透脚面,拖着一根木板,如人家养鸡怕飞的一般

因此中国人到了冷山,十人九死,再无还乡的[14]

作者又通过徽、钦二帝及嫔妃们的遭遇给予揭示:

当徽、钦靖康被掳时节,还有些随身御用故衣,几个宫女服事

后来到了燕京,被监押的番官都搜去了,宫女都抢夺尽了,只有皇后妃子三四人,时常被番兵来凌辱,丑不可言

到了十三年后,中国衣物一件不存,先是问中国的旧将官们讨两件布衣,后来布衣破了,谁肯周济他?

问这番兵们穿破的皮袄儿,也就缝补穿着到五国城,连旧皮袄也是没的,父子妃后都穿起狗皮袄儿,狗皮帽子,也就随这些野人们吃肉吞生,可怜受罪,再不肯死

那地名葫芦河,不到七八月冻得冰尺厚,那有水吃?

都是烧一块铁,去取一块冰来,在火上化水,才得口热气儿,岂不是现前的寒冰地狱[15]

以上文字可看作是对《金瓶梅》关于金人南侵叙事的续写和发扬类似的文字也见于丁耀亢的戏曲《西湖扇》中

该剧开头几折描写江南秀丽景色和人民宁静生活,湖山绰约春水滋,淡烟笼染西施那画桥柳色湖心寺,看游人来往参差[16]

然而这一美好景致、宁静氛围,随着金兵南侵很快化为乌有:尘起处,马乱喧;旗过处,甲兵攒;现挽着离弦箭,大戟长刀压战鞍[17]

战争给妇女带来的不幸更加惨重,金兵所到之处奸淫掳掠,将军战死残城破,薄命红颜马上来落花飞絮任高低,面掩风沙马上啼谁把千金酬孟德,镶黄旗下赎文姬[18]

剧中的宋娟、宋湘仙都是杭州女性,她们被金兵掳到北方,一个白日里挑水拾粪,夜里舂米洗浆;另一个被赏赐给功臣,为官家织纺

宋湘仙又受到金将大妇的凌辱,被迫进入道观

宋娟自诉被掳后的经历:哼哼破车中,尘土满鬓鬓塞马嘶寒风,玄冰真惨裂披掷一羊裘,皴肌冷如铁昼则强欢笑,夜则潜哽咽[19]

该剧以生旦团圆结束,但情节上的团圆并不能冲淡剧中人物悲惨命运的氛围

其他反映金人南侵的作品,戏曲有:

《秦太师东窗事犯》《东窗记》《精忠记》《精忠旗》(以上明代传奇》,存目戏曲则有《关岳交待》《救精忠》《后岳记》《金牌记》等;

章回小说有:《大宋中兴通俗演义》《岳武穆尽忠报国传》《岳武穆精忠传》《说岳全传》等

由于这些戏曲、小说基本上以岳飞为中心进行叙事,重点表现忠奸斗争,因而金人南侵中的血腥性、杀戮性、残暴性大大冲淡

这与《金瓶梅》和《续金瓶梅》以大篇幅叙述普通百姓流离失所、妻离子散、大量死亡颇为不同

特别是《说岳全传》,竟有大量美化金兀术的文字小说中的金兀术被描写成了一个讲究忠孝节义,爱惜百姓的人物

作者写他喜爱中化,虽然生长番邦,酷好南朝书史,最喜南朝人物,常常在宫中学穿南朝衣服[20]为此受到了父亲完颜阿骨达的斥责和厌弃

金兀术攻占潞安州后,下令不许动民间一草一木,违令者斩![21]又对原驻守潞安州的宋朝忠臣陆登格外敬重,在陆登夫妇兵败自杀后不仅厚葬了他们,还将他们的遗孤陆文龙抚养成人

金兀术对待另一个宋朝忠臣李若水也是如此

李若水被兀术之父下令杀害后,兀术竟然赠送五百两银子给李若水的母亲作为养赡之资

此外,兀术还是一个不好女色,爱惜士兵的将领

更离谱的是,对于背叛宋朝,投奔金朝的人物,兀术本应张开双臂欢迎,但他却非常厌弃

如对待张邦昌,得知他是宋朝第一个奸臣时,竟说道:既是奸臣,吩咐‘哈喇’了罢[22]

对待背弃主子的嫔妃荷香,兀术认为夫妇乃五伦之首,荷香作为宋高宗赵构的嫔妃,却出卖夫君,是寡廉鲜耻,全无一点恩义之人,就一斧将其砍成两半

显然《说岳全传》中的金兀术,是难以与横暴的侵略者形像划等号的

即便这样,这部小说在清代仍被列为禁书,举报它的人称内有指斥金人语,且词多涉荒诞[23]

另外,此类作品在描写战场胜负方面,金兵似乎败的更惨,变成了不堪打击的弱势一方,一再寻求和议

如《说岳全传》中的金兀术被韩世忠夫妇围困在黄天荡,最后只剩下三百六十骑逃走

在朱仙镇,兀术与岳飞之子岳雷恶战,竟被牛皋活捉,以致气死

这种种描写与《金瓶梅》《续金瓶梅》多写金人横冲直撞、攻城掠地完全不同

作者为了表现岳家军的能征善战,为了突出岳飞的英雄形像,严重违背了宋、金交战中宋军处于劣势的事实

为什么这些作品在金人南侵话题上与《金瓶梅》等呈现出截然不同的叙事倾向呢?

这确实值得思考

《说岳全传》

二、金人形象在小说、戏曲中的变化及

汉族作家描写宋、金战争的不同心态

金人形像在小说、戏曲中早就存在,而且是个复杂的存在

首先,基于历史事实,他们被描写成侵略者如讲史平话《宣和遗事》中的如下文字:

(靖康元年)二月初二日,斡离不兵抵城下,径趋牟驼冈天驷监,获马二万疋,刍豆如山盖郭药师曾在此地打毬,来导虏兵先据之也

金人已渡河,乃呼曰:使南朝若遣二千人守河,我辈怎生得渡哉!

先是遗李邺使虏军求和,邺归,盛夸虏强我弱,谓虏人如虎,如马,如龙,上山如猿,下水如獭,其势如太山;中国如累卵?时号李邺做六如给事[24]

 

金兵攻通天、景阳门甚急,李纲督将士拒之

金兵又攻陈桥、封丘、卫州门,纲登城力战,自卯至酉,杀贼数万马忠又以京西兵杀金人于顺天门外,军声大振

遣郑望之使金军,使高世则副之;又改差李棁奉使望之等见斡离不云:上皇朝皆已往事,今少帝与大军别立誓书,结万世欢好,仍遣亲王宰相诣军前议事

斡离不遣王汭译云:京城破在顷刻,所以敛兵不攻者,徒以主上新立之故,所以存赵氏宗社今议和须索犒师金五百万两,银五千万两,牛马万头,疋缎百万疋;尊金主为伯父;将燕山之人在汉中者归还,割中山、太原、河间三镇之地;仍以宰相亲王为质和议可成也

乃以书遣肖三宝奴、耶律忠、王汭与李棁来诏皇弟康王为军前计谋使,张邦昌副之时李纲固争不能夺,而康王竟行[25]

以上引文写宋人丧师失地,割地赔款,不得不答应屈辱的城下之盟,而金人则是绝对的胜利者

金人侵略者的形像也见于三言二拍改编的宋元旧篇中

如洪迈《夷坚志补·徐信妻》,写两对夫妻因战乱而失散,后因缘巧合再次相遇,却发现吾之故妻乃彼之新娶,吾之新娶乃彼之故妻

四人相对凄惋,拊心号咷,重新换过,各归故夫(妻)

写道:

建炎三年,车驾驻建康,军校徐信与妻子夜出市,少憩茶肆旁

一人窃睨其妻,目不暂释,若向有所嘱者信怪之,乃舍去其人踵相蹑,及门,依依不忍去

信问其故,拱手巽谢曰:心有情实,将吐露于君,君不怒,乃敢言愿略移步至前坊静处,庶可倾竭信从之

始言曰:君妻非某州某县某姓氏邪?信愕然曰:是也其人掩泣曰:此吾妻也吾家于郑州,方娶二年,而值金戎之乱,流离奔窜,遂成乖张,岂意今在君室!

信亦为之感怆,曰:信,陈州人也遭乱失妻,正与君等偶至淮南一村店,逢妇人,敝衣蓬首,露坐地上,自言为溃兵所掠,到此不能行吾乃解衣馈食,留一二日,乃与之俱初不知为君故妇,今将奈何?

其人曰:吾今已别娶,藉其赀以自给,势无由复寻旧盟倘使暂会一面,叙述悲苦,然后诀别,虽死不恨

信固慷慨义士,即许之,约明日为期,令偕新妇同至,庶于邻里无嫌其人欢拜而去

明日,夫妇登信门,信出迎,望见长恸,则客所携乃信妻也四人相对凄惋,拊心号咷是日各复其故,后通家往来如婚姻云[26]

颠沛流离后的重逢感伤,令读者有身临其境之感此文虽然没有直写宋、金交战,城下之盟,但金戎之乱,流离奔窜遭乱失妻溃兵所掠等语言,分明将金人置于侵略者的语境之中

作者通过一个悲欢离合的故事,控诉了金人发动的侵略战争之恶再如《夷坚丁志》卷九的《太原意娘》,也写了一个因战乱夫妻离散的故事

文中有如下文字:

与良人避地至淮泗,为虏所掠其酋撒八太尉者,欲相逼,我义不受辱,引刀自刭,不殊大酋之妻韩国夫人闻而怜我,亟命救疗,且以自随苍黄别良人,不知安往,似闻在江南为官,每念念不能释[27]

这则故事中的意娘虽是鬼魂现世,但其遭际却有原型据明人卓人月汇选《古今词统》载:郑意娘,宣、政间杨思厚妻,撒八太尉自盱眙掠得之,不辱而死[28]

同样,金戎之乱的文字在戏曲中也有大量呈现,如海来道人的《鸳鸯绦传奇》,许恒的《二奇缘传奇》等,都提到了贼虏南侵,并以此为背景展开情节故事

《夷坚志》

其次,小说、戏曲中的金人又呈现出吻合汉民族文化语境的形像

这主要体现在宋、金相安无事的和平环境下产生的作品及金被元攻伐的背景下产生的作品之中

如关汉卿的《拜月亭》杂剧,是元灭金的背景,剧中的王镇、王瑞兰、陀满兴福等是女真政权中的上层人物,然而他们最终却与汉族人蒋世隆、蒋瑞莲兄妹结成了婚姻

这说明金人占领中原后的长期汉化,已使得民族间的心理鸿沟逐渐被填平

虽然这个爱情故事中有王镇尚书出面阻挠,但他阻挠的理由并不是民族间的界线,而是基于阶级不同的门第意识,而这种意识在任何时代都是存在的

王实甫的《丽春堂》杂剧,与无名氏的《蕤丸记》杂剧,都描写了女真人的射柳习俗,说明草原民族骑马射箭的习俗,已被汉族作家所关注并欣赏

《丽春堂》宣扬的主题是将相和与负荆请罪,属于用少数民族的风俗形式,裏挟以汉民族文化价值观的内核

于此可见宋、金百年战争中民族文化融合之一斑

更值得注意的是,《蕤丸记》里的女真人延寿马,是驻守云州的宋朝将军,后又成为宋朝抵御辽兵的元帅

在历史上,北宋、西夏、金曾是三个并列的政权,北宋于仁宗朝、英宗朝、神宗朝、哲宗朝、徽宗朝发动过五次征伐西夏的战争

在这些战争中是否有女真人加入宋朝我们暂且不论,单纯从文学作品的角度看,这样的创作理念放到宋金灭辽、

宋金战争、宋金抗元的历史背景下有重要意义

一是它表达了作者希望宋、金融合的心理二是面对元灭金、元灭南宋的战争,作者似乎有宋、金合作共同抗元的意图

笔者据此推测,此无名氏作家应是由金入元的人物此外,南戏作品《宦门子弟错立身》,讲述了河南官员完颜同知之子完颜寿马爱慕女艺人王金榜,不顾父亲反对,抛弃原有家庭和身份地位,最终成就美满姻缘的故事

钱南扬认为该作品产生于金亡之后,宋亡之前,倘若这是事实,说明中原一带在金朝统治下成功解决了民族间的隔合问题,甚至有人为了爱情突破了门第和职业的樊篱

可以说,这些作品中的金人形像既普通又正面,与早期金人侵略者的形像已经大相径庭

综上,小说、戏曲中的金人形像呈现出多态性变化特点
他们从施暴的侵略者,到普通的正常人,再到讲究忠孝节义的道德追求者,金人形像完成了一个逐渐被正常化的过程

这个过程与金人占据中原后被当地汉人逐渐接受的历史变迁大致吻合多态化的金人形像,反映了作家不同的创作心态

而这个创作心态并不是随着元明清历史的演进,呈现出简单化地将金人形像逐次拔高的过程

每个作者笔下的金人形像,总与他们所处时代的政治现实密切相关即以《说岳全传》来说,该书增订于清代乾隆时期,清(后金)的建立者与金的建立者原本属于同一个民族,在此前提下,增订者金丰是不能丑化金兀术等侵略者的

因而《说岳全传》中的金兀术成了一个喜爱中化、讲究忠孝节义的道德自律者

而丁耀亢由于亲身经历了明清之际的战乱,对满人加于汉人的掳掠和屠杀记忆犹新,因而他描写前金政权的暴虐,是用曲折的方式批判后金政权的残暴

甚至《西湖扇》第十六出《双题》中,出现了正黄旗镶黄旗的名称,而这样的名称属于满清八旗建制,非金人所有

这显然是一种指桑骂槐式的叙事路径

《金瓶梅》的作者客观记述了金人南侵,除了有尊重历史讲究真实性的意图外,还与小说产生的嘉靖、隆庆、万历时期的多次北部战争有关

如嘉靖时期蒙古俺答汗举兵入侵明朝,一路抵达北京,在京郊大肆掠夺八天之久,史称庚戌之变

隆庆时期俺答汗率兵六万骑分三道攻朔州、老营、偏头关诸地,攻陷石州城,男女被杀五万余人

涞水、交城、平阳、介休等地被进犯,孝义、平遥、太谷、隰州等地被大掠

万历时期则有在辽东与女真的战争、出兵朝鲜与日本的战争等等这些战争都影响极大,几乎动摇国本,它们不能不给作者以深刻的影响

而宋元时期戏曲家多将金人形像做正面化解读,一方面反映了中原汉人对金人占领现实的逐渐接受,另一方面也说明了金人的汉化政策得到了汉人的认可

双方的接受与认可是金政权在中原地区长期执政达一百多年的重要原因,也是南宋发动的多次北伐战争未能取胜的重要原因

宋、金战争持续百年,早期多为金人南侵,后期多为宋人北伐战争的时间相加,总共达二十四年之久

每一次战争之后都会产生新的和议条约,接下来便是一段较长时间的和平时期

和平的时间相加,达八十多年之久,远远超过了战争的时间

由于金政权仿照南宋改革了官制,建立了中央集权的行政机构,恢复了科举制度,又积极发展生产,鼓励女真族与汉族之间的通婚,因而为民族融合、政权稳固奠定了基础

这是由金入元作家能以正常心态塑造金人形像的重要原因

甚至在元灭金时,他们也是站在金政权一边的,并没有幸灾乐祸,落井下石这从关汉卿所写的《拜月亭》杂剧中即可看得出来

可见小说、戏曲中多态化的金人形像,既与历史上真实的金人群体的所作所为相关,也与不同时代作家所处环境的现实感受和现实要求相关,他们是二者综合的产物

在此情况下,部分小说、戏曲中的金人形像显得过于臆想,违背了他们原有的历史规定性,因而难以取信于读者

有的作品则着眼于眼前的现实,并不去计较历史上的种种恩怨纠葛,因而给读者留下了一份难得的当下真实

而有的作者秉承了史家之传统,反映出历史是不能被抹杀的叙事理念,留下的是一份难得的历史的真实

可以说,对金人形像群体的描写,基本上反映了中国古代作家对待历史人物和历史题材的三种处理方式

它们分别是:

(1)偏离史实的臆想

(2)着眼当下的见闻,将历史与当下隔离

(3)秉承史家之笔,客观反映史实

作者究竟选择哪种方式叙事,其感情归属、所处时代和地域的政治文化环境将发挥重要作用

《古今词统》

[①]此说法见李锡厚、白滨著《辽金西夏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143页

[②]刘再复著《双典批判——对<水浒传>和<三国演义>的文化批判》,三联书店2010年版,第37页

[③](清)张竹坡批评《金瓶梅》(下)第一百回,齐鲁书社1991年重印版,第1579页

[④](清)张竹坡批评《金瓶梅》(下)第一百回,齐鲁书社1991年重印版,第1580页

[⑤](清)张竹坡批评《金瓶梅》(下)第一百回,齐鲁书社1991年重印版,第1569页

[⑥](清)张竹坡批评《金瓶梅》(下)第一百回,齐鲁书社1991年重印版,第1571页

[⑦](清)丁耀亢著《续金瓶梅》(上),中国戏剧出版社2000年版,第4页

[⑧](清)张廷玉等撰《明史》卷一百五十四,《列传》第四十二,中华书局1980年重印版,第4222页

[⑨](清)张廷玉等撰《明史》卷三二一,《列传》第二0九《外国二》,吉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5442页

[⑩](元)脱脱等撰《宋史》卷四六八,《列传》第二二七,吉林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9411页

[11](清)毕沅著,沈志华主编,李解民、汪圣铎副主编《续资治通鉴》第3册宋高宗至宋理帝,改革出版社1994年版,第2792页

[12](清)毕沅著《续资治通鉴》(2),岳麓书社1992年版,第872页

[13](元)脱脱等撰《金史》卷七十二,《列传》第十,中华书局1999年简体字本,第1101页

[14](清)丁耀亢著《续金瓶梅》(下),时代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第528页

[15](清)丁耀亢著《续金瓶梅》(下),时代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第527页

[16](清)丁耀亢著,李增坡主编《丁耀亢全集》(上集),中州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751页

[17](清)丁耀亢著,李增坡主编《丁耀亢全集》(上集),中州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763页

[18](清)丁耀亢著,李增坡主编《丁耀亢全集》(上集),中州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771页

[19](清)丁耀亢著,李增坡主编《丁耀亢全集》(上集),中州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743页

[20](清)钱彩著、金丰增订《说岳全传》第十五回花山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93页

[21](清)钱彩著、金丰增订《说岳全传》第十六回花山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102页

[22](清)钱彩著、金丰增订《说岳全传》第十八回花山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116页

[23]转引自雷梦辰著《清代各省禁书汇考》,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7年版,第110页

[24](民国)俞印民评点《宣和遗事》,上海新华书局1929年版,第121页

[25](民国)俞印民评点《宣和遗事》,上海新华书局1929年版,第122页

[26](宋)洪迈撰,许逸民选注《夷坚志选注》,文化艺术出版社1988年版,第196-197页

[27](宋)洪迈撰,许逸民选注《夷坚志选注》,文化艺术出版社1988年版,第68页

[28](明)卓人月汇选《古今词统》卷五郑意娘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177页

文章作者单位:河北师范大学

刊于《2019(石家庄)国际金瓶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2020,河北人民出版社出版转发请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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