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与《红楼梦》:两个不同阶层的“盛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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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富贵闲人的四时风雅。古人以造私家园林为风雅事,赏心乐事谁家院,没有园林可不行。

西门庆先时因父亲西门达贩卖药材发家,在清河县城开着大大的生药铺,住的是门面五间,到底七进的房子。后来西门庆发迹,在家大造园子,为此不仅占了花子虚的老婆李瓶儿,还趁火打劫巧取了花家的园子,两园打通了合二为一,新造了当地最气派的私家园林,那回乡省亲的新科蔡状元和吴进士到了西门庆家,顾盼园池台馆,只见花木深秀,一望无际。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492.html

读《金瓶梅》的时候,你会恍惚,西门家园子是不是像石崇的金谷园那么奢华呢?石崇家的金谷园又是什么样?蔡状元虽是新科状元,却是个没钱的书生,连回乡省亲的盘缠都要问西门庆借,他眼中西门庆家的园林豪奢,也就不为怪了。若是西门庆的干爹蔡京屈尊来访,怕是不一定看得上这清河县第一园林吧。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492.html

再说京城贾府的大观园,不知要比西门家的园子大多少,豪奢多少,精致多少。因为那是皇帝赐了给贵妃元春省亲用的,在后宫嫔妃中,贵妃是除了皇后外最高阶的皇帝老婆了。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492.html

西门官人家给人风雅的错觉,果然也有客观因素的。因为在宋之前曾局限于文人士大夫阶层的那一种仪式化的赏心乐事,到《金瓶梅》的时代,已开始向新兴商人阶层蔓延了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492.html

《红楼梦》中有许多大观园钗黛喝酒行令的场面,《金瓶梅》的众花对此消遣也游刃有余。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492.html

87版《红楼梦》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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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二十一回《吴月娘扫雪烹茶,应伯爵替花邀酒》中,正逢孟玉楼生日,西门庆与众妻妾夜里猜枚行令,也是看起来很美,行令的吴月娘定下规矩:一个牌儿名,两个骨牌名,合《西厢》一句。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492.html

西门庆行令,虞美人,见楚汉争锋,伤了正马军,只听耳边金鼓连天震,果然是个正马军,就吃了一杯酒。看西门庆行令,竟比呆霸王薛蟠要了得。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492.html

再看作者的匠心,行令中也别有深意。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492.html

比如西门庆二姐李娇儿的令:水仙子,因二士入桃源,惊散了花开蝶满枝。只做了落红满地胭脂冷。难免令人想到金莲、瓶儿两位美妾进家门之后,曾经的名妓李娇儿地位一落千丈,颇受西门庆冷落,寂寞胭脂冷的境况。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492.html

金莲的令听着俗,鲍老儿,临老入花丛,坏了三纲五常,问他个非奸做贼拿,也令人想到红颜薄命的潘金莲先后在王招宣和张大户那里的凄凉遭遇。

李瓶儿的端正好,搭梯望月,等到春分昼夜停。那时节,隔墙儿险化做望夫山,暗示的正是李瓶儿与西门庆先有隔墙私情,又痴盼嫁给西门庆的前情。

至于那日的寿星孟玉楼,行的是念奴娇,醉扶定四红沉,拖着锦裙襕。得多少春风夜月销金帐,也正道出了玉楼的心事:因为一见西门庆而钟情,执意要改嫁到他家为妾,结果他对她是不热也不冷,天生丽质的玉楼,落得要时时独守空房。

西门庆家园林既成,请了李娇儿过去呆过妓院乐班高手李铭调教起家庭乐班来。腊月初八日,西门庆教妻妾房中的四个灵巧些的丫鬟春梅、玉箫、兰香和迎春四个,打扮起来学弹唱,学琵琶,其中有曲目《三弄梅花》,大概就是现在的《梅花三弄》吧。到元宵节、正月十六,合家痛饮作乐,就个家乐就在旁抚筝歌板,弹唱灯词。会弹琵琶的潘金莲,后来还向孟三儿玉楼学了些月琴的本领,西门庆家由妾和丫鬟组成的家班,也是有声有色了。此后西门庆每有生子加官等大事和节庆佳日,四人家班也是浓墨重彩地登场助兴。

于是想起张爱玲或董桥的旧时月色说。我读《金瓶梅》,也是觉得旧时月色就是比今时的月色美,这是什么缘故呢?旧时灯节之时,但见银河清浅,珠头烂斑,一轮团圆皎月从东而出,照得院子犹如白昼。自然之美,是如此这般。

《金瓶梅》人物之美又是如何呢?但见妇人或有房中换衣者,或有月下整妆者,或有灯前戴花者,月色之下,都是白绫袄儿,遍地金比甲,头上珠翠,粉面朱唇,恍若仙娥。

三位美人:玉楼、金莲、瓶儿则在厅前看放烟花。美人看放烟花,花火闪烁之时,只这一刻,仿佛西门家众女子,与大观园尊贵丽质的诸钗们都可以媲美了。

再说春天,西门家的女子与大观园佳人一样,也有打秋千的烂漫时刻。绣像本配上李清照的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的《点绛唇》,金莲玉楼瓶儿的秋千架上丽人之姿,又让人恍惚以为是大观园的湘云探春们以春天戏耍出飞天的仙姿了。

读这些雅段子,时常会有仿佛在读另一部《红楼梦》的感觉。西门家的生活,看上去也有风雅优美处,西门庆也模仿贵族,模仿读书人,书房书僮,文房四宝,雅玩清供一样不少,加之俊男美女的服饰之美,妆容之美,你会错觉身在另一个小一点的大观园中,而察觉不到此西门园与彼大观园有天大的区别。

这错觉,既有今人对古人日常生活的陌生感,也有《金瓶梅》中大部分典雅的文字给人造成的困扰。格非曾一语惊醒我这梦中人,指出《金瓶梅》中的赏心乐事其实并无高雅趣味,只是普通人的吹拉弹唱而已。据说绣像本把原来很多俚语歪诗等都改了,后来的作者人为添进很多的雅诗词,换成了周邦彦范仲淹李清照等人的诗词,使读者易生文雅的错觉,而我读的正是绣像本《金瓶梅》。

只要跟《红楼梦》一对照,你才发现市井人家生活的普通,以及那个时代贵族与平民的巨大阶级差异。跟高门华第的贾府一比,西门庆家的享乐竟显得寒酸起来。大豪门与小新贵,毕竟还是泾渭分明。

《金瓶梅》中的物质就是物质,物质没有附带更多的东西,而《红楼梦》中的物质不仅是物质,还是文化,是符号和象征。看看两家的物质生活,仅吃这一项,贾府烧个茄子,要大量的食材来炖,来烘托。那种精细到极致,繁缛得像绣花一般的过分,挥霍,都不是西门家可以比。同样是女眷想食个荤,大观园小姐们烤鹿肉吃,憨湘云也能大块朵颐,西门家的小妾们,则叫来宋惠莲用一根柴火煨烂一个猪头。那么憨湘云会大快啃猪头肉吗?感觉还是突兀得紧呢。

日常生活也高低自见。就说衣裳,可看出贾府的大贵与西门家的小贵。同样大雪天女宾们的穿着,可见富贵的深浅。《红楼梦》中,对大观园主子们的冬衣有详细描写。大冬天雪一下,大观园里琉璃世界雪白梅红,小姐媳妇们纷纷穿上猩猩毡和大红羽缎斗篷,披裘披毛,美若仙子。宝玉穿的,有一件孔雀裘,名雀金呢,是俄罗斯国的泊来品。黛玉的雪褂子是一件宽袖对襟大衣"鹤氅",大红色羽纱的面,内镶白狐狸皮为里。凤姐在家闲居,戴着紫貂昭君套,上穿缂丝为面、里镶灰鼠皮的对襟罩衫"披风",下着洋绉缎为面、银鼠皮为里的"皮裙",出门有灰鼠披风,湘云是贾母赐的里外发烧大褂子,十分名贵。

只有邢夫人娘家的穷亲戚邢岫烟最是寒酸,大雪天只穿个旧斗篷,冷得弓肩缩背,还是平儿拿出一件大红猩猩毡的雪褂子,让袭人转交给邢岫烟穿。就是得宠的宝玉房中人袭人下雪天回娘家,凤姐嫌她穿的青缎灰鼠褂不够好,又给袭人很精致的石青色刻丝八团天马皮褂子穿。

87版《红楼梦》剧照

雪中最美的,当是宝琴立雪。薜宝钗的堂妹薜宝琴来贾府做客,贾母很喜欢宝琴,送她一件金翠辉煌的凫靥裘。宝琴披着凫雁裘,站在雪地中折红梅,连宝钗都不知这是何物,原来是用野鸭子头顶上的毛织的。贾母当着薛姨妈和宝钗的面笑着说:你们瞧,这山坡上配上他的这个人品,又是这件衣裳,后头又是这梅花,像个什么?众人都笑道:就像老太太屋里挂的仇十洲画的《艳雪图》。

《红楼梦》中一到冬天就说到各种皮裘毛裘,大毛小毛,如今只能徒劳地想象这些今世稀见的贵重衣物穿在大观园少爷小姐身上的华丽了。

同样是下雪天,再看《金瓶梅》中,吴月娘、孟玉楼和李瓶儿都是貂鼠皮袄,李娇儿的皮袄,是潘金莲从前呆过的王招宣府上十六两银子当的。

潘金莲来西门庆家前是蓬门小户,没有皮袄,月娘调度一件转手来的黄狗皮皮袄给她穿,金莲恃宠看不上,又说有本事,到明日问汉子要一件穿,故金莲从各方便嫉妒着富婆李瓶儿。到《金瓶梅》下第七十四回《潘金莲香腮偎玉薜姑子佛口谈经》,关于李瓶儿的这件遗物皮衣,才算正式易了主。夫妾床战时的一番对话,颇有意思——

妇人道:你把李大姐那皮袄拿出来与只我穿了罢。明了吃了酒回来,他们都穿着皮袄,只奴没件儿穿。西门庆道:有王招宣府当的皮袄,你穿就是了。妇人道:当的我不穿他。你与了李娇儿去。把李娇儿那皮袄,却与雪娥穿。你把李大姐那皮袄与了我……也是与你做老婆一场,没曾与了别人。西门庆道:贼小淫妇儿,单管爱小便宜儿。她那件皮袄值六十两银子哩,你穿在身上,是会摇摆!妇人道:怪奴才,你与了张三、李四的老婆穿了?左右是你的老婆,替你装门面,没的有这些声儿气儿的。好不好,我就不依了。

如此这般枕头风劲吹着,李瓶儿的那件奢侈品皮衣,才穿在了潘金莲的身上,可见得金莲有多眼热李瓶儿的这件奢华皮衣。因西门庆私自把这件李瓶儿遗物给了爱妾金莲,坏了大妇吴月娘的规矩,后面又生出若干口角来。

雪一下,丈量富贵深度的大毛儿皮裘招摇过市,西门庆这山东第一大财主的新贵身份,也立刻露出了底子不深的真相来。虽说邓云乡先生认为,《金瓶梅》实托的明朝还没有《红楼梦》实托的清朝那么盛行冬天穿皮衣,不过从两家的女眷所着皮衣的品相来看,大家范儿和小家范儿,毕竟相去甚远了。而潘金莲在西门庆面前按各房妾的受宠程度来分配皮袄,也让人一时忍俊。

不少读者或许也曾有过我曾经的那种幻觉。因为《金瓶梅》的文本之美,我们似乎感受到了西门家在生活上的附庸风雅。

黛玉和金莲都聪明,又爱耍小儿,还都天生俏丽风流。但黛玉的拈酸与金莲的吃醋,都是女子,毕竟又有天壤之别的。林黛玉月下抚琴是美的,孟玉楼月下弹月琴也是美的,但黛玉之琴与月楼之琴,又何其不同。黛玉的抚琴,又高级在哪里?王昭君弹琵琶是美的,潘金莲弹琵琶也是美的,那么和亲的王妃弹琵琶之美,和西门家五娘弹琵琶之美,天壤之别又在哪里?即使是下层仆妇,贾琏偷情的多姑娘,与西门庆偷情的宋惠莲之流,又是否完全是同一类人,甚至可把多姑娘和宋惠莲互换呢?

林黛玉 陈晓旭饰

《金瓶梅》第一回中潘金莲出场,比黛玉初出场的年纪大些。也不过十二三岁,书中着墨描写金莲本机变伶俐,十二三岁就会描眉画眼,傅粉施朱,品竹弹丝,女工针指,知书识字。十八岁,出落得脸衬桃花,眉弯新月。可惜《红楼梦》中冰雪聪明的林黛玉,可能都没能活到十八岁这花季。

金莲出场,让人惊艳的色是在意料之中,而知书识字四字,却是让人有些意外地一惊了。《金瓶梅》实托的晚明之际,即便只是粗通文墨,在当时底层女中已经算是个文化人,加之潘金莲会弹琵琶,拿今人的眼睛看她,这是一个出身堪怜,追求爱情,有色有艺,孟玉楼口中诸般曲儿都知道的文艺女青年潘六姐了

《金瓶梅》第二回俏潘娘帘下勾情老王婆茶坊说戏,开篇有一词烘托,更见金莲之美:芙蓉面,冰雪肌,生来娉婷年已笄,袅袅倚门余,李笠翁旁批二字:妩媚。妩媚二字,画出了潘金莲的骨。若论色,金莲妩媚,瓶儿柔艳,玉楼俏丽。

潘金莲甘婷婷饰

曾以为弹琵琶的金莲,与明末艳名高炽的名妓柳如是也并无大异。两人的起点是差不多的,都从小在大户人家当侍婢,受男主人宠爱,自小就领略了男女之事,也因受宠被女主人嫉恨而被流落市井。聪明伶俐的柳如是从小学的是诗文,后来则因诗文而混入上流文人圈,怎奈潘金莲不精通文字,只学了弹唱之术,只能勾搭市井之徒。面如银盆的美妇人吴月娘扫雪烹茶,曾使我联想到宝钗的雪中静美。李瓶儿看似华丽的香艳闺房,跟让宝玉进了太虚幻境的秦可卿香闺又有怎样的天差地别?这一切,只能是精准的细节来揣摩了。

潘金莲的文化水平到底是什么样,其母潘姥姥曾说,潘金莲小时候,家里曾供她上过几年女学。书中有一处细节,颇有意思。讲纵欲无度的西门庆刚新娶了孟玉楼和潘金莲不久,又被应伯爵怂恿,花五十两银子去勾栏梳笼了色艺过人、善唱南曲的李桂姐,这李桂姐又是李娇儿的侄女。西门庆流连烟花,半月不回家,家中妻妾,数潘金莲最是难熬孤枕冷清的日子,于是金莲给西门庆写了情书,让小厮玳安捎信给夫君,西门庆一看,原来是一幅回文锦笺,上面写词一首,名《落梅风》:

黄昏想,白日思,盼杀人多情不歪。因他为他憔悴死,可怜也,绣衾独自。灯将残,人睡也,空留得半窗明月。眠心硬,浑似铁,这凄凉怎捱今夜?

这一通金莲思夫的闺中怨曲,潘金莲性情中的聪明灵巧可见一斑,不过终究又是俗品,算不得清词丽句。后来金莲与西门庆女婿陈敬济私通,也写了小词诉情,也差不多是这般格调。又想起《红楼梦》中香菱学诗,香菱是甄士隐女儿,自幼被拐,最后卖与薛蟠为妾,与大观园姐妹在一处,香菱也熏染了诗香,还拜黛玉为师学诗。潘金莲与林黛玉的学生香菱比起来,诗词功夫谁高谁低呢?看香菱的咏月诗:

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

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

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

博得嫦娥应自问,何缘不使永团圆?

我以为香菱的诗高在清雅,金莲的词妙,却仍在俗流之中。金莲吟得空留得半窗明月,而影自娟娟魄自寒,金莲再是聪明也吟咏不出吧。再看潘金莲情书的落款:爱妾潘六儿拜,更显出潘金莲身份的低微和性情中不害臊的急色。

若将《金瓶梅》与《红楼梦》两大名著互相对照着读,略一想就觉得别有情趣。《红楼梦》和《金瓶梅》,一个是贵族荣衰记,一个是市民阶层荣衰记,是不同阶层的盛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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