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不谈江湖，无以言中国。江湖是中国社会的真实结构，江湖规则是真正通行中国社会无孔不入的真实规则，江湖文化是生命力最为强大的中国传统文化形态，是正统儒家文化的蜕生模态，但其无处不在的渗透力侵彻力却远远超越了前者，成为华夏大地庙堂市井、百官黎民芸芸生灵心照不宣、意会神传的不贰生存法则。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394.html
曾有学者指出《金瓶梅》乃中国十六世纪社会风俗史，不错，《金瓶梅》堪称那一时段中国社会风俗史全息影像写真纪录。然而，这一结论却又不无肤表皮相以至形同隔靴搔痒，并未真正触及潜藏于文本深处的真实论题。真实的论题应该是：《金瓶梅》，乃江湖中国晚明截图全景实录。而支配这个江湖世界的价值准则就是悬置官家正式规则背后的潜隐规则。江湖文化只可神领意会不可坦陈言传的传播特性，极大程度上成就了实录江湖现场场景的《金瓶梅》天下第一奇书的称誉；同理，江湖文化对于寄生其上的皇统官家体制内秩序无所不在之侵蚀解构、后者对此并非不曾喻察却徒唤奈何唯有恼怒，祛蔽这一事实亦解开了《金瓶梅》问世之后缘何屡遭禁毁深层肇因之谜。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394.html
关键词：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394.html
奇书《金瓶梅》；江湖中国；生存策略；潜隐规则；寄生 。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394.html
呵—— 呵——生在你这污秽的宇宙纵是把金刚石的宝刀也要生锈…… 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394.html
——郭沫若《凤凰涅槃》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394.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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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濡以沫，相呴以湿，莫若相忘于江湖。[1]《庄子》内篇《大宗师》中的这句格言，创造出江湖这一两千年来华夏族群使用频度极高的一个词汇。江湖是一条体制外的食物链，江湖是一道自主组织的生物圈。江湖，即乃显形社会下潜隐着的那个真正支配人们行为范式的隐形社会。这个隐形社会有它自己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行为准则或操作规范——它就是当今人们提起它时表情多少有些暧昧的潜规则，明代时有人称之为陋规。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394.html
《金瓶梅》皮表显露写的是宋代，其实是当代史——它写的乃是十六世纪后期《金瓶梅》作者及书中人物正以现代进行时上蹿下跳闪展腾挪其间的晚明每时每刻正在发生着的生活。这是这部小说诸多细节都可以证实了的事情，故而上个世纪三十年代学者吴晗能够通过对作品中提到的一些具体事件细节的历史考察来推断它的大致成书年代。[2]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394.html
平心而论，中国从来还没有过哪一部小说像《金瓶梅》这样对描写市井生活展示社会细节有如此浓厚的兴趣。从豪夺巧取买卖经商的财富聚敛、鬻爵卖官公行贿赂的肮脏交易，到商品琳琅行市流通、市井家庭衣住起居、人与人之间琐碎庸常世情往来……无一不细细写来，各色人等——从宰辅大臣到市井男女——在包括钱银在内的各种近在咫尺的现实功利面前的嘴脸和心态得到了形肖影摹淋漓尽致的展示刻划，但却丝毫感受不到我们在大多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中常能体会或感悟到的某种道义的力量，更不用说它更全无传统经典篇什所特有的那种含蓄淡泊的诗意，无怪后来曾有人义愤填膺忿忿不平道：大凡编撰故事者，或扬善惩恶，以结祸福；或忬心申德，以昭诗文；或明理论性，譬以他物；或褒正疾邪，以断忠奸。虽属稗官，然无不备善……而《金瓶梅》……篇篇皆是朋党争斗、钻营告密、亵渎贪饮、荒淫奸情、贪赃豪取、恃强欺凌、构陷诈骗、设计妄杀、穷极逸乐、诬谤倾轧、谗言离间之事耳，然於修身齐家有益社稷之事者无一件！[3]以致原本恨不得见的沈德符，待好不容易弄到抄本，一阅之下却断然拒绝书坊购刻请求，声言：此等书必遂有人板行，但一刻则家传户到，坏人心术！他日阎罗究诘始祸，何辞置对？吾岂以刀锥博泥犁哉？[4]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394.html
说到这里，或许人们禁不住要问，《金瓶梅》究竟因何所写即会诱人读罢遂必板行？如果说仅仅是因受上述所引提到的朋党争斗、钻营告密、亵渎贪饮、荒淫奸情、贪赃豪取、恃强欺凌、构陷诈骗、设计妄杀、穷极逸乐、诬谤倾轧、谗言离间此十一组铺陈排比四字句列所构恶行之唆使，试问，无论中外古今，又有哪一部以真实而又细微反映广阔社会生活的长篇小说不会关涉以上恶行？为什么就单数《金瓶梅》最可能让人们霍然遂起，板行效尤？
这是因为，《金瓶梅》写出了一个真实运作的中国市井乃至一个真实运作的中国社会，《金瓶梅》乃江湖中国全景实录，这一真实的实录断面或全景截图在任何正史记载中都永远不会见到！无论从正反哪个方面来看，《金瓶梅》都堪称典范真实的江湖中国生活教科书。
从《三国》《水浒》桃园结义梁山结义到《金瓶梅》西门十兄弟义结金兰：江湖结义的想像世界与真实世界 《金瓶梅》衍生自《水浒传》此人所共知，然第一回西门庆热结十兄弟又分明让人隐约看到《三国演义》开篇宴桃园豪杰三结义的影子：维大宋国山东东平府清河县信士西门庆、应伯爵、谢希大、花子虚、孙天化、祝念实、云理守、吴典恩、常峙节、白赉光等，是日沐手焚香请旨。伏为桃园义重，众心仰慕而敢效其风；管鲍情深，各姓追维而欲同其志。况四海皆可兄弟，岂异姓不如骨肉？是以涓今政和年月日，营备猪羊牲礼，鸾驭金资，瑞叩斋坛，虔诚请祷，拜投昊天金阙玉皇上帝，五方值日功曹，本县城隍社令，过往一切神祇，仗此真香，普同鉴察。伏念庆等生虽异日，死冀同时，期盟言之永固；安乐与共，颠沛相扶，思缔结以常新。必富贵常念贫穷，乃始终有所依倚。情共日往以月来，谊若天高而地厚。伏愿自盟以后，相好无尤，更祈人人增有永之年，户户庆无疆之福。凡在时中，全叨覆庇。谨疏。①就就仪式感来说，它确乎与《三国》开头刘关张兄弟三结义遥相对应。《水浒》结义甚多，但似乎如上具有仪式感的结拜场景并不多，往往不分场合时辰纳头便拜哥哥，至于到后一百零八好汉忠义堂排座次的宏大场面，业已与结拜结义无关，倒更像官场论资排辈的排演。
从《三国》、《水浒》到《金瓶梅》，无论形式抑或内容，江湖义气皆贯穿其间。一个义字到底指甚？江湖义气核心价值究竟为何？看一看这三部江湖奇书的演变轨迹，颇能悟出点味道。《三国》义结桃园，是要戮力同心，救困扶危，上报国家，下安黎庶，乃为匡扶汉室，其义不可谓不高矣！刘关张凭着这个义字，兄弟协力同心，浴血奋战，成就诸多为后世啧啧颂赞的事功，其中尤以关羽最让人称道——关羽过五关，斩六将，千里走单骑……义薄云天，后人称之义绝！①此处及以下各处出现的《金瓶梅》原著中的文字，均引自中华书局1998年版[明]兰陵笑笑生著 秦修容校注《金瓶梅》。
《水浒》结义梁山，兄弟聚攒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清君侧，杀奸臣，除贪官……替天行道，这个义似乎也不比前一个差。只是义到最后，江湖上最以义字搏名人称及时雨的宋江竟一口毒药鸩杀了最讲义气的铁牛弟弟李逵，真真让人脊背发冷，倒抽一口凉气！那么，《金瓶梅》西门十兄弟义结金兰之义若何？答曰：各怀算计，全然为了各自的混。且看《金瓶梅》此处暗伏之点醒：上面三间敞厅，却是吴道官朝夕做作功课的所在。当日铺设甚是齐整，上面挂的是昊天金阙玉皇上帝，两边列着的紫府星官，侧首挂着便是马、赵、温、关四大元帅。当下吴道官却又在经堂外躬身迎接。西门庆一起人进入里边，献茶已罢，众人都起身，四围观看。白赉光携着常峙节手儿，从左边看将过来，一到马元帅面前，见这元帅威风凛凛，相貌堂堂，面上画着三只眼睛，便叫常峙节道：哥，这却是怎的说？如今世界，开只眼闭只眼儿便好，还经得多出只眼睛看人破绽哩！开只眼闭只眼便好？妙！这便是所谓的世道。一个混字，道出《金瓶梅》世界中江湖中国混世哲学的最高境界。兄弟结义你来我往的热络之中，掺合着精准的利益计算；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如梦如幻雾气腾腾灯影席间，交织着交易成本最小化飞速考量的心照不宣。
如果说《三国》以及《水浒》大部是以浪漫主义的理想笔法写出了作者想像中江湖义气世界的应然愿景，那么恰恰是《金瓶梅》，冷峻道出了义字江湖旗下这个世界人人精于算计个个利字当先表面上却无丝毫显露的一幕幕实然场景。十十兄弟中西门庆被推为老大，盖因如此，众人便可名正言顺全程免费跟在他后面混吃混喝混嫖。结拜之后西门十兄弟确实也常聚一处，喝酒吃肉，蹴鞠观戏，连青楼耍子，也是成群结队。十兄弟中年齿最长者当数应花子应伯爵，却是卑性最足，几成西门庆跟班，一边厢给西门庆穿靴提袋，一边厢与西门庆插科打诨，甚得大哥欢心，以至西门庆行止坐卧之间似乎总也离不开他。他更乐得便宜，混吃混喝贪占西门庆好处最多。众弟兄中唯有他可以自由出入西门府，来得趟数多了，连西门宅邸的狗见了他都不叫。跟着西门庆吃香喝辣，应花子当帮闲倒也算尽心。帮些什么呢？无非是偷鸡摸狗，嫖娼站岗。他帮衬西门庆流连勾栏梳笼李桂姐，为讨主子及其宠幸粉头欢心，自觉隐忍甘愿充矮子，甚至吃妓女洗脚水。他撺掇西门庆与揽头李智、黄四合伙包揽香蜡投机生意，私下两头落得份银。他替人向身为地方最高执法长官的西门庆说情、谋职乃至借银，皆可从中分得一杯羹。一眼望去，西门十兄弟应氏对西门庆跑得最勤，跟得最紧，贴得最近，搂得最铁……却全然都是权衡付出成本后收益最大化的精准算计。一俟西门庆暴欲身亡，他便翻脸不认人，与李智、来爵合谋，强占西门家应得巨额份银，唆使张懋德从速买娶西门庆第二房妾李娇儿，如此还嫌不过瘾，继则怂恿张懋德干脆将西门庆第五房妾潘金莲也一并搂去受用。连一向冷眼观觑的作者都忍不住要发表议论：但凡世上帮闲子弟，极是势利小人。当初西门庆待应伯爵，如胶似漆，赛过同胞兄弟，哪一日不吃他的、穿他的、受用他的。身死未几，骨肉尚热，便做出许多不义之事。结合原著上下文深度阅读，此处我们确实没有理由怀疑作者道德批判的真诚。
通常人们在说到义气时习惯在其之前冠以江湖，通称江湖义气。江湖义气说到底是以义气者双方利益互惠或利益交易为其核心的义气，财大气粗加之官运亨通的西门大官人需要应花子像狗一样地在他面前衬景转悠，人前时不时地插科打诨，给平淡的日子陡然增色不少乐趣；而应伯爵帮闲之流寄生依附并游走富豪、官绅之间，借此讨得利益实惠的核心技能就是一个字——能混或会混之混。混世界、混社会、混江湖……本身不能产生或积累出任何生产力，相反，它只会消解、腐化现行正规体制，导致现行体制正常运行行政成本的上升，而寄生其间的老应之类的江湖混世者正好从中得利。西门庆结义结拜，纯属混世狗彘之行。这十兄弟除了一块当酒肉朋友，吆三喝四，还显出义兄义弟假模假样外，其它地方真可谓猪狗不如。花子虚本花太监之侄，家财万贯，又有美貌娘子李瓶儿，西门庆对结义兄弟花子虚是怎么玩的？先是将其妻李瓶儿勾搭到手，又将花家财产一杠杠、一箱箱搬入西门府邸，将花子虚气得一命呜呼。
《三国》中刘备夫人劫难，关羽救嫂，若换作西门庆，那情节将会是一个什么结局？同样，应伯爵和西门庆称兄弟，和花子虚也称兄弟，可是花兄弟死了，他就赶忙帮西门兄弟娶花兄弟的娘子。可见这样的兄弟也就只是说说而已，谁也不会当真。西门十兄弟，就是一群猪兄狗弟，西门庆无论商战抑或官场遇突发事变临机处置果敢干练、老辣稳健，但似乎偶尔就不曾参透这江湖义气下面的个中玄机，他此次结义的动机就还真有点昧黯不清，倒真不如他的大婆娘吴月娘看得真切。当天西门庆叫吴月娘准备酒肉，要在家中摆宴庆贺道观结义归来时，吴月娘毫不客气一语戳破义局：你也便别要说起这干人，哪一个是那有良心的货？无过每日来勾使的游魂撞尸！不错，这些行尸走肉们的眼里无非看到的就是西门庆家道殷实，时不时会喊上他们去酒馆喝回酒，去青楼乱回性……
从《三国演义》到《水浒传》再到《金瓶梅》，我们看到的是一义不如一义，看到的是江湖混世义字格局下面每个义中之人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精准的算计。诚如该回《金瓶梅》借应花子之口所言：爷，可不折杀小人罢了！如今年时，只好叙些财势，哪里好叙齿！如今年时，只好叙些财势？痛快！开卷便扣世风。如何操作可最大限度善用官家合法伤害权：一个典型的体制内江湖——官衙江湖永远不会过时的话题 东方专制帝国百姓平民生来自始至终怀揣着对于执掌着行政兼司法的政府各级官员、乃至狐假虎威的衙役公差诚惶诚恐的敬畏，原因就在于后者的手中握持着令前者不知何时就会身陷灭顶之灾的恐惧——这是一种对于犹如天灾或上帝的作为——正像当今保险业中所谓不可抗力的恐惧！[5]——[美]费正清《中国历史新论》（China: A New History John King Fairbank）
《金瓶梅》开篇伊始，有这样一段介绍第一男主人公西门庆的文字：原是清河县一个破落财主，就县门前开个生药铺，从小儿也是个好浮浪子弟……近来发迹有钱，专在县里管些公事，与人把揽说事过钱，交通官吏，因此满县人都惧怕他。何以仅仅在县里管些公事……交通官吏，因此满县人（就）都惧怕他？倘有朝一日天子降旨果真自身为官，那又将遭遇周遭人们怎样畏葸敬惧的目光？只只需稍觑《金瓶梅》所展官吏出行以下两则画面，即可对此了然一二：清跸传道，鸡犬皆隐退。蓝旗清道官跟随，与蔡御史坐两顶大轿，打着双檐伞……两边鼓乐吹打。（第四十九回）黄太尉穿大红五彩双挂绣蟒，坐八抬八簇银顶暖轿，张打茶褐伞。后边名下执事人役跟随无数，皆骏骑咆哮，如万花之烂锦，随鼓吹而行。黄土垫道，鸡犬不闻，樵采遁迹。人马过东平府，进清河县，县官黑压压跪道旁迎接，左右喝叱起去。（第六十五回）好威风的官家气派，怪不得自古即一直赢得无数黔首的追捧和向往！合法祸害小民的能力及权力，乃中华帝国各级官吏们的看家本领——乌纱帽意味着合法伤害的权力，拿到这个权力便可以榨取更大的利益，这是很划算的买卖，这又是一门真正的艺术，投资合法伤害权的回报很高，投资渠道却有限，种种资源和财富正是据此分肥并重新调整。
小说乃市井生活的窗口，又是人间世情的晴雨表，《金瓶梅》让我们真正领略到了官衙江湖此等操作内在理路之壸奥。西门庆与家仆来旺媳妇宋蕙莲私通，被来旺得知，酒后发狠言恨，西门庆闻知设一陷阱将来旺拿至提刑院，同时差人送一百石白米（即白银）给夏提刑和贺千户。二人受了西门庆不菲的贿赂，坐厅升堂。来旺被带上，跪地告道：望天官爷察情，容小的说，小的便说，不容小的说，小的不敢说。提刑大人早与西门庆串通一气，自然让他说。不说还可以少受皮肉之苦，说了结果招来一顿毒打。夏提刑命左右选大夹棍上来，把来旺夹了打了二十大棍，直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直至奄奄一息，最后发送原籍徐州。来旺媳妇宋蕙莲得知后悔恨交加，上吊而亡。人命关天，西门庆却只消一纸状子连同三十两银子递到李知县手中，说本仆妇因失落主人家中一件银盅，恐主家查问见责，自缢而亡。知县既收了银子，于是胡乱差一司吏前来结案了事。尸体抬去火化时，宋惠莲的父亲宋仁不让烧，说她女儿死得不明，要告官。西门庆大怒，一纸状子又递与李知县，李旋差两公人一条绳子拿了宋仁，反问他以尸诈财，当厅夹打二十大板，打得鲜血顺腿滴淌，放回家很快就死了。这法律武器不用还好，一用反而连命也搭上了。
在这个潜隐规则全面压倒的江湖中国世界，官衙的司法行为始终与权力和金钱捆绑在一起，由此开封府包黑子那样的青天大老爷一直才会成为这个民族上千年追捧的偶像——相信法律的前提是必须遇到清官，有清官才有法律的可信——不消说这当然是一个遥不可及的痴人说梦！相反，西门庆就不怕打官司，不但不怕，他甚至可说是极端热爱打官司。一遇上自己做不了、不便做、摆不平的事，他首先想到的就是充分调动手中能够影响乃至直接操控的国家机器，全面启动官府程序达此目的，从而成为永远不曾言败的赢家。他要收拾一个人，只需直接亮出国家法律武器而将这个人打入地狱。
我们看到，第六十一回当应伯爵心怀叵测挑拨西门庆留心防备被其生意投机合伙人李四、黄智蒙骗时，西门庆登时秋风黑脸，敲山震虎应道：我还怕他？我不管他什么徐内相李内相，好不好把这厮提在监里坐着，还怕他不与我银子？关键时刻为保护好自家的私产随时准备动用手中捏攥着的政府的生杀大权——官衙黑狱，大刑伺候……只要亮出了这把杀手锏，还怕对手不服帖老实？市井豪强摇身而为政府官员执掌国家机器运转，他还需要什么忌惮？
《金瓶梅》让我们看到，官衙江湖权钱交易最终达成交易双方各自成本最小化利益最大化的潜隐规则，无孔不入全面取代了正式体制规则。上行下效，连衙门里的公差，见了犯人就想撸银子，轻犯打出银子便罢，重犯带上来就打，打得下截腿裆流血，腿骨打折，膝盖骨打碎，有的当厅打死，礼仪之邦全凭银子说话。端坐清正廉明堂堂匾额前的一脸凛然正气的县太爷，一见银子登时两眼放光顿生邪念——清河县新任知县霍大立，湖广黄冈人氏，为人耿直，西门大姐被丈夫陈敬济殴打上吊而死，吴月娘一纸诉状告到县衙，霍知县当堂验尸有殴伤，判陈敬济夫殴妻致死者绞罪，陈敬济慌了，连忙筹一百两银托人交霍知县，正所谓火到肉烂，银到事办，霍知县当夜就把卷宗改过，陈敬济拣回一条性命！
《金瓶梅》第三十九回写道：看看腊月时分，西门庆在家乱理着送东京并府县、军卫、本卫衙门中节礼。看来要在官场这块江湖混好，混出个人模狗样出来，到处都得打点到啊！西门庆前往东京祝寿，一路迤逦而行，朝登紫陌，夜宿邮亭，相遇的都是各路文武官员进京庆贺寿诞，这浩浩荡荡的跑京送礼大军，沿途滔滔，络绎不绝。人情乃江湖中国通行八方的硬通货，礼贿乃官场上下纵横捭阖的润滑剂。既然投资合法伤害权——乌纱官帽的回报很高，投资渠道却有限，西门庆只能果断出手，瞅准时机不择手段写下大手笔。时值当朝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首辅大臣蔡京蔡太师生日，西门庆首次前往东京祝寿，准备了花五百两银到杭州订制的锦绣蟒衣、花三百两金银打造上寿银人、两把金寿字壶，两副玉桃杯、两件大红纱、两件玄色蕉布等礼物。（第三十回）等到第二次赴东京为蔡京祝寿时节，西门庆更是不惜血本，光生辰礼物就达二十数扛：大红蟒袍一套、官绿龙袍一套、汉锦二十匹、蜀锦二十匹、火浣布二十匹、西洋布二十匹，其余花素尺头共四十匹、狮蛮玉带一围、金镶奇南香带一围、玉杯犀杯各十对、赤金攒花爵杯八只、明珠十颗，黄金二百两。（第五十五回）两次祝寿的的巨大投入，深得太师欢心，由此换来了超出预期的回报：第一次领回一顶五品官帽：掌刑副千户，执掌当地芸芸生众生杀大权，拥有了权力寻租的巨大空间；第二次被太师认作干儿子，单独设宴款待，并从掌刑副千户擢升掌刑正千户，根基更加磐固，就连官场中不少同僚亦敬畏艳羡不已。自此，西门庆呼风来风，唤雨得雨，官商一体，风光无限。
类似以上的例证果欲全部列出，恐怕要占《金瓶梅》全书大半篇幅，其它诸如状元出身的蔡御史，一入官即替西门庆作弊，盖因曾收受过西门庆巨额贿赂；庞春梅后来嫁的老公、老成正气的好官周守备，升任山东统制后一年即获赃银数万两……透过这些事实例证让我们看到，江湖中国语境中的政府官员手中的合法伤害权是很值钱的。有了这种权力没有钱可以有钱，没有敛钱的规矩可以创造出规矩，真乃可谓势所必至！势之所至，潜规则生焉。明知这规则不合法、摆不上台面，但无论如何也能转弯抹角将它装扮起来付诸操作——一切都是在政府执法的旗号下进行的，只要他发一句话，国家暴力机器就会按照他的意愿开动起来，而他则无须为此承担任何成本或风险，相反只要坐收白花花黄烘烘的实利！官黑一体，黑白通吃：《金瓶梅》中所展示的市井江湖乃江湖中国最重要之表征。
通过以上《金瓶梅》文本细读我们不难看出，所谓江湖中国，就是指在正式体制运行着的中国表面之下，还平行存在着另一个非正式体制——依据江湖习惯规则运行着的中国社会。后者寄生附着在前者机体之上，也不与前者发生正面冲撞，但一直都在吸食前者的营养膏血，渐变式悄然消解着前者的框架结构，直至将其耗散殆尽，最终趋于崩溃解体。如果说潜规则中国官场民间俱存，但主导力量还是在官场，民间多因上梁不正下梁歪而在跟风官场陋规，那么江湖化则是中国官衙民间皆在，而滥觞似在民间，泛滥至中国社会的各个角落包括府衙庙堂。《金瓶梅》前半部（第十七、十八、十九回）记有这样一个让人过目难忘的故事——李李瓶儿通奸西门庆气死花子虚后，眼巴眼望就等西门庆上门迎娶自己。谁知西门庆摊上亲家陈洪朝中官司牵连，打发家仆进京打点摆平尚未回复之际，只能偃伏蜇居，闭门不出，自然不敢张罗迎娶新寡少妇李瓶儿，但又忽略及时告知她事情的原委。结果李瓶儿在单方面信息极不透明的情况下，偏听偏信乡镇个体户医生蒋竹山对西门庆的谗言和对自己的蛊惑，招赘蒋竹山为夫婿，还出资出房让他开了一间卖生药材门面，似与西门庆家生药铺对街打擂。西门庆得知，气恨交加急想报复，但又不好直接出面行凶，虽然他恨不得当街砸了蒋竹山店。西门庆的做法是叫上两个地方无赖张胜、鲁华，如此一番面授机宜。结果两人喝得醉醺醺的跑到蒋记药铺，鲁华揪住蒋竹山硬说蒋借了他的钱不还，张胜在旁帮腔打趁，蒋竹山莫明其妙当然争辩，结果挨了两人一顿痛揍，喧嚣打斗惊动了相当于片警的地方里正，甫一到达事发现场，就不分青红皂白一根绳子将三人一齐拴到了地方警察局即提刑所。西门庆早已贿赂过了警察局长夏提刑，并事先安排伪造妥了蒋竹山的借据。蒋竹山堂上还想申诉争辩，夏提刑一声断喝，左右上刑……结果蒋竹山不仅还了鲁华的三十两白花花的银子，双股还被打得鲜血淋漓，最后连走路都是一瘸一拐的，被李瓶儿扫地出门。西门庆摆酒为二人庆功，慷慨地把这三十两银子赠与二人，权当作点酒钱。要知道，若按购买力实际比对折算，即便最保守地估计，明代中后期的三十两银子，大约也相当于今天的人民币一万五千元，[6]可以想见西门庆因二人为他出了这一口恶气，该是多么的心花怒放！这是一个典型的江湖世井故事个案，西门庆黑白两道通吃的性格特征以及流氓作派跃然纸上。
揆诸历史，中国社会一切游戏规则的元规则是暴力最强者说了算，它更是江湖中国的价值核心。[7]在这个世界中，最终真正能够规约人们行为的，既不是皇家官方主流意识形态倡言的儒家道统礼义廉耻、忠孝仁爱，也不是诸如阳明心学之类的本底良知或者天地良心，而是如何平衡暴力趋利避害，或者如何借力暴力利益最大。在自个儿心中将道德和良知之类都糊弄好并不难，关键在于如何分配损害。换句话说，就是要看我是否惹得起那些我打算损害的人。所谓惹得起，就是损害他们是件有赚头的事；反之惹不起则是损害对方的风险极大，加害者一方可能因此而遭致对方相同甚至更大的报复。上文中蒋竹山无权无势，遇事则苟且偷安唯求自保不暇，因此伤害他绝无任何报复之虞。。西门庆精通江湖之道就在于他对蒋竹山的报复设计，完美实现了黑道江湖与官衙江湖两者间的无缝对节。这种江湖故事在中国社会自古暨今每日都在上演，自然颇为典型。市井泼皮欺软怕硬无处不在，本来也就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然而当民家被官家害了，除去忍受，更有什么法子[8]的官衙江湖成为常态，这种可怕的积累，必然一步步地压缩底层百姓们最后的权利边界乃至最后的生存底线，导致统治风险遽增——而这，恰恰是作为一个最高统治者的皇帝，面对此等官衙黑幕，忧心忡忡、夙夜难眠而极度焦虑但却又无能为力的。
《金瓶梅》自然写实地勾勒出了一幅江湖中国各个阶层的具体状貌，某种意义上乃是人们游走江湖稳嫌不折最生动的教例范本。于是，它将会面对最高统治当局强加于它的怎样的厄运的降临，自然也就是没有悬念的了。[9]
结语
不不谈江湖，无以言中国。江湖是中国社会的真实结构，江湖规则是真正通行中国社会无孔不入的真实规则，江湖文化是生命力最为强大的中国传统文化形态，是正统儒家文化的蜕生模态，但其无处不在的渗透力侵彻力却远远超越了前者，成为华夏大地庙堂市井、百官黎民芸芸生灵心照不宣、意会神传的不贰生存法则。曾有学者指出《金瓶梅》乃中国十六世纪后期社会风俗史[10]，不错，《金瓶梅》堪称那一时段中国社会风俗史全息影像写真纪录。然而，这一结论却又不无肤表皮相以至形同隔靴搔痒，并未真正触及潜藏文本深处的真实论题。真实的论题应该是：《金瓶梅》，乃江湖中国晚明截图全景实录。而支配这个江湖世界价值准则的则是悬置官家正式规则背后的潜隐规则。江湖文化只可神领意会不可坦陈言传的传播特性，极大程度上成就了实录江湖现场场景的《金瓶梅》天下第一奇书的美誉；同理，江湖文化对于寄生其上的皇统官家体制内秩序无所不在之侵蚀解构、后者对此并非不曾喻察却徒唤奈何唯有恼怒，祛蔽这一事实亦解开了《金瓶梅》问世后缘何屡遭禁毁深层肇因之谜[11]。
已有学者研究指出，自《金瓶梅》成书之际的嘉隆万年间至今的近五百年来，渗透中国社会各个层面组织细胞全面的江湖化，是造就近代中国腐败难举极重要原因。[12]而关于小说《金瓶梅》该书性质的届定（探讨论题范围远不止于渲淫抑或诫淫之类无聊争议），它的作者究竟想说出些什么……加之它始终处于被屏蔽之传播状态，所以一直以来讼争不断莫衷一是。
不错，《金瓶梅》在表现女性时作者意识中自觉或不自觉地较多关注女性身体的性别特征，显露出不健康甚或恶俗的赏玩趣味，在看与被看的对立与转换中，女性成为欲望化的对象，于是渲淫、淫书的恶谥不胫而走，乃至时至今日金瓶梅三字竟成全民禁忌之文化符码，无论其音符还是其字形。然而倘若吾侪毋以一眚而掩大德，全面俯瞰整体观照文本就会发现，书中闺闱秘事的铺陈、床笫之欢的渲染，固然显出作者本能之低俗趣味，但如换一个角度来看，作者所写岂不正是环绕这个以男权活动为舞台中心的江湖世界每时每刻都在上演的必衬映景？女性身体的书写和视觉呈现（Visual Representation）也就理所当然地和当时社会的经济、政治、美学以及性文化纠缠在一起，它的社会生成过程，其过度支配的境况反映出时代的需求和欲望，并投射出身体话语被国家化男权建构的历程。[13]难怪时人袁中郎由衷感慨，称《金瓶梅》云霞满纸，胜於枚生《七发》多矣！[14]这恰好契合以上我们所作语境化分析及历史性考察。
鉴于民族文化信仰习惯所致，长期缺少对于一个绝对原则的敬畏，于是人们只听从内心中生物个体趋利避害本能的呼唤，即道金斯所谓自私的基因的驱使[15]，仿佛不假思索实则已通过心中飞速的利害算计得到了最佳的路径选择而作为博弈策略的操作实施——在相互作用的关系中，每一方都同时达到了约束条件下可能实现的利益最大化的目标，因而这种状态可以长期持续存在——此即江湖世界每个博弈个体其外观所表现出来的各种行为的深层驱动所在。大自然如同一个竞技场，经过亿万年的演化，每一种生物都练就了一套独门秘笈——它们各自不同的攫食谋略和避害策略，成为生存延续的两大利器。而作为自然的本体，生命与环境水乳交融、相互作用、相互塑造，共同造就出一个生机勃勃又风云莫测的生物圈。生存是永恒的主题，适应是唯一的法宝。要想存活并延续就必须内修外炼，善于利用周遭环境，趋利避害，运筹环境的因子，强化生命的律动，感悟并践行释放生存的智慧。不管生命的样貌恢弘或渺小、生命繁衍的周期亘长或暂倏，攫取生存资源与复制自体基因乃生物体最基本也最重要的生存诉求，蕴含其间的生存哲学简洁质朴但更深邃强悍！
江湖，何以具有如此顽强的生命力？当我们不再拘泥于人类某个特定族群的蝇营狗苟，而是放眼于亿万年自然界生物种群生存竞争的残酷现实及其进化优出的相应策略，对照生命史中一个又一个鲜活的案例，聚焦物种间的屠戮与互惠、物种内的攻击与协作……或许解开这一诘问的秘钥就深藏于生命万物繁衍、世界生生不息的生物本能生存策略生存智慧（Survival Strategy and Skills）之中。
然而无论如何，我们都有必要指出，作为中国非正式社会特有文化表现方式的江湖，它固然带来了多元文化的狂欢与期待，不少情形之下甚或能给浸润于其中的人们以温馨和归属之感，但是，它终究是阻碍现代社会转型进步、生长在其组织肌体上的毒瘤。无论是钉在历史耻辱柱上的侵华日军甲级战犯还是共和国的建国领袖，都曾不约而同将阅读《金瓶梅》作为精准了知中国民情社情、有的放矢高效统管辖治的重要参考。
正是在这一点上当我们偶尔察知历史上竟曾经出现过如此十分奇特的相似情节时不能不由衷感慨：作为人类两大对立政治阵营中的代表人物，何以他们竟显现出某种如此同样洞若观火的睿智精明？而他们共同观察到的这些社会病症的最重要病根，就是江湖化侵蚀腐化对于国家动员力和社会凝聚力深层结构的累积性败坏——现实溃烂，未来渺茫，以至整个周遭世界的空气中都仿佛始终凝聚着挥之不去令人窒息的绝望气息，难怪它不可能不触及统治者敏感的神经！它又正是自《金瓶梅》作者浸身于其间的那个时代以来，中国古代社会向近现代国家屡屡转型却举步维艰，至今仍迟迟难以彻底完成现代化的最重要深层原因之一。
来源：棠山书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