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士魁 |《金瓶梅》宗教文字思辩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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涉笔《金瓶梅词话》(下书《金瓶梅》)的宗教文字,虽不算丰富,却是针锋相对、壁垒分明的

近几年,较有影响的专著,先如张远芬先生《<金瓶梅>新证》(齐鲁书社1983年出版),在论及此问题时,就信心百倍地书写道:综观全书,却是偏重于佛教的因果轮回、天堂地狱思想的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2175.html

并进一步强调说:所有这些都说明了《金瓶梅》的作者,是一个熟悉佛教经籍并崇尚佛教思想的人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2175.html

远芬先生偏重佛教的观点,早为吴晗先生专题分析过,几十年来,常为学人引用或阐释,只是张说为贾,证明贾三近就是兰陵笑笑生因与本文无关,不复赘述周钧韬同志的新作《<金瓶梅〉探谜与艺术赏析》(吉林文史出版社)在《二论吴晗先生<金瓶梅〉研究的失误》一章中,则说: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2175.html

综观全书,我认为,……恰恰偏重道教到这个地步: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2175.html

第一,书中写及道教庙宇皆气象非凡,一片鼎盛景象;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2175.html

第二,……在写及朝廷的宗教活动时,惟道教为重,似无佛教的地位;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2175.html

第三,……写到民间宗教活动,亦以道教活动为主,佛教活动为辅;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2175.html

第四,……描写的道人与僧尼形象,亦包含有扬道抑佛的倾向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2175.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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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令人感受到了问题激化的尖锐程度面对偏重佛教与扬道抑佛的水火难融般形势的严峻,自然须避免在孰是孰非间作轻率的选择,否则将陷入两难推理的尴尬境界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2175.html

更何况,《金瓶梅》所反映的十六世纪中叶的中国宗教状况,远非于释道间作褒贬便可以弄清的

不过,从持续这许久却未有休止的论争中,我们才认识到了只有就《金瓶梅》论《金瓶梅》的必要

非如此,难以形成思考与辨识的前提与氛围更无法理解小说的主题等一系列问题是有思辩之举,并就教于方家及师友

绣像本与词话本

《金瓶梅》的故事情节,虽处处提及大宋,却是实写朱明王朝既然早成公论,就有必要考察一下自洪武登基(1368)南京、至崇祯吊死煤山(1644)二百七十六年间、十七代统治者的宗教态度及所制定的政策

尤其要明白无误地理清世宗嘉靖、神宗万历在朝(含穆宗六年)近百年间,对宗教情感的变化,在宗教政策上的改动,以及由此带来的影响、还有作用

《万历野获编》的作者曾经权威性的记录过我太祖(洪武)崇奉释(佛,下同)教的文字

这位沈德符还叙述说:至永乐(成祖)而帝师哈立麻,西天佛子之号而极,历朝因之(崇佛)不替(更改)

这,便是明朝伊始半个多世纪的宗教形势至成化(宪宗)间,虽然曾宠方士,但佛教亦盛人们不会忘记正德(武宗)时,帝极喜佛教,发展到自列西番僧呗唱无异的水平

不错,沈氏也曾如实介绍过世宗(嘉靖)留心斋醮,置竺乾氏(佛)不谈的情况

但曾任过神宗皇帝日讲官的于慎行,却以耳闻与目睹,整理并发表出权威独具的不刊之论:……(释道)两家道术,原不相上下其徒宗而守之,入主出奴,至于为敌,皆非其本也要之,道家兴废不常,入人(世)亦不甚深,终不能与佛角尔

角者,较量之意道不能与佛角,乃于氏对万历时代宗教形势的基本估计

忧人不解其由,于氏切肤入肌、深刻剖析说:

二氏(释道)之教与圣教(自谓其儒为圣教)殊,然其大归一也世之学者能以不二之心精研其旨,内亦可以治世,岂遂与圣教远哉?乃其实不然

标玄同之趣以文贵生之诀(指道),而生未必养也;皈寂灭之宗以鬯(畅)无生之法(指佛),而生未必忘也或世名已歇,托淡泊以依栖(指道);或荣进无阶,借清静以表异(指佛)

故有示辟谷之迹不能绝念于刀锥;修坎离之基而未必息心于绂冕二氏之徒,斥而不兴矣何以称(相等)吾道哉?此谓心术之敝也

那么,在儒、佛、道间,于慎行究竟发现了怎样微妙的变化呢?

甚哉,道术之日分也!江左(东晋)以来,于吾儒之外,(佛道)自为异端;南宋以来,于吾儒之内分两岐(或视佛道为异端,或否之);降是而后,则引释氏之精理而阴入(渐渐渗透并影响)吾儒之内矣

上引文字,皆在《谷山笔尘·释道》之中《明史》纂者,于《礼志》中,亦有反映,不复赘录

不论是谁,都不能不看到,至有明万历,佛、道、儒的确呈现出大归一的趋势,如《明史·礼志四》所曾载:天下曾祀孔子于释、老宫中

这种三教同祀于一宫的现象,是特定历史阶段的特殊社会现象,对于理解《金瓶梅》宗教情节,意不寻常

于大归一的历史漩涡中,由于统治者的唯利是图与唯我独尊,对宗教为我所用,朝秦而暮楚,教门在瞬间即有荣辱毁誉之别加之神职人员常自轻自贱,悖乎教义、教规者不绝如缕

宗教身价由是而大跌,名声亦地但能细观,则《金瓶梅》何处不曾表白与流露?

在万历统治中原时,三教归一的同祀现象虽为政令所禁,但其在身价不断的大跌、名声一天天地地过程中,几近同此凉热,同生共死的地步

是而三教于此时成合流之势,已成定局不能不看到,自视圣教的明儒于慎行,既发现了道……终不能与佛角尔的现实,亦警惕到有人引释氏之精理而阴入于吾儒之内的迹象

三教的归一,才形成有明一代万历的格局

《金瓶梅》的作者却是把握人生之笔,蘸民间风采,绘此世情风俗画面的,且让我们一幅一幅地来欣赏与品评

《谷山笔尘》

确实的,《金瓶梅》在描述道家玉皇庙时,曾经颂赞果然好座庙宇,天宫般盖造它那金钉朱户,碧瓦雕檐,大殿悬敕额金书,长廊绘天神师将(三十九回),无不给人庄严穆的印象

再看泰岱极顶的碧霞宫,仅娘娘的金像就头绾九龙飞凤髻,身穿金缕绛绡衣蓝田玉带曳长裾,白玉圭璋擎彩袖(八十四回),更觉得气象非凡

环境描写,意在渲染气氛,为人物创造活动的场所,以利于故事情节的展开

作为说部作者、世情小说大师,并不停留于颂词赞语、津津乐道那些好庙金像,兰陵笑笑生在第八十四回,笔如利剑,字如锐刺,忿忿然写出这庙祝道士,也不是个守本分的,乃是前边岱岳庙里金住持的大徒弟,姓石,双名伯才,极是个贪财好色之辈,趋时揽事之徒

又道这道士石伯才,专一藏奸蓄诈,替他赚诱妇女,到方丈任意奸淫,取他喜欢

连周钧韬同志也觉得,确乎与仪表非常的黄真人,襟怀洒落的吴道官,威仪淳淳,道貌堂堂的吴神仙等的气宇轩昂不可同日而语必需强调,这已与钧韬先生所论《金瓶梅》中描写的道人与僧尼形象,亦包含扬道抑佛的倾向不尽相符了

更何况笑笑生的话并没有说完

一,在八十四同回中,忧读者误解其意愿,笑笑生特意指出:看官听说,但凡人家好儿好女,切记休要送与寺观中出家、作僧作道,女孩儿做女冠、姑子,都瞎称男盗女娼,十个九个都着了道,抨击释与道,何尝厚此薄彼?简直是尽在遭贬之列,贬到了鼻尖上,骨子里;

二,为免说教之嫌,笑笑生又依附形象:有诗为证,琳宫梵刹事因何?道即天尊释即佛广栽花草虚清意,待客迎宾假做作;美衣丽服装徒弟,浪酒闲茶戏女娥可惜人家娇养子,送与师父作老婆哪有一丝扬道抑佛的色彩,明明是道佛尽为针砭,砭得魂灵震颤,入地无门!石伯才者,实百采的化身,是不才的灵魂如此既拥面兽,又夺人妇的假教徙,倘不得裁,则百姓何以能安?

三,须知,还有九十三回里年老赤鼻,身材魁伟,声音洪亮,一部髭髯,能谈善饮,只专迎宾送客的晏公庙的任道士,以及他年约三十余岁,常在娼楼包占乐妇,是个酒色之徒的大徒弟金宗明

请问,晏公庙这师徒俩,与气宇轩昂,哪有一丝关系?更不必提人不人、鬼不鬼的新道士陈宗美(陈经济)

笑笑生是用三日卖不得一担真,一日卖了三担假来评介此人的陈宗美的作为与形象,与气宇轩昂更是水火不融、南辕北辙何以这许多文字,钧韬先生竟只字不提?

就是勾勒钧韬先生所谓大道士的形象时,也未必都是气宇轩昂的就说吴道官罢,在第六十五回,笑笑生让其为瓶儿颁真容,先是在形象与声响间求反差

你看他身穿大红五彩云霞二十四鹤鹤氅,头戴九阳玉环雷巾,脚登丹舄,手执牙笏,开口就念:兔走鸟飞西复东,百年光景似风灯时人不悟无生理,到此方知色是空,气宇轩昂何去哉?站在人面前的不过是个不伦不类的怪物君可悟,笑笑生是大手笔?嘴角敛去一丝笑意,然后才煞有介事地朗颂起四六骈句、赋味十足的《悬真文》来

恰是这寓庄于谐、却出人意料的以道论道,才可见兰陵笑笑生的良苦用心

尤其是其中九阳雷巾的设计,岂止于用心的良苦?更带有深层的意义于巾上

人未必知,道巾共九种:混元、九梁、纯阳、太极、荷叶、靠山、方山、唐(一名名祖)和一字并不曾见什么九阳玉环雷巾

而全真教的道巾中,则包含有唐、冲和(老者戴)、逍遥(少者戴)、纶(冷时戴)、浩然(雪时戴)、八三教(受中极戒时戴),还有九九阳巾

世情大家善笔熔裁之处,于此焉:《金瓶梅》所谓九阳玉雷巾者,乃全真教所谓九九阳市之嬗变者但据闵小艮《清规元妙》(转引自上海辞书出版社《宗教词典》)称:九九阳巾为纱缎所制,乃杂入九流非真修之士所戴

一巾之微,知之可见《金瓶梅》作者绝无扬道之感情色彩在此巾之设,焉能以常巾视之?至于玉笏,据《正字通》可知:明制,笏四品以上,用象牙,五品以下用木、以粉饰之

此则非牙非木,非官非教,不稂不莠,不是出尽道的丑象又是什么?色彩斑烂文字的下面,原是未息心于拔冕的鬼面

于慎行之所言果然!笑笑生就是要人读之笑笑然后能生此意的,即使生不出,也莫歪曲原意,歪曲到崇道并且扬道的高度地下有灵,笑笑生当改而痛哭,万世难以瞑目

《宗教词典》

涉笔佛教的文字,因情节所需,自然很多,也更精彩

如果没有纵酒撒泼、且荤素齐行的胡僧(三十九回)和一夜搂几个汉子的姑子(五十一回),便没有了妙药与仙丹,又岂能令西门第一夫人结胎出孝哥并幻化给普静法师(一百回)?

结构的奇特,自然令因果报应论者不能自圆其说,虚造的佛塔貌似伟岸实则变形

西门庆罪大恶极、十恶难赦,但西门大姐何辜,竟遭陈经济"拳撞、脚踢、拐子打",甚至一条索子悬梁自缢(九十二回)?

玳安儿何以言德?昔遭第一夫人斥责为两头弑番、献勤欺主的奴才(四十五回),终被吴月娘改名西门安,承受家业,人称西门小员外(一百回),完成了西门家族史空前的产权禅让?

如果视此为因果报应,岂不是与佛门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准则有天渊之别,变形变得令人发指!

笑笑生的厌佛情绪,较之恶道,的确是更甚且不说班首轻狂,念佛号不知颠倒;维摩昏乱,诵经言岂顾高低

烧香行者,推倒花瓶;秉烛头陀,错拿香盒宣盟表白,大宋国称作大唐;忏罪阇黎,武大郎念为大父

长老心忙,打鼓错拿徒弟手;沙弥心荡,磬锤打破老僧头从前苦行一时休,万个金刚降不住的嘲讽与挖苦,只须看看官听说,世上有德行的高僧,坐怀不乱的少

古人有云:一个字便是‘僧’,二个字便是‘和尚’,三个字便是‘鬼乐官’,四个字便是‘色中饿鬼’

苏东坡又云:不秃不毒,不毒不秃;转毒转秃,转秃转毒的论议与抨击,则可知《金瓶梅》八回这节专说这为僧戒行文字的分量与意旨

无独有偶,对于尼姑,笑笑生更加厌而又恶之

在三十九回里一只歌儿道得好:尼姑生来头皮光,拖子和尚夜夜忙三个光头好象师父、师兄并师弟,只是饶钹缘何在里床?

忧人不解,又借助潘金莲的嘴直面第一夫人的尊贵客人王姑子:我听得说,你住的观音寺就是玄明观常言道:男僧寺对着女僧寺,没事也有事

俏潘娘之俏,岂止俏在脚上?她还俏在嘴上无怪都称她嘴头似淮洪也一般(十一回)了那真是句句唇枪舌箭,字字入木三分

但能细心,人们还会发现兰陵笑笑生是这样描述永福寺的长老的:那和尚,光溜溜一双贼眼,单睃趁施主娇娘;这秃厮美甘甘满口甜言,专说诱丧家少妇淫情动处,草庵中去觅尼姑;色胆发时,方丈内来寻行者仰观神女思同寝,每见常娥要讲欢(八十九回)实为《金瓶梅》作者厌佛情绪的流露与发泄

不过,绝不能从其厌佛情绪,反证出作者是崇道的人他们之间,虽则关系复杂又微妙,但作者的宗教观却是另一回事

影松轩本

这部小说宗教文字的重要价值还在于表现出,与明名儒于慎行所言三教大归一,而且是释、道皆归于儒完全不同的观念来

且看,《金瓶梅》中的儒,何来一丝圣意?不只辱没了门风,确乎堕落成了三教九流昔日的尊贵与清高,都一去而不复返了

状元,在科举时代可谓大魁天下、儒生尽羡的

《金瓶梅》里的蔡状元蕴,却是因为安忱被言官论他是先朝宰相安惇之弟,系党人之孙,不可以魁多士后,被擢为第一的

看来,蔡状元确乎够菜,其蕴不过绣花枕头,其实乃草包一个加之投蔡京门下做假子,人格亦低劣之极

观其清河之行,于西门私宅,边听(苏州戏子演唱的《香囊记》和《玉环记》)、边饮(既有佳酿,还备香茗)、边受贿(金缎一端、领绢二端、合香五百、白金一百两)

二次再来,还享用了董娇儿(以上见三十六、四十九回),真是出尽了状元相,玷污了圣教门儒风何在?

秀才,从汉唐以来,曾作荐举科目,但后世渐废而被视之为一般读书人了

倒是明太祖洪武皇帝复取举荐之法,将所举秀才数十人,任以知府等官从此,便称秀才为府、州、县的生员小说作者于此是有所反映的

且听第五十八回温秀才的自报家门:学生贱名必古,字日新,号葵轩,学生不才,府学备数,初学《易经》,学生匪才薄德,如此等等

更耐人寻味的是,一个在必古与日新矛盾中,常常葵(与揆同,度量之意——笔者)他人轩(小室——笔者)的小人,与至圣先师述而不作,信而好古(《论语·述而》)及思无邪(《论语·为政》)岂不相悖成谬?

莫听其府学备教的自诩,弗相信初学《易经》的标榜,只须听画童儿他叫小的,要灌醉小的,要干小营生(鸡奸——笔者),以及他常时问家中各娘房里的事(是何居心——笔者)的检举与揭发,便可见儒风于温秀才者流,丧失殆尽

就连大、小营生皆干不已的西门庆都慨叹:画虎画龙难画,知人知面不知心我把他当人看,谁知人皮包狗骨(以上均见第七十六回)

圣教于状元、秀才们身上,声名狼藉!

面对儒的衰颓与每况愈下,似于慎行大儒欲挽狂澜于既倒,崇儒为教,且冠以圣之名,也不过为之注针强心剂,暂缓余生而已,世情名作《金瓶梅》,借水秀才之口,痛心疾首却又淋漓尽致地宣读了为儒的薄奠中的短词——《头巾赋》:

忆我初戴头巾,青青子襟;承汝枉顾,昂昂气忻……宗师案临,胆怯心惊;上司迎接,东走西奔……埋头有年说不尽艰难凄楚;出身何日,空历过冷淡酸辛

赚尽英雄,一生不得文章力;未沾恩命,数载犹怀霄汉心嗟呼哀哉!……斯文名器,想是通神从兹长别,方感洪恩

视之为对圣教日薄西山的慨叹,当无争议虽言长别,却缺少改弦易辙的决心与勇气

难能可贵处在于,事儒之人毕竟开始对儒的前途打了一个大大的?三思!

《金瓶梅》连环画

展现在《金瓶梅》人物画卷中的释(如王姑子、薛姑子)、道(若石伯才、吴道官)、儒(似蔡状元、温秀才)诸形象,尽管其性别分男女、籍贯在四方、资历有深浅、背景各不同,但反思他(她)们的言行及作为,确乎如明儒于氏慎行所观察,有着大归一的趋势;更若笑笑生所表现之三教尽归于色

这,则是世情小说大师有别明儒之所在

小说作者所表达的厌佛、恶道和刺儒的宗教意识,即使名闻文坛的三言,也望尘莫及

因为兰陵公的诽宗教的立场的坚定,气魄的宏大,尤其是无可置疑的全方位,毫无厚此薄彼的感情倾向,稍稍细心读读这部作品,也不会得出扬道抑佛,崇佛贬道等印象来

应该悟得到《金瓶梅》的三教合流,流于情色的思路,既清楚,又突出百回文字,于开端,笑笑生就写道:……单说情色二字,乃一体一用故色绚于目,情感于心,情色相生,心目相视亘古及今,仁人君子,弗合忘之

这明明是兰陵笑笑生对中国十六世纪中叶三教合流、流得失却传统文化与道德的光彩及威慑力,留下了浑沦的纲常、变形的伦理、多元的信仰以及持久不变的情色的涵概与表白,只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而已,岂能以世俗者的偏见歪曲《金瓶梅》作者的用意?

在说部天地,或作叙事,常有欲抑先扬之举如前分析,兰陵先生对道、对佛、对儒,皆以此笔法

于其渲染道场盛事、高僧募捐、状元作客时,真是大气磅礴,无以复加;于其揭露方丈丑闻、胡僧酗酒、酸儒奉迎时,自然以毒攻毒,予人口实

《金瓶梅》中的宗教文字,正是由念兹在兹,到释此在此,冲决将信相疑的困惑,越过如解倒悬的惊讶,终于发出了振聋发聩的笑声,笑封建社会结构的砉然生隙,笑封建礼教机制的堤溃蚁孔

笑笑生者,是读过小说后,才令人生出这番道理的意思,我辈自不应辜负作者的良苦用心

曾经有人指责这部作品是表面上顺从儒家道德又暗底里同情堕入爱河的情人和追求‘个人自由’的人;信仰佛教的因果报应之说,但又公开轻视和尚和尼姑……,进而指出:这是明代白话小说常见的那些两面倒的态度

又说,只能算是态度,而不是一个和谐的世界观组成的因素于是,严厉批评:笑笑生也跟说书人一样,好象不能用自己的思想解决这些矛盾他的思想太平庸,因为他一再求助于流行的偏见(美·夏志清《<金瓶梅>新论》,徐朔方编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出版《<金瓶梅>西方论文选》)

不客气讲,这只能是常常相互矛盾的道德与宗教上的假定(同上),是某种主观意念的自我臆断

不错,笑笑生于《金瓶梅》中,的确写了大量的因果报应的佛教故事难道,描写与反映,只能是信仰在驱使,而不会是其它?

设若笑笑生服从了这种假定,自然,他的《金瓶梅》便犯了两面倒的错误于是又有了问题

既然两面倒态度为明代白话小说常见,则指责笑笑生思想太平庸有偏见,岂不恰恰反衬出假定者的偏见更甚!须知,偏见以至流行,并为明代白话小说常见,更见其气候形成

不过,两面倒在这部小说中的表现,绝非矛盾,而是和谐的说部作者的常用技法、欲擒故纵,反映在情节中,往往便是欲抑先扬

小说情节的此起彼伏,就是在作者欲擒故纵的技法中举其纲而张其目,就是在作者欲抑先扬的描述中肖其象而传其神的

若依某种形式逻辑中两难推理来假定,则具有法国贵族保皇党政治思想的巴尔扎克,无论如何也创作不出反映贵族在资本主义社会中没落的《贝姨》和《邦斯舅舅》来

而《贝姨》和《邦斯舅舅》却是《人间喜剧》中和谐的组成因素文学就是文学

《人间喜剧》

人们也没有丝毫忽视,以三教皆归一体,同流情色所标志着的、纲常伦理和道德观念的理极数穷,为《金瓶梅》的问世获得了契机

同时,人们还敏锐地察觉,由于商品经济因交通发展而空前活跃,中国十六世纪中叶的经济体制和思想阵营都发生并呈现出微妙、但颇重要的松动迹象,为《金瓶梅》的应运而生铺平了道路

连远离京都的偏僻小邑——即小说中的山东的清河,也不例外花子虚家,李瓶儿的家私中就有一百颗西洋大珠(第十回);

连青楼粉头的梳妆台上,不都摆着一面水银镜(十二回)吗?更不用说清河首富西门庆所用的银法郎桃儿钟(二十一回),茉莉花香皂(二十七回)等

如此种种舶来品的入我腹地,进我民宅,起码使得享用者流开始窥到外部世界的精彩与神奇

是而,连运河畔、黄土地的子孙们,也引起对纲常的反思,对礼教的怀疑,对伦理的深味,对道德的审视,还有对信仰的鉴别与选择

如前曾引美国学者夏志清先生所指出表面上顺从儒家道德,又暗底里同情堕入爱河的情人和追求‘个人自由’的人

那种追求‘个人自由’的人的自我意识从萌生、发展、到几近膨胀,怕是除兰陵笑笑生之外,还不曾见哪位说书人观察到

不妨先品一品俏潘娘的俏言俏味儿她强调指出:

我是不卜他常言,算的着命,算不着行想着前日道士们打看(即周钧韬先生所赞‘气宇轩昂’,二十九回所描述‘威仪淳淳,道貌堂堂’的吴神仙——笔者),说我短命哩怎的哩?说的人,心里影影的随他,明日街死街埋,路死路埋,倒在洋沟里就是棺材(四十六回)!

于牢骚中,不是超越了影影的心态,表现出自我存在的意识,下定了随他的决心,表达出自我审势与自我奋斗的确信?

有别《水浒》,既具桀骜不驯性格,又形成玩世不恭人生态度,还表现出我行我素自我价值的潘氏金莲,在兰陵笑笑生贬道的重彩渲染与衬托之下,刻划得何等维妙维肖,淋漓尽致!

让我们再来看一看谢土丑剧中,有着特殊表演的西门庆敬神不虔,反而迁根由于他人:别要嘻嘻的笑,引的我几次忍不住了;

钱痰火口边唾涎、卷进卷出,一个头得上得下,好磕头虫一般笑得那妇人做了一堆西门庆那里赶他拜来?……于是他顾不得他,只管乱拜那些妇人笑得了不的(五十三回)

于此穆庄严的神秘场合中,西门庆的头脑中,妇人的笑与官哥的病,还有瓶儿的情,各占多少份量?天地之大,此时此刻,唯余自我

对神的轻忽,对病儿的轻忽,都表现在偏沉于妇人们的笑声之中,其色也孰甚?其黠也难匹!这,才是《金瓶梅》、兰陵公笔下的天造地设(十六世纪中叶中国)的西门大官人的形象!是《水浒》西门庆无力攀比的西门庆新型人!

综上可见,兰陵先生泼墨于俏潘娘的贬道,官西门的蔑神,把《金瓶梅》的主要人物的自我观念,强化到令各种教门退避三舍、以至无地自容的程度

只是,他(她)们的自我意识更多地从个人自由恣行无忌地向情色方面聚焦,不然便不是《金瓶梅》的潘金莲与西门庆了

戴敦邦绘 ·西门庆

宗教与文学,常常在虚幻形象上相反相成,相得益彰,相映成趣

作为取材于宗教的《金瓶梅》的某些章节,简直是不惜浓墨与重彩可是,作者笑笑生却从不相信虚幻形象的实在性

凡读过这部小说的人,都清楚明白:西门庆巧遇胡僧并得其馈赠,难道真能视之永作保身方(四十九回)?倒不如把它看成是催命符

尤其是,西门庆奄奄一息之际,月娘曾天井内焚香,对天发愿,许下儿夫好了,要往泰安州顶上,与娘娘进香挂袍三年(七十九回)

西门身亡,月娘果真成行人们不能不作反思:月娘不是虔诚的佛门信女吗?何以弃佛从道、改换门庭?况且,西门既殁,愿不复存吴氏月娘竟然登泰岳、进道观,主动去酬

倘世情果真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的,则碧霞圣祠中金身娘娘当开恩启慈、消灾祛病,赐大福与是女子;其结局,事与愿违,险遭玷污,落荒而逃

《金瓶梅》作者的如是构思与行笔,不只深刻地揭露了宗教把自己的虚构的实体,冒充真实的实体(苏·奥格里诺维奇《艺术与真实》)的欺骗与虚伪,更一箭双雕的贬佛又斥道,戳穿了因果报应的虚幻与可悲

由宗教膜拜所造就的虚幻形象,不过是欺骗、愚弄百姓的麻醉剂

十六世纪中叶中国宗教的虚幻形象既空前朦胧,更显其神秘,尤令人觉得不伦不类,这是三教归一的必然,也是三教合流的结果

兰陵笑笑生把他的厌佛、恶道并刺儒的深刻而复杂的情绪,借助说部,精思傅会,终于完成了一部现实主义的杰作

在以宗教之矛攻宗教之盾的反差中,令人笑世事,笑人生

文章作者单位:徐州师范大学

刊于《金瓶梅研究》第三辑,1992,江苏古籍出版社出版转发请注明出处

(数据采集 熊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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