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进德 ▏小说观念的巨大变革——论《金瓶梅》的美学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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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两代是我国小说发展史上的黄金时期,《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儒林外史》《红楼梦》是其重要的标志
它们各以其独特的风貌、精湛的造诣,称著于小说之林
如果说《三国演义》《水浒传》代表着历史演义、英雄传奇的最高成就,《西游记》代表着神魔小说的实绩,《儒林外史》伐表着讽刺小说的高峰,《红楼梦》代表着古典小说的终结的话,那么可以说,《金瓶梅》标志着小说意识的真正觉醒
它所萌发的小说新观念在中国小说史上无疑是一次巨大的变革本文围绕《金瓶梅》所萌发的小说创作的新观念,来探讨它的美学贡献

(一)从对历史政治的单向辐射到对家庭社会的全方位透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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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典小说的发展,经历了先秦两汉的孕育、魏晋南北朝的发展、唐宋的成熟、明清的繁荣等几个不同的历史发展时期
由于种种条件的现在,中国先秦神话始终没有形成如希腊神话那样的鸿篇巨制
如果我们从整体上对先秦时期的神话加以观照就不难发现,神奇性是这些原始神话中的英雄千古流传的性格基础
如开天辟地的盘古,衔石填海的精卫,生前于民除害、死后为人造福的夸父,不惜生命、制伏洪水的鯀,降伏蚩尤、为民除暴的黄帝,炼石补天、拯救人类的女娲,上射九日、下杀猰貐的后羿等等,
他们远离世俗生活,以绝伦的勇武,无比的膂力,超凡的智慧,忘我的精神为人类造福这些可望而不可及的神话英雄,孕育和促发了后世小说中神话或半神话的英雄系列的出现
这些神话传说,也成了我们今天追溯中华民族起源的重要资料

周秦两汉,史学成了几乎无所不包的综合性极强的学科,司马迁的《史记》更是开辟了史学与文学融会的广阔天地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2038.html

它不仅成了后世史学家所遵奉的圭臬,而且也成了文人记人写事效法的楷模
就其对后世文学的影响来说,它不仅对我国古典小说描绘人物的艺术发生了重大的影响,而且也成了历代文人从事文学创作取之不尽的题材宝库
这种意识的历代积淀,逐渐形成了文人墨客浓重的历史意识,人们也往往以稗史野史遗史异史等来称谓小说

《史记》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2038.html

从小说创作与沿革的历史来考察,这种发达的历史意识,不仅使历代的小说家们在创作小说时对历史题材分外偏爱,在诸类题材的小说中历史小说往往格外受到接受主体的青睐,而且在我国的古典文论中,早期的小说评论家大都是史学家
正如鲁迅所说:自来论断艺文,本亦史官之职也[1]
对一部小说的考量,也往往是以是否符合信史作为重要的价值准绳,甚至在作史书时,往往从小说、传说、故事中吸取素材如司马迁《史记》中的《五帝本纪》,显然是把神话传说当成了历史
汉代小说虽已散佚,但从《汉书·艺文志》所录的十五家1390篇作品的篇目及班固的记述来看,或为史官记事的实录,或荒诞近乎神怪,或为深奥哲理的阐发,或为风俗遗闻的记述,或为野史杂记,或讲养生之术
尤其是在《周考》七十六篇下班固注曰:考周事也
在《青史子》五十七篇下注曰:古史官记事也由此可见小说与史的密切关系
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对汉代小说作了为多数人所接受的如下推测:据班固注,则诸书大抵或托古人,或记古事;托人者似子而浅薄,记事者近史而悠谬者也
至于陆贾的《楚汉春秋》,赵晔的《吴越春秋》,刘向的《列士传》《东方朔传》等等,虽然异闻迭见,有时甚至语涉不经,但始终没能摆脱对史实的依托
六朝时期是中国小说发展的重要时期,出现了大量的志人志怪小说,虽多张皇鬼神,称道灵异之作,但并未形成自觉的小说意识
当时以为幽冥虽殊途,而人鬼乃皆实有,故其叙述异事,与记载人间常事,自视固无诚妄之别矣[2]况有许多小说都被列入史部
在某种意义上说,六朝小说正是时人心目中的信史史实当时对一部小说的取舍,也往往以是否真实为准绳
如晋隆和(362)中,裴启撰《语林》,记载汉魏至晋的言语应对之可称者,因为有关谢安的记载有失实之处,为谢安所斥,此书便马上由盛行转遭被废弃的厄运[3]
刘惔称赞干宝《搜神记》的杰出成就,只是将干宝与良史董狐并列
葛洪将自己托名刘歆所作的《西京杂记》等同于班固的《汉书》,在《西京杂记跋》中提出《西京杂记》可以裨《汉书》之阙
优秀的史家、史著成了衡量小说家小说的重要参照系,这足资说明六朝人历史意识的浓重
唐代是中国小说发展史上的第一个黄金时代
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曾说:小说亦如诗,至唐代而一变虽尚不离于搜奇记逸,然叙述宛转,文辞华艳,与六朝之粗陈梗概者较,演进之迹甚明,而尤显者乃在是时则始有意为小说
与六朝小说相比,尽管唐传奇有体制上的阔大、情节波澜的曲折多致、人物性格的鲜明完整等优长,但在内容上却远远没有诗歌所反映的生活面宏阔
或者搜奇猎异(如无名氏的《补江总白猿传》),或者宣扬迷信、天命思想(如王度《古镜记》),即使中唐时期出现的优秀之作如《枕中记》《南柯太守传》《任氏传》《柳毅传》《霍小玉传》等,主人公多局限于落地才子、风尘佳人、贵族男女
至于直接取材于历史人物事迹的作品如《高力士传》《安禄山事迹》《李林甫外传》等,更是表现出历史事实与神怪狐鬼的合流
总之,由于小说的发展尚处于幼稚阶段,缺乏必要的艺术积累,唐传奇远远没有反映出当时丰富多彩的社会生活,描写的深度也存在着比较明显的缺陷
就人们对小说这种艺术的态度来讲,还远远谈不上理性的认知,如著名史学家刘知几在《史通》的《采撰》《杂录》诸篇仍将小说视为史书,这比《隋书·经籍志》将大量小说收入史部毫无二致
宋元时代,是小说由典雅(文言)向通俗(白话)转变的重要时代据《都城纪胜·瓦舍众伎》《梦粱录·小说讲经史》《西湖老人繁盛录·瓦市》《东京梦华录·京瓦伎艺》《武林旧事·诸色伎艺人》等的记载,当时说话艺术相当成熟
在说话诸科目中,小说和讲史尤为听众所喜爱讲史艺人诸史俱通(《梦粱录》卷十二),出现了专说三国故事的霍四究、专说五代故事的尹常卖(《东京梦华录》卷之五)
从现存的《新编五代史平话》《大宋宣和遗事》《全相平话五种》等讲史话本来看,尽管里边夹杂着不少野史杂传、民间传说故事,但它们最终总以不乖信史为其指归
即是当时影响至大的小说一家,也多从史实中寻求素材,盖小说者,能以一朝一代故事,顷刻间提破(《都城纪胜·瓦舍众伎》)

《东京梦华录》书影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2038.html

朝代兴废的历史往事,仍是其重要的题材来源;讲述人及听众的兴趣仍是历朝的政事成败、兴衰更替
因此,较之唐传奇,宋元话本中虽然出现了个别取材于现实生活的篇什,但这些作品还远没有形成强大的阵势,与历史小说相抗衡;作品里现实生活中的人物也远远没有历史英雄更能吸引人,芸芸众生的喜怒哀乐在作品中还只是作为一种点缀;人们的审美情感还表现着对历史政事的倾斜,欣赏情趣还体现出对历史英雄的偏爱
明初小说并未沿着宋元话本所萌发的描写现世生活的新观念发展下去,而是出现了依据信史而铺叙成的《三国演义》《水浒传》的双峰并峙
《三国演义》围绕魏、蜀、吴的鼎立纷争,提出了以什么样的手段、让具备何种德能的人来统一天下的问题对政治治乱的再现,对贤明君主的憧憬,对忠义品格的礼赞,对传统文化的深刻反思构成了全书的基调
作者的理想在拥刘反曹的具体描写中表露无遗,但小说结尾作者却在无可奈何的笔墨中把统一天下的大业归之于他一再鞭挞的奸邪一方,封建伦理与现实社会的矛盾突出了出来
《水浒传》描写绿林与朝廷的对立,表现宋江等人的替天行道
在这里,朝廷的昏庸腐败与绿林的开明美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主宰天下的当政者远远不如占山为王的草寇流贼,人们看到的是无恶不归朝廷,无美不归绿林
封建机构丧失了治理社会的行政职能,这就是《水浒传》所体现的矛盾性——正统与正义的不一致性
然而宋江等人最后还是在节节胜利的凯歌声中走上了招安之路,非正统终于被纳入了正统的轨道
至于宋江等最后的终归毁灭,不过是对历史上奸佞残害忠良的涵括,留给人们的是深沉的历史思考
至于说到对小说的评价,人们当然多从信史的角度来加以衡定如庸愚子(蒋大器)指出《三国演义》是事纪其实,亦庶几乎史[4],修髯子(张尚德)也认为罗氏此作可谓羽翼信史而不违者矣[5]
其后林瀚在《隋唐志传通俗演义序》中认为罗贯中的《隋唐志传》尚多阙略,遍阅隋唐诸书后以罗著为基础增订编辑成《隋唐志传通俗演义》,使后之君子……以是编为正史之补,勿第以稗官野乘目之余邵鱼也提出小说创作要一据实录[6]、谨按经史的主张,余象斗、陈继儒等遥相呼应,胡应麟更是以正统史家的口吻,以考据的眼光,斥责唐传奇、《水浒传》等小说的鄙诞不根凿空无据事实诡诞、乖悖正史[7]
就连极力推崇小说、并以编撰大量反映世俗人情的短篇小说享誉后世的冯梦龙,也声称自己编撰的小说可以作为六经国史之辅[8]

从以上简略的回顾可见,中国小说从萌芽、发展到成熟、繁荣,历史朝代的兴衰更替,政治斗争的风云变幻,民族英雄的赫赫功业,始终是中国小说主要的表现对象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2038.html

浩繁的历史典籍为小说提供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创作素材;对历史兴衰的重现,对政治得失的反思,形成了一股强大的小说创作传统,从而使中国小说呈现出一种独特的风貌——历史文学化而卓立于世界小说之林
然而就其对审美领域的开拓来说,它提供给欣赏主体的,往往是较低层次的满足,缺乏较高层次的愉悦;尽管有的作品在描叙历史事件的同时表现出一定的时代色彩,但在对历史的重现中毕竟见不出时代生活的丰富多姿
因此,在某种程度上说,历史小说容易激发人们的崇拜之情,难以引起人们的亲切之感
文学是人生的反映,又反过来给人生以启迪,指导人生的航程我们不否认文学再现历史的重要意义,但仅此远远不够
只有将笔触伸向活生生的现实,去发掘生活的意义所在,去描写现实中的美和丑,才能更直接地给人生以启迪,才能更强烈地感染生活中的人
小说史上这种由对历史政治的单向的辐射、浅层次的表现到对社会人生的全方位透视、较深度的开掘的转折,便是以《金瓶梅》为其标志

《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2038.html

郑振铎说,《金瓶梅》是一部很伟大的写实小说,在《金瓶梅》里所反映的是一个真实的中国的社会,表现真实的中国社会的形形色色者,舍《金瓶梅》恐怕找不到更重要的一部小说了[9]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2038.html

《金瓶梅》所写的是一个名经传的商人西门庆的一生及其纷繁错杂的家庭生活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2038.html

它以西门庆发迹暴亡的兴衰过程作为全书的结构线索,上达朝廷,中结各级官僚机构,下连市井社会,编织出一幅五光十色的社会生活的鸟瞰图,提供给我们一幅对社会进行全方位透视的立体画面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2038.html

它一改此前小说对史传的谨从慎依,扬弃过去小说所注重表现的天下大事以及才子佳人的悲欢离合,而将艺术的触角伸向区区清河县的西门府邸,着力描摹的是这个家庭内部的种种腐朽和罪恶以及千姿百态的市井生活画面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2038.html

小说对封建社会官僚制度、剥削制度、奴婢制度、宗法制度、财产私有制度、婚姻制度的无情揭露不是靠对历史政治事件的简单复制而达到,而是靠对一个活生生的家庭的看似极为平凡的日常生活的细致描写去实现

郑振铎在《插图本中国文学史》中说,《金瓶梅》写的乃是在宋元话本里曾经略略的昙花一现过的真实的民间社会的日常的故事,

她不是一部传奇,实是一部名不愧实的最合于现代意义的小说,是一部可诧异的伟大的写实小说,并认为《金瓶梅》实较《水浒传》《西游记》《封神传》为尤伟大,说它标志着中国小说的发展的极峰

这种评价无疑是立足于小说对生活反映的真实程度和广度上,以及对生活本质特征挖掘的深度上

的确,在《金瓶梅》中,朝廷臣僚的文治武功,达官贵人的穷通得失,佳人才子的恩恩怨怨,各级官僚的荣辱进退,都已退居次要地位,作者的审视焦点凝聚于新兴商人的野蛮征服、横行无忌;
帮闲蔑片的吹牛拍马、无德无行;僧尼道士的无心礼经、迷乱心性;三姑六婆的坑蒙拐骗;娼妓优伶的打情卖俏;家庭生活的复杂多端、尔虞我诈;
妻妾之间的互相倾轧、明争暗斗,……通过这个市井社会生活画面,我们窥见了当时的政治生活、经济状况、官场结交、社会意识、社会道德、风俗习尚、人情世态……从此,中国小说创作才真正走上了社会化、人生化的轨道,并且成为小说创作的主流
《金瓶梅》对家庭社会全方位描写的价值并不仅仅局限于它本身对小说审美领域的开拓,更在于在它的影响下一大批以家庭日常生活为描写对象、由一家而及社会的优秀小说的诞生,最突出的表现是它对代表我国古典小说高峰的《红楼梦》的影响
尽管时代生活的变迁决定了《红楼梦》的描写主要集中在大观园,而不能再像《金瓶梅》那样反映出广阔的市井社会生活,但《红楼梦》的结构、人物、写法甚至细节描写,都无不从《金瓶梅》中得到借鉴
因此脂砚斋说《红楼梦》深得《金瓶》壸奥(庚辰本十三回眉批),俞平伯说《红楼梦》之脱胎于《金瓶梅》,自无庸讳言,
尤其给《红楼梦》直接影响的,为明代的白话长篇小说《金瓶梅》[10],毛泽东称赞《金瓶梅》是《红楼梦》的祖宗,没有《金瓶梅》就写不出《红楼梦》[11]
总之,《金瓶梅》所萌发的小说创作的新观念是小说史上的一次伟大革命,是近代现实主义小说意识的嚆矢

《毛泽东文艺论集》

(二)从对天下兴亡的关注到对平凡人生的体察

中国封建社会的文化,说到底是一种儒家文化尽管道释曾在一定的历史时期对社会、人生发生过某种程度的影响,但最后无不是与作为中国本土文化基础的儒家文化妥协、靠拢,才找到了自己的立存之地
由于儒家传统文化的长期积淀和历代熏染,形成了中华民族以天下为己任的义务本位精神和积极入世、建功立业的严的人生态度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成为一种普遍的人生追求;名标青史、万世流芳,成为实现人生价值的终极目标
除了传统文化的影响之外,中国历史兴衰更替频繁的特点,也对这种以天下为己任式的人生追求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乱世纷酿的动乱社会背景,决定了历代文人对天下兴亡、建功立业的经久不绝的吟咏
就中国长篇小说的发展来考察,三国水浒故事经历了几个世纪的流传丰富,而宋、金、元又是边事繁多、战乱频仍的多事之世,
统治集团你争我夺,统治殿堂屡易其主谁能称霸中原?采取什么样的治理模式?如何对付奸佞的肆虐?在有志之士屈沉下僚的严峻现实面前应作何种选择?……这一系列的问题都摆在世人面前
时代提供了一个思考天下治理问题的背景,历史提出了社会治乱的任务
罗贯中、施耐庵正是处于这样的选择君主、选择政治、选择治理模式的历史转折点上
他们加工、创作《三国演义》《水浒传》时固然汲取了历代渗透于此类故事中的封建正统思想,反映了广发民众的审美情感,但他们对各种传说故事、史传杂记的爬剔搜掘,无疑凝聚着他们的爱憎与褒贬,在加工组合的过程中更多地倾注有他们自己的喜怒好恶情感,掺进了他们自己的理想,其主要表现便是《三国演义》对刘备忠厚仁义的赞颂,对曹操奸诈残暴的鞭挞和《水浒传》中所反映的身在江湖而心悬魏阙的人生观念
结合保存下来的有关施、罗二公的史料,罗贯中曾有志图王[12],似曾与元末农民起义领袖张士诚有关系[13];施耐庵曾为官钱塘,因与当道不合而弃官归里;
再联系他们一生所撰多为朝更代移之事、豪杰驰骋之功,从而见出,《三国演义》《水浒传》实际上也表现出他们在乱世之时沉郁下僚的那种强烈的忧患意识与积极入世的热切参与愿望,以及对社会治乱的强烈责任感

《稗史汇编》

《金瓶梅》的产生却有着完全不同的时代特征
大一统帝国的建立,百余年的休养生息,区域性的经济繁荣,使整个社会相对安定
历史没有向人们提出统一天下的问题,朱氏王朝也在努力杜绝着动乱事件的发生
他们统治权术的显著特点,便是政治思想上的严密防范,用程朱理学去规范人们的思想、言论,排斥异己,镇压异端,李贽的被迫害致死就是证明
不可否认,此期也出现了相当数量的历史演义、英雄传奇诸作,但它们大多是对历史事件的演绎,对英雄事迹的再现,侧重的是对远古往事的回顾而较少时代的寄托
当时人们面临的问题,是社会对人性的扭曲,正常的人性欲望受到压抑乃至扼杀;而物极必反的逻辑运动结果,却导致了社会的糜烂,欲望的横流
它迫使人们不能再拳拳于对历史兴衰、英雄业绩的陶醉,而转向对人生底蕴的体察
兰陵笑笑生正是把握住了时代的脉搏,用他的如椽巨笔,以百万字的巨制去体味人间情趣和纷繁的社会人生,从而使《金瓶梅》取得了《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都不可比拟的成就,难怪欣欣子称它为寄意于时俗之作[14],鲁迅称其为世情书[15]
第五十七回,西门庆对吴月娘说了一段骇人听闻的话:

……天地尚有阴阳,男女自然配合今生偷情的,苟合的,都是前生分定,姻缘簿上注名,今生了还……咱闻那佛祖西天,也止不过要黄金铺地;阴司十殿,也要些楮镪营求

咱只消尽这家私,广为善事,就使强奸了常娥,和奸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波天富贵

可以说,这是西门庆的处世准则,也是他的人生宣言作为中国十六世纪的一个商人,他对金钱的价值有着独特而深刻的认识;而对金钱的认可,正意味着他对自身价值的肯定
他追求金钱不择手段,开辟了多种聚敛钱财的途径,包括放月利高达五分的高利贷,在商业投机中牟取暴利,不娶大姑娘而专娶拥有钱财的富孀寡妇,假公济私,贪赃枉法等等
同时,他更是认识到了金钱的价值不在金钱本身而在于用它换取物质享乐和官能的愉悦
当然,这种人生价值观呈现着腐朽、反动、堕落,但这却是中国十六世纪商人心理的真实再现,对我们从事明代历史的、政治的、社会的、经济的以及文学的研究,都具有不可忽视的重要意义
在《金瓶梅》中,西门庆贪婪攫取,野蛮征服,极尽享乐,最后丧生于他苦心构筑的安乐窝里;潘金莲追求没有理性节制的官能满足,没有道德约束的恣意放纵,终于毙命于道德的审判台上;
李瓶儿背夫迎奸,淫荡歹毒,终遭对手暗算;庞春梅助纣为虐,不悔前非,死于淫欲;宋蕙莲轻浮淫荡,虚荣贪财,终于招来家庭的悲剧和自我的毁灭;陈经济贪花恋色,偷香窃玉,终于做了刀下之鬼;西门庆生前那些情同手足、形影不离的把兄弟们在他尸骨未寒时,就一个个改换门庭,甚至忘恩负义……这种结局的安排旨在说明:
为富不仁,淫纵无节,必然招致祸败与毁灭;没有情的维系,以金钱财富作交易的两性关系,结局只能是财罄义绝;建立在吃喝、金钱基础上的友情,最后必然终结于财的枯竭……
这,大概就是笑笑生对十六世纪中国社会平凡人生思考后得出的结论,也是他留给后人的颇堪回味的人生昭示
总之,《金瓶梅》重点表现的已不是历史的兴衰、政事的得失,而是世俗的真实、人性的回归
需要说明的是,《金瓶梅》的时代是一个新旧交替的时代,自然人格在挣脱理性人格的枷锁后猝然觉醒,这便使刚从蒙昧中觉醒的人性在发展的航程中失去了控制的航标,结果便由现实规范、封建道德对人性异化的极端(社会人格的极端)导向自然人格泛滥的极端;猝醒的人性没有精神的依托,缺乏合理道德的约束,走向了无所顾忌的放纵,肆意妄为的满足
这也导致了《金瓶梅》在描写中没有迈上对人性美进行升华的健康轨道,而是误入了展示人的原始本能的歧途
但是,我们只要坚持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用历史发展的眼光而不是用道德的标尺去衡量这一切,就不得不承认,它在一定程度上具有人性解放的意义,具有鲜明的人本色彩
可以说,它是对理学摧残人性、压抑人格、窒息人欲的一种反拨,是对文明禁锢的一种非理性抗拒,是对封建道德、传统观念的一种示威与叛逆,也是对人的生存价值的肯定
当然,这里的意思绝非是为《金瓶梅》中千篇一律的肉的展示及消极、庸俗情趣作辩护,但对其价值与意义的一味抹煞,决然不是客观的态度

《水浒传资料汇编》

(三)从文以载道到文学对人本位的复归

文学是表现社会人生的艺术,反映社会人生是文学的根本任务中国文学的萌芽、产生,本来就是源于对个体情志的抒发,也即从人本的意义上肇端的
比如早在《尚书·尧典》中就有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的说法,《乐记》也认为凡音者,生人心者也情动于中,故形于声,声成文谓之音
文学创作究竟应该是道本位还是人本位?这本应是没有悬念的问题,在中国文论史及文学创作史上却屡经反复,持论难一
自从孔子将诗歌与政教、礼乐制度合二为一,提出兴、观、群、怨说,对文学的功用作了社会政教理伦的厘定与规范之后,荀子更是把明道、征圣、宗经作为文学表现的内核
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儒学成为封建统治的思想基础;《毛诗序》更是将文学视为讽上化下的封建治世工具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成为文学创作的根本目的
本来是以人为中心的文学艺术逐渐被依附于封建伦理、封建统治的道所取代
由于儒家文化所具有的鲜明的辅政作用,因而被法定为一种官方文化,在两千多年的漫长历程中一直是封建大厦的精神支柱,塑造了中华民族理性观念极强的民族性格,成为民族精神的主导
就其对文学的影响来看,便表现为重伦理而轻个体意志,重功利而轻人生情趣
《庄子》所注重的随情适性,魏晋文人对自我价值的重视与抒写,李商隐作品中偶尔表现出的人性的闪光,始终没能形成足以与道本位文学的强大阵势相抗衡的力量
就是在明中叶个性解放的浪漫思潮中喊出时代最强音的汤显祖的《牡丹亭》,也还在情与理的铺排中,在剧终拖上一条理的光明的尾巴从这里,我们足能感觉到文学史上道本位势力的强大与顽固
按照儒家的诗教传统和创作规范,文学的核心所在,应该是政治、伦理观念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必须是世俗必须尊奉的圭臬,而且被规定为文学乃至一切艺术所必须履行的社会责任;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不仅成了人生追求的目标,而且也是文学创作必须阐发、诠释的神圣内容
凡是不合乎这种规范的文学,统统被斥为歪门邪道,永远没有登上大雅之堂的资格
山水诗的受冷落,宫体诗的被斥逐,反映人情、人性的作品长期以来争论不休,就是典型的说明
由于这种观念的长期影响,使得中国古典文学的创作往往不去审视人的自身价值,不注重表现人的个人欲望,不去关心人生的多重欲求,形成了与西方文学注重个体迥然有别的东方特色
反映在说部,便使得中国古代小说创作及评论往往过于注重政治教化而淡薄对审美的追求,过于注重小说的辅政作用而忽视对人生价值的探索,过多注重历史的真实而忽视了小说的真趣所在说穿了,就是道本位对人本位的取代

《庄子》

在道本位文学观念的支配下,小说中本应表现的丰富多彩的人生往往被主要人物躬行某一道德观念的模式所取代,人物形象的单一化、脸谱化,成了小说创作的致命伤
《三国演义》《水浒传》尽管在一定程度上流露出对儒家伦理道德反思的意图,但在总的倾向上仍然为儒理所拘囿
顺应历史趋势但不合正统的曹操成了唾骂的对象和奸恶的化身,不具什么才能唯有忠厚仁义、代表正统的刘备成了作者讴歌的理想君主;奸臣高体、童贯、蔡京成了昏庸的宋徽宗的替罪羊,宋江等人之所以心存忠义而报国无门,不在于皇帝的昏聩而在于奸佞的当道;
尽管作者在描写中唱出了一曲起义军受招安必然招致毁灭的哀歌,但结果还是强行把宋江这伙草寇纳入封建正统的国家机构之中,让其护国顺民,铲除敢于自立为王、对抗正统的方腊
至于《好逑传》《歧路灯》等作品,更是充满着赤裸裸的封建说教了,小说中的人物简直成了封建伦理观念的化身
从这里,我们可以明显看出道德伦理本位、诗教传统给文学创作带来的严重弊端,给作品内容和艺术上所带来的缺憾和失败
明代社会是中国历史上的一个特殊时代,道德与欲望激烈冲撞,理性与人性剧烈冲突
一方面,程朱理学对人性的扼杀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人本应享有的自身权利遭到理学的紧闭与否定;另一方面,躁动着的市民意识日益咄咄逼人,在枯死的社会压抑下透露出一缕清新的气息
一批敏锐的思想家们觉触到了这种新的思想气息,便冲破传统偏见,起而为之呐喊
折射在文学领域,便表现为徐渭的不被礼法所拘,豪放不羁地抒写着人性的赞歌;汤显祖对情的大胆讴歌肯定;吴承恩《西游记》中所表现出的摆脱一切束缚,冲破一切枷锁的反叛精神;三言二拍中对世俗社会物欲情欲的礼赞;李卓吾对吃饭穿衣好货好色的肯定以及公安派对性灵的推崇等
这种带有一定人本主义色彩的进步文学潮流,无疑是对明理载道的文学传统的一次清算,标志着文学对人本位的复归
《金瓶梅》,就处在小说由载道明理而复归人生的重要转折点上
在中国小说史上,像虬髯翁、昆仑奴、红线女乃至于《三国演义》《水浒传》《杨家将》《说唐》《说岳》等作品中的主人公,大多是某种伦理道德的躬行践履者
他们作为人们理想的英雄,足能引起读者的崇高之感,满足于欣赏主体英雄崇拜的心理层次
然而,作为一个人,他们却是超凡脱俗,可望而不可企及,距离人们的现实生活毕竟遥远,很难引起读者的亲切之情
《金瓶梅》则破天荒地打破了从唐到明中叶将近一千年独霸说部的这种伦理诠释式的创作格局,惊世骇俗地第一次在长篇小说中大写特写人的世俗欲望,真实表现人的七情六欲
对世俗欲望的深刻体味,成为《金瓶梅》区别于此前小说的根本标志
在《金瓶梅》的描写中,我们已看不到儒家理性规范对人生的约束效用,相反则是芸芸众生在新的时代条件下对宗法政治、等级秩序、封建伦理以及程朱理学的亵渎与叛逆,看到的是传统价值观念在市民社会的贬值,是人生在世的享乐生活以及对现世享乐的孜孜追求
当然,其中包含有原始的野蛮和野性,但在这千姿百态的世相背后,却蕴有深沉的历史内涵,反映着作者在怀疑和否定旧有传统标准和信仰观念、价值取向基础上对人生的重新思索
拿西门庆和潘金莲这两个主要人物来说,西门庆虽然只活到33岁,但在这不长的人生旅途上,他从没有放弃自己那种野性的生活信念与追求,并且充满着自信与强悍
他的葬身欲海,对他来说算得上是寿终正寝
潘金莲虽有千古淫妇的恶谥,但只要联系她的出身、经历(裁缝之女、几度被卖、婚姻不幸、无钱财家世靠山等)对她的所作所为进行全面考察,就不难悟出,其行为包含着一定程度上的反抗命运安排、反抗封建婚姻制度、等级制度的合理因素
这样,我们大概就不会对其行为一味加以指责了
需要指出,《金瓶梅》的作者未能像汤显祖等人那样反映出情的合理舒展、欲望的正常满足,相反写出了欲对理的畸形抗拒,
这突出地表现在小说人物性欲的放纵,从而使本应以感情、平等和自由为纽带的两性之间的圣洁关系及人生的合理欲望与要求,变成了金钱与贞操的交易、动物式的发泄以及为满足一己私欲而不择手段,
在对人本位的倡导中不去尊重人的自身价值与完善人格而导向了对生物化和野性化的渲染,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不能不说,《金瓶梅》在文学复归人生的尝试中又在一定程度上表现出人性向兽性的倒退
明中叶新的社会意识、价值观念的萌生,启发了人们对程朱理学的深刻反思,唤醒了儒理道德异化了千百年的人性
兰陵笑笑生顺应了这种进步潮流,在中国小说史上写下了光辉灿烂的一页虽然新思潮赖以产生的经济因素伴随着异族铁蹄的踏入而遭到了摧折的厄运,但滋生在这种土壤中的新的意识给社会注入的生机却感召着后人
清代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等思想家们勇敢地继承晚明进步思想传统,进一步把批判的锋芒指向封建道学;受《金瓶梅》启发而产生的《红楼梦》,更是在对黑暗社会的鞭挞、对腐朽道德的抨击中,唱出了一曲个性解放的赞歌
我们承认《红楼梦》在思想内容的深刻和艺术造诣的精湛方面都比《金瓶梅》大大提高了一步,但《金瓶梅》所架起的通向小说艺术成熟的桥梁却永远不能抽断
否则,中国小说发展的链条就要断裂,中国小说的发展历史就无法撰写

《<金瓶梅>新视域》

注释:

①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一篇《史家对于小说之著录及论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页

②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五篇《六朝之鬼神志怪书(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24页

③《世说新语·文学》:裴郎作《语林》,始出,大为远近所传时流年少,无不传写,各有一通但庾道季以《语林》中所记有关谢安的两句话问谢安,谢公云:‘都无此二语,裴自为此辞耳’……于此《语林》遂废(《世说新语·轻诋》)分别见徐震堮《世说新语校笺》第145、451页,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版

④庸愚子《三国志通俗演义序》罗贯中:《三国志通俗演义》卷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版

⑤修髯子《三国志通俗演义引》罗贯中:《三国志通俗演义》卷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版

⑥余邵鱼《题全相列国志传引》陈继儒:《春秋列国传》卷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

⑦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庄岳委谈》,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年版,第411-439页

⑧可一居室《醒世恒言序》见冯梦龙《醒世恒言》,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6年版,第895页

⑨郑振铎《谈〈金瓶梅词话〉》见徐朔方、刘辉《金瓶梅论集》,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3页、第2页

⑩俞平伯《点评红楼梦》,北京:团结出版社2004年版,第223页、第336页

11 《毛泽东文艺论集》,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04年版,第206-207页

12 王圻《稗史汇编》见马蹄疾《水浒资料汇编》,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503页

13 顾苓《跋<水浒图>》见马蹄疾《水浒资料汇编》,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85页

14 欣欣子《金瓶梅词话序》,《金瓶梅词话》卷首,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

15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十九篇《明之人情小说(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25页

文章作者单位:河南大学

刊于《张进德<金瓶梅>研究精选集》,2015,台湾学生书局有限公司出版转发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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