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敢 | 张竹坡《十一草》考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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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光绪十七年编刊的《徐州诗征》铜山卷中,选了张道深的两首诗,题为〈虎阜遣兴〉:
四月江南晒麦天,日长无事莫高眠
好将诗思消愁思,省却山塘买醉钱
千秋霸气已沉浮,银虎何年卧此丘
凭吊有时心耳热,云根拨土觅吴钩
张道深名下并有注云:「道深,字竹坡,着有《十一草》」这是我们得以知道张竹坡名道深,竹坡为其字,并着有诗别集《十一草》的最早文字记载[1]
后来,民国十五年官修的《铜山县图志》,肯定了《徐州诗征》上的这一记载在其卷二十《艺文考》中着录云:「张道深《十一草》道深,字竹坡」
民国二十四年,张竹坡的七世族孙张伯英选刊《徐州续诗征》,虽然未再入选张竹坡的诗,却由徐东桥编录了一个《张氏诗谱》,附在张竹坡伯父张胆的诗后,在这个诗谱上,注明:「道深,子」这就将张竹坡归入张氏世系,使我们进一步了解到张竹坡的家世大略
《张氏诗谱》前有徐东桥的小引,「勺圃(敢按张伯英号)续诗征讫,以家藏集见示,曰先世遗着不敢自去取,嘱代编录」云云,则所增之注,亦当出于家藏故集
《徐州诗征》《铜山县图志》均有张氏族人参与编修,他们的载录自然也应出于家族藏稿
但是,前述诸书固然递次有所增进,却俱欲露还藏,未能详明,甚或妄自删割,张冠李戴,使张竹坡的身世著述,在有清一代埋藏了二百年之后,又继续湮没了七八十年之久,并且遭到了难以弥补的损失,实在是一个历史的遗憾!
竹坡乃我桑梓先哲,笔者既学治小说,自予广为稽查不期果有所获,终得睹识其佚诗若干!
本文仅拟质正前人的妄改、误置,并进而考评《十一草》,以及竹坡的其他佚诗姑仍由张竹坡的所谓「虎阜遣兴」诗说起
我所发现的这一组诗,不是二首,而是六首
「四月江南晒麦天」一首为其第一首,「千秋霸气已沉浮」一首为其第三首
这一组诗的诗题也不是「虎阜遣兴」,而是〈客虎阜遣兴〉《徐州诗征》是部选集,从六首中选取二首,原无可非议,但既未注明这一组诗的总数,又妄删诗题,无论如何都不是恰当的做法顺便解释一下第三首诗
从字面上看,自然是「贫士失职而志不平」的感慨这样说当然不错,但诗中却有着更深刻一层的含义所发现的张竹坡的另外一组诗〈拨闷三首〉其三中有这样几句:
「我闻我母生我时,斑然之虎入梦思,掀髯立起化作人,黄衣黑冠多伟姿我生柔弱类静女,我志腾骧过于虎……去年过虎踞,今年来虎阜,金银气高虎呈祥,池上剑光射牛斗」
以此印证前诗,原来竹坡是写自身的故实,是因此发遣胸襟,并不单单是登高而赋的一般性的抒情

《徐州诗征》

另外,道光十一年《铜山县志》卷二十二〈艺文五‧国朝诗一〉,选了张道源的一首〈中秋看月黄楼上〉,曰:
今古风光定不殊,古人对月意何如?
兔毫此夜仍堪数,人事当年孰可呼
远眺却嫌南斗近,旷怀应笑北山孤
百年以后登楼者,还有悲歌客也无

民国《铜山县志》卷七十四〈志余下‧本县诸贤词赋〉,照录了这首诗,亦题为道源作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2098.html

道源是张胆的第三子,为竹坡的从兄,官至江西驿盐道,着有《玉燕堂诗集》但新发现的《玉燕堂诗集》里没有这首诗相反,在张竹坡的佚诗里,却有此诗因此,这首诗的著作权应该属于张竹坡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2098.html

在新发现这些材料之前,我们总感叹关于竹坡的著述知道得太少其实,至少还有这一首诗是大家都见到过的真是一个令人兴叹的误会!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2098.html

道源著述亦富,《玉燕堂诗集》就保存了他的二十五首诗后人并没有必要把这首〈中秋看月黄楼上〉移置到他的头上而且,《徐州诗征》另选有他的一首〈佛手柑〉,就明明白白的是《玉燕堂诗集》二十五首之一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2098.html

《玉燕堂诗集》里有一首〈登黄鹤楼〉,诗题与此相近,或者竟因此误置「源」与「深」二字形似,也可能是由此李代这当然只是一种猜测,恐怕也没有更好的解释但不管是什么原因造成,这首诗今天总算还原给了作者张竹坡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2098.html

我所发现的这些材料,均载录于《张氏族谱》
关于《张氏族谱》的发现经过及其意义,笔者曾有专文言及[2],这里仅因行文必要略作介绍
《张氏族谱》系竹坡胞弟道渊纂修,道渊为此用了毕生的精力是谱起修于康熙五十七年,至雍正十一年毕功
(道源尝欲修谱,因居官无暇,转命道渊襄事源、渊二人至相亲密,全谱体例即二人共同商定道源虽卒于雍正七年,但此谱之藏稿、赠言等部分俱完成于康熙五十八年,道渊康熙六十年并写了谱序所有这些,道源不可能不过目这时固然竹坡早已亡故,如果将道源的诗〈中秋看月黄楼上〉误列在竹坡名下,道源是不会不指正的因此,该诗确为竹坡所作)
谱为家刻本,最后复经道渊之子张璐增订,重刊于乾隆四十二年
家谱的绝大部分和主要部分,俱纂修于乾隆即位以前,由这些文字里面只避康熙的讳而不避乾隆的讳可以证明并且是纂修于雍正十一年以前,因为雍正十一年道渊所作的序中说:「编次方完,而梓人报竣……今幸以成,如释重负」
在《张氏族谱‧藏稿》里,有「竹坡公」一项,选其诗凡十八首,总其名曰《十一草》
这个「十一草」是什么含义?诗集《十一草》是不是张竹坡本人的命名?张竹坡一生写了多少诗?他去世以后他的族人又保存过他的多少诗?兹试作考证
张竹坡生于康熙九年,暴卒于康熙三十七年,得年二十九岁后来就是这个纂修《张氏族谱》的弟弟道渊,为他写了一篇家传,幸存于《张氏族谱‧传述》
传中说:「兄自六龄能诗,以至于殁,其间二十余年,诗古文词,无日无之然皆随手散亡,不复存稿搜求于败纸囊中,仅得如干首,一斑片羽,徒令人增忉怛耳!」话虽不多,却说得再明白不过了
竹坡既然吟诗填词「皆随手散亡,不复存稿」,而且又是突然病卒,在他生前没有手编自己的诗集,更不可能命名为《十一草》,其理至明
这个《十一草》的诗集名称,应该就是他的弟弟道渊代拟的道渊代拟这一名称的时间,当即其纂修族谱之时,也就是选定这十八首诗之时
因此,《张氏族谱》中保存的这十八首诗,即是《十一草》的全部换言之,张竹坡的《十一草》总共只有这十八首诗「十一」者,十之存一也这就是「十一草」的含义
我这个推断,还有一条旁证
《族谱‧藏稿》选 有张彦圣(道源次子)的诗十一首,题其名曰《学古堂诗集》
而《族谱‧传述》录张道 渊〈圣侄家传〉:「嗣子秉信数锓其父诗文以传,岁久遗稿散亡,搜余笥零笺断简中,仅得诗十一首,附梓家乘」
彦圣同样「其年不永」,同样是暴卒显然,《学古堂诗集》亦系道渊命名而《学古堂诗集》只有十一首诗
《铜山县志》《徐州诗征》所选彦圣诗,亦俱在这十一首之中道渊才力逼趋乃兄,所以才在数十百个兄弟子侄之中,独被公举为修族谱与建家祠的主持人,他为仲兄竹坡诗集命名为《十一草》,语浅意深,文短情长,至当不过
但道渊「搜求于败纸囊中,仅得如干首」的竹坡遗诗,却似不仅这十八首〈仲兄竹坡传〉中并没有说「仅得诗十八首」
《族谱‧藏稿》所收族人十二家诗集,除彦圣《学古堂诗集》外,均非全豹,而为选集
《族谱‧凡例》有一则即指此例,曰:「先人著作,子孙有力者全刊专集附谱,今仍公选族人诗文,合刻一集,庶使无力者不致湮没祖父之泽」
竹坡的诗自然也不例外,所以在《十一草》题下注云:「选诗十八首」但为道渊搜求到的竹坡遗诗究有几许?
光绪十六年十世孙张介依原本过录了张垣的诗集《夷犹草》,都五十四首而《张氏族谱》选录《夷犹草》十二首照此比例,道渊所收集到的竹坡遗诗,似在八十首左右
竹坡一生的实际诗作,自然远远不止此数仅他二十四岁时北上都门,会诗长安,很短的时间,便「长章短句,赋成百有余首」[3]可惜这些诗已经查无头绪了
张垣为彭城张氏家族肇兴之祖他的诗据抄本《夷犹草》张介按引张胆的话说,尚且「因兵燹后散失颇多,见存三卷,查已剞劂他姓集中」,未有专集刊本传世据此推测竹坡遗诗未经专集镌刻,恐怕不是武断的结论
竹坡妻刘氏,是同郡人、陕西西安府参将刘国柱之女,长竹坡二岁,一直活到乾隆七年,享年七十五岁刘夫人生有二子二女,竹坡去世时子女尚幼孤儿寡妇生活匪易,子彦宝、彦瑜且未宦达
竹坡的诗作手稿,他们非但无力刊印,能否妥为保存传世,亦实难逆测至于竹坡受批《金瓶梅》之累,族人讳言,名姓不显,就更使他的诗难以传世了
凡此,不妨认为,《十一草》以外的竹坡的其他遗诗,俱早已亡佚
《铜山县志》《徐州诗征》所入选张氏族人诗作,凡为《张氏族谱‧藏稿》入选者,俱未出其右,但在张氏第六世,增选了张彦珽诗一首[4]、张澍诗一首[5]
且后来《徐州续诗征》除补选张胆诗二首外,增选六世、七世以下诗作甚多再加上新发现的《夷犹草》抄本等,足以说明徐东桥所谓「以家藏集见示」云云,信然有据
只不过后来的选家,首肯了张道渊的眼力,图个省事,据以再行录选罢了
既然民国二十四年前后张氏「家藏集」尚且存世,而且为数甚伙,虽然后来迭经变迁、动乱,因距今未久,当仍有存于世间的可能
如果一旦再有新的发现,或许能够对《十一草》作出更为准确详备的考证,容且拭目以待

《张氏族谱》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2098.html

由前文可知,《十一草》全集十八首诗,就有十五首未曾见世另外三首虽然分别见载于《铜山县志》《徐州诗征》,但题署与诗题均有谬误
兹先将《十一草》,按可编年与不可编年两部分,全文迻录,并加考证,然后综合予以评论
春朝
长至封关未许开,葳蕤暂解为春来
偶依萱树裁花胜,敢使藜灯误酒杯
呵冻莫愁三月浪,望云已痒一声雷
预拼拂拭朦胧眼,先赏疏篱腊后梅
去年腊尽尚留燕,帝里繁华不计钱
凤阙双瞻云影里,鹤轩连出御河边
树围瀛岛迷虚艇,花满沙堤拾翠钿
此日风光应未减,春明门外柳如烟
〔编年〕《族谱‧藏稿》选张彦琦〈甲戌春朝和叔氏原韵〉:「东风开冻未全开,云影蒙蒙带雪来辞腊只余诗一卷,迎禧惟有酒千杯三冬冱冷栖宾雁,二月惊涛起蛰雷后日春光无限景,眼前着屐且寻梅」
「繁华何必说幽燕,是处风光尽值钱锦裹土牛催种急,香飞玉蝶到梅边华堂晴暖开春宴,子夜清歌堕翠钿无那频年空惹恨,三春辜负柳如烟」
两诗第一首俱为十灰韵,第二首俱为一先韵,韵脚并次第全同,诗意亦相关联,因知彦琦所和,必为竹坡原韵彦琦为竹坡从兄道祥独子,所以称竹坡为「叔氏」
和诗有「华堂晴暖开春宴,子夜清歌堕翠钿」句,则诗作于家宴之上,原诗与和诗必为同时所作因知竹坡〈春朝〉二首亦作于康熙三十三年甲戌春
诗中「去年腊尽尚留燕」句,亦与下一首诗〈乙亥元夜戏作〉相合,可为旁证,参见下诗
乙亥元夜戏作
堂上归来夜已午,春浓绣幕余樽俎
荆妻执壶儿击鼓,弱女提灯从傍舞
醉眼将灯仔细看,半类狮子半类虎
吁嗟兮,我生纵有百上元,屈指已过二十五
去年前年客长安,春灯影里谁为主,
归来虽复旧时贫,儿女在抱忘愁苦
吁嗟兮,男儿富贵当有时,且以平安娱老母
〔编年〕本诗诗题至明,作于康熙三十四年乙亥正月十五日竹坡生于康熙九年庚戌七月二十六日,至乙亥应为二十六岁,诗中「屈指已过二十五」云,因方入新年,系指实岁
拨闷三首
风从双鬓生,月向怀中照,对此感别离,无何复长啸愁多白发因欺人,顿使少年失青春愁到无愁又愁老,何如不愁愁亦少天涯潦倒人,饥时虽愁愁不饱随分一杯酒,无者何必求其有遇,合力能,龙凤飞拂逆,志甘牛马走知我不须待我言,不知我兮我何剖高高者青天,渊渊者澄渊,千秋万古事如彼,我敢独不与天作周旋既非谄鬼亦非颠,更非俯首求天怜此中自有乐,难以喉舌传明日事,天已定,今夜月明里,莫把愁提起闲中得失决不下,致身百战当何以?
少年结客不知悔,黄金散去如流水老大作客反依人,手无黄金辞不美而今识得世人心,蓝田缓种玉,且去种黄金
青天高,红日近,浮云有时自来往,太虚冥冥谁可印南海角,北山足,二月春风地动来,无边芳草一时绿君子能守节,达人贵趋时,时至节可变,拘迫安所之我生泗水上,志节愧疏放天南地北汗漫游,十载未遇不惆怅我闻我母生我时,斑然之虎入梦思,掀髯立起化作人,黄衣黑冠多伟姿我生柔弱类静女,我志腾骧过于虎有时亦梦入青云,傍看映日金龙舞十五好剑兼好马,廿岁文章遍都下壮气凌霄志拂云,不说人间儿女话去年过虎踞,今年来虎阜,金银气高虎呈祥,池上剑光射牛斗古人去去不可返,今人又与后人远我来凭吊不胜情,落花啼鸟空满眼白云知我心,清池怡我情,眼前未得志,岂足尽生平
〔编年〕此三首诗既编为一组,当为同时所作三诗情调统一,俱系寓公失志之感,可资左证其三中云:「去年过虎踞,今年来虎阜」
竹坡曾于康熙二十三年甲子、二十六年丁卯、二十九年庚午、三十二年癸酉、三十五年丙子五至金陵其三中又云:「廿岁文章遍都下」
此系举其成数,竹坡实于康熙三十二年癸酉秋北上都门,所以〈春朝〉才有「去年腊尽尚留燕」之句,〈乙亥元夜戏作〉才有「去年前年在长安」之句
因此,本诗所谓「去年过虎踞」,必指康熙三十五年丙子至南京事「今年未虎阜」,自然为康熙三十六年丁丑事,本诗即作于是年
客虎阜遣兴
四月江南晒麦天,日长无事莫高眠
好将诗思消愁思,省却山塘买醉钱
剑水无声静不流,无花何处讲台幽
近来顽石能欺世,翻怪生公令点头
千秋霸气已沉浮,银虎何年卧此丘
凭吊有时心耳热,云根拨土觅吴钩
画船歌舞漫移商,矜贵吴姬曲未央
歇担菜佣桥上坐,也凝双眼学周郎
故园北望白云遥,游子依依泪欲飘
自是一身多缺陷,敢评风土惹人嘲
僧房兀坐掩重门,鸟过花翻近水村
迩日又开诗酒戒,只缘愁绪欲消魂
〔编年〕《族谱‧传述》录张道渊〈仲兄竹坡传〉:「(兄)一朝大呼曰:大丈夫宁事此以羁吾身耶!遂将所刊梨枣,弃置于逆旅主人,罄身北上,遇故友于永定河工次」
显然,竹坡离苏北上与效力河干,为紧相连属之事而竹坡「遇故友于永定河工次」,为康熙三十七年戊寅初夏间事,「四月江南晒麦天」的时节,他应该还在苏州
又,此诗与〈拨闷三首〉当非作于同时否则,两组诗诗意重复而且,两组诗的格调已大不相同
前诗怨天尤人,自我解嘲,而不得解脱本诗虽亦吟咏寄愁,但已有闲情逸致
其状景绘物,清脱自然而「云根拨土觅吴钩」句,已意味首不久将大呼而起,另觅进取之途,故可判断本诗作于康熙三十七年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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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 侯
飘然一孺子,乃作帝王师
岂尽传书力,为思大索时
报韩未竣事,辅汉亦何辞
终得骋其志,功成鬓未丝
酇侯
骊山失一鹿,泗水走群龙
不有萧丞相,谁兴汉沛公
良谋潜蜀内,本计裕关中
授汉以王业,卓哉人之雄
淮阴侯
背水囊沙后,平齐下楚时
既然用武善,为甚识机迟?
丞相何曾负,将军实自危
未央云漠漠,莫与郦生知
〔考证〕以上三首诗,咏古寓志,似为一组,盖作于同时据〈仲兄竹坡传〉,竹坡生而聪颖,少有大志其父张亦以千里驹相视,属望甚厚
在这一组诗里,竹坡慨然以帝师人雄自喻,嘲笑韩信死不自知,其雄心勃勃,跃跃欲试似当作于应举落第之前
竹坡于康熙二十三年甲子初困场屋,本组诗之作,疑即在此前不久的时间内
赠阎孝廉孙千里
先生孝廉之长孙,孝廉诗名满乾坤
金针玉律今尚存,先生又抵词林根
久思伐木登龙门,破屋拥鼻愁鸢蹲
高车忽来黄叶村,相思有块亲手扪
不嫌粗粝出鸡豚,脱略不设瘿木樽
西坞新烧老瓦盆,木杓对举听春温
请将诗律细讲论,何以教我洗眵昏
〔考证〕阎千里,名圻,一字坤掌,阎尔梅之长孙,康熙己丑进士,官工科掌印给事中,着有《泗山诗文集》据诗意,此番阎圻造访竹坡,系他们初次会晤
《族谱‧赠言》收有阎圻的诗〈前初至徐,有客来云张竹坡先生将枉顾闻先生名久矣,尚未投一刺,仍乃先及之因感其意,得诗四章〉〈再辱竹坡先生赠诗谬许,颇愧不敢当不谓先生意中乃亦知当此时此地有阎子也用是狂感,漫为放歌一首〉
按后题诗中有句云:「亦有人知阎千里,意外得之狂欲起」,则该题亦作于他们未曾见面之前而阎圻前后两题五首诗,盖作于相去不久的时间之内
其前题中云「闻君年少喜长游」,「江南秋水蓟门霜」,后题中亦云:「竹坡竹坡刻苦求,点墨如金笔如钩,信得燕公好手腕,一挥万卷筑诗楼」可知阎诗作于竹坡康熙三十二年长安诗社夺魁之后
竹坡此诗当即作于阎诗之后不久,这时竹坡已是四困棘围,父亲也已去世很久,家庭经济甚为拮据,所以本诗屡言贫困
和咏秋菊有佳色
不是寻常儿女姿,须从霜后认柔枝
果堪盈把休嫌瘦,便过重阳莫迓迟
谁道无钱羞老圃,只须有酒实空巵
醉眼万朵黄金下,更拭双眸有所思
〔考证〕陶渊明〈饮酒二十首〉其五:「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安贫乐道,怡然自得,这是一种境界竹坡本诗「更拭双眸有所思」的,却是「不是寻常儿女姿,须从霜后认柔枝」,即「东隅已失,桑榆非晚」的意思
竹坡一生锐意进取,几落桂榜,而志不少懈但后来总不免伴随有愁苦怨恨,参见前述〈拨闷三首〉等
本诗格调颇高,柔枝经霜,黄金依旧,表现了一种不避磨难、后来居上的精神似当作于〈赠阎孝廉孙千里〉之后不久
中秋看月黄楼上
今古风光定不殊,古人对月意何如?
兔毫此夜仍堪数,人事当年孰可呼
远眺却嫌南斗近,旷怀应笑北山孤
百年以后登楼者,还有悲歌客也无
〔考证〕《世说新语‧言语第二》:「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竹坡本诗当然不是表达黍离之情,但充满世风日下之慨,可谓「风景不殊,正自有人事之异!」《族谱‧杂着藏稿》录张竹坡〈治道〉:「三代以上为政易,三代以下为政难,何今天下不同于古天下哉……人心风俗污染已久,欲复时雍之胜,岂易为力哉!」
这正是他在《金瓶梅》评点中「恨不自撰一部世情书以排遣闷怀」之所在而竹坡评点《金瓶梅》的时间,在康熙乙亥清明前后因此,本诗疑即作于康熙三十四年乙亥八月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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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文学史著作,认为清初诗作存在宗唐、宗宋和自抒胸臆三大派别
明代前后七子统领文坛,一味泥古,致使有明一代的诗,不但远逊于唐宋,即与元诗、清诗相较,亦差肩一筹
明末阉党专权,政治腐败,满族觊觎社稷,内困外危,情势紧迫有识之士,作诗属文,奋臂直呼,这才突破摹拟的藩篱,开始使诗歌创作面对社会现实
清初诗坛宗唐、宗宋的倾向,实际是明代复古主义的继续更大量的诗人,则主张不拘一格, 抒写个性
钱谦益说:「诗者,志之所之也陶冶性灵,流连景物,各言其所欲言者而 已」这话很有代表性张竹坡及其族人,便是这种主张的实践者之一
竹坡的祖父张垣,明崇祯癸酉科武举,南明弘光朝河南归德府通判,抗清殉难,是一位民族英雄
彭城张氏的十世孙张介辑录《曙三张公志》,收有张垣的诗集《夷犹草》,凡五十三首
集中既有流连山水之句,亦有感叹时事之章,写的都是个人的襟怀如〈登放鹤亭次霍司马韵〉:「绝巘孤亭试此攀,苍茫天地有余闲鹤踪已去云犹在,龙气虽湮苔尚斑一带岚光樽酒外,千秋胜状画图间登高倍切伊人思,何日乘风靖边关」
又〈登沛上歌风台和蔡虚白孝廉韵〉:「汉里歌风此是哉,我来凭吊独徘徊千年小篆中郎迹,半碣雄辞帝子裁云气犹疑思猛士,水声空自绕荒台于今道路多烽火,且对遗踪酾酒杯」忧国忧时,游不安踪
竹坡的父亲张,生于明清易代之际,一生奉母家居,不屑仕进,每将黍离之思,寓向诗情画意《族谱‧藏稿》选有他的诗十五首词四首其〈初夏静夜玩月偶成〉:
「庭角空阶月似霜,清和天气夜犹凉花眠露浥香初细,柳静风牵影渐长拥石高歌舒啸 傲,抛书起舞话兴亡衔杯不与人同醉,独醒何妨三万场」
又〈春日云龙山怀古和孙 汉雯韵〉:「乾坤何处不雍容,野水清清草色浓霸气全消空戏马,阳春初转满云龙 三千世界端为幻,七十人生孰易逢名利于今君莫问,尼山久隐道谁从」清流冲远, 写的是明末遗民的思绪情趣
竹坡生活在康熙年间,是大清的臣民,他不可能有殉明之志,也不再有故国之思但他继承了乃祖乃父的诗风,我诗言我志,「我手写我口」
《十一草》全集十八首,不论是春朝的回味,元夜的戏作,咏菊的思考,赠友的期望,还是寓公的遣兴,游子的拨闷,怀古的慨叹,赏月的悲歌,莫不有他自己的影子,莫不跳动着他的脉搏
我就是诗,诗就是我,这是张竹坡《十一草》的最显著的特色
竹坡的父亲兄弟三人伯兄张胆三握兵权,两推大镇,官至副总兵,加都督同知,诰封骠骑将军,公举乡饮大贤,崇祀乡贤祠
仲兄张铎,三任内翰,两为知府,诰授奉政大夫从侄道祥官至湖北臬司,诰封光禄大夫;道瑞官至福常营游击,诰封荣禄大夫;道源官至江西驿盐道,诰封中宪大夫祖宗三代并诸嫂、侄媳亦俱因此得以诰赠(封)
惟独张一门布衣始终,未能光宗耀祖,荫妻封子而张父子才气学识,在彭城张氏族中,实为翘楚
竹坡就生活在这种矛盾的环境之中他自幼使气好胜,又恃才傲物,所以一生拼搏,百折不回命运却好像有意和他作对,越是急于求成,越是蹭蹬坎坷
他曾经五困棘围,弄到贫病交加、寄人篱下的田地,饱尝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的滋味
他当然因此愧悔,借酒浇愁,吟诗寄恨;但更主要的是发愤抗争,图强复起这种积极进取的精神,贯注在他的诗中,成为《十一草》的又一个鲜明的特色
在〈和咏秋菊有佳色〉中,他以傲霜的秋菊自喻,宣布自己「不是寻常儿女姿」
在〈拨闷三首〉其一中,他不是「俯首求天怜」,而要「与天作周旋」,他把这种抗争中的反复视作乐趣,说「此中自有乐,难以喉舌传」;他表示不要说是五举不第,就是「致身百战当何以」?
在〈拨闷三首〉其三中,他追忆自己「十五好剑兼好马,廿岁文章遍都下,壮气凌霄志
拂云,不说人间儿女话」的豪情壮志,发遣「眼前未得志,岂足尽生平」的感叹,重申「我志腾骧过于虎」的志气、决心
在〈客虎阜遣兴〉中,他虽然「愁绪欲消魂」,却要「好将诗思消愁思」;虽然因为「一身多缺陷」而惭愧,却偏要评论风土,指斥世风;之所以如此,原来是他凭吊卧丘的「银虎」,触动「我志腾骧过于虎」的素志,心耳发热,又要「云根拨土觅吴钩」了对比或者更能说明问题
竹坡〈春朝〉其二的旨趣,与其说是企羡京都繁华,不如说是「去年前年客长安,春灯影里谁为主」的自豪「长安诗社每聚会不下数十百辈兄访至,登上座,竞病分拈,长章短句,赋成百有余首众皆压倒,一时都下称为竹坡才子云」[6]
诗艺才力如此,「树围瀛岛迷虚艇,花满沙堤拾翠钿」,哪一桩不该竹坡才子欣赏!桂榜、杏榜,哪一榜不该竹坡才子题名!出将入相,哪一职不该竹坡才子荣任!诰授封赠,哪一敕不该竹坡才子获得!而彦琦肩担大宗重责,守成父祖勋业,受族人尊敬,得社会优容,自然他很难理解竹坡的处世为人
「繁华何必说幽燕,是处风光尽值钱」,他劝竹坡像自己一样随遇而安
「无那频年空惹恨, 三春辜负柳如烟」,他要竹坡像自己一样得过且过
竹坡当然不会听从这些劝慰,他期 待着「春明门外柳如烟」的「风光」
观察事物,独具只眼,寓意寄趣,翻高一筹,是《十一草》的又一个特色
历代歌颂留侯张良的诗,多着眼于他功成不居,急流勇退《族谱‧藏稿》选张彦琦《彭城怀 古十咏‧留侯庙》:「报秦原不为封侯,隆准能依借箸谋养虎未须贻楚患,神龙便已学仙游崔巍寝庙千年在,带砺山河一望收此后高风谁得似?严陵五月独披裘」
便属于这一类彦琦自己优游山水,无意仕进,所以他特别欣赏留侯的「仙游」
竹坡不这样看张良,他认为张良最可称誉的,是「飘然一孺子,乃作帝王师」,是「终得聘其志,功成鬓未丝」
他看到的张良只是风度潇洒、年青有为、辅汉成功、志得意满的一代伟人同样,他惋惜淮阴侯韩信的,也不是如一般论者所说的不知进止,而是识机太迟,入人之彀,不善为自己谋虑
〈拨闷三首〉其二更是言约义深,翻新出奇「少年结客不知悔,黄金散去如流水,老大作客反依人,手无黄金辞不美」
讲的是很常见的人情世态,但用的是强烈对比的手法当主人与做客人,有黄金与无黄金,主客易位,有无极端,这种天壤之别,足令人叹为观止
「而今识得世人心,蓝田缓种玉,且去种黄金」前半首诗的陈述感触,一变而为谴责嘲刺,将全诗的格调,立刻推进到更高的境界如果说前半首诗只是一道闪电,让人们看清满天乌云,引起警觉的话;则后半首诗便是一声霹雳,倾注下覆盆大雨,将趋炎附势的小人,浇一个落汤鸡,让人们洞察他的原形,口诛手斥,使之无有藏身之地
「蓝田日暖玉生烟」,冰清玉洁,辉光升腾,这是人类情操、社会道德应有的象征但是今天蓝田不再种玉,黄金将要万能,情操沉沦,道德败坏,是多么令人触目惊心!
这一首诗入手平淡,漫不足奇,却奇峰突起,势拨五岳,而又前后接榫,浑然一体,非大手笔莫能为此
竹坡才思横溢,随口成章,虽也能写出值得反复玩味的七律、七绝,却不愿为格律 束缚,最喜以古风谋篇,其俊语连珠,豪情汪肆,出句平易,意境新奇,如出水芙蓉, 清逸流丽,很得太白三昧
如〈乙亥元夜戏作〉前半首六句,活画出一幅元宵家乐图 一个高堂承欢已罢、午夜归室的蒙懂醉汉,看到妻子儿女备盏挑灯以待,不觉余兴复浓, 执杯在手
于是妻子倾壶,幼儿击鼓,弱女舞灯,母亲早已导演好的一场家庭晚会,就 这样以儿女为主角而开始
诗人频频举杯,醉眼愈加模糊,看着婆娑的舞姿、旋转的灯 笼,联想起自己的身世,触击到一生的志向,眼前出现了虎啸狮纵、青云缭绕的幻景
〈客虎阜遣兴〉其四则像是一位摄影师抢拍下的吴门春江游船的镜头
「君到姑苏见,人 家尽枕河古宫闲地少,水港小桥多夜市卖菱藕,春船载绮罗」苏州的春天,达贵 富绅每常乘坐画船漫游,并叫有歌伎侑觞助兴
忽然,一只画舫划到一座拱桥面前丽 装的名姝异伎,自高身分,正在轻歌曼舞歌声悠扬,送进歇担桥上、凝目注视的挑菜 雇工的耳中
菜工情不自禁,随着旋律,踏起拍子,那副认真的样子,俨然也是一个顾 曲的周郎
《曙三张公志》:「道深……诗名家」张竹坡《十一草》的思想内容与艺术特色俱皆可观,称之为「诗名家」,并非过誉之词
可以说,《十一草》发现以后,张竹坡不仅是中国古代小说理论的重要批评家,也是清初的著名诗人

注 释:

1 竹坡的这两首诗亦见载于《晚晴簃诗汇》卷四十在此之前,张潮《友声集》曾注明张竹坡名道深,但没有指出他有《十一草》

2 吴敢《金瓶梅评点家张竹坡年谱》,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 年

3 《张氏族谱‧仲兄竹坡传》

4 民国《铜山县志》

5 《徐州诗征》

6 《张氏族谱‧仲兄竹坡传》

文章作者单位:徐州师范大学

刊于《吴敢<金瓶梅>研究精选集》,2015,台湾学生书局有限公司出版转发请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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