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回 应伯爵隔花戏金钏,任医官垂帐诊瓶儿(应伯爵郊园会诸友,任医官豪家看病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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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隔花戏金钏,孰真孰假

从回题出发,本回的主要内容是应伯爵宴友与任医官看病两个部分。应伯爵要宴友,无非是西门庆和其他帮闲,那么应该找一个什么样的理由呢?对此两个版本差不多,都是应伯爵对西门庆表达经常混吃混喝的答谢之意。这个理由很牵强也很无聊,按照小说的逻辑,这时候最好是发生点什么事,譬如恰逢某个节日,或应伯爵生日了,又譬如常峙节求应伯爵请客西门庆,拉拉感情借贷买房子,毕竟五十六回已经确定了常峙节得钞傲妻的故事。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6029.html

当然,如果两个版本一定要比较高下,相对还是词话本更生动一些。尤其是上回结尾西门庆那句前日中人钱盛么?你可该请我一请。——活画出一个优越感十足的沉雄自信的暴发官员形象。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6029.html

接下来,我们先看看宴友部分。表面上看,词话本比绣像本丰满许多,有趣许多,甚至有学者如魏子云就依此认为词话本是原本,绣像本才是补写的,然则真的是这样吗?我们还是用剥丝抽茧的方式深入文本,先看词话本,很长的篇幅,一共写了八件事: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6029.html

一写玳安和琴童为应伯爵打下手准备酒宴;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6029.html

二写白来创(绣像本为白贲光)在应伯爵家白食早餐——哥,你只会医嗓子,可会医肚子?,应伯爵你想是没有用早饭?,白来创也差不远——和应伯爵你再猜有异曲同工之妙;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6029.html

三写白来创与常峙节赌围棋,分别拿扇子和汗巾做赌注,白来创输了要悔棋,可最终还是输了;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6029.html

四写西门庆来到,大家用饭,应伯爵调侃韩金钏的吃素;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6029.html

五写吃完乘船游园,路上闲聊起孙祝两个帮闲的事;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6029.html

六写西门庆牵头就董娇儿(因接客)不能赴席一事戏耍应伯爵,赢了他几杯酒,应伯爵差点被灌醉,于是抱怨董娇儿,韩金钏亦嘲讽她,又兜起蔡状元拜访西门家找董娇儿陪侍一事;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6029.html

七写妓女们唱曲作乐,直到书童汇报说李瓶儿身子不好了,西门庆赶紧先行回家;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6029.html

八写应伯爵隔着篱笆戏金钏,韩金钏撒尿过程中受到惊吓,尿湿了裤腿,应伯爵转述给其他人,大家笑了一回,酒宴至此结束。

一长串故事环环相生,次第写出,读来有如身临其境,兴趣盎然,完美得几乎就掩盖了其中的许多不合理。

这里最大的问题在于十兄弟在西门庆生前其实已经没有聚首的可能了,因为西门庆生子加官之后,市井交际圈转变成政治交际圈,不可能再拉着白贲光这样的笨蛋一起玩了,尽管补写者抖了个机灵插了一段白贲光蹭饭的段子,但恰恰是这个段子出卖了他——之前责打平安不正是拿白贲光的愚蠢作台阶吗?那一次白贲光得到的冷遇不是十兄弟意义的缩影吗?所以应伯爵宴请西门庆没有问题,但绝不可能有太多其他的帮闲作陪

其次的不合理是刻意地兜入前事。提起孙祝二人之事勉强可看作是补写者意识到十兄弟已经聚不齐的回旋之笔,但韩金钏妒忌董娇儿就没来由了,因为当时西门庆在场,而如今西门庆同样在场,作为风月中人,韩金钏怎么可能为一夜生意一两银子公然吃醋呢?看似萦回之笔实却画蛇添足。

再次是赌围棋、戏耍应伯爵等写得过于详细,而隔花戏金钏这个最重要的环节写得过于简单,此问题我们先按下,来看看绣像本:

绣像本中只有应伯爵和常峙节二人邀请西门庆游园,作陪的只有两个歌童和妓女韩金钏一人;先是游园,然后是听曲,接着喝酒行令,令里被捉弄的对象是应伯爵,先是说了一个笑话落脚在赋(富)便赋(富),有些贼形,后又说一个落脚在分明是有钱的牛,怎的做得麟(人),甫一出口就被常峙节抓住痛处——此乃嘲讽富人嘲讽老板西门庆也。

接下来是隔花戏金钏。应伯爵隔着蔷薇架,用花枝骚扰韩金钏撒尿,结果弄得她裤腰全湿,然后点睛之笔是常峙节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从背后又影来,猛力把伯爵一推,扑的向前倒了一交,险些儿不曾溅了一脸子的尿,西门庆看得笑的要不了,然后回头再接着饮酒取乐到晚散去,西门庆回到家中听说李瓶儿身体不适。

和词话本相比,绣像本的篇幅短很多,甚至还更精致一些,然则短就能藏拙吗?

我认为绣像本最大的问题在调侃应伯爵上。相比来说,词话本上西门庆带头跟应伯爵赌三杯必胜的酒,大伙灌得他七荤八素,拿他寻开心这是很好的,毕竟是老板的意思,应伯爵心中不爽也只能陪着玩;然则绣像本中应伯爵的笑话错误却是常峙节第一时间指出的,而后戏金钏的黄雀在后又是常峙节……我们相信,以《金瓶梅》里应伯爵的智商,断不可能连续讲两个伤害老板的笑话,更何况常峙节还等着应伯爵帮忙出面借钱买房子嘛。即便常峙节和应伯爵想组团拍老板马屁,那么谁更应该扮丑角呢?

其次问题在最后酒宴的收笔转折部分。我们来比较两个文本片段。

词话本是正吃得热闹,只见书童抢进来,到西门庆身边,附耳低言道:‘六娘身子不好的紧,快请爹回来’……西门庆听得,连忙告辞……却说西门庆来家,两步做一步走,一直走进六娘房里。

(词话本此处的一直走进六娘房里颇显拙劣,无论如何,从作者叙述的角度,全书任何地方都做走进李瓶儿房里,六娘不是书中之奴才语,便是读者之口头语。)

绣像本是西门庆到家,已是黄昏时分,就进李瓶儿房里歇了。次日,李瓶儿和西门庆说:自从养了孩子,身上只是不净……倘或有些山高水低……

哪个更好一些呢?我们将此问题联系隔花戏金钏一起分析,之前我们说戏金钏是最重要的情节,理由源于第六十五回的一个细节(这一段文字两个版本基本相似):

众人吃毕,西门庆叫上四个小优儿,问道:‘你四人叫甚名字?’答道:‘小的叫周采、梁铎、马真、韩毕。’伯爵道:‘你不是韩金钏儿一家?’韩毕跪下说道:‘金钏儿、玉钏儿是小的妹子。’西门庆因想起李瓶儿来:‘今日摆酒,就不见他。’

此时李瓶儿已死,西门庆沉浸在随时随地思念李瓶儿的情绪里,为何韩金钏能让西门庆想起李瓶儿?文本五十四回至六十五回之间韩金钏不再出现,所以一定是本回的两件印象深刻的事不合情理地串在了一起,给西门庆留下深刻的印象。

比较一下,词话本里应伯爵隔花戏金钏是简写,并且西门庆当时已经为李瓶儿生病着急先走了,两件事根本对应不起来;绣像本里虽然写得很生动,让西门庆对这天的游园记忆犹新,但西门庆是第二天才听李瓶儿说身体不适,虽然重要但不着急,同样也很难让西门庆将两件事联系起来……

所以,我推断真正的故事应该是这样的:

应伯爵做东请西门庆游园,常峙节作陪,这个东道很可能是常峙节委托的,或者常峙节在宴会里扮演了取乐的角色;隔花戏金钏是游园的高潮,怎么戏不重要,重要的是西门庆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并且就在大家欢乐无比时,宴会被突如其来的李瓶儿生病的消息打断,西门庆匆匆回家,为李瓶儿请任医官看病。只有这样,后文见到韩金钏时,西门庆才会想起生前的李瓶儿!

二、看病任医官,孰是孰非

再看任医官看病一节。

任医官何许人也?前五十二回从不曾出现此人,后四十多回又经常出现,对于这样一个新角色,补写的文本应该如何介绍呢?

两个版本都是从西门庆李瓶儿的处境出发,轻描淡写地去请任医官来。这显然是非常不对的。至后文我们知道这个任医官不是一般江湖医生,他甚至能作人情为韩道国注销官身、只纳官钱(六十七回说,韩道国跟来保一样有一个郓王府的校尉职衔,虽然可以领工资但得去上班点卯,这个人情的作用就是工资照领,班不用上,交一点小钱就可以了),可见他结交了不少达官贵人。而后文任医官每与西门庆闲聊,有个习惯言必称韩明川:昨日韩明川,才说老先生华诞、你我厚间,又是明川情分、昨日闻得明川说先生恭喜云云,尽管韩明川后文未出现在情节里,但可想其绝非等闲之辈,而西门庆结识任医官大抵亦出于韩明川之举荐也

任医官来了以后,给李瓶儿望闻问切写方开药,然则两个版本无论是医生形象还是医术内涵都相去甚远,到底孰是孰非?下面先看词话本。

李瓶儿急症发作,西门庆奔回家中,李瓶儿却是胃脘作疼,胃虚,厌着酒气,于是大晚上请了任医官前来,任医官把脉是:

迎春便把绣褥来衬起李瓶儿的手,又把锦帕来拥了玉臂,又把自己袖口笼着他纤指,从帐底瞎露出一段粉白的臂来,与太医看脉。太医澄心定气,候得脉来,却是胃虚气弱……接下来就是任医官讲病理,析症候,问病情,开药方,直到书童掌灯送太医回家,玳安拿银子随行取药,然后煎药喝了睡觉,第二天醒来病也就差不多好了。

文本中一长串中医病理分析,身为外行不予评价,但问题在于这个病本身写错了!我们知道李瓶儿最终是血崩而死,找出病源是与西门庆的经期试药导致产后失调、恶露不净,同时也可能与早年和太监公公的性变态有关,也就是说如果文本要在这个环节插入李瓶儿的病,插入李瓶儿的岳庙祈福、印经之类故事,那么一定紧紧围绕这个病症。所以尽管词话本这段看病过程写得非常自然流畅,但却绝对不是原本故事。

更何况还有一点,下一回即五十五回的开头,两个版本基本一字不差,彼时任医官看完病开完药,看了脉息,依旧到厅上坐下(病症又回到了恶路不净),绣像本是正好衔接上的,而词话本却是完全牛头不对马嘴。可以说这是一个明显得不能再明显的错误了。按照最坏的可能猜想,词话本这段的补写甚至可能属于一个分工协作中的流水线过程,他的命题作文甚至连与下文的基本衔接都没做好。

反过来再看看绣像本里任医官看病的片段。

任医官一来也是先切脉:帐儿轻轻揭开一缝,先放出李瓶儿的右手来,用帕儿包着,搁在书上……不一时,又把帕儿包着左手,捧将出来,搁在书上。用帐子隔着,用手帕包着手,无非是男女授受不亲。然而令人捧腹的是,任医官把脉以后还要看看气色——刚刚遮掩了半天,现在又全体露出。

这说明什么呢?

任医官在七十五、七十六回之间也给吴月娘看病,彼时吴月娘虽然扭扭捏捏半天但终究是:从房内出来,望上道了万福……在对面椅上坐下。琴童安放桌儿锦茵,月娘向袖口边伸玉腕,露青葱,教任医官诊脉。良久诊完,月娘又道了个万福。抽身回房去了。再对比《红楼梦》里秦可卿看病,也不过是大大方方地换衣服,然后家下媳妇们捧过大迎枕来,一面给秦氏拉着袖口,露出脉来。

也就是说,虽然叔嫂不同席,但嫂溺,援之以手,权也,看病毕竟是天大的事,如此的矫揉造作不是在讽刺医生便是在讽刺病人。

望了切了接下来就是问问病情,随后这个任医官开始吹嘘:

大凡以下人家,他形神粗卤,气血强旺,可以随分下药,就差了些,也不打紧的。如宅上这样大家,夫人这样柔弱的形躯,怎容得一毫儿差池。这意思说白了就是,平常人家用药轻重无所谓,大户人家要小心点。这与其说他医德有亏不如说他在拍西门家马屁。

不论尺头银两,加礼送来。那夫人又有梯己谢意,吏部公又送学生一个匾儿,鼓乐喧天,送到家下。匾上写着‘儒医神术’四个大字。近日,也有几个朋友来看,说道写的是甚么颜体,一个个飞得起的、学生也止求一个匾儿罢。谢仪断然不敢,不敢,这些话几乎和牌匾上的字一样,一个个飞得起的……

这长段文字今天的读者大抵也非常熟悉,许多牛皮都是这样吹的,很显然,包括前文的矫揉造作,都是补写者在给予任医官最严厉的讽刺,无论其医术如何,这样的自吹自擂绝不会给别人留下任何好印象。事实上,尽管他只向西门庆求一个匾儿罢。谢仪断然不敢,但西门庆并不领情,而是一两银子就打发了他。

可以说,如果单单只写一次这个医生,譬如后文提到的某些庸医,那没有问题,《金瓶梅》不是没有这种将讽刺写得过于直接过于夸张的情况,可这个任医官明明是有来头的人物啊,并且后来他为吴月娘看病,完全是斯文儒雅,两者反差之大根本不是一个人。

综上,我认为本节任医官看病应从西门庆游园被打断写起,直到看完病离开李瓶儿的房间;任医官应该是一个很有来头的人物,韩明川也应在此回或上回(安黄二主事请客时)被提到;李瓶儿的病症应该是恶露不净,此回最初的表现应如后文的一时头晕昏厥,虽然目前得到一些调理,但未治本,身体从此每况愈下直到最后身亡。

最后再综合论述一下五十三和五十四回。

这两回文字在两个版本中非常不同,总体来说词话本的内容更丰满,更华丽,然而词话本的错误也更多;绣像本相对较短,尽量藏拙,但也有许多硬伤。无论哪个版本,它们独立存在都难以自圆其说,都有强烈的补写痕迹,然而经过认真研究,我们可以看出它们又或多或少存在结构上的相似,甚至有一些细节、语言是相同的。所以,在没有发现更多确凿证据之前,我认为在这两个版本之上还有一个最初的元本,从元本开始就已经是陋儒补以入刻,以至于词话本的写定者和绣像本的改写者都对它非常不信任,从元本出发带来了如同亲兄弟一般的两套文本。尽管最初的元本可能和作者一样,永远找不到解答,然而通过搜寻上下文的蛛丝马迹我们大抵也能拼出这块地图一角大致的形状,虽然不能完全满足,但对于业余读者来说,我觉得已经是非常美好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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