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中明 ▏论《金瓶梅》对《水浒传》的传承和另辟蹊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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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所周知,《金瓶梅》主要是根据《水浒传》第 23 回至第 27 回西门庆和潘金莲的故事创作的
从第 1 回至第 10 回基本上是《水浒传》的迻录,只是第 10 回把武松斗杀西门庆改成武松误打李外传,让李外传做了替死鬼,使西门庆得以继续作恶,并在政治上、经济上成为暴发户,一直到第 87 回西门庆死后,才重新回到《水浒传》第 27回,写了武松杀嫂祭兄
因此,《金瓶梅》从故事情节的框架到主要人物的性格特征,从揭露、批判社会现实的主旨到某些具体文字描写,都是跟《水浒传》一脉相承的
我们不仅要看到《金瓶梅》上承《水浒传》的一面,更重要的是要指出其另辟蹊径的一面为了阐述的方便,我们从《金瓶梅》对武松形象的改塑谈起
因为笔者认为,把握了《金瓶梅》对武松形象的改塑,我们就有了打开《金瓶梅》这座艺术殿堂的一把钥匙

一、《金瓶梅》对《水浒传》中武松形象的改塑

《金瓶梅》中的武松形象,就其主要的方面来看,显然是跟《水浒传》中的武松形象血脉贯通的
如景阳岗打虎,写出武松的英雄胆力;怒斥金莲调情,写出武松的人伦品德;告别武大时的殷殷嘱咐,写出武松的手足情深;杀嫂祭兄,写出武松的报仇雪恨
《金瓶梅》中有关武松的这些情节,都是从《水浒传》中来的,有不少甚至基本上是照抄但是,《金瓶梅》中的武松形象,是不是《水浒传》中武松形象的简单重复呢?
是不是如有的研究者所说,「作者仍然本着《水浒》中的写法,没有作如何的发展」,[1]或者说,它即使有所发展,也「简直是败笔」[2]呢?事实胜于雄辩
《金瓶梅》中的武松跟《水浒传》中的武松是个既有蹈袭而又作了重要改塑的两个不同的艺术形象其具体表现:对武松的介绍一是醉酒讨嫌;一是好汉可爱
《水浒传》中的武松,作者渲染他「吃醉了酒性气刚,庄客有些顾不到处,他便要下拳打他们因此,满庄里庄客没一个道他好众人只是嫌他,都去柴进面前告诉他许多不是处柴进虽然不赶他,只是相待得他慢了」(第 23 回)
在《金瓶梅》中则删去了上述描写,而径直写「招揽天下英雄豪杰,仗义疏财」的柴进,「因见武松是一条好汉,收揽在庄上」(第 1 回)这种对于武松形象的改塑,难道不是使他增辉而是有什么逊色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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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武松的心理描写一是写他误入虎山,怕「须吃他耻笑」,「难以转去」;一是写他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水浒传》作者写武松事先不知道景阳岗有虎,只因醉酒不听劝阻,先是怀疑酒家「留我在家里歇,莫不半夜三更要谋我财,害我性命,却把鸟大虫唬吓我」,认为「这是酒家诡诈」
待到山神庙,看见门上贴的官府榜文,「方知端的有虎」此时他「寻思道:『我回去时,须吃他耻笑,不是好汉,难以转去』」
《水浒传》作者是写武松在这种怕人耻笑的思想支配下,被迫冒险上山的;在「有诗为证」中,作者又强调他是「醉来打杀山中虎」
《金瓶梅》作者则写武松一到山东界上就听说景阳岗有虎伤人,「岗子路上,两边都有榜文,可教过往经商,结伙成群,于巳、午、未三个时辰过岗,其余不许过岗这武松听了,呵呵大笑,就在路旁酒店内,吃了几碗酒,壮着胆,横拖着防身哨棒,浪浪沧沧,大扠步走上岗来」
在山神庙亲眼看到印信榜文后,《金瓶梅》中的武松也不是像《水浒传》中的武松那样寻思怕人耻笑,难以转去,而是毫不犹豫地「喝道:『怕甚么鸟!且只顾上岗去,看有甚大虫?』」
这种对于武松形象的改塑,难道不是提高而是贬低么?对武松打虎经过的描写一是仅由作者和武松加以叙述;一是由两位猎人亲眼目睹
《水浒传》中的两个猎人是在武松打虎之后才从武松口中听说的,他们听了,还不大相信,说:「怕没这话」
连后来的批评家也指出:「况打虎时,是何等时候,乃一拳一脚都能记算清白,即使武松自己,恐用力后亦不能向人如何细说也」[3]
这就使人不能不对其真实性发生怀疑,《金瓶梅》作者则改写为两个猎人埋伏「在此观看多时」,亲眼目睹了武松打虎的经过,当他刚把虎打死,两个猎人就出来对武松「倒头便拜」
由于作者的视角由单一变为多样,即由作者或当事人,变为从第三者─猎人的角度来审视,写出现场有两个猎人作证,这就使武松打虎的真实性,更加无可置疑
对武松打虎的评价一是惊讶、怀疑;一是钦佩、赞叹!
《水浒传》作者由于写两个猎人未亲眼目睹武松打虎,只是写他们「见了武松,吃一惊道:『你那人吃了心,豹子肝,狮子腿,胆倒包着身躯!如何敢独自一个,昏黑将夜,又没器械,走过岗子来,不知你是人?是鬼?』」(第 23 回)
由于《金瓶梅》作者写两个猎人目睹了武松打虎的经过,因此写他们「见了武松倒头便拜,说道:『壮士,你是人也,神也?端的吃了心,豹子肝,狮子腿,胆倒包了身躯不然,如何独自一个,天色渐晚,又没器械,打死这个伤人大虫我们在此观看多时了端的壮士!高姓大名?』武松道:『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第 1 回),自我便是阳谷县人氏,姓武名松,排行第二』」
前者只是惊疑武松只身上山,如人鬼难辨;后者则是满腔热情地钦佩武松只身打虎,如人神难分,衷心赞美他「端的壮士」后者与前者相比,岂不更加情真意切,令人感奋么?
武松对潘金莲的态度一是起初猥琐暧昧;一是始终高风亮节
《水浒传》写武松一见到潘金莲,就「当下推金山,倒玉柱,纳头便拜」(第 24 回)显得过分热情,反而给人以轻薄之嫌
《金瓶梅》改成「武松施礼,倒身下拜」(第 1 回)既以礼相待,又比较适度、得体
《水浒传》写武松看那妇人时,但见:眉似初春柳叶,常含着雨恨云愁;脸如三月桃花,暗藏着风情月意纤腰袅娜,拘束的燕懒莺慵;檀口轻盈,勾引得蜂狂蝶乱玉貌妖娆花解语,芳容窈窕玉生香(第 24 回)
从武松的眼中,如此细腻地描绘潘金莲那种「勾引得蜂狂蝶乱」的色相,这岂不意味着武松已经被她的色相吸引住,甚至看得入了迷,大有春心呓动,按捺不住之势么?否则,一个青年男子对嫂嫂的眉、脸、腰、口等各个部位,如此细看、细想、细描,究竟又居心何在呢?读者不能不发出这个疑问
颇有艺术鉴赏力的金圣叹,在他评点的贯华堂本《水浒传》中,便把武松眼中对潘金莲的这段色相描写删去了
《金瓶梅》则把这段色相描写,移到了第九回,西门庆将潘金莲娶到家时,从吴月娘的眼中看出她的风流,「怪不的俺那强人爱他」而写武松眼中的潘金莲,仅写「武松见妇人十分妖娆,只把头来低着」他连看一眼都感到羞答答的,不堪入目
这显示出武松的思想境界,是多么冰清玉洁,容不得半点「妖娆」之气!当潘金莲「包藏淫行荡春心」,着意要勾引武松,写到「那妇人常把些言语来撩拨他」时,《水浒传》接着写「武松是个硬心直汉,却怪」
《金瓶梅》便把这「却怪」四个字删了写到潘金莲在雪天要陪武松饮酒,并故意用手「去武松肩胛上只一捏,说道:『叔叔只穿这些衣裳,不冷?』」
对于这种 ‧‧‧‧公然挑逗、恣意调情的行径,《水浒传》只是写「武松已有五分不快意,也不应他」‧‧‧‧(第 24 回)
《金瓶梅》则改成:「武松已有五七分不自在,也不理他」(第 1 回)改动的字数虽然很少,但是武松的反感态度则较《水浒传》所写明朗得多
虽然两书的结果都是写「潘金莲勾搭武松不动,反被抢白一场」,但是由于《水浒传》前面写武松对潘金莲的态度有点暧昧,在客观上便有助长潘金莲对他大胆调情之嫌,如《水浒传》中「有诗为证」所写的:「武松仪表甚温柔,阿嫂淫心不可收」
《金瓶梅》作者便把「温柔」二字改为「搊搜」,意谓卤莽、雄壮《金瓶梅》的改写,使武松一贯态度鲜明,潘金莲仍然执意要勾引他,那她最后遭到武松义正词严的抢白,就纯属咎由自取,而丝毫不能归咎于武松的「仪表甚温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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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松对毒杀武大的西门庆等人的认识一是就事论事;一是就事论人
《水浒传》中对武松为此事向知县告状,写道:武松告说:「小人亲兄武大,被西门庆与嫂通奸,下毒药谋杀性命这两个(指何九叔与郓哥─引者注)便是证见要相公做主则个」(第 26 回)
《金瓶梅》改为:武二告道:「小人哥哥武大,被豪恶西门庆与嫂潘氏通奸,踢中心窝;王婆主谋,陷害性命;何九朦胧入殓,烧毁尸伤见今西门庆霸占嫂在家为妾见有这个小厮郓哥是证见,望相公做主则个」(第 9 回)
两相对比,《金瓶梅》中的武松有三点不同:
(1)对事实经过的叙述比较具体、确凿前者只是一句「下毒药谋杀性命」,后者则从「通奸」,「踢中心窝」,「陷害性命」到「烧毁尸伤」,「霸占为妾」,概括了全部事实经过,使人一看就感到武松已经作了深入调查,掌握了西门庆等人的全部犯罪事实,罪证确凿,不容置疑;
(2)《水浒传》中武松所告的只是一个「西门庆与嫂通奸,下毒药谋杀性命」的问题,《金瓶梅》中的武松除告西门庆外,还有西门庆的帮凶「王婆主谋」,在西门庆的权势威吓和金钱收买之下,验尸的「何九朦胧入殓」
这就是说,《金瓶梅》中的武松所要惩办的不只是西门庆一个人作恶的问题,而是以西门庆为代表的那个社会上的一股恶势力,统统皆应受到惩治;
(3)武松对西门庆的本质认识更为深刻、明确
《水浒传》中的武松只是就事论事地说「西门庆与嫂通奸,下毒药谋杀性命」,如此说来,这只能算是个男女通奸的「情杀案」
而《金瓶梅》中的武松,则特地在西门庆头上加了「豪恶」二字,并举出他对武大「踢中心窝」,勾结王婆、何九叔杀人、毁尸,以及「霸占嫂在家为妾」等一系列「豪恶」的事实
以「豪恶」来给西门庆其人定性,显然就不是局限于一般的「情杀案」,而是「豪恶」公然欺压、虐杀小民的社会政治黑暗的问题
因此,《水浒传》写西门庆,「满县都饶让他些个」,《金瓶梅》中则改「饶让」为「惧怕」,满县人都惧怕西门庆,可见其豪恶的势焰!
《水浒传》中的西门庆说何九「不肯违我的言语」,《金瓶梅》中改「不肯」为「不敢」
《水浒传》中写「这条街上远近人家,无有一人不知此事(指武大被害死─引者注),却都惧怕西门庆那厮是个刁徒泼皮,谁肯来多管!」
《金瓶梅》中除改「肯」为「敢」字以外,还在「刁徒泼皮」后面,加了「有钱有势」四个字「刁徒泼皮」,只是个人的属性,而「有钱有势」,则是整个反动统治阶级共有的阶级特征
因此,街坊人家不是主观上不肯来多管,而是客观上反动统治势力的凶恶,迫使他们不敢来多管
向官府告状不管用,《水浒传》中的武松是先杀潘金莲,然后再去杀西门庆;《金瓶梅》中的武松则首先去杀豪恶西门庆,结果因西门庆逃脱而误打死了给西门庆通风报信的县中皂隶李外传,被锒铛入狱
这样改写,在表现武松痛快淋漓地报仇雪恨上,是不及《水浒传》;在认识和揭露社会现实的残暴性和深刻性上,却比《水浒传》前进了一步
武松对待封建官府的态度一个是始终抱有幻想;一个则是幻想被现实击得粉碎
虽然在告状时,《水浒传》和《金瓶梅》中的武松都是把希望建立在请知县「相公做主」上,但是在告状不成、自己动手杀人之后,《水浒传》中的武松是主动到县衙投案自首,承认自己「犯罪正当其理」;
《金瓶梅》中的武松是被地方保甲押送县衙,为兄报仇雪恨的一口恶气未出,却身陷囹圄,而作恶多端的西门庆因为有钱有势,买通官府,却照样逍遥法外
作者由此得出的结论是:「谁人受用,谁人吃官司,有这等事!有诗为证:英雄雪恨被刑缠,天公何事黑漫漫?……」(第 9 回)
《水浒传》中的县官,「念武松那厮是个有义的汉子」,「一心要周全他,又寻思他的好处」,不惜「把这人的招状重新做过」,以减轻武松的罪名;《金瓶梅》中的县官,则因「西门庆一面差心腹家人来旺儿,馈送了知县一副金银酒器,五十两雪花银;上下吏典也使了许多钱,只要休轻勘了武二」
知县便「喝令左右:『与我加起刑来!人是苦虫,不打不成!』两边闪三四个皂隶,役卒抱许多刑具,把武松拖翻,雨点般篦板子打将下来须臾打了二十板,打得武二口口声声叫冤,说道:『小人平日也有与相公用力效劳之处,相公岂不悯念?相公休要苦刑小人!』知县听了此言,越发恼了:『你这厮亲手打死了人,尚还口强,抵赖那个?』喝令:『与我好生拶起来!』当下拶了武松一拶,敲了五十杖子,教取面长枷带了,收在监内」
你看,一个是自认「犯罪正当其理」,一个则「口口声声叫冤」;一个是县官主动寻思武松的好处,「一心要周全他」,一个则是武松要求县官想到「小人平日也有与相公用力效劳之处」,却反遭知县施以更重的刑罚
这两种写法,岂不是塑造了两个不同的武松形象?─《水浒传》中的武松,誓死为兄报仇雪恨,有敢作敢当的英雄气概,但在思想上仍尊重封建王法的合法性,承认自己「犯罪正当其理」,跟知县相公都同属「有义的汉子」;
《金瓶梅》中的武松,则在保留其锄奸除恶的英雄性格的同时,被惨遭迫害的严酷的社会现实,打破了他本来对官府所抱的幻想,而与官府处在势不两立的对立地位,因为残酷的现实终于使他看清,封建官吏根本不讲仁义,他们所代表的完全是西门庆等豪恶势力的利益和旨意
《金瓶梅》中武松形象的这种发展,难道不是值得我们欢迎的,而能统统斥之为「败笔」么?
败笔确实也是有的如《金瓶梅》作者写陈府尹审问武松:「你如何打死这李外传」时,写「那武松只是朝上磕头,告道:『青天老爷,小的到案下得见天日,容小的说,小的敢说』」
前面既然写武松是个「口口声声叫冤」的烈性汉子,这时在「青天老爷」面前,却怎么不叫冤,而要老爷「容小的说」才敢说呢?这未免把武松性格写得有点走了样,委实太奴才相了
此外,在时间和地点等细节上,也改得有自相矛盾之处不过,从总的方面来看,上述一系列的事实证明,《金瓶梅》作者对武松形象的塑造,绝不是「仍然本着《水浒》中的写法,没有作如何的发展」,而是根据《金瓶梅》的需要,作了许多重要的改动;这些改动,基本上是成功的,不应简单地统统斥之为「败笔」
对于我们来说,更为重要的还应由此进一步地研究和分析:《金瓶梅》作者究竟为什么要对武松形象作种种改塑?它所反映出来的《金瓶梅》作者在上承《水浒传》的基础上,又是怎么样在艺术上另辟蹊径的?这些正是我们下面接着所要探讨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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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金瓶梅》对《水浒传》的另辟蹊径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962.html

《金瓶梅》作者为什么要对武松形象的塑造作上述种种改动呢?文学作品中的人物形象,既是社会现实的反映,又是经过作家的头脑加工创造出来的
我们必须看到,《金瓶梅》与《水浒传》不仅有继承的一面,更重要的是它无论在作家的创作思想、作品的题材内容、思想主旨和人物形象等方面,都是另辟蹊径的
在作家的创作思想和作品的题材内容上,《水浒传》侧重于歌颂水浒英雄,而《金瓶梅》则着眼于揭露黑暗的社会现实
在《水浒传》作者看来,像武松这样的江湖好汉,嗜酒如命,正是突出其江湖好汉的本色
因此他大写特写武松在柴进处如何常常醉酒惹嫌,在上景阳岗前,酒家以「三碗不过岗」来标榜其酒性之烈,而武松却「前后共吃了十八碗」,仍未醉倒,依然照样过岗
正如金圣叹在《水浒传》写武松饮酒的批语所指出的:「写酒量,兼写食量,总表神威」[4]
王望如的评语也盛赞:「先饮酒,后打虎,雄哉松也!」5可见在《水浒传》中渲染武松对酒的豪饮和海量,是对武松打虎的英雄形象的一种有力的铺垫,是对武松「总表神威」的艺术夸张,这对于《水浒传》中武松这个英雄形象的塑造是完全必要的
《金瓶梅》作者的创作思想跟《水浒传》作者不同他在《金瓶梅》开卷前就写了〈四贪词〉,把贪图酒、色、财、气,视为人性的弱点和社会的病根因此,揭露酒、色、财、气对人生、家庭、社会和国家的危害,成了《金瓶梅》全书突出的题材内容
如在〈四贪词酒〉中,他写道:「酒损精神破丧家,语言无状闹喧哗疏亲慢友多由你,背义忘恩尽是他」
酒对人生和社会既然有如此大的危害,《金瓶梅》作者自然要把武松身上嗜酒豪饮的特征改掉
由于两书作者的创作思想和题材内容不同,因此,两书在主题思想和人物形象塑造等方面也有别
《水浒传》的主题思想是要歌颂「替天行道」的水浒英雄,因此它就要把这些英雄加以理想化,夸大他们的神威如它写武松:「胸脯横阔,有万夫难敌之威风;说话轩昂,吐千丈凌云之志气
心雄胆大,似撼天狮子下云端;骨健筋强,如摇地貔貅临座上如同天上降魔王,真是人间太岁神」(第 23 回)
《金瓶梅》的主题思想不是为了歌颂水浒英雄,而是要揭露社会现实的腐朽、黑暗,因此它对人物形象塑造不是要使它理想化、神奇化,而是要力求使它现实化、平凡化,为揭露社会现实的作品主旨服务
拿对武松形象的改塑来说,它不只是作了某些字句的修改,更重要的是在作品总的创作倾向和创作道路上作出了一系列新的开拓
第一,它以武松的英雄胆力,足以赤手空拳打死山中老虎,却无法打死社会上的「老虎」─豪恶西门庆之流,来衬托和揭露社会的黑暗
《金瓶梅》为什么要从武松打虎写起,其创作意图就在于此在《水浒传》中,西门庆是 28 岁,《金瓶梅》作者把他改为 27 岁为什么特地要减少一岁呢?意在指出他是「属虎的」(第 4 回)这是作者的点睛之笔其寓意很明显:西门庆便是社会上吃人的老虎
至于潘金莲,作者在第一回即明确指出,她「乃虎中美女」这些都是《水浒传》中所未写的《金瓶梅》作者加上这些描写,就是为了使之与武松景阳岗打虎相呼应,作反衬
西门庆一类在社会上吃人的「老虎」,为什么比山岗上的老虎更难打呢?《金瓶梅》中也写得很清楚,这并不是由于西门庆有什么了不起的本领,而是只因为他「有钱有势」,他可以用金钱收买王婆、何九等社会渣滓充当他的帮凶,可以用金钱贿赂各级官吏,使国家机器成为迫害敢于作反抗斗争的武松等人的工具,
而他尽管恣意行凶作恶,却照样逍遥法外,享尽荣华富贵、娇妻美妾、山珍海味英雄如打虎的武松,不但奈何他不得,报仇雪恨不成,却反而惨遭酷刑,刺配充军它使人看了不能不惊叹:这样的社会现实,该是何等的暗无天日啊!
正如清人文龙在《金瓶梅》的批语中所指出的:
「夫以潘金莲之狠,西门庆之凶,王婆子之毒,凡有血气者,读至此未有不怒发冲冠,切齿拍案,放僻邪侈,无所不为,无所不至,快快活活,偷生五、六、七年恶人富而淫人昌作者岂真有深仇大恨,横亘于心胸间,郁结于肚腹内乎?而故为此一部不平之书,使天下后世之人,咸有牢骚之色,愤激之情乎?」[6]
「独是武松一口恶气,未能出得,看者能勿怏怏乎?惟其怏怏,方可与看《金瓶梅》必须怏怏到底,方知《金瓶梅》不是淫书也」[7]
尽管《金瓶梅》中确有相当突出的淫秽描写,但从总体上看,它是部揭露社会罪恶黑暗之书;《金瓶梅》中的武松形象,是为该书这个总的创作意图服务的上述文龙的批语,证明它已收到了预期的艺术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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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它以武松与武大真兄弟之间的手足情深,来反衬花二与花大、花三、花四叔伯兄弟之间为争家财,而打官司,反目成仇,西门庆与花子虚、应伯爵等假兄弟之间,表面上称兄道弟,亲爱之至,而实则虚情假意,狠毒至极
武松之所以冒着被老虎吃掉的危险翻越景阳岗,就是为了「因思想哥哥武大」,而特地来看望他的后武松奉命出差,又特地买了酒菜,来与哥哥话别
「临行,武松又分付道:『哥哥,我的言语休要‧‧‧‧‧‧忘了,在家仔细门户』」(第 2 回)这最后一句是《金瓶梅》作者新加的它既说明武松对潘金莲的不轨行为早已提请哥哥警惕在先,又为武大后因门户不慎而被人害死,埋下了伏笔
对此,张竹坡的批语指出:「写武二、武大分手,只平平数语,何以便使我再不敢读,再忍不住哭也?文字至此,真化工矣!」[8]
可见作者写武二、武大的兄弟情谊,感人之深值得注意的是,张竹坡在这段短短的批语中,用了两个「再」字据笔者的感受和推测,他之所以「再不敢读,再忍不住哭」,是跟他在读了后文花家兄弟以及西门庆的结拜兄弟之间的肮脏勾当之后,再来读「写武二、武大分手」的文字,所产生的对比、反差效应,分不开的
如果说《金瓶梅》中所写的武二、武大兄弟情谊,主要还是从《水浒传》继承得来的话,那么,以武二、武大的真兄弟情谊,来反衬花家叔伯兄弟的争夺家财,西门庆与花子虚、应伯爵等假兄弟的尔虞我诈,则完全是《金瓶梅》作者的独特创造和发展了
你看,西门庆对他跟花子虚的关系,说得多么动听:「论起哥来,仁义上也好,……」「嫂子没的说,我与哥那样相交」(第 13 回)可是实际上他却安心设计,既夺取他的家财,又霸占他的妻子,使花子虚迅即「因气丧身」(第 14回)
正如文龙的批语所指出的:「果何气乎?为乃兄乃弟耶?官司虽未赢,却亦未输,然则为其妻所气也,气其妻为友所骗也,其友固所称如兄如弟者也」[9]
张竹坡也指出:「天下最真者莫若伦常,最假者莫若财色然而伦常之中,如君臣朋友夫妇,可合而成;若夫父子兄弟,如水同源,如木同本,流分枝引,莫不天成乃竟有假父假子假兄假弟之辈噫!此而可假,孰不可假?……悲夫!本以嗜欲故,遂迷财色,因迷财色,遂成冷热,因冷热故,遂乱真假因彼之假者欲肆其趋承,使我之真者皆遭其荼毒,所以此书独罪财色也嗟嗟!假者一人死而百人来,真者一或伤百难赎世即有假聚为乐者,亦何必生死人之真骨肉以为乐也哉?作者不幸,身遭其难,吐之不能,吞之不可,搔抓不得,悲号无益,借此以自泄,其志可悲,其心可悯矣」[10]
说明《金瓶梅》的独创,是以作者对社会生活独特的体验和感受为基础的;他之所以以武二、武大真兄弟情谊,来反衬西门庆与花子虚等人假兄弟的狠毒,目的还在于揭露那个社会的世情─「此书独罪财色也」这是很有见地的
第三,它以武松不受女色的诱惑,痛斥潘金莲的调情,来衬托和揭露西门庆、潘金莲之流热衷于追求淫欲,以致贻害无穷
《金瓶梅》作者在开卷前写的〈四贪词色〉中即指出:「休爱绿鬓美朱颜,少贪红粉翠花钿损身害命多娇态,倾国倾城色更鲜莫愁此,养丹田人能寡欲寿长年从今罢却闲风月,纸帐梅花独自眠」
欣欣子的《金瓶梅词话序》也说:「吾友笑笑生为此」书的创作目的,「无非明人伦,戒淫奔,分淑慝,化善恶」
那么,在此书中又究竟是以谁为「人伦」的代表,「淑」「善」的化身呢?无疑地,《金瓶梅》作者是首先把武松这个人物形象树为楷模
当潘金莲以自己喝剩的半盏酒,「看着武松道:『你若有心,吃我这半杯儿残酒』乞武松匹手夺过来,泼在地下,说道:『嫂嫂,不要恁的不识羞耻!』把手只一推,争些儿把妇人推了一交武松睁起眼来说道:『武二是个顶天立地的噙齿戴发的男子汉!不是那等败坏风俗伤人伦的猪狗!嫂嫂休要这般不识羞耻,为此等的勾当倘有些风吹草动,我武二眼里认的是嫂嫂,拳头却不认的是嫂嫂』」(第 1 回)
崇祯本《金瓶梅》对此有句批语:「打虎手段,几乎出来」
确实,武松既是打虎的英雄,又是不受「虎中美女」淫欲诱惑的好汉与武松相对照的是西门庆
《水浒传》写西门庆一见到潘金莲,「那一双眼,都只在这妇人身上」(第 24 回)
《金瓶梅》改为:「那一双积年招花惹草、惯觑风情的贼眼,不离这妇人身上」(第 2 回)
并增写了西门庆「从小儿也是个好浮浪子弟,……新近又娶了清河左卫吴千户之女,填房为继室房中也有四五个丫鬟妇女又常与勾栏里的李娇儿打热,今也娶在家里南街子又占着窠子卓二姐,名卓丢儿,包了些时,也娶来家居住专一飘风戏月,调占良人妇女,娶到家中,稍不中意,就令媒人卖了,一个月倒在媒人家去二十余遍人多不敢惹他这西门大官人自从帘下见了那妇人一面,到家寻思道:『好一个雌儿,怎能勾得手?』猛然想起那间壁卖茶王婆子来,『堪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撮合得此事成,我破几两银子谢他,也不值甚的』于是连饭也不吃,走出街上闲游,一直径踅入王婆茶坊里来……」
你看,经《金瓶梅》作者这一改写,武松与西门庆对待女色的态度,形成多么鲜明、强烈的对照:一个如铮铮铁汉,丝毫不为女色所动;一个则如嗜血苍蝇,拼命紧紧叮住不放
作者的目的,恰如清人文龙的批语所说的:「人皆当以武松为法,而以西门庆为戒人鬼关头,人禽交界,读者若不省悟,岂不负作者苦心乎?」[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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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反对所谓「气」,也是《金瓶梅》作者对武松形象改塑的重要目的之一
在《水浒传》作者看来,水浒英雄的反抗斗争精神,是被统治阶级「逼」出来的,是「乱自上作」,「逼上梁山」;天子既然自己不能行道,那就只有指望这些水浒英雄来「替天行道」因此,《水浒传》作者认为,只要不根本推翻「天子」的统治,对水浒英雄的反抗斗争精神是应予热烈歌颂的
而《金瓶梅》作者只是对现实社会的黑暗、腐朽,世俗人心的淫荡、邪恶,极为不满,他虽然深为同情,但却并不十分赞成水浒英雄如武松那样血与火的反抗斗争
因此,他在《金瓶梅》开卷前的〈四贪词气〉中写道:「莫使强梁逞技能,挥拳捰袖弄精神一时怒发无明穴,到后忧煎祸及身莫太过,免灾迍
劝君凡事放宽情合撒手时须撒手,得饶人处且饶人」作者在这首〈四贪词气〉中所表白的反对尚气弄性的主张,显然也包括对武松的劝戒在内
因此,当武松未找到西门庆报仇而误打死李外传,被地方保甲扭送县衙时,作者一方面对「英雄雪恨被刑缠」,极表同情,另一方面却又认为:「经咒本无心,冤结如何究?地狱与天堂,作者还自受」(第 10 回)
尤为明显的是第 87 回,「武都头杀嫂祭兄」,作者一方面肯定武松为兄报仇的正义性,称赞这是「世间一命还一命,报应分明在眼前」;另一方面却又「堪悼金莲诚可怜,衣服脱去跪灵前」,责怪「武松这汉子,端的好狠也!」
可见《金瓶梅》作者对武松的反抗斗争,既是同情的,又是持保留态度,颇有微词的它既反映了作家创作思想上的矛盾,也表现了《金瓶梅》中的人物形象塑造的特色,无论是像武松这样的正面人物,或者如西门庆那样的反面人物,作者皆不是只写出其好或坏的一面,而是进一步写出了人物性格的多面性和复杂性
这也正是《金瓶梅》在人物形象塑造上所开拓的新蹊径因此,《金瓶梅》中的武松形象已经不只是《水浒传》中武松形象的再现,而是赋予了新的艺术生命
《水浒传》中的武松是全书着力歌颂的主要英雄形象之一;《金瓶梅》中的武松作为正面人物形象,只是放在全书的开头,对全书所揭露、控诉的丑角、丑相、丑事,起个衬托、对照的作用,已由在《水浒传》中的主角之一,到《金瓶梅》中改变为次要的配角之一
如张竹坡所说:「《水浒》本意在武松,故写金莲是宾,写武松是主《金瓶梅》本意写金莲,故写金莲是主,写武松是宾」[12]
「叙金莲之笔,武大、武二之笔,皆放在客位内,依旧现出西门庆是正经香火,不是《水浒》中为武松写出金莲,为金莲写出西门,却明明是为西门方写金莲,为金莲方写武松」[13]
有的同志之所以感到《金瓶梅》中的武松形象不及《水浒传》中的武松形象光辉灿烂,其根本原因就在于不了解这是两个不同的艺术形象,它们反映了两书作者不同的创作思想、创作意图和创作方法
《水浒传》中的武松形象是带有几分理想化的,即使他醉酒惹嫌,不先去杀罪魁祸首西门庆,而是先杀嫂祭兄,不是跟官府对抗到底,而是主动投案自首,自认「犯罪正当其理,虽死而无怨」,这些本来是带有武松自身思想上某种局限性的表现,作者却也是把它作为酒量过人,豪放不羁,大丈夫敢作敢当,为兄报仇雪恨,犯罪也在所不惜等英雄本色,来毫无保留地予以歌颂的
《金瓶梅》作者却不是把武松形象尽量理想化,而是要力求使他现实化,在对他以颂扬为主的同时,也写了他身上存在的某些缺点
如他未找到西门庆,竟把李外传误打死了;他「把刀子去妇人白馥馥心窝内只一剜,剜了个血窟礲」,「双手去斡开他胸脯,扑扢的一声,把心肝五脏生扯下来,血沥沥供养在灵前」,(第 87 回)这种杀嫂祭兄的手段也未免太残暴了;
武松的反抗斗争精神,显然也不符合作者在〈四贪词气〉中所鼓吹的「合撒手时须撒手,得饶人处且饶人」的人生哲学因此,《金瓶梅》作者对武松形象绝不是一味地颂扬,而是在颂扬的同时又有所批判的
尽管这种批判未必完全正确,有的则明显地反映了作者自身的阶级局限性,需要给予批判的批判,但是就《金瓶梅》所独创的人物形象的真实性、多面性和复杂性来看,它对武松形象的改塑无疑地又具有不可忽视的某些可贵之处
何况两书中的武松形象在两书中的地位和作用也根本不同,一个是主角,一个是配角,一个肩负「替天行道」的历史重任,一个只是为全书揭露现实黑暗起衬托、映照作用,两者怎么能相提并论、等量齐观呢?
人们既然不应要求红玫瑰和紫罗兰发出同样的芳香,那么,又怎么能要求《金瓶梅》中的武松形象跟《水浒传》中的武松形象发出同样的光辉呢?
艺术贵在独创《金瓶梅》的另辟蹊径,尽管还存在着种种瑕疵,但是它的可贵之处就在于它毕竟为我国小说艺术的发展开辟了一条新的蹊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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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金瓶梅》与《水浒传》的不同笔法和风格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962.html

《金瓶梅》的另辟蹊径,还表现在它跟《水浒传》用了不同的笔法,创造了不同的艺术风格
我们的任务,不是要强求《金瓶梅》和《水浒传》中的武松形象,只准发出同样的光辉,或者只准有同一种色彩,而是要帮助人们进一步认识清楚,两书中的武松形象的不同,究竟反映了两书各有什么不同的艺术特色,以利于提高我们的艺术鉴赏和艺术创造的能力
《水浒传》多正笔,《金瓶梅》多侧笔
如对武松打虎之后,受到知县赏识、重用的一段描写,在《水浒传》中是这样写的:
知县见他忠厚仁德,有心要抬举他,便道:「虽你原是清河县人氏,与我这阳谷县只在咫尺我今日就参你在本县做个都头,如何?」
武松跪谢道:「若蒙恩相抬举,小人终身受赐」知县随即唤押司立了文案,当日便参武松做了步兵都头(第 23 回)
《金瓶梅》把这段文字改成:
知县见他仁德忠厚,又是一条好汉,有心要抬举他,便道:「虽是阳谷县的人氏,与我这清河县只在咫尺我今日就参你,在我这县里做个巡捕的都头,专一河东水西擒拿盗贼你意下如何?」
武松跪谢道:「若蒙恩相抬举,小人终身受赐」知县随即唤押司立了文案,当日便参武松做了巡捕都头(第 1 回)
两者相比较,在文字上的改动不大但就从这不大的改动之中,我们发现两者的笔法却是大相径庭的
《水浒传》的笔法,是正面描写知县对武松的赏识、重用和武松对知县的感恩戴德,人人一看就明,除此以外,别无他意
《金瓶梅》的笔法,却由此从侧面暗示了许多极为发人深省的意蕴如把知县所任职的县名由阳谷改为清河,既然名为清河知县,理应把政治治理得清明如河水,可是这个知县却接受豪恶西门庆的贿赂,是个贪赃枉法的赃官,使武松遭受不白之冤,这岂不使「清河」变成了「浊水」,成了对知县的嘲讽?
又如把武松的任职,由「步兵都头」改为「巡捕都头」,并明确指出他是「专一河东水西擒拿盗贼」的,到第 87 回武松杀嫂之后,作者又特地写武松「上梁山为盗去了」,这两者显然是前呼后应的,它以侧笔写出了:一个对知县跪谢感恩,表示「终身受赐」,「专一」「擒拿盗贼」的「巡捕都头」,却被逼不得不自己去「为盗」
它说明那个社会已经多么黑暗透顶、众叛亲离!武松的思想性格又是经历了多么巨大的发展!
难怪知县也早就看出,武松不仅「仁德忠厚」,还「又是一条好汉」,这后一句是《金瓶梅》新加的,它既表明那个知县并不是个毫无眼力的笨蛋,更重要的又为武松后来性格的发展埋下了伏笔
这两种不同的笔法,反映了两种不同的艺术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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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浒传》多正笔,表现了民间创作的特点,其风格是清新质朴,明白如话,一说就明,一听就懂
《金瓶梅》多侧笔,则体现了文人创作的特色,其风格是浑厚深沉,隐晦曲折,精心结撰,蕴藉含蓄,耐人咀嚼
两者主要是写作手法、艺术风格之别,而很难说有高下、优劣之分《水浒传》多明写,《金瓶梅》多暗刺
如武松因打死老虎,受到知县的赏赐,《水浒传》是这样写的:
武松禀道:「小人托赖相公的福荫,偶然侥幸,打死了这个大虫非小人之能,如何敢受赏赐小人闻知这众猎户因这个大虫受了相公责罚何不就把一千贯给散与众人去用?」(第 23 回)
《金瓶梅》中把这段文字改成:
武松禀道:「小人托赖相公的福荫,偶然侥幸,打死了这个大虫非小人之能,如何敢受这三十两赏赐众猎户因这畜生,受了相公许多责罚何不就把这赏,‧‧‧‧‧‧‧‧‧‧给散与众人去?也显相公恩沾,小人义气」(第 1 回)
武松的本意,自然只是要说服知县相公,同意把赏银散给众猎户去用,而在《金瓶梅》中作者特地加上一笔,以武松的义气,来「显相公的恩沾」,与「受了相公许多责罚」形成鲜明对照,这在客观上岂不是暗藏着对知县相公的辛辣讽刺么?
又如在武松充配孟州道之前,《水浒传》和《金瓶梅》都写处理武松一案的东平府府尹陈文昭是有名的清官
《水浒传》写他「慷慨文章欺李、杜,贤良方正胜龚、黄」「陈府尹哀怜武松是个有义的烈汉,如常差人看觑他,因此节级牢子都不要他一文钱,倒把酒食与他吃陈府尹把这招稿卷宗都改得轻了,申去省院详审议罪;却使个心腹人,赉了一封紧要密书,星夜投京师来替他干办」(第 27 回)
这不仅分明是对清官陈文昭的赞美,而且是对英雄武松的神化说明他这个「有义的烈汉」感人之深,竟使陈府尹都为之「哀怜」,不惜篡改「招稿卷宗」来减轻其罪名这一切都属于「明写」
《金瓶梅》则一方面写陈文昭是「正直清廉民父母,贤良方正号青天」经过审理案情,他「向佐贰官说道:『此人为兄报仇,误打死这李外传,也是个有义的烈汉,比故杀平人不同』」
为此,他下令「添提豪恶西门庆,并嫂潘氏,王婆,小厮郓哥,仵作何九,一同从公根勘明白,奏请施行」摆出了一副大有要秉公办案的架势
可是,另一方面则因西门庆「央求亲家陈宅心腹,并使家人来旺,星夜往东京,下书与杨提督
提督转央内阁蔡太师;太师又恐怕伤了李知县名节,连忙赉了一封紧要密书帖儿,特来东平府,下书与陈文昭,免提西门庆、潘氏这陈文昭原系大理寺寺正,升东平府府尹,又系蔡太师门生,又见杨提督乃是朝廷面前说得话的官,以此人情两尽了,只把武松免(第 10 回)
这里,好一个「以此人情两尽了!」死,问了个脊杖四十,刺配二千里充军」岂不是对号称「正直清廉民父母,贤良方正号青天」的莫大讽刺么?这是属于「暗刺」,如鲁迅所说是「或幽伏而含讥,或一时并写两面」[14]
其深刻性在于:他不仅名实相悖,而且暗示出造成陈府尹徇情枉法的根本原因,并非出于他个人秉性的清或贪,而是由于上面有西门庆的强大保护伞,有迫使陈府尹不得不就范的「关系网」
因此,它暗刺的矛头就不仅是指向陈府尹个人,更重要的它还刺中了那个以内阁蔡太师、杨提督等上层统治者为代表的整个黑暗统治明写和暗写这两种笔法,也反映了两书不同的特色
《水浒传》的特色是清新透明,热情奔放,在歌颂武松等水浒英雄的同时,虽然也有正面的揭露,但揭露的对象很明确:
只反贪官,不反清官;揭露的目的,主要也是为了渲染和烘托水浒英雄的神威《金瓶梅》的特色则是「幽伏而含讥」
它主要不是歌颂,而是揭露揭露的对象,不限于个别的贪官污吏,而是在对现实生活的客观描写中,剥去美丽的伪装,露出丑恶的原形,揭示出整个社会政治的黑暗,世情的险恶即使有所歌颂,也是为反衬和揭露丑恶服务的
两相比较,前者带有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相结合或早期现实主义的特点,后者则带有严格的现实主义或批判现实主义的特色
《水浒传》多快语,抱奇愤,《金瓶梅》多痛语,抱奇冤如《水浒传》中的武松在杀死潘金莲、西门庆之后,主动向官府投案自首,作者写武松说道:
小人因与哥哥报仇雪恨,犯罪正当其理,虽死而不怨(第 27 回)
金圣叹在武松这句话后面批道:「天在上,地在下,日月在明,鬼幽,一齐洒泪,听公此言」它表现了武松那种敢作敢当,痛快淋漓的大丈夫气概和刚烈、豪爽的英雄性格
这种人物性格的出现,是由于作者的无限悲愤:官府既不能为平民报仇雪恨,那么就只有寄希望于武松这样的英雄人物来「替天行道」,自己动手来锄奸除恶!因此我们说这是《水浒传》作者抱奇愤而创造出来的英雄形象
《金瓶梅》中则把《水浒传》中武松说的那段话改成:
「小的本为哥哥报仇,因寻西门庆,误打死此人」
把前情告诉了一遍,「委是小的负屈衔冤,西门庆钱大,禁他不得但只是个小人哥哥武大,含冤地下,枉了性命」(第 10 回)
《金瓶梅》作者使武松在与西门庆的斗争中遭受如此严重的挫折,写出西门庆不只是孤立的一个人,更重要的他是那个社会上恶势力的代表,所谓「西门庆钱大,禁他不得」
不仅懦弱的武大,「含冤地下,枉了性命」,勇敢刚强如打虎英雄武松,也不得不「负屈衔冤」
因此,《金瓶梅》中的武松性格,不只有英勇无畏、堂皇正大、刚烈豪爽的一面,还有愤不得泄、冤不可解、郁闷凄恻的一面
这是作者对那个社会现实的腐朽黑暗,感到痛极恨绝,抱着奇冤而创造出来的涂抹上浓烈悲剧色彩的英雄形象
因此,《水浒传》和《金瓶梅》作者虽然同样都对那个社会现实极为不满,同样都把武松作为正面英雄形象来塑造,但是由于两书作者对那个社会现实的认识和所抱的感情态度不同,写作手法和艺术风格不一,因而不只是所用的笔调有快语和痛语之别,即使对同一个武松形象的塑造,其性格色调也有单一与复合、透明与隐晦、豪放与抑郁、悲愤与悲痛之殊;
《水浒传》中的英雄形象令人崇敬和喜爱,有强大的鼓舞作用,《金瓶梅》中的人物形象则令人深思和悲痛,有强烈的惊醒作用
上述事实清楚地说明,《水浒传》和《金瓶梅》都各有自己鲜明的艺术创造和艺术特色如果说《水浒传》的基本色调是紫红色,那么,《金瓶梅》的基本色调则是青黑色
《金瓶梅》的历史性贡献,不只在于它继承了《水浒传》对社会现实的批判精神,更重要的是在于它从创作思想到创作方法,从题材内容到艺术风格,从人物形象到语言笔调等等各个方面,皆另辟蹊径,把我国小说创作上的现实主义大大深化和向前推进了一大步

《小说史话》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962.html

注释

*本书所称《金瓶梅》除另作说明者外,皆指《金瓶梅词话》

1任访秋:〈略论《金瓶梅》中的人物形象及其艺术成就〉,《开封师院学报》1962 年第 2 期

2宋谋玚:〈略论《金瓶梅》评论中的溢美倾向〉,《金瓶梅论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

3张竹坡:「第一奇书」本第 1 回批语

4见《水浒传会评本》(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1年),第 22 回

5同注 4

6文龙:第 6 回批语

7文龙:第 9 回批语

8张竹坡:「第一奇书」本第 2 回批语

9文龙:第 14 回批语

10张竹坡:〈竹坡闲话〉,「第一奇书」本《金瓶梅》卷首

11文龙:第 1 回批语

12张竹坡:「第一奇书」本第 2 回批语

13张竹坡:「第一奇书」本第 3 回批语

14鲁迅:《中国小说史略》见《鲁迅全集》第8 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 年)

文章作者单位:安徽大学

刊于《周中明<金瓶梅>研究精选集》,2015,台湾学生书局有限公司出版,转发请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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