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辉 | 张竹坡及其《金瓶梅》评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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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后期以来,评点小说、戏曲的风气盛行由明到清,一些著名的小说、戏曲作品的评点本先后问世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2076.html

其中,李贽评《水浒传》、金圣叹批《西厢记》和《水浒传》、毛宗冈批《三国演义》、脂砚斋评《红楼梦》等,都为人们所熟知,并受到研究者的重视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2076.html

然而,我国小说史上另一部有重要地位的作品《金瓶梅》有张竹坡评本,了解和接触过的人就不很多了;研究《金瓶梅》的著作、文章有时提到它,也往往从版本角度着眼,很少论及其批评部分,新近出版的《金瓶梅考证》一书对这个评本还采取一笔抹煞的态度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2076.html

至于张竹坡这个人,论及其《金瓶梅》评本者或因文献无征,或未曾注意,大都略去不谈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2076.html

约五十年前,孙楷第先生在《中国通俗小说书目》中著录张竹坡评本时,曾谓「竹坡名未详」,此后,也一直未见研究者予以考知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2076.html

我们认为,无论从研究《金瓶梅》或研究评点这种文学批评方式来说,张竹坡的《金瓶梅》评本都是不应当忽视的,因此,对张竹坡其人也有进一步了解的必要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2076.html

《金瓶梅》初以钞本流传,现存最早的刻本是有万历四十五年东吴弄珠客序的《金瓶梅词话》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2076.html

崇祯时,又有《新刻绣像批评原本金瓶梅》和《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对万历「词话」本多有增删,加工修订回目,并附插图,并有少量眉批行评,字旁加圈点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2076.html

张竹坡评本的正文即据崇祯刊本《中国通俗小说书目》著录张竹坡评本的刻本凡五种,谓「原本未见」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2076.html

戴不凡说:「据我所知,其最早刻本,黄纸扉页上端横字题『康熙乙亥(康熙三十四年,1695)』右上伪托题『李笠翁先生着』,中间大字『第一奇书』,左下题『在兹堂』刊」「第一回首页第一行题『皋鹤堂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据此可见张评本之原来书名全称如是」(1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2076.html

按,北京图书馆藏有戴氏所云之在兹堂本

北京大学图书馆所藏张竹坡评本,其一扉页上端横字「全像金瓶梅」,右上题「彭城张竹坡批评」,左下署「本衙藏板」,中间大字亦为「第一奇书」;另一为乾隆刊本,首页首行题「四大奇书第四种卷之一」

各种张竹坡评本,都有署「康熙岁次乙亥清明中浣秦中觉天者谢颐题于皋鹤堂」的序文一篇以上略记张竹坡评本的由来及其版本的若干情况

本衙藏板

有几个问题需要说明:

一、明清之际,李渔(笠翁)以《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合称「四大奇书」,刊刻行世日本天文元年(时为清乾隆元年)之《舶载书目》著录其书,「四大奇书」之次序,当以《三国演义》为「奇书第一种」

清末尚有人曾见「芥子园四大奇书原刊本」(2)张竹坡评《金瓶梅》,始冠以「第一奇书」之称,其后所谓「第一奇书」即指张竹坡评本《金瓶梅》张评本之乾隆刊本标「奇书第四种」,或袭自芥子园本

二、张竹坡评本除各回的回前总评和正文的大量眉批行评以外,卷首还有一组文字,包括:凡例(四则)、金瓶梅寓意说、冷热金针、非淫书论、苦孝说、读法(一百零八则)、杂录小引、杂录、趣谈(有的复刻本缺少其中的一、二种)

确实可以说,「小说批点本附录繁复,无有过于此者」(3)或谓「崇祯本已有评点,张评本又加扩大(基本上就是崇祯本)」(4),这显然不符合事实

无论从批评文字的数量和内容来说,张竹坡评本都远不是把崇祯本的评点「又加扩大」而已,更不能说它「基本上就是崇祯本」

三、关于谢颐序据我们看来,所谓「秦中觉天者谢颐」,实无其人

谢颐者,谢觉解颐也;序文内原有「不特作者解颐而谢觉」一语,取姓用名均出于此这位托名谢颐为其作序的很可能就是张潮(说详后)

谢颐序明确说到「张子竹坡」批《金瓶梅》,可以算是有关张竹坡的最早的一条材

然戴不凡同志称,「张竹坡之为此书评者,亦仅见于此序」,则实属一时疏忽

刘廷玑《在园杂志》卷二有专论「四大奇书」及「近日之小说」的一大段文字,谈到《金瓶梅》时说:「彭城张竹坡为之先总大纲,次则逐卷逐段分注批点,可以继武圣叹,是惩是劝,一目了然」

刘廷玑从康熙四十五年到五十四年任淮徐道观察,《在园杂志》有康熙五十四年自序,其于张竹坡评《金瓶梅》一事,固已言之凿凿

孙楷第曾据以指出,张竹坡「盖徐州府人」;他又据「张山来《幽梦影》有张竹坡评」,推定其为「顺、康时人」(5)《在园杂志》对张竹坡其人还有一段记载,下文另将引述

以上这些,就是过去所掌握的有关张竹坡的全部材料了

现在,谈谈我们发现的张竹坡写给张潮的三封信

张潮字山来,号心斋,歙县人,侨寓扬州他「擅词曲」,广并游,「好读新人耳目之书」「异书秘籍,则不啻性命」,著述甚多,《幽梦影》即为其一尤以编刻丛书有名于当时,许多学者文人和他都有书信往来

张潮曾将朋友的来信和自己的赠答书札,分别辑刊为《友声》和《尺牍偶存》(6),张竹坡给张潮的三封信了收入《友声》

《友声》中的书信按「随到随刊」的体例编次,并且每封信都注有信主的姓名、字号、乡里

张竹坡的三封信下注明:「徐州,张道深、竹坡」由此,我们第一次获知张竹坡的名字为道深;竹坡似非其字,或为其号,字则失载至于籍贯徐州,则与刘廷玑所记同,可证不误

张竹坡在信中自称「小侄」,称张潮为「老叔台」,其实他们并非同族叔侄,不过依当时「最为滥杂」的「同姓通谱」的陋俗故尔相称

从这三封信的内容和在《友声》中的排列次序(第二、第三封信相接,而与第一封信间隔一函)来看,它们是在同一地点、相距很近的一段时间内写的

第一封信中说:「小侄何幸,一旦而识荆州,广陵一行诚不虚矣」可知,其时张竹坡在扬州

此信还提到「陈定翁过访」,「陈定翁」即陈鼎,鼎字定九,号留溪,黔中人,着有《留溪外传》

陈鼎也是张潮的朋友,他的《心斋居士传》(7)记道:「岁丙子,予客邗上者几一载,为文多就正先生(指张潮─引者)」

「邗上」即扬州,此处「丙子」是康熙三十五年,故张竹坡客游扬州时陈鼎访他也必在此年

据此,张竹坡给张潮写这三封信的时间可确定为康熙三十五年(尚有其他左证,不赘述),也就是他刊刻《金瓶梅》评本的第二年

张竹坡的第二封信写道:「承教《幽梦影》,以精金美玉之谈,发天根理窟之妙小侄旅邸无下酒物,得此,数夕酒杯间颇饶山珍海错,何快如之不揣狂瞽,妄赘琐言数则,老叔台进而教之」

张潮的《幽梦影》一书,以「格言妙论」的形式表现其立身行事的处世态度及其生活情趣,一时名流数十人都有评语康熙三十五年春,张潮给友人孔尚任的信中说:「拙著《幽梦影》,今年亦欲付梓……今一面付梓,留木以待,补评尚可增入耳」(8)

张竹坡适于其时给此书写了评语,也得以增入检《幽梦影》中张竹坡的评语多至八十余则,虽皆为片言只语,却直抒已怀,可藉以窥见张竹坡其人的若干侧面

今略举数则于此(评语意义难明者,兼附张潮):

今之绝胜于古者,能吏也,猾棍也,无耻也无益之心思,莫过于忧贫;无益之学问,莫过于务名我幸得极雅之境(张潮语:境有言之极雅而实难堪者,贫病也)

不合时宜则可,不达时务奚可?后二句,足少平吾恨(张潮语:宁为小人之所骂,毋为君子之所鄙;宁为盲主司之所摈弃,毋为诸名宿之所不知)

此平世的剑术,非隐娘辈所知(张潮语,胸中小不平,可以酒消之;世间大不平,非剑术不能消也)

见及于此,是必能创之者,吾拭目以待新裁(张潮语:如古文,如诗,如赋,如词,如曲,如说部,如传奇小说,皆自无而有方其未有之时,固不料后来之有此一体也;逮既有此一体之后,又若天造地设,为世必应有之物然自明以来,未见有创一体裁、新人耳目者,遥计百年之后,必有其人,惜乎不及见耳)

读此数则,亦可想见其人科场失意、贫病难堪、愤世不平的情状,看到他对「能吏」「猾棍」「无耻」行于时的吏治世风弊病的认识,和对鼓吹创新的文学主张的共鸣

《尺牍偶存》

《幽梦影》中还有著名学者梅文鼎的评语,有一则说:「近日文人不迂腐者颇多,心斋亦其一也」

应当说,张竹坡也属于这「不迂腐」的文人之列正是这些「不迂腐」的文人,往往比较重视小说、戏曲一类「不登大雅之堂」的文学作品

但在康熙时期程朱理学越来越被钦定为统治思想的情况下,这些不迂腐的文人同时又或多或少地表现出「道学」的色彩

张潮在《幽梦影》中鼓吹「立品须法乎宋人之道学,涉世宜参以晋代之风流」,虽是「夫子自道」(张竹坡评语),却正反映了这类文人的一个带有普遍性的特点

张竹坡潦倒失意的生活境遇,他的思想中的某些进步因素和程朱理学的影响,对他评《金瓶梅》都不能不起著作用

再看张竹坡给张潮的第三封信,其中说:「捧读佳序,真珠璀玉璨,能使铁石生光小侄后学妄评,过龙门而成佳士,其成就振作之德,当没世铭刻矣」

这是张潮为张竹坡评的书写了一篇序,张竹坡颂扬序文字字珠玑,并表示对张潮的「成就振作之德」铭记在心遗憾的是,张竹坡没有说他「妄评」的是一部什么书是《金瓶梅》,还是另外一部书?看来前一种可能性是很大的

张潮藏有张竹坡的《金瓶梅》评本,康熙三十六年钱岳游扬州时曾向他借阅过,钱有信道:「《第一奇书》先交六本,俟一总阅过缴上」或许张潮就是从张竹坡得到这书的

《幽梦影》中有一段说:「《水浒传》是一部怒书,《西游记》是一部悟书,《金瓶梅》是一部哀书」(邹弢《三借庐笔谈》引述此语,「哀书」误作「淫书」)可见,张潮对《金瓶梅》也是熟悉的

因此张竹坡与张潮的交往中谈到过《金瓶梅》,那完全是无疑的张潮化名谢颐为其写序,也是合乎情理的了

张竹坡给张潮的三封信简和他为《幽梦影》写的评语,是我们了解这位《金瓶梅》评者的重要材料

此外,在《金瓶梅》评本的卷首文字里,也有可以钩稽的材料〈非淫书论〉说到他评《金瓶梅》,有「年始二十有六」(9)云云

据此,康熙三十四年张竹坡二十六岁,由此上推,张竹坡当生于康熙九年,孙楷第称其为「顺康时人」,未确,应为康熙时人

张竹坡评《金瓶梅》,讲到兄弟关系一节,似有切肤之痛如〈读法〉第八十六则中说:「奈何世人子一本九族之亲,乃漠然视之,且恨不能排挤而去之,是何肺腑!」

其《幽梦影》评语又有「求知己于兄弟尤难」的感慨,联系起来看,必非偶然

查《徐州府志》《铜山县志》,虽无张竹坡其人,而铜山张氏入志有传的却甚多,最突出的是张胆一家

张胆原为明副将,降清,加都督同知,剿灭抗清武装榆园军,有子六人,「五列显仕」

戴名世为之撰墓志铭,述其六子依次为道祥、道瑞、道源、道溥、道汧、道渊

张竹坡既与其同里,又名道深,当是道祥诸人的同族弟兄;或因地位悬殊,颇受排挤,感慨遂深

评本卷首文字还讲到批书的动机与目的,概括起来有三点:

一是「排遣闷怀」「为穷愁所迫,炎凉所激」,借批书「消我之闷怀」

二是「喜其文」「如此妙文,不为之递出金针,不凡辜负作者千秋苦心哉!」

三是「觅利湖口」「本因家无寸土,欲觅蝇头以养生耳」看来,他自己讲的这三点都是可信的

《在园杂志》记述了张竹坡及其《金瓶梅》评本的结局

刘廷玑以惋惜的心情写道:「惜其年不永,殁后将刊板偿夙逋于汪苍孚,苍孚举火焚之,故海内传者甚少」

可见,张竹坡不但生前潦倒,死后也极为萧条,连《金瓶梅》评本的原板也被用来抵债,终于焚毁

汪苍孚名天与,号畏斋,歙县人,曾任刑部郎中,有《沐青楼诗钞》其为刑部故王士祯罢官归里后,把《唐万首绝句选》寄给他「付梓」(10)郎中约在王士祯任刑部尚书期间(康熙三十八年至四十三年)张竹坡或许在刻《金瓶梅》评本时与汪天与有过关系,并因此欠下一笔债,张竹坡死后,汪天与取刊板抵偿焚板大概是后来的事,与康熙五十三年「上谕」严禁「小说淫词」直接有关

刘廷玑在论「四大奇书」和「近日之小说」一段文字的最后,就特别说到了这道「上谕」

总之,张竹坡卒年不得迟于康熙五十三年

今既知「其年不永」,姑定其死于四十岁左右(康熙四十八年左右),与事实应相去不远

皋鹤堂本《竹坡闲话》

张竹坡评本在康熙末年虽已「传者甚少」,原板又被付之一炬,但此后二百年间,在《金瓶梅》屡遭禁毁、其他几种版本流传日稀的情况下,陆续出现了各种张评本的翻刻本,包括所谓《古本金瓶梅》,其实仍是据张评本删改而成

此外,早在康熙四十七年刊刻的满文译本《金瓶梅》,是从张评本翻译的

十九世纪中叶以来,《金瓶梅》的各种外文改编本、节译本、全译本,大都也是直接或间接根据张评本(11)

可以说,直到1932 年发现万历「词话」本以前,《金瓶梅》的通行本是张竹坡评本这个事实,说明了张竹坡评本在《金瓶梅》流传中的作用

在今天来说,张竹坡评本是否值得重视,则在于如何看待它对《金瓶梅》的批评部

朱星先生的《金瓶梅考证》提到张竹坡评本时说:「『读法』共一百零六条(所摘本文略有遗漏引者),说『《金瓶梅》是一部史记』,这一句还可取,其余都是冬烘先生八股调,全不足取」这个评价是不符合事实的,不公允的

我们认为,张竹坡评本对《金瓶梅》的艺术成就有不少细致的、中肯的分析,并且对艺术创作的若干理论问题有所探讨,提出了有价值的见解;对作品思想内容的看法虽有谬误,但也颇有可取之处

这里,我们先来谈谈张竹坡对《金瓶梅》的思想内容的剖析,以及他对这部小说的作者的新的意见

《金瓶梅》自有钞本流传,即蒙受「淫书」「秽书」的恶谥

万历年间,董其昌曾言「决当焚之」12,李日华斥为「市诨之极秽者」(13),连袁中道也以「诲淫」为虑,对其兄袁宏道隐有「何必务为新奇」(14)的微辞

到了清初,《金瓶梅》仍被视为「淫书」,以致于「今有读书者看《金瓶》,无论其父母、师傅禁止之,即其自己亦不敢对人读」

在这种情况下,张竹坡评《金瓶梅》,还要把评本刊刻行世,首先碰到一个问题:《金瓶梅》是不是「淫书」?是一部什么书?

对此,张竹坡一方面否定了「淫书」的说法,一方面明确提出《金瓶梅》是一部描写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小说,称《金瓶梅》是「一部世情书」应当说他这个认识是比较合乎实际的

鲁迅先生在论述明代的「人情小说」时说道:「大率为离合悲欢及发迹变泰之事,间杂因果报应,而不甚言灵怪,又缘描摹世态,见其炎凉,故或亦谓之『世情书』也」「诸『世情书』中,《金瓶梅》最有名(15)

鲁迅先生提到过张竹坡评本,其于张竹坡之言亦有所取

《中国小说史略》

张竹坡说《金瓶梅》是「世情书」,基于他对小说描写的内容有较全面的认识

并不否认《金瓶梅》有「淫处」,但他注意到这部长篇小说不只是写了西门庆一家糜烂淫秽的生活,而是「因西门庆一分人家,写好几分人家」,「因一人写及全县」,注意到作者不满足于「止言一家,不及天下国家」

他认为小说中刻画世态人情、触及朝政吏治的那些情节内容,常常是作者发泄怨恨、用笔尖刻的地方,所以表现出一种「愤懑的气象」

张竹坡在这些地方写的评语,探求作者的用心,阐发作品的意义,对读者是有启发的

如三十四回写西门庆走蔡京的门路,被委任为提刑官之后,经帮闲应伯爵、姘妇王六儿持线说情,贪赃受贿,将直作曲;张竹坡于「回首总评」写道:「提刑所,朝廷设此以平天下之不平,所以重民命也看他朝廷以之为人事送太师,太师又以为人事送百千奔走之人,而百千市井小人之中,有一市井小人之西门庆,实太师特以一提刑送之者……是西门庆又以所提之刑为帮闲、淫妇、幸童之人事天下事至此,尚忍言哉!作者提笔着此回时,必放声大哭也」

三十六回写蔡状元认蔡京为义父后,又接受西门庆贿赠的路费;「回首总评」道:「此回乃作者放笔写仕途之丑、势利之可畏也夫西门,市井小人,逢迎翟云峰(蔡太师府管家)不惜出妻献子,何足深怪,乃蔡一泉巍巍榜首,甘心作权奸假子,且而矢口以云峰为荣,止因子十金之利,屈节于市井小人之家,岂不可耻!吾不知作者有何深恶之一人,而藉此以丑之也」

七十回的「回首总评」又说:「此回历叙运艮峰之赏无谓,诸奸臣之贪位慕禄,以一发胸中之恨也」

从张竹坡的上述观点和这些评语来看,他对《金瓶梅》在揭露丑恶社会现实方面的价值、对小说「着此一家,骂尽诸色」的特点,都有深刻的认识,这在《金瓶梅》被普遍视为「淫书」的时代,不能不说是别具眼力的

然而,当张竹坡离开具体作品,企图通过解释作者的写书动机和作品的主旨来申述《金瓶梅》不是「淫书」时,这位年青的评点家却又表现是十分荒谬可笑

他的一套「非淫书论」集中反映于卷首的〈苦孝说〉及〈竹坡闲话〉

所谓「苦孝说」,首先认定作者是个孝子,「生也不幸,其亲为仇所算」,衔「奇冤」而「有痛于中」,「痛之不已,酿成奇酸」;进而说《金瓶梅》是作者写其「余痛」、寄托其「苦志」之作,「当名之奇酸志、苦孝说」

在〈竹坡闲话〉等文字中,他鼓吹「冷热二字为一部之密钥」,所谓「冷热」,在这里指人与人之间关系的亲疏远近

他说:「天下最真者伦常,最假者莫若财色」「因财色故,遂成冷热;因冷热故,遂乱真假」「所以此书独罪财色……故其开卷即以冷热为言,煞末又以真假为言」他还说全书「以弟字起,以孝字结」,是「为孝悌说法」

显然,这些解释和说明都是从封建伦常关系和道德观念出发的当他用这套高论去分析小说具体情节和艺术形象时,不可避免地陷入附会曲解之中

与此有关,他还在小说的人物命名上大做文章,甚至认为「无一名不有深意」,这就更为穿凿了

不过,从我们对张竹坡其人的了解来看,他这套高论多少寄托了对自己的遭遇和对现实人生的某些感慨,特别是讲到财色惑人造成炎凉反复,导致伦常关系遭到破坏时,其中不无浇自己块垒之意

但是,它确实表明,张竹坡十分热衷于恢复和维护封建的伦常关系和道德观念,这正是他的思想中迂腐的、落后的一面

同时,张竹坡之所以煞费苦心地把《金瓶梅》解释为一部「道书」「理书」,「句句是性理之谈」,这显然也是程朱理学成为统治思想的那个时代的产物

康熙九年颁布的〈圣谕十六条〉,第一条即为「敦孝悌以重人伦」(16),这不正是张竹坡那套高论的核心所在吗?同时,诚如鲁迅先生所说,「以〈苦孝说〉冠其首,也无非是想减轻社会上的攻击的手段」(17)

经过张竹坡的一番解释,《金瓶梅》不但不是「淫书」,而且居然和「圣谕」挂上了钩,这就贴上了一条保护的标签

于是,张竹坡振振有词地说:「夫以孝弟起结之书,谓之曰『淫书』,此人真是不孝弟!」

由此可以看出,「苦孝说」等也是出于为《金瓶梅》辩白,使评本能通行于世的需要而提出来的

张竹坡一方面从具体作品出发,认为《金瓶梅》是一部「世情书」「炎凉书」;一方面从某种观念、某种需要出发,又把它说明一部「道书」「理书」

依据前一种看法,《金瓶梅》是反映和揭露社会现实的小说;而按照后一种说法,它却成了某种思想、理论的图解

他声称自己把小说对「淫欲世界」的描写批作「句句性理之谈」,但实际上对刻划世态人情、揭露朝政吏治的内容及其意义又颇有阐发

张竹坡对《金瓶梅》思想内容的分析,就是这样包括正确和谬误两个方面在《金瓶梅》作者问题上,张竹坡也表现出自相矛盾的态度

明万历时,关于《金瓶梅》的作者和著书意图,传闻颇多,诸家记载可以归纳为两类,其一为屠本畯、沈德符所记,或谓嘉靖时受诬抄家者,以「沉冤」托之于书(18),或谓「嘉靖间大名士」影射严嵩、严世藩父子,「指斥时事」之作(19);其一为袁中道、谢肇淛述称,或谓京师西门千户门馆「记其家淫荡风月之事」(20),或谓「金吾戚里」之门客,病其主人「凭怙奢汰,淫纵无度」,「采摭日逐行事,汇以成编」(21)

后人又杂揉屠、沈二家所记传闻,把「嘉靖大名士」坐实为王世贞,所谓王世贞衔冤著书、替父报仇的说法十分流行

张竹坡的「苦孝说」,实际上是以这一说法为蓝本而加以发挥的,并对这一说法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但是,他在〈读法〉第三十六则专门谈到《金瓶梅》作者问题时又说:「传闻之说,大都穿凿,不可深信……故别号东楼、小名庆儿之说,概置不问」

严世藩号东楼,传说小名庆儿,他就是所谓王世贞的仇人从这段话来看,张竹坡未必相信王世贞衔冤著书这一穿凿的说法,他在分析具体问题时,能摆脱「苦孝说」采取审慎客观的态度

对袁中道转述的那种传闻,张竹坡认为,这是把《金瓶梅》看作「西门计账簿」乃「世之无目者所云」他的这一批评是正确的

影松轩本

张竹坡《金瓶梅》的艺术分析和艺术评价,在〈读法〉和回前总评、眉批行评中占有很大的分量通过这些分析和评价,我们同时可以看到他的文学思想、文学见解

首先,张竹坡对《金瓶梅》在反映生活的真实性上的成就,给予很高的评价

他说:「读之,似有一人亲曾执笔在清河县前、西门家里,大大小小,前前后后,碟儿碗儿,一一记之,似真有其事,不敢谓操笔伸纸做出来的」

又说:「各人言语、心事并各人所做之事一毫不差,历历如真有其事,即真令一人提笔记之,亦不能全者」

总之,他认为《金瓶梅》描写的人和事十分真实,使读者觉得它们如同是生活中本来存在并发生过的,如同是作者曾经目睹并记录下来的,而不敢相信它是作者「做出来的」

我们知道,《金瓶梅》这部产生于明代嘉靖、万历年间的长篇小说,展示了上自朝廷下至市井相当广阔的生活画面,刻划了权贵官僚、豪商恶霸、帮闲流氓、娼妓荡妇形形色色的人物形象,淋漓尽致地反映了那个丑恶的、病态的社会现实

在所谓「写实」这点上,《金瓶梅》的确是引人注目、十分突出的

早在它以钞本流传的时候,谢肇淛的〈金瓶梅跋〉就已经指出其刻划世情、穷形尽相、描绘人物、肖貌传神的突出成就,并从而称赞它「信稗官之上乘,炉锤之妙手」

应当指出,张竹坡没有停留于此,他对《金瓶梅》反映生活的真实性做了进一步的分析与探讨,并且通过总结具体作品的创作成就,提出了一些有意义的文学见解

首先,张竹坡认为《金瓶梅》真实地反映了生活,但它决不是现实中某个西门的「计账簿」

不管是袁中道还是谢肇淛,对他们记述的传闻都没有表示异议,而所谓「记其家淫荡风月之事」或「采摭日逐行事,汇以成编」的说法,显然是把《金瓶梅》看作某个「西门千户」或「金吾戚里」日常生活的流水账

张竹坡嘲笑了这种看法,他指出《金瓶梅》对生活的描写「不是死板一串铃,可以排头数去」,何况,「即真事令一人提笔记之」,也不可能像《金瓶梅》这样反映了广阔的生活面

在他看来,《金瓶梅》不是生活的刻板记录,而是一部小说,一部文学作品对文学作品的真实性,张竹坡是从文学反映生活的特点出发来认识的

他认为,稗官小说「其假捏一人,幻造一事,虽为风景之谈,亦必依山点石,借海扬波」

即小说中的人和事是捏合、幻造的,但这种虚构又是以现实生活为基础的所谓「点石扬波」与「依山借海」,是对艺术虚构与现实生活的关系的形象说明

怎样衡量小说虚构的人和事是否真实,这是一个富有辩证意味的命题

在这个问题上,张竹坡的见解是可取的他一再称赞《金瓶梅》「处处体贴人情天理」,「凡有描写,莫不各尽人情」,并强调指出:「做文章,不过是『情理』二字,今做此一百回文字,亦只是『情理』二字」他把「情理」作为艺术描写的核心,文学作品真实性的关键

就是说,《金瓶梅》描写的人和事的真实性,不在于它与现实生活中具体的人和事是否一模一样,而在于它是否符合现实生活的「人情事理」,符合客观事物的内在联系

《金瓶梅》中的描写使读者觉得「历历如真有其事」,正是因为这些描写「确是人情必有之事」,因为它「曲尽人情,却是眼前世事」

应当说,张竹坡对文学作品真实性的认识,对《金瓶梅》在这方面的成就的分析和评价,是从文学作品的特点及其与现实生活的关系出发的,就其主要倾向来看,表现了现实主义的文学观点这是应当给予肯定的

当然,张竹坡有时把他所谓的「事理」「天理」归结为因果报应、天道轮回,做出唯心主义的解释,对一个十七世纪的我国文学批评家来说,这种局限性是并不奇怪的

张竹坡的上述文学见解,特别是他的「情理」论,贯穿着对《金瓶梅》的整个艺术分析和艺术评价

他强调作者对所描写的生活要熟悉,要有感受他说:「作《金瓶》者,必曾于患难穷愁、人情世故,一一经历过,入世最深,方能为众脚色摹神也」

这是强调作者要有亲身经历、亲身感受,才能真实生动地描绘出各种人物形象但是,「若果必待色色历过,才有此书,则《金瓶梅》又必做不成也何则?即如诸淫妇偷汉,种种不同,若必待身亲历而后知之,将何以经历哉!」

因此,张竹坡进而指出:「才子无所不能,专在一心也」「一心所通,实又真个现身一番,方说得一番然则,其写诸淫妇,真乃各现淫妇身,为人说法者也」

张竹坡画像

所谓「一心所通」,是说作者的心与他所描写的人物的心相通,所谓「现身说法」,是说作者化身人物,表现人物由于作者「无所不通」,因而能「千百化身,现各色人等」

张竹坡认为,不管是「身亲历而后知之」,还是「一心所通」,根本的问题都在于作者要能「讨出」他所描写的人物的「情理」,他说:「于一个人心中讨出一个人的情理,则一个人的传得矣」

在这里,张竹坡试图揭示创作过程中的秘密,从而说明《金瓶梅》在如实地反映生活和塑造人物上取得成就的原因

他十分重视作者对他所描写的生活的直接体验、直接感受,同时,他通过《金瓶梅》这样一部具体作品认识到,作者毕竟不可能对他所描写的各种生活各种人物都取得直接的体验和感受,这就需要作者设身处地地去把握生活和人物的「情理,从而来「现身说法」

张竹坡指出的后一种情况,用今天的评议来说,也就是想象在创作过程中,尤其在描写作者无法直接体验的生活与人物时的重要作用

这使我们想起了莫泊桑的一段话:「我们不得不向自己这样提问题:『如果我是国王,凶手,小偷,娼妓,女修士,少女或菜市女商人,我会干些什么,我会想些什么,我会怎样地行动?』」(22)

这位著名的十九世纪法国小说家的经验之谈,不也就是张竹坡讲的作者在创作时要「化身」为他的描写对象,「讨出」人物的「情理」吗?

张竹坡是一个懂得创作奥秘的批评家,对体验和想象在《金瓶梅》中的作用做了很好的说明,这些见解怎么能说是「冬烘先生八股调」呢

他强调艺术表现手法从「情理」中来评点家喜欢讲「文法」「章法」,张竹坡也不例外他说《金瓶梅》「于作文之法,无所不备」,其《读法》和评语中列举了名目繁多的「法」,不免有琐碎芜杂乃至牵强附会的弊病

但是,张竹坡并没有把「文法」「章法」之类看做单纯的技巧问题,而认为它是从「情理」中产生出来的

他说:「文字无非情理,情理便生出章法,岂是信手写之者!」「总是此等作章法,然亦人情实实如此者」「盖又于人情中讨出来,不特文事生法也」

另外,在「草蛇灰线法」「顾盼照应伏线法」「脱卸影喻引入法」「宾主法」「加倍法」种种评点家尽用的名目之下,也有一些可供借鉴的具体分析

其中不少是讲《金瓶梅》在情节的安排结构上的特点,包括情节的发端与收结、穿插与起伏、勾联与照应、烘托与对比等等

譬如,张竹坡指出《金瓶梅》的情节安排「不是死板一串铃」,「不肯为人先算着」;「不肯如寻常小说云『按下此处不言,再表一人姓甚名谁』的恶套」,「凡一人一事,必不肯随时突出,处处草蛇灰线,处处你遮我映」;情节之间,或前后关联,「危机相倚,如层波迭起,不可穷止」,或照应于后,不使「流水去而无漩回之致,雪飘落而无回风之花」;……

对于《金瓶梅》这样一部以日常家庭生活为主要题材的长篇小说来说,讲究情节结构,使之能自然谨严,波澜起伏,是很重要的张竹坡的分析对研究《金瓶梅》在这方面的特点和成就,提供了良好的帮助

对《金瓶梅》艺术上的成就,张竹坡谈得最多、评价最高的是它的人物塑造和细节描写张竹坡认为,人物形象在小说作品中占有特别重要的位置

从这个意义上,他把《金瓶梅》与以人物列传著称的《史记》相比较,说「《金瓶梅》是一部《史记》」,并说《史记》有「独传」「合传」,是「分开做的」,而《金瓶梅》「却是一百回共成一传,而千百人总合一传,内却又断断续续,各人自有一传」

小说与历史著作性质不同,这种比较很不科学,但就其把小说看作人物形象的活动史而言,那是很有道理的

《金瓶梅》中的形象「何止百余人」,它描写了西门庆罪恶的一生,描写了潘金莲、应伯爵等「迎奸卖俏之人」「附势趋炎之辈」,朝野市井、三教九流诸色人等,一一现形露相小说正是通过这些人物的活动及其相互关系,把他们组织在一起,构成一个散发出腐烂气息的堕落社会

张竹坡指出,作者「描写奸夫淫妇、贪官恶仆、帮闲娼妓,皆其通身力量,通身解脱,通身智慧,呕心呕血」,「摹神肖影,追魂取魄」,创造出来的

他赞扬这些人物形象有血有肉、个性鲜明,所谓「毛发皆动」,「心肺皆出」,「真是生龙活虎,非耍木偶人者」,所谓「此一人开口,是此一人的情理」

他还认为,「非其开口便得情理,由于讨出这一个人的情理,方开口耳」,就是说,作者把握了人物的情理,才能写出个性化的人物,写出人物自己的「言语动作之态度」

在分析应伯爵这个惯会插科打诨、拍马奉承的人物典型时,张竹坡指出,这不但是一个帮闲,而且是一个「市井帮闲」

这种人无意于掩饰自己的帮闲身分,其本事正在于善以丑态逗趣博人一笑,以自轻自贱恭维权势者,而评议之肮脏粗俗,则更不待言

他们与「文人清客」虽同属一类,却途径各别《金瓶梅》中应伯爵的言语动作,处处表现出这种「市井帮闲」的特点

第一回写「西门庆热结十兄弟」,西门庆说:「……不是我科派你们,这结拜的事,各人出些,也见些情分」(张竹坡批道:是大老官口吻)

话音刚落,「伯爵连忙道:『哥说的是,婆儿烧香当不的老子念佛,各自要尽各自的心,只是俺众人们老鼠尾巴生疮儿,有脓也不多』」

确如张竹坡此处所批,这番话先是顺着西门庆所说,「承认」要各尽一份心,接着一转,「便自谦」起来,一则可以少掏腰包,二则又恭维了西门庆,真是「写尽帮闲丑态」

第六十回,西门庆与应伯爵有一段谈话,西门庆道:「是管砖厂的刘太监送的这二十盆,就连盆都送与我了」

应伯爵道:「花倒不打紧,这盆正是官窑双箍邓浆盆,都是用绢罗打、用脚趾过泥,才烧造这个物儿,与苏州那邓浆砖一个样儿做法,如今哪里寻去」

难怪张竹坡此处批道:「反重在盆,是市井人爱花」又一处批道:「只夸盆,是市井帮闲」

七十二回写西门庆回到家,「伯爵道:『我早起来时,忽听房上喜鹊喳喳的叫,俺房下就先说,只怕大官人来家了』」

张竹坡的批语风趣地写道:「真有此事,非假说也二哥(应伯爵是「十兄弟」的老二─引者)许久,相见风味如故」

《金瓶梅》描写应伯爵,「纯用白描追魂摄影之笔」,使这个「市井帮闲」的嘴脸「俨然纸上活跳出来,如闻其声,如见其形」

戴敦邦绘 · 应伯爵

《金瓶梅》中另一个写得活灵活现的人物是潘金莲

此人淫荡争宠,无耻之尤,既有心计,手段又辣,生就一副伶牙利齿,惯会撒泼骂街,也能甜言蜜语她的评议最富于个性化,如张竹坡的评语所说,好似「妒妇在纸上伸口吐舌而谈」,「一路开口一串铃,是金莲的话,作瓶儿不得,作玉楼、月娘、春梅亦不得,故妙」

张竹坡对《金瓶梅》善于在有众多人物的场面中,写出各个人物的不同言语、动作和心事,是极为赞赏的

六十二回写西门庆妾李瓶儿之死,包括死前、死后、报丧三大段文字,是《金瓶梅》中写得很精彩的一个大场面

张竹坡在「回首总评」中做了细致的分析,最后指出,不但「其三段中如千人万马,却一步不乱」,而且写各人「情事如画」,「西门是痛,月娘是假,玉楼是淡,金莲是快」

《金瓶梅》还善于从身分、地位或职业相同相近的一群人物中,写出不同的性格特征,张竹坡称之为「善用犯笔而不犯」

他说:「如写一伯爵,更写一希大,然毕竟伯爵是伯爵,希大是希大,各人的身分,各人的谈吐,一丝不紊写一金莲,更写一瓶儿,可谓犯矣,然又始终聚散,其言语举动,又各各不紊一丝写一王六儿,偏又写一贲四嫂;写一李桂姐,偏又写一吴银姐、郑月儿;写一王婆,偏又写一薛媒婆,一冯妈妈,一文嫂儿,一陶媒婆;写一薛姑子,偏又写一王姑子、刘姑子诸如此类,皆妙在特特犯手,却又各各一类,绝不相同也」

以上可见张竹坡不但认识到人物形象在小说中的重要性,而且特别重视创造个性化的人物形象

此外,对《金瓶梅》在人物描写上的其他特点与经验,张竹坡也做了一些分析、总结

比如,他指出《金瓶梅》「有写此一人,本意不在此人者,意不在此人而必写之」,一种是「用为衬迭花样之人」,即起渲染、烘托的作用;更有一种通过对立面的人物,从不同角度揭示主要人物多方面的性格特征,如《金瓶梅》写武松,意在写潘金莲(这与《水浒传》正好相反),即用武松的刚正来对比写出潘金莲的淫荡无耻;写宋蕙莲、李瓶儿等,也是意在写潘金莲,因为「欲写金莲而不写其与之争宠之人,将何以写金莲」,张竹坡把这种方法形象地比做「如耍狮子必抛一球,射箭必立一的」

张竹坡极为赞赏《金瓶梅》的细节描写他说:「《金瓶梅》是大手笔,却是用极细的心思做出来者」

这「极细的心思」,既表现于对全书的妥贴的结构与安排,更渗透在随处可见的细节描写之中

张竹坡指出,这些细节描写在小说中具有广泛的、重要的作用第三十九回「总评」说:「看他平空撰出两副对联,一个疏头,却使玉皇庙是真庙,吴道官、西门庆等俱是活人,妙绝之笔」这是说,细节描写加强了作品的真实感和人物的生动性

第二回「总评」指出:「上回内云金莲(挑逗武松时)『穿一件扣身衫儿』,将金莲性情、形影、魂魄一剂描出;此回内云『毛青布大袖衫儿』,描写武大的老婆又活跳出来」在这里,不同的衣着打扮把人物在不同场合的外表和心理都刻划出来了

六十九回王招宣寡妻林太太与西门庆私通,写西门庆进到招宣府后堂,「迎门朱红匾上写着『节义堂』三字,两壁隶书一联:传家节操同松竹,报国勋名并斗山」

张竹坡在这里批道:「林太太之败坏家风,乃一入门一对联写出之,真是一针见血之笔」此种细节,于不言之中褒贬人物、讥刺世风,着实入木三分

三十二回、五十八回两处写到博浪鼓,前者写李瓶儿子官哥满月,薛太监贺喜送以博浪鼓;后者写官哥死后,李瓶儿「到了房中,见炕上空落落的,只有他耍的那寿星博浪鼓儿还挂在床头上,想将起

来,……」

张竹坡的批语说:「博浪鼓一结小小物事,用入文字,便令无穷血泪,皆向此中洒出,真是奇绝文字」

作者写博浪鼓,看似信手拈来,实则用心极细,既入情入理,增添了作品的生活气息,又使情节前后贯串,遥相照应,李瓶儿丧子之痛,逼真如画

这类细节、「闲笔」的成功运用,是《金瓶梅》在艺术上的显著特点张竹坡对此给予了很高的评价:「文笔无微不出,所以为小说之第一也」「千古稗官家不能及之者,总是此等闲笔难学也」

从以上介绍来看,张竹坡对《金瓶梅》艺术成就的分析评价,确有许多好的见解,他对小说创作与现实生活、人物形象塑造及艺术表现手法与「情理」的关系的看法,对人物个性化、细节描写的认识,都表现出现实主义的文学思想他的文学思想对评论作品起了指导作用,而评论对象对他的文学思想也有直接的影响

《金瓶梅》虽然存在着一些自然主义的倾向,但又明显地包含着现实主义的内核,在我国现实主义文学的发展中占有重要的地位张竹坡通过对《金瓶梅》的研究和评论,总结了它的现实主义艺术成就,阐述了某些现实主义的文学观点,这是具有积极意义的

《张竹坡与<金瓶梅>研究》

刘廷玑说,张竹坡对《金瓶梅》的评论「可以继金圣叹」(23)这话是不错的在评点方法上,张竹坡也是继承了历来评点家特别是金圣叹的传统

评点是我国传统的文学批评方式从诗文评发展到小说、戏曲的评点,使这种批评方式随着小说、戏曲作品的流传,面向较为广泛的群众,具有了新的意义

小说、戏曲的评点,以「通作者之意,开览者之心」(24)为其主旨,即探讨作者的创作意图、艺术构思包括具体描写,启发读者的欣赏与思考

金圣叹说他「最恨『鸳鸯绣出从君看,不把金针度与人』之二句」(25),他批书就是要揭示「鸳鸯绣出」的秘密,把著书作文的「金针」传授给世人,所以,金圣叹的这一点特别强调易身处地推想作者意图及惨淡经营,注重于「文心章法」

但是,金圣叹不仅致力于逐章逐段甚至逐字逐句地解剖作品,也能注意从整体上把握全书;不仅紧密结合具体作品进行分析,也能涉及文学创作的一些理论问题

他还往往「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之块垒」,发泄牢骚,申述他的政治、思想观点

张竹坡批评《金瓶梅》,走的就是金圣叹的这条路子他同样以「探作者之底里」「递出金针」为己任,强调读《金瓶梅》不能「把他当事实看」,「必须把他当文章看」,而且要把它当作「自己才去经营的文章」,从而以己推彼,「想其创造之时,何以至于创成,便知其内许多起尽,费许多经营,许多穿插、裁剪」,「知其用意处」,这就是所谓「以我此日文心,逆取他当日的妙笔」

张竹坡对《金瓶梅》的评论,还有一些直接借鉴金圣叹评《水浒传》的地方,包括分析所谓「章法」时使用的术语,也包括有的具体评论

他在评第二回「俏潘娘帘下勾情,老王婆茶坊说技」时,曾经声明:「文字是件公事」,「故我批时,亦只照本文的神理、段落、章法,随我的眼力批去,即有亦与批《水浒》者之批相同者,亦不敢避,……且即有相同者,彼自批《水浒》之文,予自批《金瓶》之文,谓两同心可,谓各有见亦可,谓我同可,谓他同我亦可」

实际上,对照金圣叹评《水浒传》中西门庆、潘金莲一段故事,张竹坡此回所评也是同中有异,且更为细密就张竹坡对《金瓶梅》的整个批评而论,张潮认为于金圣叹「未免稍逊」(26),则是恰当的评价

作为一个青年,张竹坡在思想上艺术上还不能说十分成熟,他的评论自然比不上金圣叹的「心细而手辣」,也有一些自相矛盾的地方但是,无论对《金瓶梅》的分析评价,还是他表现的文学思想,如前所述,都有其独到之处

金圣叹注意到文学作品与历史著作的区别,强调一个是「以文运事」,一个是「因文生事」,后者「只是顺着笔性去,削高补低都由我」(27)

而张竹坡则强调文学作品中虚构的人和事也要以现实生活为基础,要首先符合「情理」,作者「点石扬波」的本事,是依靠、凭借客观存在的「山」与「海」才能表现出来

这个观点,是对金圣叹的看法的重要补充和纠正,是更为接近现实主义的文学理论的

当然,从今天来看,张竹坡对《金瓶梅》的评论有不少的局限性这一方面反映了作者思想上的局限,一方面也说明了评点方法本身的局限这里,结合张竹坡对《金瓶梅》批评,谈谈评点这种方法的弊病

一是主观

评点者推求作者的创作意图、艺术构思时,是从自己的感受、自己的「文心」出发,带有强烈的主观色彩

因而,所谓「鸳鸯绣出」,往往并不就是作者的「原样」金圣叹批完《西厢记》,说:「我真不知作《西厢》者之初心,其果如?其果不如是也?」(28)「亦可算我今又经营一书」,张竹坡也说,「我自做我之《金瓶梅》」

这样,他们的批评都不免随意武断、牵强附会,甚至曲解原意以符合自己的「感受」和「文心」

张竹坡的「苦孝说」「寓意说」就是他主观的产物,而并不是对作品的科学解释

二是片面

就是只讲好,不讲缺点、问题拿《金瓶梅》来说,这部作品在思想上艺术上都存在一些缺陷,但是,它宣扬的福善祸淫、因果报应的思想,「色空」的虚无主义观念以及「孝悌」等封建伦理道德,张竹坡都为之鼓吹;而作品中大量的笔墨肮脏的淫秽描写和明显的自然主义的创作倾向,张竹坡并无一字批评

三是琐碎拘密

李渔曾指出:「圣叹所评,其长在密,其短在拘,拘即密之已甚者无一字一句,不逆溯其源而求其命意之所在,是则密矣」(29)

这个批评,对张竹坡也完全适合张竹坡虽然认识到「情理生出章法」,但具体谈论「章法」时,也往往离开了「情理」,离开了整个作品内在的联系,陷于形式主义的批评之中,甚至蒙上一层神秘化的色彩这些弊病反映了评点者的唯心主义的思想和形而上学方法

张竹坡对《金瓶梅》的批评得失并存,需要分析对待他关于《金瓶梅》的批评,对后来的评点家产生过影响;他所总结的《金瓶梅》创作经验和他所阐述的现实主义的文学观点,对后来的小说创作也有积极的意义

在我国古代文学批评史上,张竹坡应当占有一定的地位

一九八一年五月一日改毕

补 注:

有关张竹坡家世等,在此文撰后又发现了一些新材料,如文中所提张胆即其伯父张父张,字季超,一字雪客,终生不仕竹坡当卒于康熙三十七年(1698)又张氏生前有诗集《十一草》,并有诗存世,竹坡则其号凡此当于另文补述 (作者校次再记)

1〈金瓶梅零札六题〉,见《小说见闻录》

2孙楷第:《中国通俗小说书目》附录二「丛书目」

3同注 1

4朱星《金瓶梅考证》

5同注 1

6北京大学图书馆善本室藏乾隆庚辰重刻本

7见陈鼎:〈留溪外传〉,《常州先哲遗书》本

8见《尺牍偶存》

9见北京大学图书馆善本室藏「第一奇书」本下文所引回目、正文及批均据此本,不另注

10以上见朱观选《诗正》、王士祯选《二仲诗》、张廷玉《澄怀园文存》

11参见王丽娜:〈《金瓶梅》在国外〉,《河北大学学报》1980 年第 2 期

12袁中道:《游居杮录》

13李日华:《味水轩日记》

14同注 12

15《中国小说史略》

16《圣祖圣谕》

17同注 15

18屠本畯:《山林经济籍》,转引自孔另境《中国小说史料》

19沈德符:《野获编》

20袁中道:《游居杮录》

21谢肇淛:《小草斋文集‧金瓶梅跋》,转引自马泰来:〈谢肇淛的《金瓶梅》跋〉,见《中华文史论丛》1980 年第 4 辑

22莫泊桑:〈小说创作〉,见《文艺理论译丛》1958年第 3 期

23刘廷玑:《在园杂志》

24〈出家评点忠义水浒全书发凡〉,见袁无涯刻《忠义水浒全传》

25〈读第六才子书法第二十三〉

26《尺牍偶存‧答张渭滨书》

27〈读第五才子书法〉,见《金圣叹批改贯华堂原本水浒传》

28〈第六才子书序二〉,见《贯华堂第六才子西厢记》

29《闲情偶寄》

文章作者单位: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
本文选自《刘辉<金瓶梅>研究精选集》,2015,台湾学生书局有限公司出版转发请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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