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辉 ▏《金瓶梅》版本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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研究《金瓶梅》的版本,和探索《金瓶梅》的成书过程与作者密切相关,二者不可分割
早在本世纪三十年代,从郑振铎先生开始,就注意到《金瓶梅》的版本,之后相继有专文问世其中,日本学者鸟居久晴氏的〈金瓶梅版本考〉和美国学者韩南教授的〈金瓶梅的版本及其他〉,较有影响
本文自然也从抄本、词话本、崇祯本、第一奇书本四个方面入手,但主要考索抄本的渊源和各种刻本的刊刻年代,而不侧重于各种版本的排列著录,故亦题为「版本考」

一、抄 本

《金瓶梅》没有刊刻问世以前,社会上已有各种抄本在不同地区流传,这是国内外众所公认的事实
从有明一代所有记载《金瓶梅》的史料中,我们可以得知,家藏或持有包括转抄)《金瓶梅》抄本者,计有王世贞、刘承禧、王肯堂、王百谷、董其昌、袁宏道、袁中道、文在兹、丘志充、谢肇淛、沈德符诸人
王、刘两家藏有抄本全书,除袁中道、沈德符是转抄刘承禧家藏抄本全书外,余皆抄本不全
先谈王世贞屠本畯说:「王大司寇凤洲先生家藏全书,今已失散」[1]
谢肇淛则云:「此书向无镂版,抄写流传,参差散失,唯弇州家藏者最为完好」[2]
一个说:「今已失散」,一个说:「最为完好」,究竟谁的记载可靠呢?
这里,记载年代的先后是值得注意的,而弄清记载者本人与王世贞的交往情况,则尤为重要
屠本畯,字田叔生于明嘉靖二十年(1541)与王世贞相友善他在《山林经济籍》中为袁中郎《觞政》所作跋语,写于万历三十五年(1607),是肯定无疑的
而谢肇淛则生于隆庆元年(1567),王世贞去世时(1509),只有二十岁多一点他与王世贞似无交往;即或有,也不能是深交
何况他的〈金瓶梅跋〉写于万历四十四年(1616)至万历四十五年(1617)之间,距屠本畯所作跋语,整整晚了十年
他们都说道王世贞家藏《金瓶梅》,但谢说「最为完好」似不足为信;而屠谓「今已失散」,应是事实故应以屠本畯的记载,来纠正谢肇淛之失误
我们还可以找到一个旁证,即万历三十四年(1606)时,袁宏道已经告诉沈德符:「今唯麻城刘承禧家有全书,盖从其妻家徐文贞录得者」[3]也说明了王世贞家藏全书,是时已不存人世
刘承禧家藏《金瓶梅》抄本全书,则见上引袁宏道所告沈德符之辞
沈德符接着又说:「又三年,小修上公交车,已携有其书,因与借抄挈归,吴友冯梦龙见之惊喜,怂恿书坊,以重价购刻马仲良时榷吴关,亦劝予应梓人之求,可以疗饥,予曰:此等书必遂有人板行,但一出则家传户到,坏人心术,他日阎罗究诘始祸,何辞置对?吾岂以刀锥博泥犁哉!仲良大以为然,遂固箧之未几时,而吴中悬之国门矣」
袁小修「已携有其书」,应来之刘承禧家但细细揣摩沈德符的这段话,他虽然从小修处借抄之后,带到苏州,但是「吴中悬之国门」的这个刻本,却不是来自沈德符所持抄本
换句话说,吴中刻本《金瓶梅》,并不是根据刘承禧的家藏抄本全书为底本明乎此,对于我们下面将要谈到的刻本《金瓶梅词话》,甚为重要

《<金瓶梅>成书与版本研究》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912.html

对持有《金瓶梅》抄本不全者,情况则比较复杂除袁宏道来自董其昌,谢肇淛来自袁宏道与丘志充之外,王肯堂、王百谷、董其昌、丘志充、文在兹等五人所持抄本的来源,迄今失考
我们只能从最早记载《金瓶梅》的袁宏道处着手,试图追溯一下抄本的渊源
袁宏道在万历二十四年(1596)给董其昌的信中说:「《金瓶梅》从何得来?伏枕略观,云霞满纸,胜于枚乘〈七发〉多矣后段在何处?抄竟当于何处倒换?幸一的示」[4]
可见,袁宏道也不知道董其昌所持抄本的前半部「从何得来」?经过探索,我们认为董其昌的抄本很有可能来自王肯堂处,请看屠本畯的记载:
往年予过金坛,王太史宇泰出此,云以重资遘抄本二帙;予读之,语句宛似罗贯中笔复从王征君百谷家又见抄本二帙,恨不得睹其全[5]
这是屠本畯谈他自己获见抄本的经过
王肯堂(1549-1613),字宇泰,号念西居士金坛人《明史》有传,甚略,唯康熙《金坛县志》较详,其书颇不多见,摘录如下:

王肯堂……万历己丑(1589)进士,选翰林院庶吉士第一人三年,授检讨,时倭寇平秀吉破朝鲜,声言内犯,……疏陈十议,愿解史职,假御史衔,练兵海上,效涓埃之报疏留中,忌之者甚众,引疾归
京察浮躁,降调,家居十四载……,吏部侍郎杨时乔荐补南行人司副……迁留都缮部郎壬子(1612),丙午(1606)转福建参政,乞休不允,改分守宁绍台道,力辞免
癸丑(1613),年六十五卒平生无棋局杯铛之好,独好著书于经传多所发明,凡阴阳五行、历象算数、太乙、六壬、遁甲、演禽、相宅、术数之学,无不造其精微,序而行之
着有《论语义府》《尚书要旨》《念西笔麈》《医科证治准绳》《证治类方》等,盛行于世……遗集散佚,多未刊[6]
屠本畯过金坛获见这二帙抄本的时间,我们是可以考知的王肯堂万历十七年(1589)中进士后,即在京为官,他与屠本畯的结识始于此
万历二十年(1592)王肯堂引疾请告归里,居住金坛而这时的屠本畯恰任两淮运司据万历二十九年序刊本《扬州府志》所载,屠在万历二十年至万历二十一年任是职两淮都转运盐使司衙门就驻扬州,与金坛隔江相望,往来极便
因此屠本畯在这个时候获见王肯堂所购抄本二帙《金瓶梅》,应当说出入不大
这个时间比袁宏道从董其昌处借观的《金瓶梅》抄本,约早三、四年,这才是见于记载的《金瓶梅》抄本流传的最早时间问题重要的还在王肯堂与董其昌的关系
王、董系同年进士,并一同进了翰林院,情谊甚笃王肯堂在其着《郁冈斋笔麈》里曾不止一次记载了他与董其昌的交往,其中有这样一件事:

余丙戌(1586)秋七月至吴江,得观《澄清堂帖》……字画流动,笔意宛然,乃同年王大行孝物后余在翰林院,有《骨董持》一卷,视董玄宰,玄宰叫绝,以为奇特
余告以吴江本,玄宰乃亟就王君求之;王君遂珍秘不复肯出无何,王君物故闻近亦归太仓王荆石先生
丁未(1607)秋,过先生斋中,出以见示,则已亡失大半矣玄宰钩数十行,附《戏鸿堂帖》末,无复笔意,后跋以为贺鉴手摹南唐李氏所刻[7]
他们在翰林院的三年时间内,王肯堂会不会把他所购得的抄本二帙《金瓶梅》拿给董其昌看呢?现在看来,不仅拿给了董其昌,而且董其昌还把它借抄了下来,袁宏道看到的正是这个抄本
因为袁宏道给董其昌的信中,提到「后段在何处」?显然,他看到的只是前段,或者说前半部同时,他后来又告诉沈德符:「第睹数卷,甚奇快」这里的前半部、「数卷」,和王肯堂所购之「二帙」,在数量上应当说是一致的,这就不是偶然的巧合了

《郁冈斋笔尘》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912.html

如果这个论断可以成立的话,王肯堂借给董其昌二帙抄本《金瓶梅》的时间,即为万历十七年(1589)至万历二十年(1592)之间王肯堂购得抄本的时间还要早一些那么,王肯堂又在什么时候出重资购得这二帙抄本《金瓶梅》呢?
我们知道,王肯堂不仅好著书,而且好读书、抄书、藏书,他自己说:「余幼而好博览,九派百家,无弗探也,遇会心处,欣然至忘寝食」[8]而且,他从嘉靖辛酉(1561)夏天起,幼年就随父至京,后又南归[9]隆庆四年(1570)又赴秋闱,自此之后,「始究心于医」[10]
经常出游,足迹遍四海因此,很有可能在隆庆末、万历初年,这位博学多识,善收藏的王宇泰,乘外出行医之便,有缘出重资购得了二帙抄本《金瓶梅》
从以上的考析中,可以看出:在万历年间,唯一存有抄本全书《金瓶梅》的刘承禧,不论是他本人,还是转抄者如袁中道、沈德符,都没有以此拿来付梓
那么,刻本《金瓶梅词话》是以何种抄本为底本呢?我们认为,系坊贾看到有利可图(王宇泰肯出重资遘二帙抄本、冯梦龙又「怂恿书坊,以重价购刻」),拼集各种抄本不全匆匆付刻,未经文人作家重新加工写定
故词话本的内容,破绽甚多,残留着抄本拼集而不贯通的鲜明迹尤其是前八十回和后二十回,不论是文字风格,还是人物事件的描写,显系出自截然不同的两个抄本
关于这一点,清末的文龙早已看出,他认为「九十回以后,笔墨生疏,语言颠倒」,「似非本书正文」[11]「信笔直书,不复瞻前顾后」,「生拉硬扯,并非水到渠成」[12]已经指明了词话本是一部不同抄本的拼集本

二、词话本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912.html

《金瓶梅词话》始刻于何时?是多年来一直有争议的一个问题最早是鲁迅先生提出:「万历庚戌(1610),吴中始有刻本,计一百回,其中五十三至五十七回原阙,刻时所补也」[13[前几年朱星由此大加发挥,进一步提出「洁本」「秽本」之说[14]
其实,鲁迅先生依据的仍然是前引沈德符在《万历野获编》中的那段话
沈德符在万历三十四年丙午(1606),在北京遇到袁中郎,问他《金瓶梅》「曾有全帙否?」这是一件事;过,于是沈德符「因了三年,即万历三十八年庚戌(1610),袁小修「上公交车,已携有其书」与借抄」,又是一回事,但绝不是说这一年「吴中悬之国门」
沈德符借抄之后,又过了数年,才来到苏州,遇到冯梦龙和「时榷吴关」的马仲良(之俊),都劝他付刻;沈没有答应,「遂固箧之」,接下来,才是「未几时,而吴中悬之国门矣」
因此,这里的「未几时」,是马仲良出榷吴关后的「未几时」由于对这一段文字理解有误,所以推说《金瓶梅》有一个更早的庚戌刻本,是根本不存在的
吴关,即浒墅关马仲良出榷浒墅关抄,只任一年,即万历四十一年据康熙十二年序刻本《浒墅关志》卷八《榷部》所载:
万历四十年(1612)
张铨,字平仲,号五鹿北直大名人甲辰进士
四十一年(1613)
马之俊,字仲良河南新野县人庚戌进士英才绮岁,盼睐生姿,游客如云,履綦盈座,征歌跋烛,击钵阄题,殆无虚夕,世方升平,盖一时东南之美也所着有《妙远堂》《桐雨斋》等集
四十二年(1614)
李佺台,号为舆福建惠安县人丁未进士
因此,马仲良于万历四十一年出榷吴关是确凿无疑的故沈德符所言「未几时」,是万历四十一年以后的「未几时」
这应当就是带有万历四十五年丁巳(1617)东吴弄珠客序刊本的《金瓶梅词话》,否则,在万历四十三年(1615),沈德符的侄子沈伯远不会仍以抄本《金瓶梅》借给李日华[15]
与沈德符的记载可以互为印证的,还有薛冈在《天爵堂笔余》中的这段话:

往在都门,友人关西文吉士以抄本不全《金瓶梅》见示余略览数回,谓吉士曰:此虽有为之作,天地间岂容有此一种秽书!当急投秦火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912.html

后二十年,友人包岩叟以刻本全书寄敞斋,予得尽览[16]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912.html

那么,薛冈什么时候看到的抄本不全《金瓶梅》?包岩叟什么时候又寄给他刻本全书呢?
先看《天爵堂笔余》的写作和刊刻年代幸好,有薛冈的〈天爵堂笔余序〉在,序云:

余自乙未(1595)至癸丑(1613),其间触于目,腾于耳而欲渲泄于口者,辄以条纸笔而箧之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912.html

或古或今,或朝或野,或记载,或议论,或长而娓娓,或约而片言,莫不任己意见,率尔措辞,未加点润,十九年中,积之不下数千条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912.html

甲寅(1614),纳布囊携而北,意欲稍删削编次而类聚之,刻其所存者,而篇无固名也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912.html

乙未,为万历二十三年,癸丑,为万历四十一年,前后正好十九年薛冈是万历四十二年甲寅携文稿进京的
次年,他的朋友周野王,分之四册,列为八卷,定名为《笔余》,并为之序,付刻不料,刻事未竣,周野王得急疾,倏然谢世薛冈当时不知为谁所刻,遍寻都下而不可得
后从野王住所找出原稿,已是残阙不全,甚为惋惜,「遂取存者,刻于都下」而现存之《天爵堂笔余》,是含乙卯(1615)后所作续笔,附于《天爵堂文集》之后的,这是一;其二,关西文吉士,应为文在兹吉士,系翰林院庶吉士之简称

《浒墅关志》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912.html

同治《三水县志》卷九,选有文在兹〈创修牲所泮池记〉一文,下署,「明,邑人庶吉士」可证薛冈与文在兹结识,应为万历二十九年(1601)文进京举进士之时
由此下推二十年,即万历四十八年(1620)故薛冈所见刻本全书,则必在是年之前
其三,包岩叟(士瞻)寄给他刻本《金瓶梅》的时间,是万历四十五年或稍后一点原来,万历四十四年(1616),薛冈与包岩叟一道由京南归
他们九月离京,一路风雪冰冻,水途坎壈,抵瓜洲,已是腊尽岁末来到江南,二人分手,薛冈经钱塘返里(鄞县);包可能因途中被跌伤,暂时滞留,然后去钱塘[17]
换岁,正是东吴弄珠客序刊本《金瓶梅词话》问世的一年,包岩叟此时恰在吴中一带所以,这个时候,包把刻本全书《金瓶梅》寄给薛冈,是合情合理的事
薛、包二人情深义厚:「吾二人之谊,已如似胶投漆,不唯弟不能离兄,兄亦不能离我」[18]是故包岩叟在刻本《金瓶梅》刚一问世时,马上就付邮,使薛冈先睹为快
沈德符和薛冈,亲历了《金瓶梅》从抄本流传到刊刻问世的全过程,同时也是《金瓶梅》刻本的最先记载者
看来,他们目睹的《金瓶梅》最早刻本,所指皆为万历四十五年东吴弄珠客序刊本,而毫无庚戌本的迹
现在我们可以下这样的结论了:《金瓶梅》最早刻于万历四十五年
这里,特别值得辨析的是:现在存世的《新刻金瓶梅词话》,是否就是《金瓶梅》的最早刻本呢?在不少《金瓶梅》研究者的心目中,两者是完全等同的其实,这是错误的结论,完全把两者弄混淆了
我们认为,沈德符和薛冈看到的《金瓶梅》的最早刻本,绝对不是现存《新刻金瓶梅词话》,原因何在呢?
首先,今人所见《新刻金瓶梅词话》,开卷就是欣欣子序,其次是廿公跋,最后才是东吴弄珠客序而欣欣子序落笔第一句:「窃谓兰陵笑笑生,作《金瓶梅传》,寄寓于时俗,盖有谓也」
如果沈德符所见就是这个刻本,那么,对于这位作者笑笑生,绝不会一句不提,反倒另出「闻此为嘉靖间大名士手笔」一说,这是无论如何也说不通的
其次,再看薛冈的记载:「简端序语有云:读《金瓶梅》而生怜悯心者,菩萨也;生畏惧心者,君子也;生欢喜心者,小人也;生效法心者,禽兽耳序隐姓名,不知何人所作,盖确论也」[19]
所引序文内容,恰是弄珠客序亦可证薛冈所见《金瓶梅》的最早刻本,「简端」并没有欣欣子序,甚至也没有廿公跋
再次,正因为有原刻在前,所以特别标明为「新刻」,列于每卷之首故正确的结论只能是:现存《新刻金瓶梅词话》,是词话本的第二个刻本
这个刻本的特点有二:一是翻刻原刊本;二是翻刻时加上了欣欣子序和廿公跋其所以断定为翻刻本,是因为这个刻本的第五十三至五十七回,诚如沈德符所说原刻本一样:「然原本实少五十三回至五十七回,遍觅不得有陋儒补以入刻,无论肤浅鄙俚,时作吴语,即前后血脉,亦绝不贯穿,一见知其赝作矣」[20]
最近,朱德熙老师,撰有一文,从语言的角度,作出这样的论证:「说明第五十三至五十七回大概是南方人写的沈德符说这几回『时作吴语』,看来确实有根据」[21]更有力地证明了现存《新刻金瓶梅词话》,就是万历四十五年原刊本的翻刻本

万历本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1912.html

那么,这个刻本又刊刻于何时呢?要考查此刻本的刊刻时间,还需借助沈德符和薛冈的记载因为这一刻本必在二人记载之后所出现,所以,考知清楚这两条《金瓶梅》早期文献史料的写作可靠年代,就可以确定此刻本刊刻之上限
前已述及,薛冈在《天爵堂笔余》中的此条记载,应写于万历四十八年那么,沈德符在《万历野获编》中这段话又写于何时呢?

中郎又云:「尚有名《玉娇李》者,亦出此名士手与前书各设报应因果:武大后世化为淫夫,上烝下报;潘金莲亦作河间妇,终以极刑;西门庆则一騃憨男子,坐视妻妾外遇,以见轮回不爽」
中郎亦耳剽,未之见也去年抵辇下,从丘工部六区(志充)得寓目焉仅首卷耳,而秽黩百端,背伦灭理,已不忍读
其帝则称完颜大定,而贵溪、分宜相构,亦暗寓焉,至嘉靖辛丑庶常诸公,则直书姓名,尤可骇怪,因弃置不复再展然笔锋恣横酣畅,似尤胜《金瓶梅》丘旋出守去,此书不知落何所[22]
这是沈德符记载《金瓶梅》时的最后一段话,其中「丘旋出守去」一语最为关键
沈德符就是在丘志充刚刚出守之后,写下这段记载的承顾国瑞同志见示,他从《明实录》中查出了丘志充出守的时间,系万历四十七年
《明神宗实录》卷五八○:「万历四十七年三月己酉,升……工部郎中丘志充知河南汝宁府」
由此可以证明:在万历四十七年和四十八年,带有欣欣子序的翻刻本《新刻金瓶梅词话》尚未问世,它的出现最早不能超过万历四十八年,则成为不刊之论了
去年,美国普林斯顿大学浦安迪教授又告我,据他考证日本山轮王寺慈眼堂所藏《新刻金瓶梅词话》,系 1620-1630 年之间流传到日本去的故知这一刻本大约刊刻于天启初年
本世纪三十年代初在山西发现、后藏北京图书馆、现存台湾的《新刻金瓶梅词话》和日本慈眼堂藏本,都属于这一刻本但经细校,虽然两者版式、文字相同,皆为十卷,一百回,无图,但文旁圈点有异,略有不同,说明它们并非同版,刊刻时间或稍有先后
这正如两种贯华堂刊本《水浒传》一样,由于正文旁边的圈点不同,也不是一个版
词话本的另一个刻本,即日本德山毛利氏栖息堂藏本亦为百回本,半叶十一行,行二十四字,与原北京图书馆藏本同但是,第五回末页异版,有十行文字明显不同,对照如下
栖息堂藏本

当下那妇人干号了半夜次早五更,天色未晓,西门庆奔走讨信,王婆说了备细西门庆取银子把与王婆,教买棺材津送,就呼那妇人商议

这婆娘过来,和西门庆说道:「我的武大今日已死,我只靠你做主

西门庆道:「这个何须得你说」

王婆道:「只有一件事最要紧:地方上团头何九叔,他是个精细人,只怕他看出个破绽,不肯殓」

西门庆道:「这个不妨我自分付他便了,他不肯违我的言语」

王婆道:「大官人便用去分付他,不可迟误」正是:

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

两般犹未毒,最毒妇人心

毕竟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北京图书馆藏本
当下那妇人干嚎了半夜次早五更,天色未晓,西门庆奔走讨信,王婆说了备细西门庆奔走讨信王婆说了备细西门庆取银子把与王婆,教买棺材津送,就呼那妇人商议
这婆娘过来,和西门庆说道:「我的武大今日已死,我只靠你做主大官人休是网巾圈儿打靠后」
西门庆道:「这个何须你说费心」
妇人道:「你若负了心怎的说?」
西门庆道:「我若负了心,就是你武大一般」
王婆道:「大官人且休闲说,如今只有一件事最要紧:地方天明就要入殓,只怕被忤作看出破绽来怎了?团头何九,他也是个精细的人,只怕他不肯殓」
西门庆笑道:「这个不妨事何九自吩咐他,他不敢违我的言语」
王婆道:「大官人便用去分付他,不可迟误」
西门庆把银子交付与王婆买棺材,他便自去对何九说去了正是:
三光有影遗谁概,万里无根只自生
雪隐鹭鸶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知
毕竟西门庆怎的对何九说要知后项如何,且听下面分解
造成这一异版的原因,有可能是所据抄本文字不同而造成的
但是,有一点很值得我们注意:即《金瓶梅词话》的前六回文字,基本上来自《水浒传》,而在《水浒传》里,这一情节又是如何描写的呢?
《水浒传》第二十四回(贯华堂本)

当下那妇人干号了一歇却早五更,天色未晓,西门庆奔来讨信,王婆说了备细西门庆取银子把与王婆,教买棺材津送就叫那妇人商议

这婆娘过来和西门庆说道:「我的武大今日已死,我只靠着你做主」

西门庆道:「这个何须得你说」

王婆道:「只有一件事最要紧:地方上团头何九叔,他是个精细的人,只怕他看出破绽,不肯殓」

西门庆道:「这个不妨我自分付他便了,他不肯违我的言语」

王婆道:「大官人便用去分付他,不可迟误」西门庆去了

此节文字,与容与堂回本、百二十回《水浒全传》本皆同显然,栖息堂藏本的文字更接近《水浒传》,除个别字之外,几乎完全一致
这一刻本与词话本的第二个刻本,刊刻时间孰先孰后,今已难以判断如果承认《金瓶梅》的故事来自《水浒传》;《金瓶梅词话》系《水浒传》派生而出,而逐渐敷衍,蔚为大国这一观点是正确的话揆之常理,栖息堂本更接近《金瓶梅词话》的原貌

《贯华堂本水浒传》

三、崇祯本

传统所谓之崇祯本,系指《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笔者所见国内有三部:
一为北京大学图书馆藏本,半叶十行,行二十二字,附图二百幅,存弄珠客序,有眉批、旁批;一为首都图书馆藏本,半叶十一行,行二十八字,附图一百零一幅,序不存,亦有评;另一部为郑振铎先生所藏,残存第二回至十四回、二十回至一百回皆为二十卷,一百回
孙楷第先生在《中国通俗小说书目》里说:
金瓶梅一百回存日本内阁文库藏明本封面题《新刻绣像批评原本金瓶梅》图百叶正文半叶十一行,行二十八字首东吴弄珠客序,廿公跋
日本长泽规矩也藏本,与内阁藏本同
北京市图书馆(按:即今首都图书馆)藏明本题《新刻绣像金瓶梅》图五十叶(每回省去一面)行款同上序失去无评语
北京大学图书馆藏明刊本大型正文半叶十行,行二十二字,字旁加圈点每回前有精图一叶,前后二面写一回事板心上题《金瓶梅》有眉评,旁评首弄珠客序
以上诸本皆无欣欣子序,盖皆崇祯本[23]‧‧按:孙先生此处著录有误
首都图书馆藏本,亦题为《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可能一时疏忽,漏掉「批评」二字图五十叶,亦非是,而是五十零半叶,每回一副,第一百回收两幅原书具在,可以复按
正因为著录有误,故有的日本学者,推论此本年代最早,而其他诸本在此基础上加评而成,[24]殊不知此书本身亦有评
孙先生的「以上诸本皆无欣欣子序,盖皆崇祯本」之结论,未作说明,不知何所据
郑振铎先生在〈谈《金瓶梅词话》〉一文中,曾有这样一段论述:

那部附插图的明末版《金瓶梅》,确是比第一奇书本高明得多第一奇书即由彼而出明末版的插图,凡一百页,都是出于当时新安名手

图中署名的有刘应祖、刘启先(疑为一人)、洪国良、黄子立、黄汝耀诸人他们都是为杭州各书店刻图的,《吴骚合编》便出于他们之手

黄子立又曾为陈老莲刻《九歌图》和《叶子格》这可见这部《金瓶梅》也当是杭州版其刊行年代,则当为崇祯间[25]

论述比较具体,从附图署名的刻工,推论为崇祯刻本论证亦不可谓无据但据此一点,就断定为崇祯本,似嫌单薄不足因为,说刻于崇祯年间,可,说刻于天启间或清初,亦可故又有推测为天启年间刊刻,称为天启本者
说它刻于清初,是因为从顺治原刊本《续金瓶梅》的附图刻工来看,亦有名黄顺吉、刘孝先者,他们和刘启先、黄子立同为一家,更不消说是同代人了
我所以认为《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本,不能简单地断定为崇祯本,主要原因还在于:
一,没有任何序、题、跋、识等文字,可以确切说明刻于崇祯年间;
二,更没有崇祯年间或稍后(如清初)的任何人,提到有这样一部《金瓶梅》行世而与此相反的例证却是可以举出的,即刊刻于清顺治年间的《续金瓶梅》作者丁野鹤(耀亢),他在《续金瓶梅‧凡例》中明确地说:「小说类有诗词前集名为《词话》,多用旧曲今因题附以新词,参入正论,较之他作,颇多佳句,不至有直腐鄙俚之病」
他在第一回中又说:「见的这部书,反做了导欲宣淫的话本」这是迄今为止所见史料中,首次提到原来的《金瓶梅》就叫「词话」,它本属「话本」一类
于是,丁野鹤也就成为点出《金瓶梅》的本来面目就是「话本」,这一本质特征的第一个人
设若崇祯年间,已有不同版本的说散本《金瓶梅》刊刻行世,丁野鹤断不会如此云云
我们所有要认真探考《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的刊刻年代,实在是因为它与《金瓶梅》的写定者密切相关

《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

前已谈到:词话本是坊贾拼集不同抄本而匆匆付刻的一部未经文人写定的本子
只有到了《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才由文人作家对词话从回目到内容作了大量的修改工作其修改写定的工作大致包括两方面的内容:一为删削与刊落;一为修改与增饰,而且以前者为主
修改写定者的着眼点和立足点,主要是改变民间说唱「词话」这一特征,譬如,对词话本的可唱的韵文部分,几乎刊落了三分之二,就是最明显的例证
经过这样的删削之后,面目大为改观:浓厚的词话说唱气息大大的减弱了,冲淡了;无关紧要的人物也略去了;不必要的枝蔓亦砍掉了,使故事情节发展更为紧凑,行文愈加整洁,更加符合小说的美学要求
同时,对词话本的明显破绽作了修补,结构上也作了变动,特别是开头部分,变词话本依傍《水浒》而为独立成篇
凡此种种,都说明只有到了说散本《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才算完成了文人加工写定的工作
究竟谁是《金瓶梅》的写定者呢?谁是《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的批评者和刊刻者呢?我认为此人很有可能就是李渔那么,证据何在呢?
先看首都图书馆藏本《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第一百回图后的〈题〉
本来这个刻本,每回只收图一幅,但到了第一百回,破例收了两幅图,于是多出半页,这半页上就刊有一首词
由于这个刻本的刻工较劣,前面几行文字已漫漶不清,难以辨认而结尾和题署者,幸好清晰完整,为:
须知先世种来因,速觉□,出迷津,莫使轮回受苦辛
回道人题
「回道人题」四字,清清楚楚
这位回道人,其实就是李渔的化名我们知道,李渔曾有笠道人,觉道人的化名,但也用过回道人
李渔,原名仙侣,字谪凡「回」字系由「吕」字衍化而来,故在小说与戏曲中,吕洞宾常常称为回道人而李渔,原名即为仙侣,故他化名回道人,更为契合在他所著小说《十二楼‧归正楼》第四回里,他就用了「回道人评」
无独有偶,在署名「李笠翁先生着」的《合锦回文传》里也有回道人的题赞,便不是偶然的巧合了
李渔在《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的图后和正文之前,化名回道人,加了这一页〈题〉,使我们有理由作出这样的判断:李渔正是说散本《金瓶梅》的写定者、作评者、刊刻者,这大概不是无稽之论吧!
假如仅以回道人一则〈题〉而立论,未免是孤证,有涉牵强附会之嫌,尚需有旁证才好
旁证也是有的,即张竹坡作评的第一奇书的所有早期刊本,无一不署为「李笠翁先生著」
第一奇书本正是依《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本的文字而评的,张竹坡署为李笠翁先生著,就无异于明确告诉人们李渔正是《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的作者
过去,不少研究者,包括笔者在内,咸谓竹坡此署,系伪托李笠翁之大名而为实则不然,特别是当我们了解到李渔与竹坡之关系后,便不会作如是观矣
李渔,系竹坡父执李渔与竹坡之父张、伯父张胆,关系极为密切李渔不仅与张共结「同声社」,而且过往密从:「湖上李笠翁、同里吕春履、维扬孙直绳、曾巩、徐硕、林梅之数子,常与浏览于山水间」[26]同时,李渔还亲到徐州,就住在张竹坡的家里:「湖上李笠翁偶过彭门,寓公(即张)庑下,留连不忍去者将匝岁」[27]
另外《笠翁一家言全集》卷四亦收有李渔书赠张胆的两幅对联因此,张竹坡对李渔的一切相当熟悉,在他作评的第一奇书上,署为「李笠翁先生着」,是有确凿根据的

在兹堂本

我们还可以拿李渔对《金瓶梅》的评价,与他在为《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所作批评的观点,作一比较考查他在「第一才子书」《三国志演义》中说:

尝闻吴郡冯子犹,赏称宇内四大奇书,曰:《三国》《水浒》《西游》及《金瓶梅》四种,余亦喜其赏称为近是

然《水浒》文藻虽佳,于世道无所关系;且庸陋之夫读之,不知作者密隐鉴诫深意,多以是为果有其事,借口效尤,兴起邪思,致坏心术,是奇而有害于人者也

《西游》辞句虽达,第穿凿捏造,人皆知其诞而不经,诡怪幻妄,是奇而灭没圣贤为治之心者也

若夫《金瓶梅》,不过讥刺豪华淫侈,兴败无常,差足淡人情欲,资人谈柄已耳,何足多读至于《三国》一书,……是所谓奇才奇文也[28]

「讥刺豪华淫侈,兴败无常」,与第九十回眉批所云:「凡西门庆坏事必盛为播扬者,以其作书惩创之大意故耳」是完全合拍的
为了讥刺,必盛为播扬其坏事这里面有「献媚者与受贿者,写得默默会心,最有情致」(五十五回评)有形形色色的「仕途之秽」(三十六回评)目的都在于「惩创」人心,「此为世人说法也,读者当须猛省」(六十九回评)
李渔所以在《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中,只保留了弄珠客序,是因为序中的「盖为世戒,非为世劝」的观点,是和他自己对《金瓶梅》的评价相一致的
既然是描写现实社会中「豪华淫侈,兴败无常」,所以他在评语中一再申明《金瓶梅》是一部「世情书」:「此书只一味要打破世情,故不论事之大小冷热,但世情所有,便一笔刺之」(五十二回评)一说「讥刺豪华淫侈」,一谓「但世情所有,便一笔刺之」,两者何其吻合!
因此,我们也有理由作出这样的判断:李渔不仅是《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一书的写定者,同时也是作评者
现在,我们可以回过头来,考查一下《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的刊刻年代了
如果说李渔之回道人化名,系由《十二楼》及《合锦回文传》里的回道人而来,那么,此书绝不可能刊刻于崇祯年间,而应当是清初,最早不能超过顺治十五年;《十二楼》有杜浚写于顺治十五年(1658)序在,可资证
《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此时才问世,难怪丁耀亢在作《续金瓶梅》时,对它一无所知了

四、第一奇书

第一奇书本,即张竹坡评本,全称为《皋鹤堂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在《新刻金瓶梅词话》本没有被发现以前,广泛流行国内外,影响最大
日本泽田瑞穗氏等人合编的《金瓶梅研究资料要览》所列各种第一奇书版本,除目睹堂刊本有待访求外,国内皆可见
据笔者所知,国内所藏第一奇书版本,亦有《要览》所未列者为节省篇幅,不再一一著录,择其要者,考述如次
第一奇书本,可分两个系统,主要区别在于有无回评首都图书馆所藏康熙乙亥(1695)刻本及在兹堂本、皋鹤草堂本,皆为同一版式,半叶十一行,行二十二字扉页上端为「康熙乙亥年」,版心为「第一奇书」,署为「李笠翁先生着」
我们不妨统称为康熙乙亥本而又有皋鹤草堂梓行本者,版心则为「第一奇书金瓶梅」,并有小字「姑苏原刻」,署为「彭城张竹坡批点」,显系康熙乙亥本的翻刻本康熙乙亥本为第一奇书的最早刊本,无图亦无回评

皋鹤堂本

我们所以判定康熙乙亥本为第一奇书的最早刊本,乃是因为张竹坡在是年三月才完成了对《金瓶梅》的批评,遂立即付梓,这是学术界共认的事实
尤其是去年,吴敢同志,经过多方寻求,发现了《张氏族谱》,所有对张竹坡其人长期悬而不决的疑案,皆迎刃而解
张竹坡生于康熙九年庚戌(1670)七月二十六日,他自己说:「况小子年始二十有六,素与人全无恩怨,本非借不律以泄愤懑,又非囊有余钱,借梨枣以博虚名」
康熙三十四年乙亥,竹坡恰为二十六岁更有力地证明了这一年张竹坡评本第一奇书付刻
近读韩南教授〈金瓶梅的版本及其他〉一文,文中记述了他从已故傅惜华先生处,借阅到不为人知的陈思相〈金瓶梅后跋〉,并云:「陈思相此跋并不太为世人所知,此书之序写明康熙二十三年陈思相说《金瓶梅》在被忽略并误解了的一百年之后方为张竹坡所评介他写张竹坡对《金瓶梅》作者的理论,又谓《金瓶梅》『天下第一奇书』为,都充分说明了他所论的一定是丙系最早的版本是以张竹坡本应在一六八四年康熙二十三年之前不久版行」[29]
笔者虽未见〈金瓶梅后跋〉,而陈思相其人却是可以考知的
陈思相,字勷天,号莒萍康熙时「武英殿充办古今典籍刊刻之事」,「偶得稗官野史,则手把哦吟,津津如会」乾隆四年(1739)已不在人世(见唐英《陶人心语》卷六〈陈勷天诗序并小传〉)
但据韩南教授转述,其序写于康熙二十三年,如其是年大谈张竹坡批评《金瓶梅》,则是明显的不可信
张竹坡固然是天才的小说批评家,但他并非是神童,断不会在他髫龄之年就写出《金瓶梅》批评来故「是以张竹坡本应在一六八四年康熙二十三年之前不久版行」之论,更不能成立了
更何况「之前」云云,尤为无稽
康熙乙亥本第一奇书,为什么没有回评呢?先看张竹坡自己的一段论述:
《水浒传》圣叹批处,大抵皆腹中小批居多予书刊数十回后,或以此为言,予笑曰:《水浒》是现成大段毕具的文字,如一百八人,各有一传,虽有穿插,实次第分明,故圣叹止批其字句也
若《金瓶》乃隐大段精彩于琐碎之中,止分别字句,细心者皆可为,而反失其大段精彩也然我后数十回内,亦随手补入小批是故欲知文字纲领者,看上半部;欲随目成趣,知文字细密者,看下半部,亦何不可![30]
有人据此认为竹坡所说「文字纲领」即指每回回评而言,故带有回评者应为第一奇书的早期刻本此说纯系误解
竹坡所言「文字纲领」,系指全书众多的附录部分,包括〈读法〉一百零八则、〈竹坡闲话〉〈寓意说〉等在内这才是张竹坡批评《金瓶梅》的真正「纲领」,而非指每回回前的评论
张竹坡又说:「此书非有意刊行,偶因一时文兴,借此一试目力,且成于十数天内」[31]
十数天内写下十余万言的附录、夹批、旁批、回评,是无论如何也办不到的较为符合实际的是:张竹坡批评《金瓶梅》并不是「十数天内」一次完成的,用他自己的话说:「此书卷帙浩繁,偶尔批成,适有工便,随刊呈世」[32]
所以,应是边批边「随刊呈世」现在看来,附录部分、文内夹批、旁批,是张竹坡于康熙乙亥年三月最先完成的,随后拿去付刻而所有回评,则系以后所补评,故第一奇书的最早刊本,皆无回评
由于第一奇书早期刊本没有回评,于是导致有的研究者得出另外一个结论,即回评非竹坡所作
如日本学者鸟居久晴氏在著录第一奇书影松轩刻本时说:「本书最大的特征是各回前面有总评总评的行格十行二十字,多数是一、二页较短,但有时也有数页,甚至长达十页的(例如第一回十页、第七回十页)
本书或许是以本衙刊本为底本,并在各回前附以总评的模刻本吧?这些总评成于何人之手不清楚」[33]
其实,这里无需作任何旁征博引,只要细读一下回评和正文内的夹批、旁批,便可看出,两者浑然一体,互为补充,互有说明,回评、夹批、旁批,实皆出于竹坡一人之手
其次,说影松轩本是本衙刊本的模刻本,亦非是,因为署有「本衙藏版」的第一奇书本,有的没有回评,而有的则带有回评,首都图书馆两种本衙刊本皆存,读者一看便知

影松轩本

第一奇书本一出,张竹坡的评点,获得了成功诚如张潮化名谢颐为此书作序中所说:「今经张子竹坡一批,不特照出作者金针之细,兼使其粉腻香浓,皆如狐穷秦镜,怪窘温犀,无不洞鉴原形」[34]
刘廷玑也说,「彭城张竹坡为之先总大纲,次则逐卷逐段分注批点,可以继武圣叹,是惩是劝,一目了然」[35]
故张竹坡评本刊刻问世之后,词话本、《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本遂不复流行于世就连康熙四十七年(1708)的满文译本《金瓶梅》,亦以第一奇书为底本
仅康熙三十四年至乾隆十二年(1695-1747)五十余年内,第一奇书的各种不同版本,风涌而起,相继问世,总数几近二十种成为自《金瓶梅》问世以来,刊刻版行最多的鼎盛时期
继康熙乙亥本之后,影松轩本、各种本衙藏本、崇经堂本、六堂藏本……接踵而出,这是第一奇书本的另一个系统
它的特点是:一,在乙亥本的基础上增加了回评;二,附上了《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的图,这应是张竹坡批评《金瓶梅》最为完整的评本可惜,它对乙亥本的附录部分,间有删削
已故戴不凡先生在评论张竹坡评本时,曾经指出:「正文前除〈凡例〉外,附录极伙……诚可谓洋洋大观小说批点本附录之繁复,无有过于此者」[36]
第一奇书本,不仅附录繁多,而且排列次序混乱,毫无章法;况各本有异,花样百出以笔者所见,崇经堂刻本排列为善现稍作排列,著录于后:
〈凡例〉
〈非淫书论〉:
〈第一奇书非淫书论〉
〈寓意说〉:
〈金瓶梅寓意说〉
〈大略〉:
〈竹坡闲话〉
〈家众杂录〉:
〈西门庆家人名数〉
〈西门庆家人媳妇〉
〈西门庆淫过妇女〉
〈潘金莲淫过人目〉
〈西门庆房屋〉
〈杂录小引〉:
〈杂录小引〉
〈冷热金针〉
〈苦孝说〉
〈读法〉:
〈批评第一奇书金瓶梅读法〉
〈目录〉:
〈第一奇书目录〉
〈趣谈〉:
〈第一奇书金瓶梅趣谈〉
康熙乙亥本附录部分较全,属影松轩系统本大都删去了〈凡例〉〈第一奇书非淫书论〉〈冷热金针〉
第一奇书这两个系统的版本,卷首皆有谢颐序,题为:「时康熙岁次乙亥清明中浣秦中觉天者谢颐题于皋鹤堂」唯目睹堂本例外,存有弄珠客序[37]
这两个系统的第一奇书本,时间虽有先后,却都是出于张竹坡的批评到了乾隆年间以后,各种名目的「新刻奇书」开始出现,多以「古本」「真本」相标榜,招徕读者
其内容,则是对第一奇书大砍大伐,面目全非仅有《金瓶梅》其名,而不存其实了对此,郑振铎先生曾一针见血地指出:
上海卿云书局出版,用穆安素律师名义保护着的所谓《古本金瓶梅》,其实只是那部存宝斋铅印《真本金瓶梅》的翻版
存宝斋本,今已罕见故书贾得遂得以「孤本」「古本」相号召
存宝斋印行《绘图真本金瓶梅》的时候,是在民国二年卷首有同治三年蒋敦艮的序和乾隆五十九年王昙的〈金瓶梅考证〉王昙的《考证》,一望而知其为伪作
也许便是出于蒋敦艮辈之手罢蒋序道:「昙游禾郡,见书肆架上有钞本《金瓶梅》一书,读之与『俗本』迥异为小玲珑山馆藏本,赠大兴舒铁云,因以赠其妻甥王仲瞿者有考证四则其妻金氏,加以旁注」王氏(?)的考证道:

原本与俗本有雅郑之别原本之发行,投鼠忌器,断不在东楼生前书出,传诵一时

陈眉公《狂夫丛谈》极叹赏之,以为才人之作非今之俗本可知……安得举今本而一一摧烧之

这都是一片的胡言乱道其实,当是蒋敦艮辈(或更后的一位不肯署名的作者)把流行本《金瓶梅》乱改删一气,而作成这个「真本」的
「真本」所依据而加以删改的原本,必定是张竹坡评本的第一奇书;这是显然可知的,只要对读了一下其「目录」之以二字为题,像:
第一回热结冷遇
第二回详梦赠言
也都直袭之于第一奇书的在这个《真本金瓶梅》里果然把秽亵的描写,删去净尽;但不仅删,还要改,不仅改,还要增以此,便成了一部「佛头着粪」的东西了[38]
读了郑先生的这节文字,无需加一句说明,作伪者之嘴脸已昭然于世这里,我们要追索的是:这些冒牌的《金瓶梅》,始作俑者在何时?
现在看来,乾隆十二年刊刻的《奇书第四种》,已见端倪其书扉页上部竟冠以「金圣叹批点」,左侧又署「彭城张竹坡原本」,已是不伦不类它也收有谢颐序,但题为「时乾隆岁次丁卯清明上浣秦中觉天者谢颐题于皋鹤书舍」
把康熙乙亥径直改为乾隆丁卯,「皋鹤堂」变成了「皋鹤书舍」亦收回评,但每回开始是诗词,然后插入回评,回评结束后,以「话说」转入正文对竹坡评语,略有删削,但正文基本无伤
到了嘉庆二十一年(1816)刊刻的《新刻金瓶梅奇书前后部》则变本加厉,大删大改,诚谓「佛头着粪」
一百回,分前后两部,以第四十七回为界列为八卷,分卷更无规律谢颐序,一变而为「时嘉庆岁次丙子」一部八十万言的《金瓶梅》,改为不足十万字「斯真狗屁牛屎,此书之大罪人也」[39]
作伪之风,始滥觞于此从此以后,「真本」「古本」「足本」,花样翻新,不一而足由于它们都失去了《金瓶梅》的真谛,已经不属于《金瓶梅》版本探索之列,只好略而不论
一九八五年五月于京郊思敏斋草讫

1《山林经济籍》卷八

2〈金瓶梅跋〉,转引自《中华文史论丛》1980年第 4 期

3《万历野获编》卷二十五

4《锦帆集》卷四

5同注 1

6康熙《金坛县志》卷八

7《郁冈斋笔麈》卷四

8王肯堂:〈郁冈斋笔麈序〉

9同前注,卷三

10同前注,卷一

11九十二回后回评

12九十四回后回评

13《中国小说史略》

14《金瓶梅考证》

15《味水轩日记》卷七

16《天爵堂笔余》卷二

17《天爵堂文集》卷六

18同前注,卷十七

19同注 16

20同注 3

21《中国语文》1985 年第 1 期

22同注 3

23《中国通俗小说书目》

24鸟居久晴:〈金瓶梅版本考〉

25《论金瓶梅》

26道光《铜山县志》卷十五

27《张氏祖谱》:〈司城张公传〉

28笠翁评阅《第一才子书》

29韩南:〈金瓶梅版本及其他〉

30《皋鹤堂批评第一奇书‧凡例》

31《皋鹤堂批评第一奇书‧凡例》

32《皋鹤堂批评第一奇书‧凡例》

33同注 24

34《皋鹤堂批评第一奇书‧谢颐序》

35《在园杂志》卷二

36《小说见闻录》

37转录自《金瓶梅研究资料要览》

38同注 25

39文龙为《金瓶梅》所作评语

文章作者单位: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

本文选自《刘辉<金瓶梅>研究精选集》,2015,台湾学生书局有限公司出版转发请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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