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钟扬 ▏人情小说的艺术历程———从《金瓶梅》到《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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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鲁迅论人情小说

人情小说,是中国小说艺术世界中的一大家族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以第十九、第二十、第二十四篇,专论明之人情小说、清之人情小说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998.html

在《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中,他又把人情小说作为明代小说两大主潮之一、清代小说四派之一来论述足见其阵营之可观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998.html

为人情小说确立文艺学概念的也是鲁迅他在《小说史大略》、《中国小说史略》、《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等论著中,都为之下过论断谨引《史略》之说: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998.html

当神魔小说盛行时,记人事者亦突起,其取材犹宋市人小说之银字儿,大率为离合悲欢及发迹变态之事,间杂因果报应,而不甚言灵怪,又缘描摹世态,见其炎凉,故或亦谓之世情书也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998.html

鲁迅的论述有几点值得注意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998.html

其一,所谓人情小说,主要依据或衡量标准在这派小说的题材为记人事:叙述离合悲欢及发迹变态的故事;描摹世态,见其炎凉(鲁迅在《变迁》说得更流畅,说其大概都叙述些风流放纵的事情,间于悲欢离合之中,写炎凉的世态)这当是人情小说之所以为人情小说的根本所在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998.html

其二,人情小说在明代是与风行一时的神魔小说相对而言的它与神魔小说的区别就在于其虽间杂因果报应,而不甚言灵怪也就是说,因果报应的模式或许是两者所共有的(相对而言,人情小说在对之使用频率上或许弱些,因有间杂云云);但神魔小说以灵怪出之,而人情小说则不甚言灵怪——偶尔借用以强化对世态炎凉的艺术表现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998.html

其三,人情小说之源头可追溯到宋代说话艺术中的银字儿’银字儿即宋代说话艺术四大家之一的小说小说在当时是最活跃的,耐得翁《都城纪胜》中有最畏小说人,盖小说者能以一朝一代故事顷刻间提破的说法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998.html

因而它对后世小说最富影响力但小说到底包括哪些内容,学术界的看法却颇不一致以胡士莹《话本小说概论》的意见,其包括烟粉、灵怪、传奇、说公案,皆是朴刀杆棒及发迹变泰之事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998.html

胡氏考证,银字儿在唐是应律之器,至宋渐离乐律而变为哀艳腔调的代名词,因而银字儿(小说)中的故事多哀艳动人如此看来,宋代小说的内容除灵怪之外,其他的大概都可作为人情小说的源头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998.html

按,鲁迅从白话小说的体系着眼,将人情小说之源头追溯到宋代的银字儿,当然是准确的近年有人将之扩大到文言小说领域,认为唐人传奇《游仙窟》、《莺莺传》、《霍小玉传》等开了人情小说之先河

其实,若以宋代银字儿为其近祖,其远祖则可上溯到魏晋志人小说中百科全书式的作品——《世说新语》那里去

其四,人情小说,也可称为世情书鲁迅文中或亦谓之者即清初著名小说评点家张竹坡,张说是针对《金瓶梅》而言的

在张竹坡之前之后都有人说《金瓶梅》是描写世情,寄意时俗的,但第一个明确将《金瓶梅》命名为世情书的是张竹坡因而受到鲁迅重视,并从那里引伸出个人情小说的概念

人情小说的概念,既源自《金瓶梅》评论,亦足见鲁迅对《金瓶梅》的重视他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说:诸‘世情书’中,《金瓶梅》最有名并说:

作者之于世情,盖诚极洞达,凡所形容,或条畅,或曲折,或刻露而尽相,或幽伏而含讥,或一时并写两面,使之相形,变幻之情,随在显见,同时说部,无以上之

由此亦可见,鲁迅是将《金瓶梅》作为中国长篇人情小说的开山之作来论述的

《中国小说史略》

(二)《金瓶梅》所打破的传统小说观念

作为长篇人情小说的开山之作,《金瓶梅》在中国小说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它的出现,引起了中国小说观念与创作方法的重大变革,引导着近代小说的萌生

鲁迅在《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中有句名言,曰:自有《红楼梦》出来以后,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

鲁迅所说的传统思想并非人们通常所理解的指政治思想或伦理思想,而当指传统的小说观念;那传统写法就是传统的创作方法

在中国小说史上打破传统的小说观念与写法的,当然以《红楼梦》最为突出

但打破传统的小说观念与写法的,却远不只《红楼梦》一本书,其实中国小说史上任何杰出的小说品类与作品,都是在打破传统小说观念与写法历史过程中产生的,明清小说中作为流派的代表作如明之四大奇书与清之《儒林外史》、《聊斋志异》、《红楼梦》等则尤其如此

当它们打破了既有的小说模式并成为新的模式时,一方面各自产生了一大批追星族,一方面又依次被后来的杰作所再打破正是这种打破与再打破的运行机制,推动了中国小说的波浪式前进

从这个意义上讲,《金瓶梅》也打破了其以往的小说包括《三国》、《水浒》、《西游》所代表的小说观念与写法,实现了历史性的突破,而成为明代四大奇书之一

不过,以往某些研究者对何为传统的写法的理解似有偏颇他们引用鲁迅的话:至于说到《红楼梦》的价值,可是在中国底小说中实在是不可多得的其要点在敢于如实描写,并不讳饰,和从前的小说叙好人完全是好,坏人完全是坏的,大不相同,所以其中所叙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后,断言叙好人完全是好,坏人完全是坏的就是传统写法

他们又根据鲁迅说过《三国演义》写好的人,简直一点坏处都没有;而写不好的人,又是一点好处都没有,因而将《三国演义》视为传统写法的典型,来反衬《红楼梦》之精美这实在是个误会应该说,任何前代小说的写法,都相对成为后世小说的传统写法

传统写法也是千差万别,并非仅仅叙好人完全是好,坏人完全是坏的一种而且即使以此来衡量《三国演义》也不是那种作品

鲁迅的话实则是自相矛盾的他说:《三国演义》描写过实写好的人,简直一点坏处都没有;而写不好的人,又是一点好处都没有其实这在事实上是不对的,因为一个人不能事事全好,也不能事事全坏譬如曹操他在政治上也有他的好处;而刘备、关羽等,也不能说毫无可议,但是作者并不管它,只是任主观方面写去,往往成为出乎情理之外的人,

如他要写曹操的奸,而结果倒好像是豪爽多智,要写孔明之智,而结果倒狡猾,甚至说:以致欲显刘备之长厚而似伪,状诸葛之多智而近妖

就《三国演义》而言,叙好人完全是好,坏人完全是坏的,未必是作者的创作意图,或其艺术效果,很可能是评论家的主观臆断

而其艺术效果则是人物性格的二重组合,刘备之长厚、孔明之智慧、曹操之奸诈,是作者描写的产物;刘备之似伪,孔明之近妖,曹操之豪爽多智,也出自作者之描写

有些读者先验地认为作者之主观意图只有一个侧面,即刘备之长厚,孔明之多智,曹操之奸诈;而刘备之似伪,孔明之近妖,曹操之豪爽多智,则是客观描写往往出乎情理之人,亦文章和主观不能符合这就是作者所表现的和作者所想象的,不能一致

其实,写刘备之长厚而似伪,孔明之多智而近妖,曹操之奸诈而似豪爽多智,恰恰是作家之主观意图与艺术效果的辩证统—的产物敢于如实描写,并不讳饰,以写出真的人物,是《红楼梦》的可贵处,所谓传统写法实则是相对而言的

《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

《金瓶梅》是纯粹的文人小说,没有如同《三国》、《水浒》、《西游》那种由市井讲说到文人写定的创作过程,但对它之前种种作品都有所借用

这种借用频率较高,因而有些论者不免为之所迷惑,并据此将《金瓶梅》说成是与其他三大奇书一样是世代累积型集体创作的作品持此观点者最典型的当数徐朔方先生之《论〈金瓶梅〉的成书及其它》(齐鲁书社1988年1月版)

其实将由市井讲说到文人写定的创作过程,称之为世代累积型集体创作庶几能成立;但将之作为对《三国》、《水浒》、《西游》写定本的称谓,则似不妥因为写定本虽不排斥市井讲说时代的影响,但写定本风格形成的决定性因素归根到底还在作为写定者的文人

从这个意义上讲,美国学者浦安迪《明代小说四大奇书》(沈亨寿译,中国和平出版社1993年10月版)的意见,认为四大奇书都是文人小说

《金瓶梅》与其他三大奇书的区别在它为文人独力完成的长篇小说,而没有经历市井讲说的演化过程,倒是颇有启发性的

杨义将这没有经历市井讲说的演化过程却借用了前代某些作品的某些肢节的写作方法,称之为戏拟谋略,是颇有见地的

他说:戏拟乃是对传统叙事成规存心犯其窠臼,却以游戏心态出其窠臼,是一种创新手腕,因为戏拟谋略的采用乃是受现实生活的刺激,认清了旧叙事模式的不适用,因而在叙事模式和生活的错位之间采取嘲讽心态戏拟式的嘲讽是一种新鲜的智慧(《金瓶梅》:世情书与怪才奇书的双重品格》,《文学评论》1994年第5期)

《金瓶梅》所戏拟的对象世界是相当丰富的韩南有《〈金瓶梅〉探原》(徐朔方编选《〈金瓶梅〉西方论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7月版),徐朔方有《〈金瓶梅〉成书新探》,对之有过翔实的搜寻

仅话本和拟话本小说,他们就列了八、九种之多《如《刎颈鸳鸯会》、《戒指儿记》、《五戒禅师私红莲记》、《杨温拦路虎传》、《西山一窟鬼》、《志诚张主管》、《新桥市韩五卖春情》、日本蓬左文库藏《新刊京本通俗演义全象百家公案全传》、《如意君传》等》

因其过于庞杂,只得置而不论这里要讨论的是《金瓶梅》对《三国》、《水浒》、《西游》的戏拟,这样会更清晰地发现《金瓶梅》到底打破了哪些传统的小说观念与创作方法

第一回西门庆热结十兄弟,在玉皇庙昊天上帝座前焚烛跪拜宣读的疏文有云:伏为桃园义重,众心仰慕而敢效其风……显然是对《三国》以桃园结义开篇的戏拟

《三国》中刘、关、张经历各异,萍水相逢,一旦结为异姓兄弟,他们把义置于万里江山之上,而且为之献出生命,从而将义发挥到了极致然而西门庆之流在堂皇地重复着三国英雄生虽异日,死冀同时之类誓辞之际,已有应伯爵诸人在集资酬神的银两上作了手脚,结盟之后又有西门庆对花子虚的占妻谋财,西门败落后应氏之流的落井下石等

这以卑鄙嘲笑崇高的悖谬,表明戏拟对象——桃园结义的理想,已在市井世俗的冲击下土崩瓦解了

同理,第五十七回闻缘薄千金喜舍,戏雕栏一笑回嗔,未必不是对《西游记》取经故事的戏拟

那被永福寺长老说动了心,喜舍干金的西门庆,一壁厢恭恭敬敬地念:伏以白马驼经开象教,竺腾衍法启宗门的疏文,一壁厢与吴月娘口吐狂言:咱闻那佛祖西天,也只不过要黄金铺地将神圣的佛祖也市井化了

市井铜臭气侵染了宗教信仰,信仰的追求就转化为信仰的游戏了信仰游戏比信仰危机失落得更加彻底更加悲凉

相对而言,《金瓶梅》对《水浒》的戏拟则更全面据黄霖在《〈忠义水浒传〉与〈金瓶梅词话〉》(《水浒争鸣》第一辑)中统计,两书相同的人名有二十七个,相同或相似的大段故事情节有十二段,《金瓶梅》还抄了或基本上是抄《水浒》的韵文有五十四处

这里只须取《金瓶梅》的前十回,与《水浒》相应的情节武松杀嫂(第二十三至二十六回)相比较,就不难发现戏拟者与被戏拟者之间的明显差异

故事安排《水浒》中武松除在武十回中有集中的描写之外,其故事几乎与梁山事业共始终,《金瓶梅》仅截取其打虎与杀嫂部分情节

即使是所截取的打虎一段,《金瓶梅》也未如《水浒》作正面描写,而只是由市井人物在茶余酒后以闲话的方式出之,使之成为序幕人物引出西门庆与潘金莲的故事这样安排,一显得更加真实,二为转换故事主角诚如张竹坡说:

《水浒》上打虎,是写武松如何踢打,虎如何剪扑;《金瓶梅》却用伯爵口中几个‘怎的’‘怎的’,一个‘就象是’,一个‘又象’,便使《水浒》中费如许力量方写出来者,他却一毫不费力便了也是何等灵滑手腕!
况打虎时是何等时候,乃一拳一脚,都能记算清白,即使武松自己,恐用力后,亦不能向人如何细说也岂如在伯爵口中描出为妙

这是说从侧面写武松打虎比正面描写或许更为令人置信张竹坡还说:

《水浒》本意在武松,故写金莲是宾,写武松是主《金瓶梅》本意在金莲,故写金莲是主,写武松是宾文章有宾主之法,故立言体自不同,切莫一例看去所以打虎一节,亦只得在伯爵口中说出

这就是说,在《金瓶梅》的艺术世界里英雄让位于小丑,崇高让位于鄙俗

结局安排《水浒》第二十六回让武松在人证物证俱全的情况下,亲手格杀了西门庆与潘金莲,为兄复仇,了却此案

而《金瓶梅》在第九回让武松在狮子桥下酒楼打死的不是西门庆,而是替死鬼李外传,实在是让这位打虎英雄,表演了一场误把风车当魔鬼来大战一场的滑稽剧

而真正的魔鬼西门庆略施小技却叫武松充军到孟州去了可见猛虎易打,小丑难治,小丑竟猛于虎,真是如之奈何!

诚如文龙所说:《水浒传》已死之西门庆,而《金瓶梅》活之;不但活之,而且富之贵之,有财以肆其淫,有势以助其淫,有色以供其淫,虽非令终,却是乐死;虽生前丧子,却死后有儿作者岂真有爱于西门庆乎?是殆嫉世病俗之心,意有所激,有所触而为此事?

武松在第九回(二十九岁)被发配,到第八十九回(三十三岁)遇赦,此时西门庆已纵欲身亡,武松只赚杀了潘金莲文龙说:

须知武松今日之所杀者,非武植之妻,乃西门庆所十分宠幸,临死不能忘情之六娘也杀西门庆爱妾,又何异杀西门庆乎?使西门庆尚在,其肝肠寸断,心脾俱碎,当更甚于颈下之一疼,阅者亦可无余憾矣

亦可见《金瓶梅》的主要故事是在武松充军期间暴发起来的

人物形象如武松,从《水浒》到《金瓶梅》,打虎英雄竟成了大战风车的唐·吉诃德式的人物,不免有些滑稽,但有这点滑稽的调剂,武松的形象似乎更世俗化、平民化、生活化了,再不像《水浒》中的武松只是给人瞻仰而不是给人议论的神人了

再如潘金莲,《水浒》中只作为武松的配角,只作为是个生的妖娆的妇人,作了粗略的介绍与描写,至《金瓶梅》则从其眉、眼、口、鼻、腮、脸、身、手、腰、肚脚、胸、腿……各个部位,画出了潘金莲其人的风流妖娆;

从弹唱、针指、知识等多侧面写出其聪明才智;从表到里,从主体到客体,从出身到归宿,多层次地刻画了潘金莲的性格结构与命运,塑造了一个无比丰富、无比生动而又极为真实的性世界,这则是《水浒》中的那个潘金莲所无法比拟的

可见,从《三国》、《水浒》、《西游》到《金瓶梅》,中国小说的创作已由写历史故事变为直斥时事,由写天下大事变为写家庭琐事(以至床第之事),由写奇人奇事变为写凡人凡事,由匡时救世变为愤世疾俗,由呼唤英雄到专写小丑,由审美到审丑,从而开世情小说之先河,开文人小说之先河,开讽谕小说之先河;

从而使小说从史的樊篱、教化至上的樊篱、类型化的樊篱中走出来,成为有独立意义的近世小说

绘画 ·明清市井图

(三)曹雪芹深得《金瓶》壸奥

作为开山之作,《金瓶梅》确实在中国人情小说史上诱发了一次伟大的造山运动这次造山运动的最大成就自然是《红楼梦》的产生还是鲁迅说得恳切:

至清有《红楼梦》,乃异军突起,驾一切人情小说而远上之,较之前朝,固与《水浒》、《西游》为三绝;以一代言,则三百年中创作之冠冕也

从《金瓶梅》到《红楼梦》,从人情小说长篇的开山之作到它的顶峰之作,中间虽有百来部人情小说(或称之为才子佳人小说)作为过渡,但没有《金瓶梅》就没有《红楼梦》的命题却能够成立

最早提到曹雪芹师法《金瓶梅》的,是脂砚斋脂砚斋到底为何许人,至今尚是未解之谜

如果胡适的考据尚无硬证推翻,那么有一点似可肯定,那就是脂砚斋与曹雪芹的关系非常密切:

脂砚斋不仅是《红楼梦》的第一批读者,而且是其创作的部分参与者,大观园人物中兴许还有他(们)的身影哩如此得天独厚的脂砚斋,自然深知曹雪芹创作的底蕴

脂评中有三处确言《红楼梦》与《金瓶梅》之间的关系其一于《红楼梦》第十三回写秦可卿之死时,批道:写个个皆到,全无安逸之笔,深得《金瓶》壸(原批抄本误作壶)奥

其二于《红楼梦》第二十八回写薛蟠、冯紫英等请酒行令时,批道:此段与《金瓶梅》内西门庆、应伯爵在李桂姐家饮酒对看,未知孰家生动活泼

其三于《红楼梦》筹六十六回写柳湘莲因尤三姐事,对宝玉跌足说:你们东府里除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不干净我不做剩忘八时,又有批云:奇极之文,趣极之文

《金瓶梅》中有云:‘把忘八的脸打绿了’,已奇之至;此云‘剩忘八’,岂不更奇

其实《红楼梦》借鉴《金瓶梅》并与之相似的地方,远不止这三处但这三处较典型,尤其是第一处两相比较,更能见出小说的本质特征

壸奥一词源出班固《汉书·叙传答宾戏》:究先圣之壸奥,这里指作品精微深奥之所在

脂评《金瓶》壸奥云云,实为比较秦可卿之死与李瓶儿之死所得出的结论

对之前贤有过种种论述,我觉得阚铎《〈红楼梦〉抉微》的意见值得重视(该书1925年由天津大公报馆印行),阚氏将可卿丧事与瓶儿丧事逐一作了比较,兹引叙如次:

《红》十三回叙可卿丧事极力铺排,不但突出凤姐等人且较贾母为阔绰详尽,若按辈分支派言之,无论如何不应将此事如此叙法然作者深意可想而知

《红》书历叙侯伯世交之吊奠,《金》书历叙乔皇亲、宋御史、黄主事、杜主事、两司八府官员及吴道官、本县知县等十余起之祭礼其证一

《红》书秦氏丫环唤瑞珠者,见秦氏死了触柱而亡,贾珍以孙女之礼殓殡小丫环名唤宝珠者,愿为义女,誓任率丧驾灵之任,从此皆呼宝珠为小姐《金》书六十三回瓶儿死,强陈敬济做孝子,又云合家大小都披麻带孝,陈敬济穿孝衣在灵前还礼其证二

《红》书这四十九日单请一百单八众禅僧在大厅上拜大悲忏,超度前亡后化,以免亡者之罪,另设一坛于天香楼上,是九十九位全真道士打四十九日解冤洗孽醮云云

《金》书于瓶儿临终梦见花子虚索命,六十二回潘道士遣将拘神之后,说为宿世冤恩,诉于阴曹,非邪祟也又二十七盏本命灯,尽皆刮灭云云,皆指冤孽而言

瓶儿丧事之中请报恩寺十一众僧人,先念倒头经;又玉皇庙吴道官受斋,请了十六个道众在家中扬幡修斋坛;又门外永福寺道坚长老领十六众上堂,僧念经云云两书言起因与叙铺排如出一辙,其证三

《红》书铺排丧仪题街捐官,与《金》书如出一手《红》书之诰授贾门秦氏宜人之灵位,即《金》书之诰封锦衣西门室人李氏柩也其证四

《红》十三回,王熙凤协理宁国府,固以见凤姐理事之才,亦以见东府办事之郑重

《金》书之叙瓶儿丧与应伯爵定管丧礼薄,先兑了五百两银子,一百吊钱来委付韩伙计管帐,并派各项执事人等,与《红》书所叙大同小异其证五

盖西门暴发而妻妾中之得用头衔只此一次,贾家世胄而妇女之得用头衔亦只此一次锦衣与龙禁尉同一性质,更不待言其证六

《红》十四回北静王路祭一段,按《金》六十一回瓶儿之殡走出东街口,西门庆具礼请玉皇庙吴道官来悬真,身穿大红五彩鹤氅……试以吴道官作为北静王,闭眼揣想,当日情形如出一辄其证七

可见两书都以一丧事作为各色人物活动的枢轴,种种世相焦点,而真正做到个个皆到,全无安逸之笔

《红楼梦抉微》

将上述三段脂评及阚氏所解析的一个例证联系起来看,笔者认为:以奇极趣极之文,去写现实生活中诸如婚丧起居乃至饮酒行令之类的家庭琐事,去写各类生动活泼的人物形象;

以这些全无安逸的人物的悲欢离合,去写一个家庭,乃至一个阶层的兴衰际遇——这岂不就是曹雪芹所借鉴、所深得的《金瓶》壸奥所在吗?

就宏观而言,曹雪芹深得《金瓶》壸奥,最突出的表现有两点

其一是溶以现实社会结构中的一个细胞——家庭为舞台,去展现一个时代谢肇淛有《〈金瓶梅〉跋》云:

其中朝野之政务,官私之晋接,闺闼之媟语,市里之猥谈,与夫势交利合之态,心输背笑之局,桑中濮上之期,尊罍枕席之语,驵马会之机械意智,粉黛之自媚争妍,狎客之从臾逢迎,奴佁之稽唇淬语,穷极境象,駴意快心
譬之范公抟泥,妍媸老少,人鬼万殊,不徒肖其貌,且并其神传之信稗官之上乘,炉锤之妙手也

极言西门庆之家这一个细胞与社会躯体的血肉联系同样,《红楼梦》追其芳踪,也以贾府一门之兴衰枯荣写出了一个封建末世

诚如二知道人所说:太史公纪三十世家,曹雪芹只纪一世家太史公之书高文典册,曹雪芹之书假语村言,不逮古人远矣然雪芹纪一世家,能包括百千世家,假话村言不啻晨钟暮鼓,虽稗官者流,宁无裨于名教乎?

傅继馥在《〈红楼梦〉中的社会环境》中更形象地指出:

科学家在实验室里复制各种自然环境,包括复制有太阳风的月球环境文学家则在作品里复制形形色色的社会环境以及社会化了的自然环境
《红楼梦》复制了几乎整整一个时代,把那个时代的某些本质方面,连同它特有的气压、温度、色彩、音响及其变化,一齐活生生地呈现出来,使今天的读者能够身临其境地体验和认识一个永不复返的重要时代

因而兰陵笑笑生与曹雪芹都是以一个家庭为轴心,写成了他们所处时代的百科全书

其二是以现实家庭中的普通成员——妇女为主体,去揭示其家庭与社会的种种关系及矛盾冲突

中国古代说部固然创立了许多不朽的典型,但对女性形象的塑造却相当落后,长篇小说则尤其如此如《三国演义》写了貂蝉巧使连环计,从肉体到情感都完全听从伦理观念的支配,没有任何个人的感情,一个美丽然而抽象的封建间谍

《水浒》塑造了农民起义的几个女英雄形象,她们驰骋沙场,才能和功勋常常压倒自己的丈夫,表现了作者卓异的胆识但是,她们的感情世界常被忽略了

宋江等杀了扈三娘的一家,又命令她立即嫁给矮脚虎,把她当作俘虏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她被任意摆布,却没有激起任何一点情感的涟漪(傅继馥《历史性的突破》)

自《金瓶梅》始,才有一批有血有肉的妇女形象,如金、瓶、梅们,奇迹般地涌现在长篇小说人物画廊中曹雪芹则立志要为闺阁昭传,他笔下的大观园,则是别具一格的女儿国

妇女是社会关系与矛盾最敏捷的神经西门庆妻妾之间的纠纷与结局,大观园内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命运交响曲,又何尝不与中国明清社会的某些本质方面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联系呢?

《红楼梦》

(四)曹雪芹在理论上对《金瓶梅》的突破

曹雪芹深得《金瓶》壸奥,却并不满足于《金瓶》壸奥曹雪芹在《红楼梦》第一回分析批判了包括《金瓶梅》在内的人情小说的明确的理性认识曹雪芹借石头的话说:

历来野史,或讪谤君相,或贬人妻女,奸淫凶恶,不可胜数更有一种风月笔墨,其淫秽污臭,屠毒笔墨,坏人子弟,又不可胜数
至若佳人才子等书,则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终不能不涉于淫滥,以致满纸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过作者要写出自己的那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拟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间拨乱,亦如剧中之小丑然且鬟婢开口即者也之乎,非文即理,故逐一看去,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之话

曹雪芹在这里批评了讪谤君相、风月笔墨、佳人才子这三类小说以小说讪谤君相,在当时应是反封建的进步倾向

或许曹雪芹在政治上未达到讪谤君相的高度,或许曹雪芹在小说美学上本不喜欢讪谤君相那类思想倾向过分外露的作品,或许曹雪芹有恐文字狱的危险故作掩饰之辞,并一再声明自己的作品:

虽有些指奸责佞贬恶诛邪之语,亦非伤时骂世之旨;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伦常所关之处,皆是称功颂德,眷眷无穷,实非别书之可比,毫不干涉时世

因而在艺术创作上,曹雪芹注重从后两类作品去吸取教训

同在第一回,曹氏又借那僧道之口说:

历来几个风流人物,不过传其大概以及诗词篇章而已;至家庭闺阁中一饮一食,总未述记再者,大半风月故事,不过偷香窃玉,暗约私奔而已,并不曾将儿女之真情发泄一二

在第五十四回,又通过贾母之口对才子佳人小说,大加批评一番:

这些书就是一个套子,左不过些佳人才子,最没趣儿把人家女儿说的那样坏,还说是佳人,编的连影儿也没有了开口都是书香门第,父亲不是尚书就是宰相生一个小姐,必是爱如珠宝
这小姐又必是通文知礼,无所不晓,竟是个绝代佳人只一见了一个清俊的男人,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礼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那一点儿象个佳人?

这有个原故,编这样书的,有一等妒人家富贵,或有求不遂心,所以编出来污秽人家

再一等,他自己看了这些书看魔了,他也想一个佳人,所以编了出来取乐何尝他知道那世宦读书家的道理!别说他那书上那些世宦书礼大家,如今眼下真的拿我们这中等人家说起,也没有这样的事,别说是那些大家子可知是诌掉了下巴的话

所以,我们从不许说这些书,丫头们也不懂这些话

类似的意见,脂评中也不少如第一回中有批:可笑近之小说中,满纸羞花闭月等字;最可笑世之小说中,凡写奸人则鼠耳鹰腮等语;又最恨近之小说中满纸红拂、紫烟

第二回有批:可笑近来小说中,满纸天下无二、古今无双等字;最可笑,近小说中,满纸班昭、蔡琰、文君、道韫

第三回有批:可笑近之小说中有一百个女子,皆是如花似玉一副脸面;最厌近之小说中,满纸千伶百俐,这妮子亦通文墨等语

第二十回又有批:可笑近之野史中,满纸羞花闭月,莺啼燕语,除(殊)不知真正美人方有一陋处,如太真之肥,飞燕之瘦,西子之病,若施于别个不美矣今见‘咬舌’二字加以湘云,是何大法手眼,敢用此二字哉?不独(不)见(其)陋,且更觉轻俏娇媚,俨然一娇憨湘云立于纸上,掩卷合目思之,其‘爱’‘厄’娇音如入耳内然后,将满纸莺啼燕语之字样填粪窖可也

第四十三回还有批:最恨近之野史中恶则无往不恶,美则无一不美,何不近情理之如是耶!

几此种种,实则是曹雪芹伙同脂砚斋对才子佳人小说之陋处(其佳处当包括在《金瓶》壸奥之内,为曹氏所深得)的批判与扬弃

在曹雪芹们看来,才子佳人小说的最大陋处一为千部共出一套的公式化的人物、情节与立意;二为不顾情理的编诌,编的连影儿也没有,可知是诌掉了下巴的话,不近情理也就无有艺术生命;三为风月描写失调,以致涉于淫滥,甚至淫秽污臭,有损作品的艺术境界与社会效果

至于其对偷香窃玉,暗约私奔的婚恋形式的批评,则似有过正之虞

邮票 · 《红楼梦十二金钗》

同在第一回书中,曹雪芹披露了自己的小说美学追求

作者自云: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之说,撰此《石头记》一书也但书中所记何事何人?自又云:

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哉?
实愧则有余,悔又无益之大无如何之日也!当此,则自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绔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谈之德,以至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人;我之罪固不免,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并使其泯灭也
虽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绳床,其晨夕风露,阶柳庭花,亦未有妨我之襟怀笔墨者虽我未学,下笔无文,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来,亦可使闺阁昭传,复可悦世之目,破人愁闷,不亦宜乎?

但我想,历来野史,皆蹈一辙,莫如我这不借此套者,反倒新奇别致,不过只取其事体情理罢了,又何必拘拘于朝代年纪哉!

我半世亲睹亲闻的这几个女子,虽不敢说强似前代书中所有之人,但事迹原委,亦可以消愁破闷;也有几首歪诗熟话,可以啧饭供酒至若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者

再者,亦令世人换新眼目,不比那些胡牵乱扯,忽离忽遇,满纸才人淑女,子建文君红娘小玉等通共熟套之旧稿

虽其中大旨谈情,亦不过实录其事,又非假拟妄称,一味淫邀艳约、私订偷盟之可比

由此可见,曹雪芹在小说美学上有几点特殊追求:

其一,取材为自己半世亲睹亲闻的几个女子或情或痴的事迹原委,反对连影儿都没有的胡牵乱扯;

其二,人物要强似前代所有书中之人,他自谦虽不敢强似前代所有书中之人,实则有志达到强似前代所有书中之人,即行止见识皆出堂堂须眉之上的异样女子,一反男尊女卑之通行原则;

其三,方法将真事隐去,用假语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来,其中之离合悲欢,兴衰际遇,则又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只取其事体情理罢了,反对千部一套的创作方法;

其四,立意大旨谈情,亦可使闺阁昭传,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反对那种不曾将儿女之真情发泄一二的风月故事;

其五,效果令世人换新眼目,以新奇别致、深有趣味之文,悦世之目,破人愁闷,反对历来野史那令人生厌的通共熟套

曹雪芹的小说美学追求,除出于对才子佳人小说陋处的反拨,还来自他对自我价值及读者心理的清醒分析与把握

曹雪芹经历了已往所赖天恩德,锦衣纨绔之时,饫饲餍肥之日到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绳床的大跌荡,在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

于愧则有余,悔又无益之大无可如何之日,对曾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谈之德,以至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的反思与忏悔,更觉当年自己生活圈中的几个女子的可贵,

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哉?因而于悼红轩披阅十载,增删五次,写成这以幻记梦的小说,决心使闺阁昭传

曹雪芹清醒地认识到今之人,贫者为衣食所累,富者又怀不足之心,纵然一时稍闲,又有贪淫恋色、好货寻愁之事,那里去有工夫看那理治之书?因而市井俗人看理治之书者甚少,爱适趣闲文者特多

所以我这一段故事,也不愿世人称奇道妙,也不定要世人喜悦检读,只愿他们当那醉淫饱卧之时,或避世去愁之际,把此一玩,岂不省了些寿命筋力?就比那谋虚逐妄,却也省了口舌是非之害,腿脚奔忙之苦

所有这些,既是曹雪芹的小说美学追求,也是他超越《金瓶》壸奥——即打破传统思想与写法的理论基础

《脂砚斋评石头记》

(五)曹雪芹在艺术上对《金瓶梅》的突破

《红楼梦》披阅十载,增删五次他在什么作品上删,增删了些什么?

据甲戌重评本第一回之评语,原来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之书,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余睹新怀旧,故仍因之

这里的新当然是《红楼梦》,而所谓旧自然是《风月宝鉴》裕瑞《枣窗闲笔》即云:雪芹改《风月宝鉴》数次,始成此书(《红楼梦》)

《风月宝鉴》今虽见不到,但从甲戌重评本的《〈红楼梦〉旨义》所云:贾瑞病,跛道人持一镜来,上面即錾‘风月宝鉴’四字,此则《风月宝鉴》之点睛,推断《红楼梦》的第十一、十二两回文字可能与《风月宝鉴》有相似之处

这两回一方面写贾瑞起淫心,一方面写王熙风毒设相思局害了相思病的贾瑞,从跛足道人那里获得专治邪思妄动之症的风月宝鉴,正面是艳冶之美人,反面为可怕之骷髅欲治邪症,只能看反面不能看正面贾瑞淫心难平,正看宝鉴,结果如西门庆髓尽身亡

这个故事为《风月宝鉴》点何睛呢?《〈红楼梦〉旨义》说得分明:《风月宝鉴》是戒妄动风月之情

欲戒妄动风月之情,自然要将妄动风月之情的故事写足从现存贾瑞的故事看,其妄动的细节已大大删节了从第八回嘲顽石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看,红楼人物死于淫者还大有人在

从柳湘莲冲着宝玉所说: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罢了,焦大醉骂:那里承望到如今生下这些畜生来!每日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其间当有众多的妄动风月之情的故事

但从《红楼梦》中已难知其详了,即使是贾琏、贾珍、贾蓉、贾瑞、薛蟠、贾赦等这一伙好色之徒,妄动风月之情的故事也无多少细节了大致能推知其详的大概要算秦可卿的故事

《红楼梦曲》与《判词》中:箕枣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宿孽总因情,秉风情、擅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等,都与秦可卿之淫有关,但在具体描写除从她室内充满淫荡色彩的陈设布置,从她死后贾珍哭得如泪人儿一般,而贾蓉反倒平淡,略露她不洁的蛛丝马迹之外,平日她却是贾府上下推许的人物

贾母说她是个极妥当的人,生得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乃重孙媳妇中第一个得意之人,只怕打着灯笼儿也没处找去呢如此大的反差从何而来呢?还是脂评泄露了天机脂评云:

此回只十页,因删去天香楼一节,少却四五页也(甲戍眉批)
通回将可卿如何死故隐去,是大发慈悲也,叹叹!壬午春(庚辰回末总批)
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老朽因有魂托凤姐贾家后事二件,嫡是安富尊荣坐享人能想得到处其事虽未漏,其言其意则令人悲切感服,故赦之,因命芹溪删去遗簪、更衣诸文,是以此回只十页,删去天香楼一节,少去四五页也诗曰:一步行来错,回头已百年,请观《风月鉴》,多少泣黄泉(甲戌本以此为畸笏叟语)

由此可见,在《风月宝鉴》中秦可卿确实是一个‘性解放’的先驱,她引诱过尚处混沌状态的贾宝玉,她似乎也并不讨厌它的丈夫贾蓉,但它也确实还爱着她的公公贾珍

如果包括其他妄动风月之情的故事,也都如《金瓶梅》有详细的描写《风月宝鉴》或许就是一部仿《金瓶梅》之作

《风月宝鉴》中的贾宝玉,或许也是西门庆一流的人物贾宝玉是《石头记》的主人公,也是《风月宝鉴》的主人公,他的风月故事也当是贯串全书的情节主线

现在只能从《红楼梦》的某些情节裂缝中去寻找那旧宝玉的若干迹如《西江月·嘲贾宝玉二首》说他行为偏僻性乖张贾政在宝玉抓周时就预言他将来是个酒色之徒

王夫人首次向黛玉介绍就称他为混世魔王,孽根祸胎黛玉未到贾府之前曾听母亲介绍宝玉顽劣异常,极恶读书,最喜在内帏厮混

在床笫不仅与袭人有过初试,而且与晴雯有过再试(不然他为晴雯所写祭文中蓉帐香残,娇喘共细腰俱绝,红绡帐里,公子情深云云,就不知作何解释了)

更有第十五回:秦鲸卿得趣馒头庵在为秦可卿悼丧的日子里,秦钟居然与小尼智能混得得趣;宝玉居然有雅兴摸黑去捉奸,捉奸之后居然以秦钟的隐私相挟,到床上去再慢慢儿的算帐

作者底下用了一段暗示性话语了帐:不知宝玉和秦钟如何算帐,未见真切,此系疑案,不敢创纂虽未明写,也够糟糕了

这行径与贾蓉他们在贾敬居丧期间调戏尤二姐、尤三姐,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可见在《风月宝鉴》中的贾宝玉的风月故事是够丰富的,男色、女色皆略可与西门庆比美

有人考证曹氏原稿中宝玉沦为击柝之役,贫穷难耐凄凉的宝玉好似穷途末路中的陈敬济

这才真是孽根祸胎,足戒妄动风月之情,寄言纨绔与膏梁,莫效此儿形状!

《从金瓶梅到红楼梦》

综上所述,可以推断《风月宝鉴》既继承了《金瓶梅》的长处:以一个家庭之琐事去写一个时代的风貌;也未摆脱《金瓶梅》的短处:为戒妄动风月之情却将风月之情写滥了

用曹雪芹在第一回所批评的旧小说模式的话:更有一种风月笔墨,其淫秽污臭,屠毒笔墨,移来批评他的旧稿《风月宝鉴》也是合适的

或许可以说他就是在批评旧我,他就是在小说美学领域进行一场自我革命

唯其有如此勇敢、如此彻底、如此明智的自我革命精神,曹雪芹才能完成从《风月宝鉴》到《红楼梦》的飞跃,亦即从模仿《金瓶梅》到超越《金瓶梅》的飞跃

在《红楼梦》中,曹雪芹不仅洗净了贾珍与秦可卿乱伦的风月故事,他还借警幻仙姑之口,将淫剥析出两个精神层次来:

一为皮肤滥淫,只知道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天下美女尽供我片时之趣兴;

二为意淫,为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在闺阁中,固可为良友前者多被理解为指宝玉之外的淫鬼色魔,后者即为宝玉

其实若从发展眼光来看,前者或可指《风月宝鉴》中的宝玉,后者则为《红楼梦》中的宝玉

这样,宝玉的性格就有了根本性的改变与升华他就由一个西门庆式的滥淫之徒,变成了闺阁良友成为一个被世俗世界百口嘲谤,万目睚眦的形象;

被贾雨村视为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正邪两赋而来一路之人;

被脂砚斋论为:听其囫囵不解之言,察其幽微感触之心,审其痴妄委婉之意,皆今古未见之人,亦是未见之文字

同时作者又写进了众多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的女性形象,创造一个芳香净洁的女儿国——大观园

这就使全书之立意也有了根本性改变,由戒妄动风月之情到大皆谈情

这过程,有如列夫·托尔斯泰对安娜·卡列尼娜与玛丝洛娃的改造一样,是彻底改弦易辙式的

这就是说,《红楼梦》正是曹雪芹在小说美学领域中的自我革命,从而超越《金瓶梅》的伟大成果

《红楼梦》对《金瓶梅》的超越,前人也多有发现

就艺术创造而言,邱炜萲有云:(《金瓶梅》)文笔拖沓懈怠,空灵变化不及《红楼梦》(《五百洞天挥麈》);哈斯宝则说:《金瓶梅》中预言浮浅,《红楼梦》中预言深邃,所以此工彼拙(《新译〈红楼梦〉》)

就艺术概括而言,杨懋建说:《金瓶梅》极力摹绘市井小人,《红楼梦》反其意而用之,极力摹绘阀阅大家,如积薪然,后来居上矣(《梦华琐簿》)

就艺术境界而言,张其信说:此书(指《红楼梦》)从《金瓶梅》脱胎,妙在割头换像而出之(《〈红楼梦〉偶评》);

诸联在《红楼评梦》中也说:书本脱胎于《金瓶梅》,而亵嫚之词,淘汰至尽中间写情写景,无些黠牙后慧非特青出于蓝,直是蝉蜕于秽这些论述,都是可取之处

以今天的眼光视之,《金瓶梅》的作者既《三国》中的仁君贤相,也无望于《水浒》中的呼群保义,更找不到《西游》中美猴王,于是将愤世的锋芒插入玩世的刀鞘,虽将黑暗势力推上了因果报应的刀俎,自己毕竟尚畏缩在宿命论的泥淖中裹足不前

曹雪芹则从中国传统文化与他所处时代中反拨出理想的诗情与光束,于萧瑟中觅春温,于死灭中寻火种,给假恶丑以抨击,给真善美以歌颂

因而同是百科全书式的小说,《金瓶梅》只是晚明社会的百丑图,《红楼梦》则是一支动人心弦的人生交响曲,从而登上了中国人情小说的光辉顶峰

本文作者 石钟扬 教授

文章作者单位:南京财经大学

收录于《石钟扬<金瓶梅>研究精选集》,2015,台湾学生书局有限公司转发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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