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香久：《金瓶梅》与《儒林外史》

读《金瓶梅》，不可忽略书中那一篇《别头巾文》：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053.html

一戴头巾心甚欢，岂知今日误儒冠别人戴你三五载，偏恋我头三十年要戴乌纱求阁下，做篇诗句别尊前此番非是吾情薄，白发临期太不堪今秋若不登高第，踹碎冤家学种田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053.html

维岁在大比之期，时到揭晓之候，诉我心事，告汝头巾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053.html

为你青云利器望荣身，谁知今日白发盈头恋故人嗟呼！忆我初戴头巾，青青子襟，承汝枉顾，昂昂气忻，即不许我少年早发，又不许我久屈待伸，上无公卿大夫之职，下非农工商贾之民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053.html

年年居白屋，日日走黉门宗师临案，胆战心惊，上司迎接，东走西奔思量为你，一世惊赫赫，受了若干年辛苦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053.html

一年四季，零零碎碎，被人赖了多少束修银告状助贫，分谷五斗，祭下领支肉半斤官府见了，不觉怒嗔，皂快道称，尽道广文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053.html

东京路上，陪人几次，两斋学霸，惟吾独尊你看我两只皂靴穿到底，一领蓝衫剩布筋埋头有年，说不尽艰难凄楚，出身何日，空历过冷淡酸辛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053.html

赚尽英雄，一生不得文章力，未沾恩命，数载犹怀壮汉心嗟乎哀哉，哀此头巾看他形状，其实可衿后直前横，你是何物?七穿八洞，真是祸根！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053.html

呜呼，冲霄鸟兮未垂翅，化龙鱼兮已失鳞岂不闻久不飞兮一飞登云，久不鸣兮一鸣惊人！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053.html

早求你脱胎换骨，非是我弃旧怜新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053.html

斯文名器，想是通神，从兹长别，方感洪恩，短词薄奠，庶其来歆理极数穷，不胜具恳就此拜别，早早请行

已有学者考证出，这篇骈文，是晚明文人屠隆的《祭头巾文》秀才祭头巾，抒发的无非是传统中国知识分子的牢骚和不平

做官，是中国旧知识分子唯一的前途，非此而不算举业

吴敬梓曾通过《儒林外史》中马二先生之口说过：

举业二字，是从古及今，人人必要做的就如孔子生在春秋时候，那时用‘言扬行举’，做官，故孔子只讲得个‘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这便是孔子的举业；

到汉朝，用贤良方正开科，所以公孙弘、董仲舒举贤良方正：这便是汉人的举业；

到唐朝，用诗赋取士……所以唐人都会做几句诗，这便是唐人的举业；

到宋朝……都用的是些理学的人做官，所以程、朱就讲理学，这便是宋人的举业:

到本朝，用文章取士，就日日讲究‘言寡行，行寡悔’，哪个给你官做？孔子的道，也就不行了

只要不能做官，便不能算是举业，便有无穷的悲愤，这种心理，在中国几千年的文学作品中层出不穷，这也是世界文学中独有的现象

既然文章做不通，官场又进不去，又该如何呢?

即然上无公卿大夫之职，下非农工商贾之民，又再也不甘心年年居白屋，日日走黉门(考场)，又何以为生计，做有钱人家的帮闲，也算是一种举业罢

《金瓶梅》中写到的应伯爵、水秀才、温秀才就是一伙这样的读书人

应伯爵被人称作天下第一帮闲，殊不知，这嫖没了一份若大家产，专一跟着富家子弟帮嫖贴食，又会一脚好气球儿，双陆棋子，样样精通的应花子，很少让人注意到他原本也是一介书生

西门庆升官之后，感到自己虽是个武职，恁他一个门面，京城内外结交的许多官员，近日又拜在太师门下，那些通问的书柬，流水也似往来，我又不得细功夫，多不得料理，一心要寻个先生们在屋里，好教他写写，省些力气，因此才让应伯爵给他寻一个秘书

应伯爵当即便给他举荐了一个姓水的秀才，《金瓶梅》中写他向西门庆解读水秀才的一封以黄莺儿曲牌写的信：书寄应哥前，别来思，不待言满门儿托赖都康健，舍字在边，傍立着官，有时一定求方便，羡如椽，往来言疏，落笔起云烟

西门庆听了哈哈大笑，觉得这信写得蹩脚，并认为水秀才才学荒疏，人品散淡

应伯爵说：

哥不知道，这正是拆白道字，尤人所难‘舍’字在边，傍立著‘官’，不是个‘馆’？若是有馆时，千万要举荐，因此说‘有时一定求方便’‘羡如椽’，他说自家一笔如椽，做人家往来的书疏，笔儿落下去，云烟满纸，因此说‘落笔起云烟’哥你看他词里，有一个字儿是闲话么？只这几句，稳稳把心窝里事都写在纸上，可不好哩

这位水秀才，是应二先生的同学，他们二人，都是被晚明的科举制度无情的抛弃，而又缺乏赖以生计的一技之长的读书人

不同之处，是应伯爵比水秀才少了几分穷酸，多了几份精明

水秀才最初在李侍郎府里坐馆，被主人逐出后无以为生，只好困守空庐，待价而沽

而应伯爵却参透了人情世故他知道，象他这样落魄潦倒的穷书生如以清高自居，就只有饿死的份要不饿死并且活得好，(况应二先生还有一妻一妾一家仆需要他一张嘴养活呢)就只有依附那些发达的商人阶层

应伯爵作为一个被扭曲的读书人，比其他帮闲自有不同，他百伶百俐，谙熟人情世故

他深知，像他这样的穷书生，帮忙不行，更做不得帮凶，而帮闲却要帮得圆通，即要有一定的火候，又要有一定的分寸，应二先生颇领会个中三味

西门庆刚刚做了理刑副千户，买了几条官服上的带子，适逢应伯爵去为吴典恩借银子，西门庆很得意地向应伯爵炫耀

应伯爵知道这个家伙平庸而且愚顽，需要得到及时的奉承，便把这几条带子极口称赞了一通，并说出这带子是水犀角而不是旱犀角，怎样可以把水分开，又怎样夜间燃火照千里，火光通宿不灭，把西门庆说得心花怒放

但他知道不能在主子面前把自己的聪明过分地显露，故当西门庆让他估估这带子的价值时，他马上又装出一幅憨相，说：我每(们)怎么估得出来？

这样，使西门庆极端自大狂的心理得到了一番舒舒泰泰的满足，应伯爵也顺顺当当为吴典恩借到了银子

应伯爵和西门庆之间，是一种精神上的供求关系因此，他最懂得在什么时候、什么场合如何讨主子的欢心

他很聪明，什么时兴的玩艺都能来两手，会讲笑话，会唱小典儿，会踢球，还精烹调之道，什么场面都能应酬，什么物件全能讲出名堂

管砖厂的刘太监送了西门庆二十盆花，他马上道出这盛花的盆子是官窑双箍浆盆，又吃年代，又禁水漫，都是用绢罗打，用脚跳过泥，才烧成这个物儿，与苏州邓浆砖一个样儿做法

因为这一套过硬的基本功，应伯爵才如鱼得水西门庆饮酒、嫖妓、会客、访友、处处离不了应伯爵，连吴月娘也骂他：勾使鬼

应伯爵知道，他虽同西门庆结了金兰兄弟，但这只是名分，他是永远不可能同富埒王侯的西门大官人坐到一条板凳上去的

作为帮闲，应伯爵受得辱、挨得骂，作为读书人，应伯爵又很难死心塌地满意这种生活

有一次他到西门庆家去，西门庆问他吃饭了不曾，他不好意思说没吃，便让西门庆猜，西门庆故意说：想是吃过了

应伯爵只好解嘲地说：却这等猜不着表面上诙谐、滑稽，内心却十分凄惨悲凉

从应伯爵的行为，我们看到了晚明落魄书生人格的猥琐

应伯爵并不愚笨，但他在商品经济高度发展的社会里没有竞争意识，因此也便失去了独立的人格

他不愿像韩道国那样为东家当差，也不愿像黄四那样借了钱去做买卖，自立门户甚至不愿像吴典恩那样靠西门大官人去谋一官半职，自然更不愿去种田、做工

因此，只能以人格的低姿式，丧失自我，被裹挟在生活的浊流中同一种类型而又有别于应伯爵的，是温秀才

温秀才名温必古，号葵轩，原是夏提刑家的西宾，由西门庆的僚友倪佳岩保荐，将他推荐给西门庆家做西宾

这位先生年不过四旬，生得明眸皓齿，三牙须，丰姿洒脱，举止飘逸，堂堂一表人才

但此人根本就没有什么学问，他在夏提刑家作西宾，夏提刑的儿子是因其父捐了五百两赃银，才买了个武举，可见文才委实不行，跟这老生学了些什么，也只有天知道了

温必古自称：府学备数，初学《易经》，装出一幅饱学之士的派头，每个月拿西门庆的三两束修西门庆还专门配了小厮画童替他端茶送饭，洗砚磨墨，还在后边收拾了一所书院让他居住温必古衣食有靠，悠哉游哉

本来，西门庆家没有念书的孩子，原是不必请什么西宾的他虽做着现任官，但并不勤于公务

温秀才养在府里，只不过替他做一些文字应酬，专修书柬，回答往来仕夫

西门庆出门看朋友，让他拿拜贴匣儿跟随西门庆宴客、狎妓、也常常把他拉上作陪

温秀才文才不达，对吃喝玩乐，掷骰行令却极在行

应伯爵和西门庆、谢希大在酒席上嬉闹，进行无聊的斗嘴，他听得津津有味，十分赞赏：二公与我这东君老先生，原来这等厚酒席中间，诚然不如此也不乐，悦在心，乐主散发在外，自不觉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因此，西门庆同他的狐朋狗党饮宴时，总要少不了叫上他做陪衬，甚至在妓院里开酒宴，西门庆也总拉上他同往，吃酒到三更方回

但无论温秀才如何装出一幅饱学之士的派头，最终仍免不了要露出些马脚来

他不相信君子固穷那一套，吃了拿了还要唆使小厮为他偷银器家伙他还经常打听各房女眷的房中秘事，十足一个色中饿鬼

这种渔色的变态心理转化为一种邪欲，时常要拿画童泄欲火，致使画童告发到吴月娘那儿

西门庆闻知，即刻叫小厮撵他出门，这位斯文地的老夫子，只好灰溜溜卷了自家的铺盖

那么，已经做了官的读书人又怎样呢？

《金瓶梅》中写了一个蔡蕴他原本是寒窗秀士，一介书生，考中了状元

蔡蕴中状元是一幕阴差阳错的喜剧，本来取中头甲者是安忱，但被言官说他先朝宰相安淳之弟，系党人子孙，不可以魁多士，安淳因为政审不合格，所以才把蔡蕴葫芦提擢为第一，做了状元

蔡蕴一当上状元，马上投到蔡太师门下，做了老蔡的假子，这一个斯斯文文的儒生，骨子里却和蔡京、翟谦一样鄙劣

刚刚做了秘书省正字，回家省亲，蔡京的管家翟谦便介绍他顺路去西门庆家顾借盘缠，西门庆自然心领神会，摆宴接风之后又赠以重金厚币，让这位没见过大锭银子的新科状元受宠若惊

第二次到西门庆家里，蔡蕴已成了炙手可热的巡盐御史

西门庆此番招待又更不同，一下子花去了上千两白银，送给蔡御史和同行者宋巡按的礼物，每人都是两坛酒，两牵羊，两对金丝花，两匹缎红，一幅金台盘，两把银执壶，十只银酒杯，两个银折盂，一双牙箸

为了更好地笼络住这个上门财神，西门庆还特地叫了妓女董娇儿、韩金钏两个人来陪他过夜

书中写蔡御史退了酒席之后，见了那两个妓女花枝招展地叩头，欲进不能，欲退不可，便说：四泉，你如何这等爱厚，恐使不得

西门庆笑道：与昔日东山之游，又何别乎?御史道：恐我不如安石之才，而君有王右军之高致矣于是月下与二妓携手，不啻恍若刘阮之入天台

东山之游，是指东晋谢安石辞官隐居会稽东山，虽然放情于山水，然而每次赏游必携妓女同行

这同西门庆在自家花园里让妓女陪伴蔡蕴，何有一丝相同之处

而这位蔡御使竟恬不知耻地以谢安石自命，并顺水推舟地把俗不可耐的文盲加市侩西门庆比做一代书圣王羲之，将卑劣的情欲尽量装点高雅，反而越发显得滑稽

其实西门庆从骨子里瞧不起这位蔡状元，董娇儿陪他睡了一夜，得了一两银子的红封，拿与西门庆瞧，西门庆笑道：文职的营生，他哪里有大钱与你，这就是上上签了

蔡蕴从另一个角度体现了封建知识分子的堕落

他们中的一些人，一旦跳了龙门，灵魂也被浸浊，被扭曲，做起坏事来一点也不比那些粗俗的官场之人强多少这同样是知识分子的另一种悲剧

吴敬梓的《儒林外史》，以功名富贵四字为大主脑，写透了八股科举制度的窳败，也对形形色色知识分子的悲喜剧，进行了一次哲学巡礼(宁宗一语)

吴敬梓在这部小说中，写了一百多个读书人，通过他们个人命运的浮沉，境遇的顺逆，功名的得失，情操的高劣的描写，

反映出了在清朝统治者胡萝卜加大棒式的知识分子政策下生活着的读书人的种种际遇

八股取士的科举制度，比秦始皇的焚书坑儒其祸尤甚因为被秦始皇在咸阳郊外活埋的只有四百六十多个儒生，然而被八股文活埋的学子，又何止千千万万

《儒林外史》第一回，王冕看见《邸抄》上边有一条是礼部议定的取士办法：三年一科举，用得是五经、四书、八股文

王冕指与秦老看，说：这个法却定得不好将来读书人即有此一条荣身之路，把那个‘文行出处’都看得轻了

这里所说的文，即是实际学问，儒家术语中叫做道艺，行是一个人的好品行，是实践功夫；出便是做官，建立勋业；处是在野或在家生活

出和处便是《论语》上说的用之则行，舍之则藏，这是正统儒家所讲究的立身行事的基本问题

从《儒林外史》第二回开始，吴敬梓便展览了周进、范进等被科举制度毒害得头脑冬烘的儒生形象

老童生周进、范进考了几十年，把青春和精力全都葬送在了毫无意义的八股科举之中，名缰利索把他们捆绑得似乞似囚，科举功名把他们愚弄得如痴如狂

他们活在这世界上，仿佛除了这科举，没有任何目的，没有任何乐趣

周进因为头发白了还未进学，游贡院时触景生情，哭得昏死过去，众人用水将他灌醒，扶他立起来

周进见了号板，只顾扶住哭个不停，从一号哭到二号，三号，满地打滚，哭了一阵又一阵，直哭到口里吐出鲜血来

后来，一群商人答应替他凑钱捐个监生，他便爬下叩头道：若得如此，便是重生父母，我周进变驴变马，也要报效!

周进在薛家集观音庵里教私塾的时候，衣食拮据，被人家瞧不起，秀才梅玖经常奚落他，后来中了进士，做了官，观音庵里供着他的长生牌

原来比他进学早的梅玖竟也称门生，并吩咐和尚把他多年贴在墙上的一幅对联小心揭下来拿去装裱

范进中举更是一出滑稽剧，为参加乡试，他去求丈人胡屠夫借盘缠，被胡屠夫骂了一个狗血喷头，道：

不要失了你的时，你自己只觉得中了一个相公，就‘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来！我听见人说，就是中相公时，也不是你的文章，还是宗师看见你老，不过意，舍与你的如今就想痴心中起老爷来！

这些中老爷的都是天上文曲星，你城里张府上那些老爷，都有万贯家私，一个个方面大耳，象你这尖嘴猴腮，也该撒泡尿自己照照，不三不四，就想天鹅屁吃！趁早收了这心

明年在我们行里替你寻一个馆，每年寻几两银子，养活你那老不死的老娘和你老婆是正经!你向我借盘缠，我一天杀一个猪还赚不得钱把银子，都把你丢在水里，叫我一家老小嗑西北风！

一顿夹七夹八，骂得范进摸门不着

后来范进果然中举，胡屠夫立时没了气焰，赔着小心叫女婿贤婿老爷，又说：

我的这个贤婿，品貌又好，就是城里头那张府、周府这些老爷，也没我女婿这样一个体面的相貌

你不知道，得罪你们说，我老小这一双眼睛，却是认得人的想着先年，我小女在家里长到三十多岁，多少有钱的富户要和我结亲，我自己觉得女儿像有些福气的，毕竟要嫁与个老爷，今日果然不错

《儒林外史》写的不只是几个读书人的命运，而是着墨写出了一个科举时代的社会环境

如鲁翰林曾说：八股文章若做得好，随便你什么东西，要诗就诗，要赋就赋，都是一鞭一条，一掴一掌血若是八股文章欠讲究，任何做出什么来都是野狐禅，邪魔外道

在他的熏陶下，他的女儿鲁小姐也在梳妆台边上，刺绣窗前，摆满了一部又一部的八股文

这女孩：五六岁上请先生开蒙，读的是《四书》、《五经》，十一二岁就讲书，读(八股)文章，先把一部王守溪(明代之八股大家)的稿子读得滚瓜烂熟教他做破题、破承、起讲、题比、中比、成篇

最后把八股诸大家之文，历科程墨，各省宗师考卷，肚里记得三千余篇

正如《红楼梦》中贾宝玉所说：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的女儿，也入了国贼禄鬼之流

《金瓶梅》的商品社会中出现了商品拜物教，《儒林外史》的八股社会里出现了八股拜物教

你看那位周道学，面对一个自称诗词歌赋都会的童生，立即悖然变色，道：当今天子重文章，足下何讲汉唐

一声令下，公差们将要求面试诗词歌赋的考生一路跟头，叉到大门外

八股制度造就了一大批低智商的两脚书橱，士子的知识贫乏到了荒唐可笑的地步

主持一省学政的范进，不知苏轼是今人还是古人，被称为：文章山头的马纯上，竟完全不知道李清照、苏若兰、朱淑真的名字，

更有那位匡举人，不明白先儒是指已经去世之儒者，而自称先儒，闹出了让人笑掉大牙的笑话

这些智能结构被八股文章破坏得一团糟的腐儒，一个个都是烂忠厚无用、不中用的货

有一位倪霜峰，缠陷于科举罗网三十七年之后，终于明白坏就坏在读了这几句死书，拿不得轻，负不得重，一日穷似一日

《儒林外史》讽刺时事的辛辣，也深得《金瓶梅》之壶奥

第四回写范进中举几个月后便死了母亲，七七过后，他换去孝服同张静斋一道去高要县找汤知县打秋风，这已是不合礼教了汤知县请他吃酒：

席上燕窝、鸡、鸭，此外就是广东出的柔鱼，苦瓜，也做两碗知县安了席坐下，用的都是银镶杯箸范进退前缩后的不举杯箸，知县不解其故，静斋笑道：世先生因遵制，想是不用这个杯箸，知县忙叫换去，换了一个磁杯，一双象牙箸来，范进又不肯举

静斋道：这个箸也不用随即换了一双白颜色竹子的来，方才罢了知县疑惑他居丧如此尽礼，倘或不用荤酒，却是不曾备办，落后看见他在燕窝碗里拣了一个大虾元子送在嘴里，方才放心

这一笔真是人木三分还有那位严监生，他想在太太王氏死后，把妾扶为正室，又怕两个舅子王德王仁不同意，便送他们每人一百两银子

这两个卫道士接过银子，眼睛还哭得红红的，便劝严监生赶快把妾赵氏扶正

王仁拍着桌子说：我们念书的人，全在纲常上做功夫就是做文章代孔子说话，也不过是这个理你若不依，我们就不上门了!

随即由他们做主，在王氏临死的时候，热热闹闹办起喜事来

严监生戴着方巾，穿着青衫，披了红绸，赵氏穿着大红，戴了赤金冠子，两人双拜了天地，又拜了祖宗，一位士子又替他做了一篇告祖先的文，甚是恳切

这段文字，真是痛下针砭这位严监生为了把妾扶为正室，不惜以二百两银子向大舅子们行贿，可谁知他又是一个格朗台式的吝啬鬼呢：

话说严监生临死之时，伸着两个指头，总不肯断气几个侄儿和些家人都来讧乱着问，有说为两个人的，有说为两件事的，有说为两处田地的，纷纷不一；只管摇头不是

赵氏分开众人，走上前道：爷，只有我能知道你的心事你是为了那灯盏里点的是两茎灯草，不放心，恐费了油，我如今挑掉一茎就是了说罢，忙去挑掉一茎众人看严监生时，点一点头，把手垂下，登时就没了气

黄小田评点的《儒林外史》，在这段文字后批道：世间实有此等人，休言刻毒，我服先生真写得出

还有一位新科进士荀玫，做了工部员外，得到母亲病故的消息后，哭倒在地，救醒转来，就要到堂上递呈丁忧

王员外劝他说：年长兄，这事且再商议现在考先选道在即，你我的资格，都是有指望的，若是报明了丁忧家去，再迟三年，如何了得?不如且将这事瞒下，候考选过了再处

荀员外道：年老先生极是相爱之意，但这件事恐瞒不下

王员外道：快吩咐来的家人把孝服作速换了，这事不许通知外面人知道，明早我自有道理

连周进、范进也替他活动夺情，后来因为荀玫的官太小，不合夺情的条例，没活动成

只要有官做，什么礼教呀，纲常呀可就放到一边去了

最不忍让人读的，是老秀才王玉辉劝女儿殉节那一段文字，王玉辉的女儿死了丈夫，要殉节，公婆都惊得泪下如雨，劝她不要这样，而王玉辉不但不去劝阻女儿，反为博一个好名声鼓励女儿去死：

王玉辉道：亲家，我仔细想来，我这小女儿要殉节的真切，倒也由着她行罢，自古‘心去意难留’因向女儿道：我儿，你即如此，这是青史上留名的事，我难道反阻拦你？你意是这样做罢我今日就回家去，叫你母亲来和你作别亲家再三不肯

王玉辉执意，一径来到家里，把这话向老孺人说了老孺人道：你怎么的越老越呆了!一个女儿要死，你该劝她，怎么倒叫她死呢?这是甚么话说!王玉辉道：这样事，你们早不晓得的

老孺人听见，痛哭流涕，连忙叫了轿子去劝女儿，到亲家家去了王玉辉在家，依旧看书写字，候女儿的信息

老孺人劝女儿，哪里劝得转，千方百计，总不肯吃饿到六天上，不能起床母亲看着伤心惨目，痛入心脾，也就病倒了，抬了回来，在家睡着

又过了三日，二更天气，几个火把，几个人来打门，报道：三姑娘饿了八日，在今日午时去世了老孺人听见，哭死了过去，灌醒回来，大哭不止

王玉辉走到床面前，说道：你这老人家真正是个呆子！三女儿他今日已是成了仙了，你哭她怎的?她这死得好，只怕我将来不能像她这一个好题目死哩!

因仰天大笑道：死的好，死的好!大笑着走出房门去了

鲁迅先生曾推崇《儒林外史》是中国文学史上最杰出的讽刺小说，是一部以公心讽世之书，凡官师、儒者、名士、山人，间亦有市井细民，皆现身纸上，声态并作，使彼世相，如在目前(《中国小说史略》)

这部小说，写世相，写人情，以人情透视世相，又以世相来呈现人情跟《金瓶梅》的异曲同工之处，是它们都通过自己的人物，把一个时代的社会形象具体而细微地刻画出来

从应伯爵，水秀才、温秀才、蔡状元、范进、周进、马二先生、严监生、王玉辉等角色身上，不惟看到一个时代的轮廓与构成，而在这社会的众生相中，流露了时代的脉息

从这个意义上说，《儒林外史》是最得《金瓶梅》心传的一部世情书

文章作者单位：四库全书编委会

刊于《何香久<金瓶梅>研究精选集》，2015，台湾学生书局出版转发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