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利器:《金瓶梅词话》成书新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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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野获编摘录》[[1]]《词曲·金瓶梅》写道:

袁中郎《觞政》以《金瓶梅》配《水浒传》为外典,余恨未得见丙午(万历三十四年)遇中郎京邸,问曾有全帙否,日:

第睹数卷,甚奇快今唯麻城刘延白承禧家有全本,盖从其妻父徐文贞录得者又三年,小修上公车,已携有其书,因与借钞挈归吴友冯梦龙见之惊喜,怂愿书坊以重价购刻马仲良时榷吴关[[2]],亦劝予应梓人之求,可以疗饥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823.html

余日:此等书必遂有人板行但一出则家传户到,坏人心术,他日阎罗究诘始祸,何辞置对?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823.html

吾岂以刀锥博泥犁哉?仲良大以为然,遂固箧之未几时,而吴中悬之国门矣然原本实少五十三回至五十七回,遍觅不得有陋儒补以入刻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823.html

无论肤浅鄙俚,时作吴语,即前后血脉,亦绝不贯串一见知其赝作矣闻此为嘉靖间大名士手笔,指斥时政,如蔡京父子则指分宜,林灵素则指陶仲父,朱勔则指陆炳,其他各有所属云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823.html

沈德符这篇记载,明白指出:
一、麻城刘延白承禧家有《金瓶梅》全本(全本对半部而言,当亦是缺第五十三回至第五十七回之本)
二、万历三十七年,袁小修上公车,已携有其书,沈氏因与借钞挈归此本当从刘延白藏本钞出以袁、刘俱为楚产,麻城与公安相去不远,且二人者又相友善也
三、冯梦龙、马仲良曾主张付梓,遭到沈氏反对
四、不久,苏州出版是书,已补入所缺的五回
现在试就这些问题进行初步的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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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承禧其人[[3]]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823.html

麻城刘承禧,字延伯(一作白),万历八年庚辰(1580)武进士,任锦衣卫指挥,是当时有名的收藏家,誉为希世之宝的王羲之《快雪时晴》帖,即曾经由他收藏,有天下法书第一,吾家法书第一
麻城刘承禧永存珍秘题记,并由王穉登因延伯命题,并述其流传辗转若此己酉七月二十七日,太原王穉登谨书[[4]]
己酉岁,即万历三十七年就是在那年那月,袁小修在《游居柿录》记道:偶于李酉卿舟中晤刘延伯,出周昉《杨妃出浴图》,妃起立,披薄縠,如微雪罩肤,甚销人魂,独足稍大,不知缚足已始于汉官矣,《杂事秘辛》可考又有《浴鹌鹑图》一小图,黄荃笔
于此,不仅可以证明刘延伯收藏之富,且足以表证袁、刘二人过从甚密,即在旅途舟次,亦出珍藏相与欣赏也沈氏称小修有其书,当即从刘延伯家抄来的

袁无涯公安之行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823.html

袁小修《游居柿录》于万历四十二年(1614)甲寅七月二十三日以后写道:

袁无涯来,以新刻《卓吾批点水浒传》见遗,予病中草草视之记万历壬辰(1592)夏中,李龙湖方居武昌朱邸,予往访之,正命僧常志钞写此书,逐字批点......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823.html

今日偶见此书,诸处与昔无大异,稍有增加耳......往晤董太史思白,共说诸小说之佳者思白日:近有一小说名《金瓶梅》,极佳予私识之后从中郎真州,见此书之半.......但《水浒》崇之则诲盗,此书诲淫,有名教之思者,何必务为新奇以惊愚而蠹俗乎!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823.html

嗣于当年九月初六日以后写道:

袁无涯作别,觅予诗文入梓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823.html

袁无涯千里迢迢,由苏州西上公安,他是抱着两个目的而去的:
一是将新刻《水浒》赠给袁小修、杨定见、僧无念诸与协助将《李评水浒传》付梓有关的人;
二是他知道袁小修手中有《金瓶梅》,特来请以入梓,这是他的主要目的
那里谙道袁小修却对他发了一通《水浒传》诲盗,《金瓶梅》诲滛的大议论;这不是无的放矢,而是有强烈的针对性的,就是袁无涯既刻《水浒传》,又想刻《金瓶梅》,故袁小修以有名教之思者,何必务为新奇,以惊愚而蠹俗相规劝;
不然,袁小修为啥无缘无故,由《水浒传》而谈到《金瓶梅》,由诲盗而谈到诲滛,以危言耸听呢?袁无涯既遭到严词拒后,才退而求刻其诗文
当他辞别袁小修之后,于是取道麻城,一则去给无念送《水浒》,一则去找刘延伯借《金瓶梅》
刘延伯亦是好事之人,他收藏的元人杂剧若干种,就曾经借与臧懋循付梓
臧懋循《元曲选序》写道:顷过黄,从刘延伯借得二百种,云录之御戏监,与今坊本不同
朱彝尊《静志居诗话》卷十五:臧懋循,字晋叔,长兴人,万历庚辰八年(1580)进士,官南京国子监博士,有《负苞堂诗选》......嘗从黄州刘延伯借得元人杂剧二百五十种,又购得杨廉夫《仙游》《梦游》、《侠游》、《冥游》弹词,悉镂板以行
刘延伯既然以元人杂剧二百多种借与臧懋循付梓,助人为乐,则以《金瓶梅》借与袁无涯刊行,固意料中事耳
袁无涯在把《金瓶梅》弄到手之后,于是又请无念作题跋,《金瓶梅词话》之廿公跋是也寻《正字通》:

廿音念顾炎武《金石文字记》:有曰元祐辛未阳月念五日题’,以‘廿’为‘念’,始见于此

打从六朝以来,僧侣亦得称公,赵翼《陔余丛考》卷三十六《公》:方外亦有称公者,如远公、支公之类是也
其在《忠义水浒传》第六回,即载五台山文殊智真长老与东京大相国寺智清禅师书札,即称智清为清公
若《金瓶梅》跋之廿公书,则袁无涯为之代署耳,积古尚无缁流自称为公者
当是时也,袁无涯既得刘氏藏书,又得无念题跋,一举两得,毫发无遗憾,可谓不虚此行矣

万历本

第五十三回至第五十七回之补入

袁无涯从刘延伯处得来之本,即原缺第五十三回至第五十七回之本既要刊行,当然最好是足本,于是这个专门从事增补刊行的老手袁无涯就做起手脚来了
明朝万历年间,书林主人自编自刻之书泛滥一时,如《京本增补校正全像忠义水浒志传评林》[[5]]为后学仰止余口口云登父评校,《京本春秋五霸七雄全像列国志传》为书林文台余象斗评梓,《新刻芸窗汇爽万锦情林》为三台馆山人仰止余象斗纂,如此等等,不胜枚举
袁无涯亦不甘落后,急起直追,前既就李卓吾评《忠义水浒传》增添田虎、王庆二传,而为《忠义水浒全传》,则这回补入《金瓶梅》所缺五回,使之以足本问世,所谓乘大家热铛子头,更作一个是也[[6]]
兰陵笑笑生、句曲笑笑先生、
三台哈哈道士与三台欣欣子
袁无涯不过书林中一稍有文墨之人耳,其于《水浒传》之增加田、王二传,《金瓶梅》之补入所缺五回,较之龙峰熊氏诸书,虽略胜一筹,毕竟附骥续貂,其书虽随《水浒传》、《金瓶梅》以传,而其所施逞鱼目混珠的惯技,则不可不知也
如田、王二传之写真山真水,毫无例外地都从明人张天复《广皇舆考》[[7]]直录干巴巴的几句有关景物的记载,一点也没有《水浒传》原著描绘山水处的触景生情、因情见意的手法
又如《水浒全传》第一百二回:

那李吉问了王庆姓名,将课筒摇着,口中念道:‘日吉辰良,天地开张圣人作《易》,幽赞神明包罗万象,道合乾坤

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今有东京开封府王姓君子,对天买卦

甲寅旬中乙卯日,奉请《周易》文王先师、鬼谷先师、袁天纲先师,至神至圣,至福至灵,指示疑迷,明彰报应’

这是抄袭《金钱记》第三折白:

我手占一卦,看今日得见小姐否?(做祷祝科)至灵至圣,至诚感应圣人作《易》,幽赞神明包罗万象,道合乾坤与天地合其德,日月合其明,四时合其序,鬼神合其吉凶谨请袁天纲先生、李淳风先生、卦内先圣先贤,抛卦童子、掷卦仙郎,八八六十四卦内占一卦,三百八十四爻内占一爻,来意至诚,无不感应

其于《金瓶梅》所补入的五回,亦复完全暴露出捉襟见肘的窘态如第五十六回写应伯爵举荐水秀才念出他的一篇文字:

一戴头巾心甚欢,岂知今日误儒冠!别人戴你三五载,偏恋我头三十年要戴乌纱求阁下,做篇诗句别尊前此番非是吾情薄,白发临期大不堪今秋若不登高第,踹碎冤家学种田

维岁在大比之期,时到揭晓之候,诉我心事,告汝头巾,为你青云利器望荣身,谁知今日白发盈头恋故人[[8]]

忆我初戴头巾,青青子衿[[9]]承汝枉顾,昂昂气忻既不许我少年早发,又不许我久屈待伸上无公卿大夫之职,下非农工商贾之民年年居白屋,日日走黌门宗师案临,胆怯心惊[[10]]

上司迎接,东走西奔思量为你,一世惊惊吓吓,受了若干苦辛;一年四季,零零碎碎[[11]]被人赖了多少束脩银告状助贫,分谷五斗;祭下领票[[12]],支肉半斤

官府见了,不觉怒嗔皂快通称,尽道广文东京路上,陪人几次;两斋学霸[[13]],惟吾独尊你看我两只皂靴穿到底,一领蓝衫剩布筋埋头有年,说不尽艰难凄楚;出身何日,空历过冷淡酸辛

赚尽英雄,一生不得文章力;未沾恩命,数载犹怀霄汉心嗟乎!哀哉!哀此头巾看他形状,其实可矜后直前横,你是何物?七穿八洞,真是祸根呜呼!

冲霄鸟兮未垂翅,化龙鱼兮已失鳞岂不闻久不飞兮一飞登云?久不鸣兮一鸣惊人?早求你脱胎换骨,非是我弃旧怜新

斯文名器想是通神从兹长别,方感洪恩短词薄奠,庶其来歆!理极数穷,不胜具恳就此拜别,早早请行

这篇文章,就是《山中一夕话》卷五所收的一衲道人《别头巾文》,个别地方有出入,都已随文注明

《山中一夕话》书影

《山中一夕话》收入衲道人的作品,还有卷一的《醒迷论》,卷五的《励世篇》和卷六的《秋蝉吟》

今所见明刊本《山中一夕话》[[14]],卷三大题作山中一夕话卷之三,下有一衲道人屠隆六字,并无其他校阅人同署,则一衲道人为屠隆之别署

但这四篇文章,概于屠隆的文集[[15]];且屠隆于万历五年(1577)丁丑,即中进士,登高第[[16]],时年三十九岁,何得有一戴三十年,而有为儒冠所悮之叹,还作起《别头巾文》耶?然则此文殆亦妄一男子假赤水之名以行耳

但是这篇文章见于《山中一夕话》者,即署作者之名,见于《金瓶梅词话》者则否,此又何故也?盖《山中一夕话》为俳谐文选集,物各有主,例得书名;

若《金瓶梅词话》则为说唱话本,用《别头巾文》而不出作者之名,此为书会留文通例[[17]],非干没也,更非忍能对面为盗贼[[18]]

但是,欣欣子《金瓶梅词话序》所谓兰陵笑笑生作《金瓶梅传》之说,有真话,也有假话,即笑笑生作《金瓶梅传》云者,乃指所补入五回,而非全书俱出笑笑生所作也

然则欣欣子之序,既以弥缝其缺,又可抬举其人,一举而两得,真乃画龙点晴之笔也

又《山中一夕话序》写道:偶游句曲,遇笑笑先生于茅山之阳,班荆道故,因出一编,盖本李卓吾先生所辑《开卷一笑》,删其陈腐,补其清新,凡宇宙间可喜可笑之事,齐谐游戏之文,无不备载,颜曰《山中一夕话》......三台山人题于欲静楼

是书大题下题署为笑笑先生增订,哈哈道士校阅又有《遍地金》四卷,有哈哈道士题于三台山之欲静楼之序文写道:

《遍地金》者,为笑笑先生之奇文而名也......笑笑先生胸罗万卷,笔无纤尘,纵横古今,椎凿乾坤,举凡缺陷世界,不平之事,遗憾之情,发为奇文,登诸梨枣,传诵宇内莫不作金石声

这个哈哈道士,大言不惭地为笑笑先生吹捧一番,实则夫子自道耳

我们从这两篇序文来看,很清楚地表明了这个笑笑生即笑笑先生[[19]],亦即哈哈道士,既是《金瓶梅词话》之补作者,又是《山中一夕话》之增订者,还是《遍地金》之述作者

不论其为兰陵笑笑生也好,句曲笑笑先生也好,三台哈哈道士也好[[20]],不都说明他是吴人这样一个问题吗?亦即兰陵、句曲、三台这三个地方,是作者占籍的地望,而非他得氏的郡望[[21]]

纵然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化其名,易其地,明眼人一眼看出只不过是施逞三位一体的手法而已

盖所谓欣欣也,哈哈也,都是状笑之词

《水浒传》第二十四回,两见哈哈笑之文,第二十六回,又出笑欣欣之词;由于这个笑笑先生谙习《水浒》,有如他之仿清公而称廿公,于是又用上了欣欣、哈哈,满口的《水浒》气

我们从这些地方,已经隐约地感觉到其中有人,呼之欲出;其人为谁,即袁无涯是也

不过,袁无涯也知《金瓶梅》之为秽书,不敢贸然冒天下之大不韪,象双峰熊氏所编刻诸书一样,一一具名,以示文责自负,且以传之天下后世;

于是制造为兰陵笑笑生作《金瓶梅传》的谣言,同时放出为嘉靖间大名士手笔的空气,意欲自我脱身,但又示人以意,且为《金瓶梅词话》坐养声价计,故时人只知时作吴语,刻于吴中,而不知作者之为何许人也

欣欣子序

《金瓶梅词话》与《水浒传》

《金瓶梅词话》之为书,是以《水浒传》为蓝本,夫人而知之矣然《金瓶梅词话》之成书,既在袁无涯刻本《忠义水浒全传》之前,则《金瓶梅词话》所据之底本又将是何等呢?
余以诸本综合观之,首先得知其所据为繁本,而非任何一个简本;其次,且确知其为天都外臣序本,而非其它
潘金莲与西门庆故事之以《水浒》为蓝本,姑置勿论;而其最显著的因袭之际,厥为《水浒》所用的方言,在明代已成为历史陈迹,而必须加以解说了
《金瓶梅词话》第三回写道:怎的是挨光?似如今俗呼偷情就是了
此本之《水浒传》第二十四回:王婆道:大官人,你听我说,但凡挨光的两个字最难,要五件事俱全
当纂写《金瓶梅词话》时,挨光二字已为历史的方言,那时已不使用了,故必须加以串讲
《志传评林》本于此处则径换为当代俗语,其卷五第二十三回作:王婆笑曰:‘但凡风月事,要伍件俱存
《英雄谱》本乙集四第二十三作:王婆笑曰:但凡风月事,要伍件都存
又《金瓶梅词话》第十九回:那时,宋时谓之捣子,今时俗呼为光棍是也捣子一词,见于《水浒》者凡三次:
第二十五回:如今这捣子病得重第二十九回这几个火家捣子,打得屁滚尿流
第三十二回:余者皆是村中捣子这些,都有力地证明了《金瓶梅词话》之以《水浒传》为蓝本,其中有的宋、元方言,到明代已然不复使用,故于引用时必须以当时语言加以串讲了
现在,我们试以《金瓶梅词话》与《水浒志传评林》本比勘:
《金瓶梅词话》第一回可怪金莲用意深七绝一首,此诗见于繁本《水浒传》第二十四回,《志传评林》本无
《金瓶梅词话》第一回万里彤云密布一段四六,见于繁本《水浒传》第二十四回,《志传评林》本无
《金瓶梅词话》第一回雨意云情不遂谋七绝一首,此诗见于繁本《水浒传》第二十四回,《志传评林》本无
好了,好了,仅就第一回作个比勘,也足证明《金瓶梅词话》所据者是繁本《水浒传》,而不是简本了
复次,我们以《金瓶梅词话》第一回,与两个有代表性的繁本《水浒传》第二十四回比勘:
《金瓶梅词话》壮士英雄艺略芳七绝一首,天都外臣序本有,但首句作别意悠悠去路长,《忠义水浒全传》本无[[22]]
《金瓶梅词话》可怪金莲用意深七绝一首,天都外臣序本有,《全传》本无
《金瓶梅词话》万里彤云密布一词,天都外臣序本有,但文有异同,《全传》本无
《金瓶梅词话》雨意云情不遂谋七绝一首,天都外臣序本有,《全传》本无
又《金瓶梅词》景阳岗头风正狂七古一首,其中山中狐免潜踪迹四句,天都外臣序本有,《全传》本无
又《金瓶梅词话》第二回开言欺陆贾一段四六,其中只凭说六国唇(左金右仓),全仗话三齐舌剑二句、解使三里(重)门内女[[23]],遮么九皈(级)殿中仙,玉皇殿上(下),侍香金童,把臂拖来王母宫中,传言玉女,拦腰抱住八句,天都外臣序本有,《全传》本无
由此可知,《金瓶梅词话》所据繁本,为天都外臣序本,而非《全传》本
然天都外臣序本是百回本,无田、王二传,只有一百二十回之《全传》才有之,为啥《金瓶梅词话》于开宗明义第一章就大书特书那四寇:山东宋江,淮西王庆,河北田虎,江南方腊呢?
这是由于袁无涯既刻了他增补田、王二传的《忠义水浒全传》,因之,这回由他订补付梓的《金瓶梅词话》,就顺水推舟地捎带一下,而为《忠义水浒全传》张目耳
于此,亦足以证明田、王二传之为袁无涯增补无疑矣

天都外臣本《水浒传》

《金瓶梅词话》为嘉靖间大名士手笔说辨

自沈德符有闻此为嘉靖间大名士手笔之说,于是疑以传疑异说纷纭,直到今天,还有人在这大名士上大做文章
其实,我们只要把《金瓶梅词话》仔细阅读一过,就会发现疑窦是不少的
第三回:西门庆道:但得一片橘皮吃,切莫忘了洞庭河’《水浒传》第二十四回,洞庭河作洞庭湖,是;又第五回,虎有俦兮鸟有媒《水浒传》第二十五回,虎有俦作虎有伥,是
这里,改洞庭湖为洞庭河,改虎有伥为虎有俦,想来这位所谓大名士,不会连洞庭橘与为虎作伥的常识都没有,委之手民之误,可也
但如第三回:两意相投似蜜甜,王婆最合更搜奇;安排十件挨光计,管取交欢不负期
《水浒传》第二十四作:两意机交似蜜脾,王婆撮合更稀奇;安排十件挨光事,管取交欢不负期此许第一句即入韵
蜜脾,即蜂房,所以贮蜜者李商隐《柳枝河》:花房与蜜脾,蜂雄蛱蝶雄同时不同类,那复更相思又《闺情》诗,红露花房白蜜脾
欧阳修《山斋绝句》:蜜脾未满蜂采花苏轼《四时词》:蜜脾已清黄蜂静苏辙《和子瞻蜜酒歌》割脾分蜜今无遗
秦少游《沁园春·春晴》词,正兰泥膏润,谁家燕喜蜜脾香是蜜脾为唐宋诗人习用之词,这位大名士茫然无知,斯亦已矣,乃竟肐改蜜甜,不仅点金成铁,而且还走了韵,若此落韵之诗,而云为大名士手笔,其谁信之!
不仅此也,第六回写道:原来这女色坑陷得几时必有败有《鹧鸪天》为证:‘色胆如天不自由,情深意密两绸缪贪欢不管生和死,溺爱谁将身体修只为恩深情郁郁,多因爱阔恨悠悠要将吴越冤仇解,地老天荒难歇休
此文见《水浒传》第二十六回:原来这女色坑陷得人,有成时必须有败有首《鹧鸪天》,单道这女色正是:‘色胆如天不自由,情深意密两绸缪只思当时同欢庆,豈想萧墙有祸忧贪快乐,恣优游,英雄壮士报冤仇请看褒姒幽王事,血染九泉是尽头
据《词谱》卷十一:鹤鸪天,双调,五十五字前段四句三平韵,后段五句三平韵
这里,把《水浒传》之《鹧鸪天》词,妄改为七言律诗,而尚名之曰《鹧鸪天》,如果出于大名士手笔,不会连诗词都分不清楚的
并且重出情深、深情、溺爱爱阔等字眼,全然不懂律诗规格词不是词,诗不象诗,如此恶札,而亦为大名士手笔乎?
想来沈氏亦不敢置信,故云闻此闻此云者,指所闻为不根之谈,亦疑以传疑之意云尔然则《金瓶梅词话》,当亦出自书会中人之手耳以此,在书中保存着许多说唱话本的家风,如留文之使用,即其一也
《金瓶梅词话》所用留文,而互见于他书者,指不胜屈,这类蒜酪,无烦一一(左尔右见)缕,今仅举其开篇的入话,就足以说明问题了《金瓶梅词话》第一回写道:

词曰:丈夫只手把吴钩,欲斩万人头如何铁石打成心性,却为花柔?请着项籍并刘季,一似使人愁[[24]]只因撞着虞姬、戚氏,豪杰都休

此一只词儿,单说着情色二字,乃一体一用故色绚于目,情感于心,情色相生,心目相视,亘古及今[[25]],仁人君子,弗合忘之

晋人云: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如磁石吸铁,隔得潜通;无情之物尚尔,何况为人,终日在情色中做活计一节[[26]]?

无独有偶,这段文字,却又不止一次地见于他书《清平山堂话本·刎颈鸳鸯会》入话:

眼意心期卒未休,暗中终拟约秦楼光阴负我难相偶,情绪牵人不自由遥夜定怜香蔽膝,同时应弄玉搔头樱桃花谢梨花发,肠断青春两处愁

丈夫只手把吴钩,欲斩万人头如何铁石打成心性,却为花柔?君看项籍并刘季,一以使人愁只因撞着虞姬、戚氏,豪杰都休

右诗词各一首,单说着情色二字,乃一体一用也故色绚于目,情感于心,情色相生,心目相视,虽亘古迄今,仁人君子,弗能忘之

晋人有云: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慧远日:顺觉如磁石遇针,不觉合为一处无情之物尚尔,何况我终日在情里做活计耶?

《警世通言》卷三十八《蒋淑真刎颈鸳鸯会》写道:

眼意心期卒未休,暗中终拟约登楼光阴负我难相偶,情绪牵人不自由遥夜定怜香蔽膝,闷时应弄玉搔头樱桃花谢梨花发,肠断青春两处愁

右诗单说着情色二字此二字,乃一体一用也故色绚于目,情感于心,情色相生,心目相视,虽亘古迄今,仁人君子,弗能忘之晋人有云: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慧远日:情色觉如磁石遇针,不觉合为一处无情之物尚尔,何况我终日在情里做活计耶?

一家抄词,一家抄诗,一家诗词全抄,说明这样的陈词滥调,都出于一个来源,即书会之留文耳而书会这段留文,则又采自宋人卓田之词

元蒋子正《山房随笔》三山卓田,字稼翁,能赋驰声,尝作词云:‘丈夫只手把吴钩,欲断万人头因何铁石打成心性,却为花柔?君看项籍并刘季,一怒使人愁只因撞着虞姬、戚氏,豪杰都休’其为人溺志可想

又见《升庵词品拾遗》卓稼翁条明蒋仲舒《尧山堂外纪》卷六十一卓田条,则以为卓稼翁《题苏小楼辞》也

书会留文采用前人诗文而不出其名,此亦通例如《至治新刊全相平话三国志》卷中写刘先主滴驴跳坛溪,有诗为证:‘三月襄阳绿草齐,王孙相引到坛溪;滴驴何处埋龙骨,流水依然绕大堤

此胡曾《咏檀溪》诗也,见《胡曾咏史诗》卷二又《平话三国志》同卷写刘先主三顾孔明,诗日:‘世乱英雄百战余,孔明此处乐耕锄;蜀王若不垂三顾,争得先生出旧庐

此亦是《胡曾咏史诗》,见卷一《南阳》此其一隅耳

假如我们因为《金瓶梅词话》所用留文,与《警世通言》从同,便以为《金瓶梅词话》是冯梦龙所作,要想千方百计地来证成他,那无异于掷光阴于虚牝了

本文作者 王利器 教授

注释:
[[1]]寒斋藏旧抄本,有邓之诚题跋
[[2]]《康熙浒墅关志》卷八《榷部》:万历四十一年(1613):马之骏,字仲良,河南新野县人庚戌(万历三十八年)进士英才绮岁,盼睐生姿游容如云,履綦盈座,征歌跋烛,击钵阉题,殆无虚夕,世方升平,盖一时东南之美也所著有《妙远堂》、《桐雨斋》等集案:马集未见,《帝京景物略》尚存其诗若干首,亦吉光片羽也
[[3]]黄霖同志从《黄州府志》、《麻城县志》查得《刘承禧传》,见所著《金瓶梅作者屠隆考》,载《复旦学报》1983年第三期
[[4]]俱见《三希堂法帖》第一册
[[5]]以后简称《志传评林》本
[[6]]见拙编《历代笑话集》据《广滑稽》卷二十二引《启颜录》
[[7]]《广皇舆考》二十卷,明张天复撰,万历辛丑(二十九年)共孙汝霖序刊本
[[8]]明刊本《山中一夕话》有嗟乎二字
[[9]]明刊本《山中一夕话》衿作襟案:《诗经·郑风·子衿》:子衿,学校废也乱世则学校不脩焉青青子衿悠您我心释文:衿,音金,本亦作襟
[[10]]明刊本《山中一夕话》胆怯心惊作胆寒心震
[[11]]明刊本《山中一夕话》碎碎误作碎辟
[[12]]票字原脱,今据明刊本《山中一夕话》补正
[[13]]明刊本《山中一夕话》两斋作东斋
[[14]]明刊本《山中一夕话》分两部分,各六卷扉页上栏横题山中一夕话",下栏分界为三直栏,中题开卷一笑,右栏题李卓吾先生编次,左栏为书林广告约百许字开卷为三台山人题于欲静楼的序文,三台山人题署后有三台山人读书处阴文篆书,及亨庵阳文篆书二图书书分为两部分,各六卷第一部分,书口俱有开卷一笑四字卷一第一行为大题山中一夕话卷之一第二行为卓吾编次,笑笑先生增订,哈哈道人校阅,卷三无大题,只有一衲道人屠隆一行,第一部分六卷所收文字,篇与篇不相连接,各自单行相其各卷大题及编校人名,显系挖补,盖即《开卷一笑》进行抽毁而成《山中一夕话》,三台山人序所谓删其陈腐是也故其书虽名《山中一夕话》,而书口仍作《开卷一笑》也其第二部分亦六卷,大题作《新山中一夕话》,书口无书名,则三台山人所谓补其清新者,盖为《开卷一笑》原本所无故颜曰《新山中一夕话》也余前编《历代笑话集》时,未得见明刊本《山中一夕话》,兹故详之
[[15]]屠隆撰《由拳集》七十三卷
[[16]]屠隆(1542-1605)《明史》卷二百八十八有传
[[17]]可参看器所撰《水浒留文索隐》
[[18]]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19]]《史记·儒林列传·索隐》:云生者,自汉己来,儒者皆号生,亦先生省字呼之耳
[[20]]《中国古今地名大辞典》江苏省萧县及宿迁县俱有三台山,未知欲静楼主人何所指,总之,其不离为吴地可断言也
[[21]]袁氏都望为陈郡夏阳县,见《元和姓纂》卷四《二十三元》
[[22]]以后简称《全传》本
[[23]]()符内字,为天都外臣序本,下同
[[24]]"似,当从《清平山堂话本》作以
[[25]]及,《清平山堂话本》、《警世通言》作迄
[[26]]一节二字,《清平山堂话本》、《警世通言》作一耶字

文章作者单位:北京大学

刊于《金瓶梅研究集》,1988,齐鲁书社出版转发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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