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善明:审美接受视域下的《金瓶梅》三家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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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金瓶梅》问世后,影响较大的评点本有崇祯本、张竹坡第一奇书本和文龙评本

在审美接受视域下来看,评点者同时充当了小说第二作者、读者的精神向导和高明的鉴赏者的角色,三家评点者在《金瓶梅》的审美接受方面各作出了较为独特的贡献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807.html

关键词:《金瓶梅》;审美接受;崇祯本;张竹坡本;文龙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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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序 言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807.html

《金瓶梅》三家评,是指《金瓶梅》问世后的三家评语,分别为刻在崇祯本《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上的评语、彭城张竹坡第一奇书本评语和文龙在清在兹堂刊本《金瓶梅》上所作的评语
其中崇祯本评语随《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的广泛流布而大行于世,影响较广;
康熙年间的张竹坡是以崇祯本为底本,将崇祯本原有评语删除后所做的批评;
清代文龙在光绪年间对《金瓶梅》进行的批评,但因评点后一直未公开刊刻,直至1985年金学家刘辉在北京图书馆查阅《金瓶梅》版本时发现,得以面世
中国古代小说的评点者在小说接受过程中扮演着特殊的角色,从而起着较为复杂的作用
一般审美接受中的作者—读者模式,因为评点者的加入而成为作者—评点者—读者模式,评点者介于作者与读者之间;
因为古代版权意识的缺乏,中国古代小说的部分评点者就成为了小说合作者,评点者同时扮演着读者的角色和指导读者阅读的角色
下面我们就从几个方面对这三家评语在《金瓶梅》接受美学中的地位加以论述

《张竹坡批评金瓶梅》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807.html

二、作为小说的第二作者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807.html

中国古代小说的评点者在对文本进行评点过程中,往往对小说文本进行二度创作,这时评点者与小说作者的关系远非作者—读者的模式所能涵括
小说评点者对小说文本进行增删、修改,从某种程度上就成了小说文本的第二作者
在对小说文本进行批阅过程中,为了更好地表达自己的意图,部分古代小说的评点者会对小说文本大动刀斧,使得评点本具有自身独特的文本价值,成为独特的版本
而正是因为这些评点者的修改,小说文本的艺术价值得到了提高,从而使得经过删改评阅后的小说文本代替原本大为盛行,这也是明清时期通俗小说评点本的一大特色
其中最为典型的例子,是金圣叹对《水浒传》的批评,当然其表现也最为极端:金圣叹不能接受梁山英雄被招安的结果,腰斩《水浒传》,从而以卢俊义做噩梦结束全书
为使读者相信,金圣叹伪称经自己修订批评过的本子为古本,是为贯华堂本,在其后很多年以来也成为最为通行的《水浒传》版本
清朝康熙年间毛纶、毛宗岗父子对于《三国志通俗演义》的删改,乾隆年间蔡元放对《新列国志》的增删,都是评点者作为小说文本第二作者的生动例证
据谭帆对于明清时期小说评点的研究,体现文本价值的评本尚有容与堂刊本和袁无涯刊本《水浒传》,醉眠阁刊本《绣榻野史》,清初黄周星定本《西游证道书》等等[1]109-111
评点者对于原书的增饰和删改往往见诸言论,如金圣叹曾说:圣叹批《西厢记》是圣叹文字,不是《西厢记》文字
哈斯宝也明确地说:曹雪芹先生是奇人,他为何那样必为曹雪芹,我为何步他后尘费尽心血……那曹雪芹有他的心,我这曹雪芹也有我的心
所以说:摘译者是我,加批者是我,此书便是我的另一部《红楼梦》[2]
金圣叹、毛氏父子、哈斯宝等人在批评小说文本时,都注入了自己的心血,从而将自己列入小说合作者的行列
《金瓶梅》的评点也是如此崇祯本评点者对于词话本《金瓶梅》作了较大程度的增改和删削,基本上重写了第一回,将景阳冈武松打虎一节改为西门庆热结十兄弟,从而使得故事主人公——西门庆一开始就进入了读者的眼帘
评点者将书中受《水浒传》影响的情节做了较大程度的删改据王汝梅先生研究,崇祯本评点者还改写了词话本的第五十三、五十四回
他还改动词话本中的部分情节,删去词话本中的大量词曲韵语,将词话本中的方言词语做了删减或修改
崇祯本评点者改换了词话本的回首诗词,将词话本的回目加以修改和润色,从而使得回目对仗更为工整,等等
经崇祯本评点者增饰、删改后出版的《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成为前承《新刻金瓶梅词话》,后启《第一奇书本》的重要版本
在有清一代,崇祯本成为流传最为广泛的《金瓶梅》版本,词话本《金瓶梅》直至1932年在山西介休县被发现,才得以再次震撼国人
据王汝梅先生在《张竹坡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前言》可知,张竹坡评康熙本《金瓶梅》是以崇祯本为底本,同时也对底本有所改动
一是改动不恰当、不通顺的字词,二是从政治上考虑的改动[3]3关于批评《金瓶梅》的意图,张氏在《竹坡闲话》中有曰:
迩来为穷愁所迫,炎凉所激,于难消遣时,恨不自撰一部世情书,以排遣闷怀几欲下笔,而前后结构,甚费经营,乃搁笔曰:我且将他人炎凉之书,其所以前后经营者,细细算出,一者可以消我闷怀,二者算出古人之书,亦可算我今又经营一书我虽未有所作,而我所以持往作书之法,不尽备于是乎!然则我自做我之《金瓶梅》,我何暇与人批《金瓶梅》也哉[3]11
张竹坡的初衷是因为穷愁所迫,炎凉所激,胸中块垒无以消遣时,想自作一部世情小说
未曾想自己创作甚费心力,多次欲下笔而不能,遂取他人之作加以批评,将自己的闷怀尽投入到批评的乐趣之中
如此,虽然自己没有独立创作,却将持往作书之法尽数点出卒篇述志:我自做我之《金瓶梅》,我何暇与人批《金瓶梅》也哉!
通过自己艰辛的劳动,张竹坡已将《金瓶梅》视如己出
虽然出发点可能是著书都为稻粱谋,可是一旦在批评过程中投入大量心血之后,评点者在精神层面就走得更远
张竹坡谓:予喜其文之整密,偶为当世同笔墨者闲中解颐[3]2或曰:此稿货之坊间,可获重价兄曰:吾岂谋利而为之耶?吾将梓以问世,使天下人共赏文字之美,不亦可乎!(《仲兄竹坡传》)
张竹坡是以自己的辛勤劳动,向同好、世人展示《金瓶梅》的文字之美乾隆三十五年丙子(1696年),春,《第一奇书》刊成,载之金陵,远近购求,竹坡才名益振[4]
张竹坡评本《金瓶梅》引起了轰动,成为《金瓶梅》两大版本三个体系中的一个重要体系,第一奇书本也成为读者和研究者在阅读《金瓶梅》文本时的较佳选择

《中国小说评点研究》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807.html

中国古代小说评点者对于小说文本的增饰和删改,是最难为西方文学理论所阐释的现象之一
评点者们对于小说文本增删的程度不一,但是和原版比勘,基本上都发生了较大的变化,如回目的修改润色,故事情节的增删,词曲韵语的删减,行文用语的润色,等等
研究者认为,小说文本在小说自身发展中能获得文本价值的原因有三个方面:
一是小说尤其是通俗小说是一种地位卑下的文体,其流传具有民间性,创作队伍多居社会下层;小说以坊刻为主,其营利性使得小说的刊行较为粗糙
这种流传上的特色使得通俗小说评点成为对小说文本的重新增饰和删改行为
二是多数通俗小说世代累积型的特点,使得小说文本有一个不断累积、逐步完善的过程,即使是文人独创的《金瓶梅》,这种评点者的再度创作也没有断绝
三是小说评点者为使得小说文本与自己的批评旨趣相契合,常常将自己的评点视为一种艺术再创造活动[1]107-108.
我们认为,评点者在对小说文本批评时随心所欲的对其进行增饰、删改,除以上原因外,与当时没有严密的版权制度和评点者认为小说文本在艺术方面尚有提升的空间有重大的关系
在经金圣叹、毛氏父子、张竹坡等人评点过的通俗小说文本,其后的评点者即没有对小说文本再度进行增删,从此可见他们认为所据小说文本的艺术成就已达到相当的高度,自己无需再对其进行再度创作
程高本《红楼梦》问世后,王希廉、张新之、姚燮等人在进行评点时并未对原著进行改动,也是一例
这种经过现代版权制度改造后的认识装置,看来‘无法无天’的制度环境,理论上提供了福柯、罗兰·巴特所诉求的实现文本自由解读的可能,但是金圣叹、毛宗岗以及程高、俞樾等人对小说文本的删改,却是利用这种宽松的环境,通过各种方式,把自己这个高于作者的意志加入到文本中,形成了比小说作者对文本更强的控制
这恰是小说评点形式所孕育的‘作者—读者’关系实践的复杂之处[5]
从另一种角度我们可以说,金圣叹、崇祯本评点者、张竹坡等小说评点者们在对小说文本的评点过程中,将自己的名字也排到了小说作者的行列,提高了小说的艺术性
彼时彼刻,他们在作者—读者模式中处于作者或作者的协作者的一极

皋鹤堂本《竹坡闲话》书影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807.html

三、作为读者的精神向导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807.html

中国古代小说的评点,肇始于南宋刘辰翁对《世说新语》的点评;明代万历年间有了较大的发展,嘉靖本《三国志通俗演义》,钟伯敬批评《全汉志传》,余象斗编集《列国前编十二朝传》,墨憨斋新编《新列国志》等;至崇祯年间金圣叹《贯华堂第五才子书水浒传》刊刻,成为小说评点的一部力作
入清后,毛氏父子、张竹坡、脂砚斋等人继承并发扬了金圣叹的传统
从小说评点的形态来说,最初是仅有眉批、夹批;至容与堂刊李卓吾评本《水浒传》,回前有李卓吾《忠义水浒传叙》,有署名怀林的四篇总论文章《批评水浒传述语》《水浒传一百回文字优劣》等,
正文中有眉批、夹批,回末有总评,正文中部分文字旁有圈点;至崇祯十四年刊刻的金圣叹《贯华堂第五才子书水浒传》,其评点形态趋于完备,起首有金圣叹的三篇《序》,
后为《<宋史纲><宋史目>批语》,继之为《读第五才子书法》六十九条,其后为金圣叹伪撰的一篇序,正文中有回前总评、少量眉批、夹批,文中有圈点,金圣叹对正文进行了大幅度地删改
中国通俗小说评点至金圣叹,诸种评点形态皆备,金氏实开小说评点一派
眉批重在感悟,总评则意在总结,前者是随意性的,而后者则是有意识的[1]49
在小说评点形态只有眉批和夹批的时代,评点者在批阅过程中即有较强的随意性和感悟性,是众多灵感的迸发和智慧火花的闪现,彼时多为对小说文本中行文用语、人物形象、艺术成就等的点评
自回前、回末总评出现,以及正文前的《序》和《读法》等评点形态逐渐完备后,评点者作为精神指导者的角色开始越来越鲜明,利用这些评点形态来影响读者阅读;在小说文本的阅读过程中,评点者角色的复杂性也得以显现
在作者—读者的阅读模式中,因为评点者的介入而将这一模式改写为作者—评点者—读者,评点者除采用前文所述的增饰、删改小说文本的方式介入读者阅读外,还将自己的主观意志通过序言、读法和总评的形式灌输给后来的读者,从而充当读者的阅读导师
这在金圣叹已经极为明显,他以假托发现《水浒传》古本为藉口,利用自己伪托施耐庵所写的《序》和《读法》,干预并指导读者阅读,并在回前总评中对该回的主要人物和事迹进行主观性的评判,其目的在于让后来的读者接纳并认同其观点
崇祯本《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的评点形态主要是眉批和夹批清代张竹坡受金圣叹评点的影响,其《金瓶梅》评本的评点形态较为丰富:
起首是《第一奇书序》,其后依次为《第一奇书凡例》《杂录》《竹坡闲话》《冷热金针》《<金瓶梅>寓意说》《苦孝说》《第一奇书非淫书论》《第一奇书<金瓶梅>趣谈》《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读法》,正文中每回有回前总评,有夹批和少许旁批
张竹坡的评本代表了清代《金瓶梅》评点的最高成就在评点形态上,张氏也是继承金圣叹评《水浒传》的衣钵,其正文前序、读法等文字增至十种之多,
《读法》一百零八条,在质上不低于金圣叹的《读第五才子书法》,量上则大大超越了金氏;正文评语中,张氏增加了回前总评的篇幅,而减少了文中夹批和旁批的数量
文龙评本《金瓶梅》的主要形态是回末总评,另有部分眉批和夹批从上面的论述可知,崇祯本的评点形态更多的是随意性、感悟性的智慧火花,而张竹坡评本和文龙评本则更适合对后来的潜在读者做精神上的指导,张氏和文氏也确实做到了这一点

《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807.html

首先是对《金瓶梅》作者的创作动机和小说文本题旨的评判
《金瓶梅》的评点者们首先面临的也是这个问题,确定该书的题旨是不是淫书,这是关系到正确阅读此书的关键问题
《金瓶梅》的评点者们一致认为,《金瓶梅》并非淫书崇祯本评点者曰:读此书而以为淫者、秽者,无目者也[6]47
较为简单的否定了淫书说张竹坡在批评《金瓶梅》时,作《第一奇书非淫书论》系统反驳淫书一说
《诗经》为儒家五经之首,张竹坡即从诗经入手,引用其诗文来驳斥淫书的观点,认为《金瓶梅》一书作者,亦是将《褰裳》《风雨》《籜兮》《子衿》诸诗细为模仿耳
世上的读者之所以将其视为行乐之符节目为淫书,是因为淫者自见其为淫耳
经过张氏批评的《金瓶梅》,以‘悌’字起,‘孝’字结,一片天命民彝,又以玉楼、杏庵照出作者学问经纶,使人一览无复有前此之《金瓶》矣
继之,张竹坡谓其批《金瓶梅》非借此沽名,只是因穷愁而欲觅蝇头以养生耳
并大声呼出小子非套翻原版,故云我自作我的《金瓶梅》张竹坡氏认为经他批评过的《金瓶梅》,上洗淫乱而存孝悌,变账簿以作文章
他说:今我辟邪说而人非之,是非之者必邪说也[3]20-21虽然张氏较有力地反驳了淫书说,但也有偏颇之处
此外,张竹坡坐实了孝子著书一说,认为作者是一位孝子,生也不幸,其亲为仇所算[3]19,故作秽言以泄其愤寓复仇之义于百回微言之中[3]19
夫以‘孝、弟'起结之书,谓之曰淫书,此人真是不孝弟[3]l562为驳淫书论,张竹坡还撰写了《<金瓶梅>寓意说》,其中的寓意虽不乏合理之处,但多为牵强附会
鉴于崇祯本评点者和张竹坡的论述尚有缺陷和不足之处,文龙对淫书说作了进一步的辨析
文龙在第一回回末总评中开宗明义地说:《金瓶梅》淫书也,亦戒淫书也
说其为淫书,是因为开第一回便先写出第一个淫人——潘金莲来,并施展勾引小叔武松的许多淫态;而说其为戒淫书,是因为人们当以西门庆为戒,人鬼交界,人禽交界,读者若不醒悟,岂不负作者苦心乎?是在会看不会看而已[7]580
客观来看,《金瓶梅》作者的立意确为戒淫,全书开首即为《四贪词》,以醒读者耳目;
第一回开始是以项羽、刘邦两个迷于女色的故事作为入话;其后有武大郎、宋惠莲、李瓶儿母子、西门庆、潘金莲、庞春梅等人,或因为阻碍了他人的淫荡而毙命,或者由于自己的淫荡而被杀或油尽灯枯;最后有普静禅师点明西门庆报应之事
文龙认为,《金瓶梅》作者是发愤著书第七十二回正文写了西门庆赴东京许多得意之事,《金瓶梅》作者令在《水浒传》中已经被武松杀死的西门庆死而复生,并令其富贵淫乐,作者岂真有爱于西门庆乎?是殆嫉世病俗之心,意有所激、有所触而为此书也[7]634
蔡太师覃恩锡爵西门庆生子加官一回,文龙评曰:此回无甚深意,不过慨时事之凌夷,朝内容奸,致使淫人富而恶人昌,正小人道长君子道消时也[7]603
针对这种黑暗、丑恶的社会现状,文龙指出:
看完此本而不生气者,非丈夫也一群狠毒人物,一片奸险心肠,一个淫乱人家,致使朗朗乾坤变作昏昏世界,所恃者多有几个铜钱耳
钱之来处不正,钱之用处更不端,是钱之为害甚于色之为灾[7]603
文龙从批判淫书的观点而揭示出《金瓶梅》描摹当时黑暗社会现实的生动性,从而进一步揭示了全书批判现实的特性
评点者作为读者精神向导的最大特点,就是自居于人师的地位,指导读者如何阅读小说文本
金圣叹的《读第五才子书法》开其端,张竹坡的《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读法》集其大成在回前、回末总评和《序言》中自然也有部分指导性的话语
《金瓶梅》三家评点者中,以张竹坡和文龙评语的指导性较为突出张竹坡评本中的《第一奇书序》《第一奇书凡例》《杂录》《竹坡闲话》《冷热金针》《苦孝说》等无不是或明或暗地指导读者如何进行阅读,而以《读法》最为明显如张氏曰:
《水浒传》是现成大段毕具的文字……若《金瓶》,乃隐大段精彩于琐碎之中,只分别字句,细心者皆可为,而反失其大段精彩也[3]2(《第一奇书凡例》)
盖其书之细如牛毛,乃千万根共具一体,血脉贯通,藏针伏线,千里相牵[3]11(《竹坡闲话》)
《金瓶》内,即一笑谈,一小曲,皆因时制宜,或直出本回之意,或足前回,或透下回[3]41(《读法》四九)
《金瓶梅》不可零星看,如零星,便只看其淫处也故必尽数日之间,一气看完,方知作者起伏层次,贯通气脉,为一线穿下来也[3]42(《读法》五二)
以上引文中,张竹坡或指出了阅读《金瓶梅》的方法,或指出阅读时应注意之处,都以精辟的言语点中了要害
在《读法》中,张氏还分析了书中的主要人物西门庆、潘金莲、李瓶儿、庞春梅、吴月娘和孟玉楼,并加以褒贬;指出全书的板定大章法一百回,到底俱是两对章法;
看《金瓶梅》,要看其大间架处,人笋处,节节露破绽处;《金瓶梅》作者有加一倍写法极忙时偏夹叙他事入内善于用犯笔而不犯;读者阅读《金瓶梅》,当看其白描处脱卸处避难处手闲事忙处穿插处结发穴脉、关锁照应处等等
通过对人物形象、小说结构、作者笔法等的论述,对其后读者的阅读做了全方位的指导

《金圣叹批评第五才子书

<水浒传>》

文龙在回末总评中也对如何阅读《金瓶梅》做出了指导
首先,文龙指出了哪些读者适合读《金瓶梅》他认为:年少之人,欲火正盛,方有出焉不可令其见之闻声而喜,见影而思,当时刻防闲,原不可使看此书也
即使如才子佳人小说有云雨交欢等字样,也不能让他们阅读,只能读四书五经、古文、史书之类的圣贤书,以定其性情
中年娶妻生子之人和花柳场中曾经翻过跟头,脂粉队里亦颇得过便宜的回头浪子,看也可,不看也可
至于阅历既深,见解不俗,亦是统前后而观之,固不专在此一处也,不看亦好,看亦好
最佳的读者,是果能不随俗见,自具心思,局外不啻局中,事前已知事后的人,他们不妨一看再看
能指出不可看之处,以唤醒迷人,斯乃不负此一看[7]600从此可见,文龙所设定的读者是必须能唤醒大众的,是能作为民众之师的人
其次,文龙指出读此书要高一层着眼,深一层存心,远一层设想[7]588,故善读书者,当置身于书中,而是非羞恶之心不可泯,斯好恶得其真矣又当置身于书外,而彰瘅劝惩之心不可紊,斯见解超于众矣[7]656
读者读书要能出能入,而不能有效法之心要从书中吸取教训,旁人之是非,即可证我身之得失,目前之言动,即可定日后之吉凶……谁谓闲书不可看乎?修身齐家之道,教人处世之方,咸在于此矣[7]587
文龙认为,阅读《金瓶梅》等通俗小说,是要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有关的,否则是不宜读的
读书要看其本质:看书要会看,莫但看面子,要看到骨髓里去;莫但看眼前,要看往脊背后去,斯为会看书者矣[7]599
是告诉读者不仅要看小说文本的表面情况和大体故事情节,而且要看到作者的立意用心
看《金瓶梅》要总体把握:看第一回,眼光已射到百回上;看到百回,心思复忆到第一回先[7]656
因为割裂来看,容易只看其淫处这与张竹坡的见解有雷同之处
对于读者的指导,《金瓶梅》的三家评点中以张竹坡为最多,文龙居其次
张竹坡、文龙二人都从小说的题旨、读者应注意的地方和阅读方法等诸多方面,做出了论述
张竹坡不免有偏颇处、牵强附会处,文龙也有其迂腐处和不尽人意处但在他们的时代,为使《金瓶梅》被人接受而给予其很高的评价,从修身齐家等方面进行评论,也都是不得已之事
即使现代社会的读者和研究者,也很难说已经完全摆脱了笼罩在他们头上的阴影

本衙藏本

四、作为的鉴赏者

作为鉴赏者的评点者,即是他们作为优秀读者的角色评点者无论是作为小说文本的第二作者,还是作为读者的精神向导,都建立在他们对小说文本阅读的基础之上
自《金瓶梅》问世至晚清,其读者自不在少数,部分读者在他们的文集中留下了吉光片羽式的评论,也有许多文字被递相转述,而大部分读者并没有留下他们阅读的心得和体会
我们在此分析的《金瓶梅》的三家评点者,是最为系统的记录下他们阅读心得的三位读者,通过对他们留下的文字的阅读,自然会对我们产生或深或浅的影响;
但他们作为小说文本的接受者,也记录下了他们的见解,或深刻,或肤浅,或迁腐,或偏执,我们都能从中看到他们的喜好和憎恶
评点者们在对小说文本的批评过程中无不充斥着强烈的感情色彩首先我们来看崇祯本评点
崇祯本评点者在评论过程中,旗帜鲜明地表露出自己的好恶在西门庆热结十兄弟一段,评点者眉批曰:小人一幅行乐图[6]13-14
捉奸情郓哥定计一回,王婆问西门庆、潘金莲要长做夫妻、短做夫妻,评点者批曰:老奸可剐![6]69
直斥其行为之狠毒其后在具体使计谋过程中,崇祯本评点者不断批其可杀刽子手无此毒肠老奸百剁不足赎矣[6]70-71
评点者用自己的道德天平为书中狠毒的王婆等人做出了判决西门庆计娶潘金莲入门后,潘金莲指着丫头赶着月娘,一口一声只叫大娘,快把小意儿贴恋,几次把月娘欢喜得没入脚处,称呼他做六姐,
此时评点者曰:有心人作用,非新媳妇三日勤试看金莲入门,与月娘先亲而后疏;瓶儿入门,与月娘先忤而后合即此可见君子小人交道不可不慎![6]109
评点者对于潘金莲入西门府后的作为,一开始即谓其有心人,并论其为小人,从而推衍出现实中要慎重交友这一人生经验之谈
对于小说男主人公西门庆,崇祯本评点者在行文中也不时加以批评西门庆生子加官后,每日骑着高头大马,戴着乌纱,排军喝道,在清河街上招摇评点者批曰:铺叙中隐隐写出小人负且乘光景[6]398-399
评点者对于这种小人得志的丑态深恶痛疾,所以不免形诸文字其实经由评点者的点拨,我们可以看出《金瓶梅》主要是描写一群得志的小人与女子的书
正如孔子所说的唯女子与小人难为养也,《金瓶梅》中自朝廷至小县城,得意者、纵欲者无非小人,女子们则恬不知耻,为得财物、色欲而不惜谋害亲夫、出卖色相,丑态百出
崇祯本评点者对于书中可称赞、感叹之处,也毫不吝惜自己的文字李瓶儿私语翡翠轩 潘金莲醉闹葡萄架一回,潘金莲让西门庆再送她一朵瑞香花,她去叫孟玉楼,评点者在此批曰:金莲之丽情娇致,愈出愈奇,真可谓一种风流千种态,使人玩之不能释手,掩卷不能去心[6]349-350
西门庆大哭李瓶儿一回,在李瓶儿临死前对西门庆遗言时,评点者曰:生者方痛死者不已,而死者又殷殷以生者为念一段弥留眷恋情态,描写殆尽[6]840-841
崇祯本评点者在批阅过程中,不禁与书中人物同悲苦但崇祯本评点者也有自身的缺陷,他对于书中的色情描写往往表示出欣羡之情
在潘金莲醉闹葡萄架一节文字中,评点者连用好摹写艳冶欲滴异想媚甚妙[6]355-356等行间夹批,对于西门庆和潘金莲的行淫场面表现出赞赏之情
潘金莲兰汤邀午战一回,针对文本中的男女行乐文字,评点者用好描画[6]380一语来作评价,可见其品味的低俗
张竹坡的评点对崇祯本评语有所继承,这在王汝梅先生的《<张竹坡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前言》和王书才《略论崇祯本<金瓶梅>的评点特色及其影响》等文章中都有论述,在此从略
张竹坡对《金瓶梅》的评点,其成功之处并不在于对崇祯本评语的继承处,而在于继承发扬金圣叹的评点方式并走出自己的独特道路
张竹坡的优长,在前文已部分论述,在此就其作为优秀的读者和鉴赏者加以分析
张竹坡在《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读法》中言简意赅的分析了书中的人物形象,如:
西门庆是混帐恶人,吴月娘是奸险好人,玉楼是乖人,金莲不是人,瓶儿是痴人,春梅是狂人,敬济是浮浪小人,娇儿是死人,雪娥是蠢人,宋蕙莲是不识高低的人,如意儿是顶缺之人
若王六儿与林太太等,直与李桂姐辈一流,总是不得叫做人而伯爵、希大辈皆是没良心的人兼之蔡太师、蔡状元、宋御史,皆是枉为人也[3]35(《读法·三十三》)
论及潘金莲的口才,张竹坡曰:一路开口一串铃,是金莲的话,做瓶儿不得,做玉楼、月娘、春梅亦不得故妙但张竹坡也有其偏执处,如谓吴月娘是奸险恶人,其实月娘只是一个愚笨不知礼的人,奸险是谈不上的

吉大本

张竹坡师从金圣叹,圣叹深恨宋江,在批评过程中不断谓其奸险,张氏对月娘也是如此
第一奇书本见娇娘敬济销魂一回,张竹坡批曰:写敬济见金莲,却大书月娘叫人请来先又补西门不许无事入后堂一步,后又见西门回家,慌忙打发他从后出去,写月娘坏事,真罪不容诛矣[3]267-268
对吴月娘深恶痛绝的同时,张竹坡表示出对孟玉楼的偏爱,认为玉楼是作者寄托之人,从而将其作为审美的理想人物
张氏在第七回回前评语中曰:观其命名,则作者待玉楼,自是特用异样笔墨,写一绝世美人,高众妾一等见得如此美人,亦遭荼毒[3]109
实际上孟玉楼论长相不如潘金莲,论德行也与金莲不相上下,只不过其性格深隐,不如金莲直露而已
张竹坡却将孟玉楼视作完人,至美至善张竹坡的难得之处,是他将自己对于国家和社会的责任感和良知贯穿到批评过程中
如张竹坡谓:《金瓶梅》到底有一种愤懑的气象(《读法》七七)读《金瓶》,必须列宝剑于右,或可划空泄愤(《读法》九五)读《金瓶》,必置大白于左,庶可痛饮(《读法》九七)
清代文龙的评语是在兹堂刊张竹坡评本《金瓶梅》的底本上所作,其受张氏的影响自不待言
在评点过程中,文龙常与张竹坡的观点针锋相对,对张氏的偏颇之处也毫不客气地提出批评
在第二十九回回末总评中,文龙提出了批书的标准:作书难,看书亦难,批书尤难未得其真,不求其细,一味乱批,是酒醉雷公
由此可知,文龙的评点标准是得其真求其细,而他在对《金瓶梅》批点的过程中也确实做到了这一点
文龙对于《金瓶梅》作者的描写不无疑惑:作者甚有憾于世事乎?何书中无一中上人物也
对于书中男主人公西门庆,文龙认为正因作者让其晚死数年,才有许多精彩文字可看但西门庆实应该死,西门庆不死,天地尚有日月乎?进而,文龙从典型和美学角度对西门庆这一人物进行了论述:
《水浒传》出,西门庆始在人口中,《金瓶梅》作,西门庆乃在人心中《金瓶梅》盛行时,遂无人不有一西门庆在目中意中焉
其为人不足道也,其事迹不足传也,而其名虽与日月同不朽,是何故乎?作《金瓶梅》者,人或不知其为谁,而但知为西门庆作也
批《金瓶梅》者,人或不知其为谁,而但知为西门庆批也西门庆何幸,而得作者之形容,而得批者之唾骂
世界恒河沙数之人,皆不知其谁,反不如西门庆在人口中、目中、心意中,是西门庆未死之时便该死,既死之后转不死,西门庆亦幸矣哉!
夫人在世上,终有死日,乃生不愿与西门庆同生,而死竟与西门庆同死,是可哀也[7]640
文龙已经看到,作为《金瓶梅》主角的西门庆之所以能在人未死之时便该死,既死之后转不死,正是因为他被作者塑造成了一位典型并将西门庆之丑恶加以论述,又对仿效西门庆之人表示哀愤
对于张竹坡深深痛恨的吴月娘和其赞许的孟玉楼、庞春梅,文龙的观点与其针锋相对
如见娇娘敬济销魂一回,文龙提出了批评时应具备的正确态度:
批此书者,每深许玉楼而痛恶月娘,不解是何缘故?夫批书当置身事外而设想局中,又当心入书中而神游象外……
不可过刻,亦不可过宽,不可违情,亦不可悖理;总才学识不可偏废,而心要平,气要和,神要静,虑要远,人情要透,天理要真,庶乎始可以落笔也
在前代诸家小说评点的基础上,在前人的经验和自己的体会下,文龙认识到批书要宽严适度,不能违情悖理,要心气平和,以小说文本为基础进行批阅
对于孟玉楼,文龙批曰:其(张竹坡)深惜玉楼者,岂以玉楼非先奸后娶,实系诳诱入门者也?玉楼实有自取之道……夫始终与潘氏相比者,尚得为贤良妇人乎?
对张氏的观点加以矫正对于吴月娘,文龙曰:
若吴月娘,一千户家女耳,非有保姆之训导,又无诗书之濡染,不同阀阅之家,又非科第之室,一小武官之女,而嫁与市井谋利之破落户,既属继配,又遇人不淑……观人亦需论其大处,妇人之所最重要者,节
西门死后,月娘独能守,较之一群再醮货何如乎……妇人之所最忌者,妒西门生前,月娘独能容……批书者何期望月娘之大,而责备月娘之深也
对于庞春梅,文龙也有其不同观点:
看书者往往袒护玉楼而推尊春梅也,不知其是何见解……春梅不过性气刚,运气顺,其气焰可以摄月娘等一群愚妇女;曾是自命不凡者,而亦为生气所振,竟下气于春梅之裙带间哉!此书以《金瓶梅》命名,平列三人者,可以思作者之用意矣(第八十八回回末评)
文龙从文本出发,有理有据地驳斥了张竹坡的观点,即使张氏复出,对此亦无以置言
然而正如尹恭弘先生所说:文龙的评点是自我玩赏地写在书上,并未刊刻,所以其文化影响几乎等于零[8]
但自金学家刘辉发现了文龙评语并将其刊刻出来后,在金学界即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这自不待言

《<金瓶梅>与晚明文化》

五、结 语

《金瓶梅》的三家评点者,各做出了独特的贡献
崇祯本评点者的突出成就是对《金瓶梅》做出了增饰和删改,从而使得崇祯本畅行世上三百余年;他对于《金瓶梅》的艺术和人物论述取得了一定的成就,开《金瓶梅》评论之先声
张竹坡是有清一代继金圣叹之后小说评点的集大成者,其批评的第一奇书《金瓶梅》,同样在一定程度上具有文本价值,而且他使得小说评点的形态更为完备
在小说思想主旨、艺术成就、人物形象等诸多方面都做出了自己独特的批评,虽有偏执处,亦可谓深刻的片面
文龙从《金瓶梅》文本出发,对小说的题旨做了正确地归纳,对于张竹坡的偏执处有所纠正,在典型人物和善恶美丑等方面提出了自己独到的见解
这三家评点者为《金瓶梅》的传播做出了各自的贡献他们在《金瓶梅》的接受方面也都扮演了多重的角色,并取得了应有的成就
他们在《金瓶梅》的传播史和金学史上都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参考文献:
[1] 谭帆.中国小说评点研究[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
[2] 哈斯宝.新译红楼梦回批·总录[M]//朱一玄.红楼梦资料汇编.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1:825-826.
[3] 兰陵笑笑生.张竹坡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M].2版.王汝梅,李昭恂,于凤树,校点.济南:齐鲁书社,1991.
[4] 吴敢.张竹坡年谱简编——张竹坡与《金瓶梅》研究之一[J].徐州师范学院学报,1985(1):68-77.
[5] 张舒宁.中国小说评点形式的现代性思考[D].北京:清华大学,2009:41-42.
[6] 兰陵笑笑生.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会校本·修订版)[M].闫昭典,王汝梅,孙言诚,赵炳南,校点.香港:三联书店(香港)有限公司,2009.
[7] 朱一玄.金瓶梅资料汇编[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2.
[8] 尹恭弘.《金瓶梅》与晚明文化——《金瓶梅》作为笑书的文化考察[M].北京:华文出版社,2001:34-35.

文章作者单位:天津理工大学

刊于《河南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1期转发请注明

(数据采集 杨雪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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