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里的:妓女、帮闲、尼姑、清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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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走在路上,或者坐在地铁上,总会忍不住揣测其他人身上所背负的故事。足够的阅历、对人生的诚意,以及对他人的兴趣,都使得我们放不下《金瓶梅》这部书。

应伯爵的三重面目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402.html

应伯爵这个人物太特别了,古往今来很少有文学作品可以把这样一个人物写得如此的精彩,值得我们再三说起。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402.html

他有三重面目。在李瓶儿的丧事中和宴请六黄太尉时,他对西门庆很够意思,该说的说,该劝的劝,该化解的化解,该捧场的捧场。丧事已经令西门庆身心俱疲,各路大小官员到来时,多亏应伯爵整天待在西门府,充当必不可少的陪客。这是他的第一重面目——西门庆的朋友,此时他们的关系是平等的。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402.html

他的第二重面目,是要靠西门庆接济的穷朋友,可以哭穷、装可怜。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402.html

伯爵进来,见西门庆唱喏,坐下。西门庆道:你连日怎的不来?伯爵道:哥,恼的我要不的在这里。西门庆问道:又怎的恼?你告我说。伯爵道:不好告你说,紧自家中没钱,昨日俺房下那个平白又捅出个孩儿来。但是人家白日里还好挝挠,半夜三更,房下又七痛八病,少不得扒起来收拾草纸被褥,陆续看他,叫老娘去。打紧应宝又不在家,俺家兄使了他往庄子上驮草去了。百忙挝不着个人,我自家打着灯笼,叫了巷口儿上邓老娘来。及至进门,养下来了。西门庆问:养个甚么?伯爵道:养了个小厮。西门庆骂道:傻狗材,生了儿子倒不好,如何反恼!是春花儿那奴才生的?伯爵笑道:是你春姨人家。西门庆道:那贼狗掇腿的奴才,谁教你要他来,叫叫老娘还抱怨?伯爵道:哥,你不知,冬寒时月,比不的你每有钱的人家,家道又有钱,又有若大前程官职,生个儿子上来,锦上添花,便喜欢。俺如今自家还多着个影儿哩!家中一窝子人口要吃穿盘搅,自这两日媒巴劫的魂也没了。应宝逐日该操,当他的差事去了。家兄那里是不管的。大小姐便打发出去了,天理在头上,多亏了哥。你眼见的这第二个孩子又大了,交年便是十三岁,昨日媒人来讨帖儿。我说:早哩,你且去着。紧自焦的魂也没了,猛可半夜又钻出这个业障来!那黑天摸地,那里活变钱去?房下见我抱怨,没计奈何,把他一根银插儿与了老娘,发落去了。明日洗三,嚷的人家知道了,到满月拿甚么使?到那日我也不在家,信信拖拖,往那寺院里且住几日去罢。西门庆笑道:你去了,好了和尚,却打发来好赶热被窝儿。你这狗才,到底占小便益儿。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402.html

又笑了一回,那应伯爵故意把嘴谷都着不做声。(第六十七回)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402.html

有钱人家不在乎多一张嘴吃饭,得了孩子会很开心,而穷人家多一个孩子,意味着增加了不小的生活负担。西门庆表面上和应伯爵说说笑笑,但心里大概很不是滋味:自己的儿子刚刚夭折,对方家里却捅出个孩儿来。捅这个字,真是又粗俗又活泼。应伯爵穷归穷,但在妻子之外还有一房小妾——春花,孩子就是这个妾生的。此前,他家里已经有两个女儿,后面春梅帮陈经济娶妻时还会提起。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402.html

得知对方这次生的是个儿子,西门庆心里又添了几分羡慕;外人看来如此光鲜的西门庆,偏偏膝下无子。应伯爵打蛇随棍上,进入哭穷戏份儿,末了还要噘着嘴表现无辜、无助和无奈。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402.html

西门庆道:我的儿,不要恼,你用多少银,一对我说,等我与你处。伯爵道:有甚多少!西门庆道:也勾你搅缠是的。到其间不勾了,又拿衣服当去。伯爵道:哥若肯下顾,二十两银子就勾了,我写个符儿在此。费烦的哥多了,不好开口的,也不敢嗔数儿,随哥尊意便了。那西门庆也不接他文约,说:没的扯淡,朋友家,什么符儿!正说着,只见来安儿拿茶进来,西门庆叫小厮:你放下盏儿,唤王经来。不一时,王经来到。西门庆分付:你往后边对你大娘说,我里间床背阁上,有前日巡按宋老爹摆酒两封银子,拿一封来。王经应诺,去不多时,拿银子来。西门庆就递与应伯爵,说:这封五十两,你多拿了使去,省的我又拆开他。原封未动,你打开看看。伯爵道:忒多了。西门庆道:多的你收着。眼下你二令爱不大了,你可也替他做些鞋脚衣裳,到满月也好看。伯爵道:哥说的是。将银子拆开,都是两司各府倾就分资,三两一锭,松纹足色,满心欢喜,连忙打恭致谢,说道:哥的盛情,谁肯!真个不收符儿?西门庆道:傻孩儿,谁和你一般计较!左右我是你老爷老娘家,不然你但有事来就来缠我?这孩子也不是你的孩子,自是咱两个分养的。实和你说过了,满月把春花儿那奴才叫了来,且答应我些时儿,只当利钱,不算发了眼。(第六十七回)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402.html

两个好朋友之间,可以嬉笑怒骂而不计较。西门庆已经把自己这里当成应伯爵的老爷老娘家,这样的身份几乎意味着有求必应。崇祯本的整理者在这一回批道:西门庆不独结交乌纱帽、红绣鞋,而冷亲戚、穷朋友无不周济,亦可谓有财而会使鬼矣!戴乌纱帽的是官场中人,穿红绣鞋的是欢场中人,在这两方面,西门庆一向出手大方;而对像应伯爵这样的穷朋友,他也是慷慨的,除了我们前面提到的朋友情义,也有有钱能使鬼推磨的考虑。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402.html

应伯爵的第三重面目,也是我们最熟悉的,用一个词形容就是下作。西门庆归位了,应伯爵也随之归位,继续发挥他插科打诨的本事,像哈巴狗一样娱乐主人。

李三、黄四和应伯爵之间有官吏债的勾结,与此同时,黄四的岳父身上还有官司,也是通过西门庆解决的。黄四要答谢恩公,应伯爵授意对方在妓院请客,这样一来,他也可以陪吃、陪喝、陪嫖,都有了。

妓女需要拉拢帮闲,但她们内心压根瞧不起这种人,觉得他们更加下作。

这应伯爵用酒碟安三个钟儿,说:我儿,你们在我手里吃两钟。不吃,望身上只一泼!爱香道:我今日忌酒。爱月儿道:你跪着月姨儿,教我打个嘴巴儿,我才吃。伯爵道:银姐,你怎的说?吴银儿道:二爹,我今日心内不自在,吃半盏儿罢。那爱月儿道:花子,你不跪,我一百年也不吃。黄四道:二爷,你不跪,显的不是趣人。也罢,跪着不打罢。爱月儿道:不,他只教我打两个嘴巴儿,我方吃这钟酒儿。伯爵道:温老先儿在这里看着,怪小淫妇儿,只顾赶尽杀绝。于是奈何不过,真个直撅儿跪在地下。那爱月儿轻揎彩袖,款露春纤,骂道:贼花子,再敢无礼伤犯月姨儿?‘再不敢。’高声儿答应!你不答应,我也不吃。那伯爵无法可处,只得应声道:再不敢伤犯月姨了。这爱月儿一连打了两个嘴巴,方才吃那杯酒。伯爵起来道:好个没仁义的小淫妇儿,你也剩一口儿我吃。把一钟酒都吃的净净儿的。爱月儿道:你跪下,等我赏你一钟酒。于是满满斟上一杯,笑望伯爵口里只一灌。伯爵道:怪小淫妇儿,使促挟灌撒了我一身酒。我老道只这件衣服,新穿了才头一日儿,就污浊了我的,我问你家汉子要!乱了一回,各归席上坐定。(第六十八回)

郑爱月儿叫应伯爵下跪,他就真的跪了,而且郑爱月儿还打了他两个巴掌。但应伯爵也不会吃亏,随后就找补了回来。

两个正说得入港,猛然应伯爵走入来,大叫一声:你两个好人儿!撇了俺每,走在这里说梯己话儿。爱月儿道:哕,好个不得人意怪讪脸花子!猛可走来,唬了人恁一跳。西门庆骂:怪狗才,前边去罢。丢的葵轩和银姐在那里,都往后头来了。这伯爵一屁股坐在床上,说:你拿胳膊来,我且咬口儿,我才去。你两个在这里尽着㒲捣!于是不由分说,向爱月儿袖口边勒出那赛鹅脂雪白的手腕儿来——带着银镯子,犹若美玉,尖溜溜十指春葱,手上笼着金戒指儿,夸道:我儿,你这两只手儿,天生下就是发的肥一般!爱月儿道:怪刀攮的,我不好骂出来的!被伯爵拉过来,咬了一口走了。(第六十八回)

这种粗俗、带有娱乐性的插科打诨,大概是西门庆最喜欢,所以也是应伯爵最常表现出来的。他不仅通过讲各种荤话使得场面更加热闹,还趁机又吃又拿:须臾,拿上各样果碟儿来,那伯爵推让温秀才,只顾不住手拈放在口里,一壁又往袖中褪。西门庆看在眼里,不过他毫不介意,还乐在其中。但对于这种偷食、偷色又囊中羞涩的客人,妓院中人就没什么好话了。

李瓶儿丧事的气氛已经淡化,西门庆从需要应伯爵安慰、提醒的朋友,变回了那个高高在上的主人。换作我们自己,有没有应伯爵这份能屈能伸的能耐?该朋友就是朋友,该哈巴狗就成哈巴狗,该装可怜就装得可怜。作为局外人,看着他在有限的文字里不动声色地完成三次变脸,也是很过瘾的。

妓女们的合纵连横

在西门庆的一生中,出场最多的三名妓女是李桂姐、吴银儿和郑爱月儿。张竹坡有篇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读法,共计一百零八条,其中第二十二条专论此三妓:

然则写桂姐、银儿、月儿诸妓,何哉?此则总写西门无厌,又见其为浮薄立品,市井为习。而于中写桂姐,特犯金莲;写银姐,特犯瓶儿;又见金、瓶二人,其气味声息,已全通娼家。虽未身为倚门之人,而淫心乱行,实臭味相投,彼娼妇犹步后尘矣。其写月儿,则另用香温玉软之笔,见西门一味粗鄙,虽章台春色,犹不能细心领略,故写月儿,又反衬西门也。

又在第四十五条中说:

金瓶梅》妙在善于用犯笔而不犯也。如写一伯爵,更写一希大,然毕竟伯爵是伯爵,希大是希大,各人的身分,各人的谈吐,一丝不紊。写一金莲,更写一瓶儿,可谓犯矣,然又始终聚散,其言语举动,又各各不乱一丝。写一王六儿,偏又写一贲四嫂。写一李桂姐,偏又写一吴银姐、郑月儿。写一王婆,偏又写一薛媒婆、一冯妈妈、一文嫂儿、一陶媒婆。写一薛姑子,偏又写一王姑子、刘姑子。诸如此类,皆妙在特特犯手,却又各各一款,绝不相同也。

善于用犯笔而不犯后来成为大家在文学批评中经常引用的言论,而且不仅用在《金瓶梅》上。犯笔的意思,简而言之,即同中求异。应伯爵和谢希大,都是围绕在西门庆身边的帮闲,但做的事情毫不重复。潘金莲和李瓶儿,前夫皆因其殒命,又都再嫁西门庆,可是两人各有各的际遇,行动、性情、话语全不相同。其他如王六儿、贲四嫂,都是西门庆伙计的妻子,先后被西门庆染指,但形象很难混淆;王婆、薛媒婆、冯妈妈、文嫂儿、陶媒婆,则各有不同的手法与段位。同样,李桂姐、吴银儿和郑爱月儿,也是各具面目。每人

都有每人的样子,这是《金瓶梅》了不起的地方。

脂砚斋有评:雪芹撰《红楼梦》,深得《金瓶》壸奥。《红楼梦》也很善于运用犯笔。其中的年轻女子,可大体分为性灵派和务实派。我个人认为,性灵派的最高点是妙玉,只是她孤绝太过。其他如林黛玉、晴雯、尤三姐等也在此列。薛宝钗、袭人、麝月等人则是务实派的。但无论属于哪一派,其人都是各各一款,绝不相同;身份、历练、背景不同,能耐也不一样。当然,拿《金瓶梅》和《红楼梦》比较,是比不完的,不如我们暂时放下这件事。

对于这三名妓女的形象,文龙也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桂儿之狠,胜似银儿;月儿之毒,更甚于桂儿。银儿温柔,桂儿刁滑,月儿奸险,只此三人,互相报复,己陷西门庆于不赦之条,永无超生之路矣。然而西门庆固乐此而不悔也,阅者其慎旃!(第六十八回在兹堂评语)

当初,李桂姐和吴银儿为了自己的利益,分别认吴月娘和李瓶儿做干娘。李瓶儿和吴银儿的感情比较亲近;李桂姐则一直在挑衅吴月娘,令对方很不愉快。郑爱月儿的心机、手段又在李桂姐之上。三人各自在西门庆身上下功夫,左拉右扯,直使其无回身余地。西门庆最后的死与林太太、王六儿和潘金莲三人密切相关,而林太太就是由郑爱月儿和她的火山孝子牵引出来的。

清末韩邦庆的《海上花列传》,巨细靡遗地描摹了当时上海的风尘文化。这部书原本使用吴越方言写成,后来被张爱玲以国语改写,分为《海上花开》《海上花落》。20世纪末,侯孝贤又把这个故事拍成了电影。整部片子光线昏暗,可能不少人看得睡着了吧。但是有一点,影片相当程度还原了当年上海书寓的景象。书寓也叫长三堂子,在清末民初很是风光。无聊文人会对书寓名花进行评比,选出状元(花魁)、榜眼、探花等。原来,在风尘之中,是有可能发展出两性间真正的爱情。而这样的爱情一旦发生,妓女和嫖客的关系就倒过来了:嫖客在一边赔笑,妓女则可以端着架子,爱理不理。在《金瓶梅》里,好像已经出现了《海上花列传》中书寓的写作范本。

我们以郑爱月儿家为例。第五十四回中,西门庆第一次到郑爱月儿家。当时,我们看到了明朝后期名妓家中的布置装潢、待客饮食、娱人之道。你到了这里,时间似乎就不存在了,有的只是这样一个温柔乡、安乐窝。第六十八回中,黄四答谢西门庆的宴席也摆在郑爱月儿家,但切入角度与前次完全不同。

西门庆即出门上轿,左右跟随,径往院中郑爱月儿家来。比及进院门,架儿、门头都躲过一边……西门庆分付不消吹打,止住鼓乐……西门庆令排军和轿子多回去。(第六十八回)

西门庆做官了,按律不能到妓院去,所以行事鬼鬼祟祟,息了鼓乐,抬回轿子,免得露出马脚。

只见几个青衣圆社,听见西门庆老爹进来在郑家吃酒,走来门首伺候,探头舒脑,不敢进去。有认的玳安儿,向玳安打恭,央及作成作成。玳安悄悄进来替他禀问,被西门庆喝了一声,唬的众人一溜烟走了。(第六十八回)

当初在李桂姐家里,也有圆社,西门庆并没有排斥,还让李桂姐和他们踢一场,看得兴致勃勃。现在,也因为要低调行事,他回绝了这些想赚取好处的人。但喝了一声,又显出他身上好大的官威。连这样的最小处,作者也没有忽略。而西门庆能够成功,一定有他的过人之处,比如必要的谨慎。

关起门来,众人吃喝听唱,应伯爵不时和郑爱月儿斗嘴,炒热气氛。郑爱月儿重新装扮后,越发俊俏,西门庆很是喜欢。但就在半醉半醒之间,他想起了李瓶儿的梦中之言:少贪在外夜饮。各位看看李瓶儿死了都还在为西门庆担心!怪不得崇祯本的批点者评道:由此方见瓶儿情深。稍后,西门庆虽与郑爱月儿云雨欢畅,仍坚持回家:我还去。今日一者银儿在这里,不好意思;二者我居着官,今年考察在迩,恐惹是非,只是白日来和你坐坐罢了。当天是黄四请客,西门庆是最重要的客人,不用消费,但是要给小费。

唱毕,都饮过,西门庆起身。一面令玳安向书袋内取出大小十一包赏赐来,四个妓女每人三钱,叫上厨役赏了五钱,吴惠、郑奉、郑春每人三钱,撺掇打茶的每人二钱,丫头桃花儿也与了他三钱,俱磕头谢了。(第六十八回)

给小费的对象不包括当天陪客的妓女——郑爱月儿、郑爱香儿和吴银儿,因为她们的费用要由黄四结算。我们现在到某某俱乐部,也要给泊车小弟好处,可以跟16世纪后半期京杭运河沿岸工商业很发达的城市比价看看。

前面文龙说银儿温柔,桂儿刁滑,月儿奸险,实际情形如何,我们不妨来稍作了解。

黄四在郑爱月儿家请客,可是吴银儿不请自来。

不一时,汤饭上来,黄芽韭烧卖,八宝攒汤,姜醋碟儿。两个小优儿弹唱一回下去。端的酒斟绿蚁,词歌金缕,四个妓女才上来唱了一折游艺中原,只见玳安来说:后边银姨那里使了吴惠和腊梅送茶来了。原来吴银儿就在郑家后边住,止隔一条巷,听见西门庆在这里吃酒,故使送茶。(第六十八回)

吴银儿送茶是故意的,表面上是妓女之间的普通走动,实际上藏着较劲拉客的心机。妓女这个行业竞争很激烈,肥羊就在近前,断不能让对方白白走了,至少也要提醒西门庆:这里还有一个人,你别忘了。吴银儿送来的是爪仁栗丝盐笋芝麻玫瑰香茶,每人一盏。西门庆果然问来人吴银儿在家做甚么,得知吴银儿没出门,赶快让玳安请人过来。

郑爱月儿的情商够高,当即对丫鬟说:你也跟了去,好歹缠了银姨来。他若不来,你就说我到明日就不和他做伙计了。多厉害的社交手腕。应伯爵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把戏,抓住机会又损了她两句。

吴银儿接受邀请,笑嘻嘻进门,身上却穿着一身孝服。她有意为之,西门庆也注意到了。

西门庆见了戴着白䯼髻,问:你戴的谁人孝?吴银儿道:爹故意又问个儿,与娘戴孝一向了。西门庆一闻与李瓶儿戴孝,不觉满心欢喜,与他侧席而坐,两个说话。(第六十八回)

西门庆注意到吴银儿,请她来,而且因为她的举动感到开心——吴银儿送茶的目的完全达到。她也在发动攻势,却不动声色。所谓与娘戴孝一向,大概也是说说罢了,毕竟吴银儿也要开门做生意的。但西门庆就很受用。吴银儿的确算是温柔的,但她并不迟钝或蠢笨,遇到利益相关的事,也会毫不犹豫。

郑爱月儿将西门庆带到她屋里的时候,吴银儿也没有离开。吴银儿原不是黄四的饭局中人,因为若是受邀,用《海上花列传》里的话讲,叫出局,要给局票。但吴银儿不仅自导自演地来了,而且结结实实待到底。

西门庆要走了,吴银儿也出来送行。郑爱月儿特别叮嘱郑春送老爹到家——她心知肚明,吴银儿像守在老鼠洞口的猫一样等到此时,无非为了接着做后面的生意,她偏不让对方如愿。这里又是不写之写。吴银儿也知道没戏了,但她陪了这么久,黄四不会没有表示,一个不大不小的红包总能到手。所以,她并不恼,而是接着郑爱月儿的话,请郑春也代自己多上覆大娘。

妓女生涯是很辛苦的,能成为名妓的都不简单。对郑爱月儿和吴银儿来说,欢场即职场,她们表面上很和谐,实则暗潮汹涌。这一局,郑爱月儿胜利了,但吴银儿也不会太吃亏。在看似顺理成章的情节中,我们窥探到了这个行业中的竞争关系。

郑春押着西门庆走了,吴银儿也不必再待下去。

那吴银儿就在门首作辞了众人并郑家姐儿两个,吴惠打着灯,回家去了。郑月儿便叫:银姐,见了那个流人儿,好歹休要说。吴银儿道:我知道。(第六十八回)

郑爱月儿口中的流人儿,便是李桂姐。这种合纵连横,着实有趣。

看似无意的闲话

郑爱月儿和西门庆在一处时,还引出了故事后半段的两个重要人物,一是林太太,一是张二官。

李桂姐收了西门庆的包银,还一直和王三官牵扯不清,令西门庆非常生气。郑爱月儿火上浇油,将二人往来细节告知西门庆,再次勾起他的心头火。瞅准时机,她顺水推舟,向西门庆举荐了林太太。

爱月便把李桂姐如今又和王三官儿子女一节,说与西门庆,怎的有孙寡嘴、祝麻子、小张闲、架儿于宽、聂钺儿、踢行头白回子、沙三,日逐标着,在他家行走。如今丢开齐香儿,又和秦家玉芝儿打热。两下里使钱,使没了,包了皮袄,当了三十两银子。拿着他娘子儿一副金镯子放在李桂姐家,算了一个月歇钱。西门庆听了,口中骂道:恁小淫妇儿,我分付休和这小厮缠,他不听,还对着我赌身发咒,恰好只哄我。爱月儿道:爹也别要恼,我说与爹个门路儿,管情教王三官打了嘴,替爹出气。

西门庆把他搂在怀里,用白绫袖子兜着他粉项,揾着他香腮。他便一手拿着铜丝火笼儿,内烧着沉速香饼儿,将袖口笼着熏身上,便道:我说与爹,休教一人知道,就是应花子也休望他题,只怕走了风。西门庆问:我的儿,你告我说。我傻了,肯教人知道,端的甚门路儿?郑爱月悉把:王三官娘林太太,今年不上四十岁,生的好不乔样,描眉画眼,打扮狐狸也似。他儿子镇日在院里,他专在家,只送外卖,假托在个姑姑庵儿打斋,但去就他说媒的文嫂儿家落脚。文嫂儿单管与他做牵儿,只说好风月。我说与爹,到明日遇他遇儿也不难。又一个巧宗儿:王三官儿娘子儿,今才十九岁,是东京六黄太尉侄女儿,上画般标致,双陆棋子都会。三官常不在家,他如同守寡一般,好不气生气死,为他也上了两三遭吊,救下来了。爹难得,先刮剌上了他娘,不愁媳妇儿不是你的。当下被他一席话,说的西门庆心邪意乱……(第六十八回)

郑爱月儿的奸险,在这番布置周密的举荐里可见一斑。李桂姐只是西门庆交往的众多妓女之一,林太太可是王三官的亲娘,西门庆如果和她搞上,不仅出气,似乎还占了王三官的便宜。况且,搞上林太太,王三官的漂亮娘子也能到手。婆媳一起上,对西门庆来说是天大的刺激,郑爱月儿了解他,早就替他计算好,他付诸行动便是。妓女只管讨恩客欢喜,哪管别人家里的伦理道德。当然,他儿子镇日在院里,他专在家,只送外卖的林太太,也谈不上什么伦理道德。

两人接着说话,又引出在西门庆死后继任提刑的张二官。

(西门庆)搂着粉头说:我的亲亲,我又问你,怎的晓的就里?这爱月儿就不说常在他家唱,只说:我一个熟人儿,如此这般和他娘在其处会过一遍,也是文嫂儿说合。西门庆问:那人是谁?莫不是大街坊张大户侄儿张二官儿?爱月儿道:那张懋德儿好的货!麻着七八个脸弹子,密缝两个眼,可不砢碜杀我罢了!只好樊家百家奴儿接他,一向董金儿也与他丁八了。

郑爱月儿没有说明自己了解王三官家中情形的原因,编了套说辞遮掩过去。她、王三官和西门庆的三角关系,后面才会暴露出来。西门庆追问熟人儿是不是张二官,郑爱月儿当即将此人奚落一番。作为城中名妓,会自行提升身价也是必要的职业技能。张二官长得非常丑,郑爱月完全看不上,说他只配当下等妓女的主顾。至于丁八,就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了。

张二官此时只是一个名字,但他的故事线索已经埋下。第八十回之后,他不仅接收了西门庆的官位,还接收了西门庆的女人(李娇儿)、买卖(李三、黄四承揽的朝廷香蜡生意)、小厮(春鸿)和朋友(应伯爵)。应伯爵会将西门庆有关的大事小情悉数告知张二官,从此傍上新主子。张二官原本还要娶潘金莲,由于李娇儿说潘金莲有谋杀亲夫和乱伦的前科而作罢。

这样一个角色,通过一个妓女看似无意的闲话带出来,令人不得不佩服文章的周延紧密。

尼姑假慈悲、师爷假斯文

我们再来看另外一类职场中人——尼姑。她们名义上是出家人,实际上全是红尘中靠劳力和脑力维持生计的职业妇女。薛姑子、王姑子等,在有钱人家里面串来串去,互骂对方老淫妇之类,很难听。赚钱也要瞒着同业,不行就骗,丑态毕露。《金瓶梅》里,有道,有僧,有尼,可是从来作者对他们没有多少敬意,都是调侃他们的。

看官听说:似这样缁流之辈,最不该招惹他。脸虽是尼姑脸,心同淫妇心。只是他六根未净,本性欠明;戒行全无,廉耻已丧。假以慈悲为主,一味利欲是贪。不管堕业轮回,一味眼下快乐。哄了些小门闺怨女,念了些大户动情妻。前门接施主檀那,后门丢胎卵湿化。姻缘成好事,到此会佳期。(第六十八回)

有这样一段话,就省得我们讲很多话。

而薛姑子和王姑子的架是吵不完的,第七十三回中,二人又因为钱吵了起来。薛姑子先前给了吴月娘可以怀孕的坐胎药,潘金莲遂要她也给自己弄一份。这时,薛姑子借机数落王姑子。

(潘金莲)于是就称了三钱银子送与他,说:这个不当甚么,拿到家买根菜儿吃。等坐胎之时,你明日稍了朱砂符儿来着,我寻匹绢与你做锺袖。薛姑子道:菩萨快休计较,我不相王和尚那样利心重。前者因过世那位菩萨念经,他说我搀了他的主顾,好不和两个嚷闹,到处拿言语丧我。我的爷,随他堕业!我不与他争执,我只替人家行好,救人苦难。妇人道:薛爷,你只行你的事,各人心地不同。我这里勾当,你也休和他说。薛姑子道:法不传六耳,我肯和他说!去年为后边大菩萨喜事,他还说我背地得了多少钱,擗了一半与他才罢了。一个僧家,戒行也不知,利心又重,得了十方施主钱粮,不修功果,到明日死没,披毛戴角还不起。(第七十三回)

披毛戴角的意思是变成畜生。我第一次读到这里的时候,在上面批了两个字:骂谁?根本就是骂人骂自己。

《金瓶梅》里还有一类人——清客,也就是所谓的幕僚、师爷。例如也出现在第六十八回饭局中的温秀才。温秀才是夏提刑推荐的,西门庆做官之后,需要和同僚有书信往来,身边少不了这样一个充当秘书或文书的人。温秀才的生计,代表了科举时代不少落第秀才的出路。他们总也考不上更高的功名,但是也要活下去,于是就去当私塾先生,或者官员的幕僚,这类角色在传统小说里有很多。一个人住在雇主家里,写些官样文章,也很无聊,于是就写一堆仙狐鬼怪的故事出来——这是蒲松龄。

在那个年代,这类人物是社会中下层里的特殊阶层:有一些知识,有一些学问,可是地位不高。西门庆给温秀才的待遇算是很好的,给他吃,给他住,让他陪客,还带着一起逛妓院。待遇差劲的那些,饱一餐,饿一餐,比西门庆家中的粗使仆人还不如,《儒林外史》里我们见过不少。

第六十七回中,郑爱月儿使人给西门庆送去泡螺,应伯爵自己吃,也拿给温秀才吃。温秀才一尝,说:此物出于西域,非人间可有。沃肺融心,实上方之佳味。第六十八回中,众人在郑爱月儿家猜谜,温秀才又引经据典讲了一堆。崇祯本点评道:语语不脱头巾气。意思是这个人食古不化,太酸腐了。

温秀才虽然靠西门庆过活,但西门庆并不是随时可以找到他。第六十七回中,西门庆请孟二舅,想找温秀才作陪。毕竟他也不见得生张熟魏都能说上话,如果有其他人在场就轻松些。不一会儿,来安回来禀报:温师父不在,望倪师父去了。西门庆只好改让陈经济出场。第六十八回,赴黄四饭局之前,西门庆让王经去请温秀才,不久得到回话:温师父不在家,望朋友去了。画童儿请去了。第七十六回,吴大舅来,西门庆再使人请温师父,结果仍是温师父不在家,从早辰望朋友去了。

这样一个出场不多的人物,线拉得这样长,他到底在捣鼓什么,望的又是哪家朋友呢?

第七十回,夏提刑改任京官,明升暗降,心中很不情愿;西门庆则由副提刑晋升为正职。他因此到京城谢恩,蔡京的管家翟谦和他讲了些悄悄话。

临起身,翟谦又拉西门庆到侧净处说话,甚是埋怨西门庆,说:亲家,前日我的书去,那等写了,大凡事要谨密,不可使同僚每知道。亲家如何对夏大人说了,教他央了林真人帖子来,立逼着朱太尉。太尉来对老爷说,要将‘他情愿不官卤簿,仍以指挥职衔在任所掌刑三年。’情况,何太监又在内廷,转央朝廷所宠安妃刘娘娘的分上,便也传旨出来,亲对太爷和朱太尉说了,要安他侄儿何永寿在山东理刑。两下人情阻住了,教老爷好不作难。不是我再三在老爷根前维持,回倒了林真人,把亲家不撑下去了?慌的西门庆连忙打躬说道:多承亲家盛情!我并不曾对一人说,此公何以知之?翟谦道:自古机事不密则害成,今后亲家凡事谨慎些便了。这西门庆千恩万谢,与夏提刑作辞出门。(第七十回)

到第七十六回,我们知道了,这个走漏消息的人,正是总不在家的温秀才。一条时隐时现、曲曲折折的线索,才算头尾清晰。

西门庆让画童儿服侍温秀才。温秀才好男色,将画童儿弄狠了,画童儿躲出来,站在门首哭。

金莲道:情知是谁,画童贼小奴才!俺送大妗子去,他正在门首哭,如此这般,温蛮子弄他来。这西门庆听了,还有些不信,便道:你叫那小奴才来,等我问他。一面使玳安儿前边把画童儿叫到上房,跪下。西门庆要拿拶子拶他,便道:贼奴才,你实说他叫你做甚么?画童儿道:他叫小的,要灌醉了小的,要干小营生儿。今日小的害疼,躲出来了,不敢去。他只顾使平安叫,又打小的,教娘出来看见了。他常时问爹家中各娘房里的事,小的不敢说。昨日爹家中摆酒,他又教唆小的偷银器儿家火与他。又某日,他望他倪师父去,拿爹的书稿儿与倪师父瞧,倪师父又与夏老爹瞧。这西门庆不听便罢,听了便道:画虎画龙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我把他当个人看,谁知人皮包狗骨东西,要他何用!一面喝令画童儿起去,分付:再不消过那边去了。那画童磕了头起来,往前边去了。西门庆向月娘:怪道前日翟亲家说我机事不密则害成,我想来没人,原来是他把我的事透泄与人,我怎得晓的?这样狗背石东西,平白养在家做甚么!月娘道:你和谁说?你家又没孩子上学,平白招揽个人在家养活,看写礼帖儿。怪不的我说:我家有这些礼帖书柬写?饶养活着他,还教他弄乾坤儿,家里底事往外打探。西门庆道:不消说了,明日教他走道儿就是了。一面叫将平安来了,分付:对过对他说:家老爹要房子堆货,教温师父转寻房儿便了。等他来见我,你在门首只回我不在家。那平安儿应诺去了。(第七十六回)

温秀才原来是这样的人。跟他叫嚣、对质,反而折损了自己。西门庆做得干净漂亮,不和他明刀明枪,不亲自露面,只派了平安儿去对面的房子,找个借口,客客气气地要温秀才搬家。温秀才或许会来转圜,但西门庆决意不见他,一两次之后,他自己就会收拾铺盖走人。

从此以后,温秀才再也没有在故事中出现过。但是他这条线,几乎可以成为一篇微缩版的《儒林外史》。所谓的文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百无一用,但是他们又要维持知识分子那一点点可笑的尊严,不时掉掉书袋之类。能通过科举飞黄腾达的文人少之又少,绝大多数终其一生只好这样了。《红楼梦》里的詹光(谐音沾光)、单聘人(谐音善骗人)、钱华(谐音钱花),也是类似的儒林中人。《浮生六记》作者沈复的父亲是官员幕僚,他本人也在妻子芸娘故去后,到四川充当幕僚,从此隐没于纷扰众生之间。

西门庆抱怨温秀才时,吴月娘的反应令人不禁莞尔。

月娘道:你和谁说?你家又没孩子上学,平白招揽个人在家养活,看写礼帖儿。怪不的我说:我家有这些礼帖书柬写?饶养活着他,还教他弄乾坤儿。

她的言词和语气,多像我们平时就会见到的那些太太们。先生和太太讲,自己今天做错了某事,或者不该对员工如何,太太通常会有事后的先见之明:我早就和你讲过……你现在才知道……之类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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