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最后的疯狂
上一回是十二月上半月的故事，这一回开头是十二月下旬，西门庆一方面往来礼节为新升职的官员们祝贺，一方面准备过年。当然再忙也不忘李瓶儿的百日，请玉皇庙吴道官来做了一天的法事；吴月娘也不闲着，送银钱礼物到尼姑庵里请薛姑子打斋。大抵过年过节每个人的心思都是一样，祈望来年五谷丰登，岁月平安。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929.html
然则，西门庆已经时日无多，作者在用尽全力描写他的死。和李瓶儿一咏三叹、阴郁悲切的死不同，西门庆的死仿佛狂风暴雨一般，一阵又一阵癫狂的性欲冲击，让他病来如山倒，死亡似一声巨大的爆炸瞬间毁灭了他数十回苦心经营的财富帝国。下面我们就详细盘点一下最近两回西门庆的性交历程，因为从绣像本修改的两个标题，我们多少可以看出原作者的深意——西门庆在用性让自己疯狂，让自己灭亡，也用性向他所有的床上伙伴做最后的告别。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929.html
十二月初七，西门庆最后一次嫖郑爱月，这在上一回已分析过，是为踏雪访爱月；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929.html
十二月初九，应伯爵介绍新伙计来爵及媳妇惠元来西门家工作，就搬进家里；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929.html
又过几日，在玳安的牵线下，西门庆勾搭上贲四的老婆贲四嫂，是为带水战情郎；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929.html
正月初一，西门家张灯结彩，一片喜庆祥和（留意词话本中有一串账单一样的家人名字，这是西门庆身死之前的最后盘点，有点可惜的在绣像本里被删除了），送往迎来接待贺节者，王三官、何千户、荆都监、云理守、乔大户等陆续来拜，当晚新年元旦西门庆就在吴月娘房里歇息了；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929.html
正月初二，玳安再次望风，引西门庆勾搭贲四嫂。原来贲四嫂娘家姓叶，排行第五，原是奶子出身，与贲四私通，被拐出来，占为妻子。今年三十二岁，甚么事儿不知道！所谓甚么事儿不知道指的就是如何与主人通奸——既要获利又不惹人非议。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929.html
西门庆前脚一走，玳安后脚就钻进了贲四嫂的床里，这与其说西门家上梁不正下梁歪，说玳安人小鬼大，不如说是贲四嫂在这方面与众不同的机智，她立刻就问玳安，勾搭上主人，以后见到妻妾们怎么办，玳安同样机智地教她，尊着吴月娘，再尽力收买潘金莲——管情就掩住许多口嘴。其实读者们已经知道，这多少有点多此一举了，毕竟争宠版图已经结束，西门庆跟谁上床，潘金莲再有心也无力了。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929.html
正月初六，王三官上京给六黄太尉磕头，林太太约西门庆鸳帏再战。我们还记得，初次相会，西门庆是行半礼，第二次二人是平礼，到了这第三次，已然是林太太主动地与西门庆见毕礼数矣。进入房间，西门庆就脱去外衣，露出得意的天青飞鱼氅衣，十分绰耀，接下来就是吃饭喝酒，二话不说关门就寝。两人性交的文字犹如大战，凭借着胡僧药和淫器包的巨大威力，西门庆让半老徐娘心满意足，甚至一口就应承了带媳妇上门赴宴的邀请。当然，结果我们已经提前知晓，大概第二天回过神来的林太太悬崖勒马，于是苦心经营的西门庆终于是赔了丈夫又折兵……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929.html
这一天，吴月娘去拜访刚迁来的何千户娘子蓝氏。虽然吴月娘不大好称为东平府的第一夫人，但西门夫人的头衔绝对是响当当的，蓝氏见了吴月娘恰似会了几遍，好不喜洽，显然，正妻的乐趣远不指权和宠那么简单。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929.html
晚上归来，吴月娘对蓝氏的评价是：生的灯上人儿也似，一表人物，而西门庆则回答说他是内府生活所蓝太监侄女儿，嫁于他，陪了好少钱儿。是不是觉得这个对白很眼熟？对，李瓶儿不就是这样的女人吗！或许，吴月娘知道西门庆会对她发出觊觎，因为她漂亮；西门庆知道吴月娘会认同他的欲望，因为她有钱——在李瓶儿财宝过墙的事情上，他们不就曾达成全书几乎不再有的惊人的一致吗？
当天夜里，西门庆在孙雪娥房里歇息，但没有发生性爱，只是打腿捏身上，捏了半夜，可怜的她，得不到半点幸福反而劳碌一晚……
正月初七，吴月娘等四人（仍不带孙雪娥，可见上回去应伯爵家带上她是作者刻意的安排）去云理守家赴宴，西门庆想起任医官嘱咐其借人乳服药，于是又到如意儿房里，不出意外地又一次发生了癫狂的性交，茎露独尝，并且在她身上烧了三处香——
这是西门庆最后一次在女人身上烧香，第一次六十一回官哥死后，王六儿以安慰的名义邀请赴约，于是西门庆乘醉烧阴户烧了三处香；第二次是前一天林太太鸳帏再战，在她身上烧了两处香。因为烧香会使女人疼痛，和其他性虐待行为的出发点大抵相似，都是痛并快乐着，所以表达出西门庆的性病态；另一方面，因为烧香会留下印记，就像盖了一个私人印章宣称主权一样，因此又反应出西门庆暴戾和霸道的性格。属于西门庆的女人，比如一妻五妾及春梅，他从来没有想过要烧香；根本无法完全占有的女人，比如妓女李桂姐、郑爱月，他同样不会有这个想法；只有王六儿、如意儿、林太太这些，本来不属于他、而今还不完全属于他的女人，他才会选择用烧香的方式留下自己的印记。哪怕就站在鬼门关前，他还是天真地希望用性交占有她们……
正月初八，我们都记得正月初九是潘金莲的生日，因此初八晚上属于上寿时间，西门庆按照常规在潘金莲房里过夜。性爱之时秋菊在门开偷听，被春梅发现并骂了几句，又被潘金莲听见问起谁在说话，春梅并没有闹事，而是替秋菊隐瞒——不是为了帮秋菊，只是不想破坏潘金莲难得的好事，难得的好心情。从毁骂申二姐以后，春梅越来越懂事，越来越出色，很快她将成为新的主角也。
正月十二日，西门家准备新年的元宵佳节，请客摆酒赏灯，众官家娘子陆续前来，西门庆躲在门后偷窥何千户娘子蓝氏，犹如当年见到李瓶儿一样，西门庆瞬间魂飞天外，魄丧九霄，未曾体交，精魄先失。接着西门庆多次从男客（吴大舅和帮闲诸人）席上下来偷窥，饿眼将穿，馋涎空咽，恨不能就要成双。等蓝氏去了，西门庆正好在夹道里撞见上个月搬进西门家的来爵媳妇惠元，于是乘着酒兴儿，双关抱进他房中。这个惠元和宋蕙莲、贲四嫂等一样，都是养主子被赶出来的，于是二人连话都没说，就通奸上了。对此作者评论说未曾得遇莺娘面，且把红娘去解馋——又开涮了一把《西厢记》。
这段时间里，西门庆慢慢开始露出了死亡的败相，初六是这两日春气发也怎的，只害这腰腿疼；十二是今日只是没精神，就在席上齁齁的打起睡来。然而对蓝氏觊觎的欲望之火还在愈演愈烈，下一回他还将在王六儿和潘金莲身上寄托幻想，继续狂淫，彻底断送他最后的生命。
二、最后的生日
正月初八，西门家准备给潘金莲上寿。潘金莲的母亲潘姥姥就坐着轿子来了，吴月娘打发小玉来请潘金莲付六分银子的轿子钱，潘金莲不肯，吴月娘说你就写账好了，潘金莲依然不肯，回答说：我是不惹他，他的银子都有数儿，只教我买东西，没教我打发轿子钱。只顾不给钱，轿夫只顾催，场面尴尬无比，最后还是孟玉楼出马自掏腰包打发轿夫。进入屋子，潘金莲尽力地数落潘姥姥，指望问我要钱，我那里讨个钱儿与你？……没轿子钱别要来……，潘姥姥委屈得哭了。
关于这段故事，常见的评论总会落脚在潘姥姥凄凉、潘金莲吝啬、潘金莲不孝等观点上，然则细读之余我们不禁要问：
一、从前潘姥姥来西门家是怎么来的？如果坐轿子来，谁付钱？
二、潘金莲这个写账是怎么回事？
三、这一天是潘金莲准备过生日，为何要为六分银子跟母亲发这么大脾气？
我想这些问题，单纯用吝啬、不孝等是很难解释得通的。
从文本来看，之前从未发生过同类事件，那我们就默认为第一次发生。所以之前潘姥姥要么自己走路来，要么自己付钱解决。
关于写账，吴月娘的潜台词应为你要实在不肯自己出，那就写在西门家的账本上用公款吧；而潘金莲拒绝的理由是西门庆交给她的银子和账目只是针对购物，不包括报销车马费。尽管我们大致可以认为西门庆其实没有那么抠，但这类事大概确实没有写在账上的先例，所以归结起来，吴月娘找潘金莲付钱只有一个原因——这是你妈！
（管账这事在《金瓶梅》里其实是笔糊涂账。第七十五回孟玉楼含酸时曾说过，第二天就将西门家的账交给潘金莲管。这个管账大抵相当于家庭出纳，小厮们买东西进出银钱都跟管账的人对接。文本最初，西门家的账是李娇儿管的，但并没有说什么时候移交给了孟玉楼，这有可能是因为李娇儿的婢女夏花儿偷金子，也有可能是妻妾多了以后轮岗，毕竟管账是辛苦活，西门庆自己也说当家三年狗也嫌，毕竟这次孟玉楼转手给潘金莲也缺乏任何支撑性的情节。）
那么，潘金莲有没有能力帮潘姥姥付钱呢？当然有！譬如《红楼梦》里的贾府，上至贾母、下至最小的丫鬟，都会按月领月例，即零用钱，虽然她们身在豪宅大院其实也没什么机会花钱，但零花钱还是能让她们偶尔托人从外面带点稀奇或实用的玩意。而不断发财致富的西门家同样不少这样的零用钱，更不用说只要和西门庆上床，随时都能从他身上要到不少碎银两。后文即便是默默无闻的孙雪娥准备夹带私逃时，也带了平时积累下来的很大一笔财宝，扣除掉她身为厨房掌柜可能贪污或偷窃的部分，显然她也存了不少私房钱。
所以无论如何，潘金莲是绝对有能力支付六分银子的轿子钱的。那么她为何要故意借此事迁怒于自己的母亲发泄情绪呢？
作者为潘金莲安排的理由是她拿贲四嫂通奸之事与玳安理论——我就猜没别人，就知道是玳安这贼囚根子，替他铺谋定计，又顺手从贲四嫂过渡到王六儿。潘金莲是嫉妒的，她痛恨所有与西门庆有染的女人，这当然可以理解，然而之前我们说过，争宠版图已经结束了，潘金莲只能在剩下的日子里得过且过，现在的她甚至已经不过问西门庆去如意儿房间了，何必要嫉妒贲四嫂呢？
所以，我认为潘金莲是没有必要为了轿子钱而生气的，作者这么安排有着更深的理由：那就是用潘金莲和潘姥姥的表面矛盾，衬托春梅与潘金莲的知己之情。
我们看下文是这样安排故事的：
因为潘金莲做生日，所以西门庆来了，所以潘姥姥就到李瓶儿房里，和如意儿一起喝酒。但说起李瓶儿，潘姥姥就比较说李瓶儿待她真好，总是送她东西，再不曾空了我；又说潘金莲今天不给轿子钱，过去不给任何钱，大吐苦水说起小时候如何拉扯潘金莲长大教她针指读书之类——她并不提将其卖到王招宣府、又卖到张大户家一节。
接着春梅打发潘金莲和西门庆睡下了，就自带酒菜过如意儿这边来，安慰潘姥姥。潘姥姥于是就夸赞她，贬斥自己的女儿，对此春梅并不领情：
姥姥，罢，你老人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俺娘是争强不伏弱的性儿。比不的六娘，银钱自有，他本等手里没钱，你只说他不与你。别人不知道，我知道。想俺爹虽是有的银子放在屋里，俺娘正眼儿也不看他的。若遇着买花儿东西，明公正义问他要。不恁瞒瞒藏藏的，教人看小了他，怎么张着嘴儿说人！他本没钱，姥姥怪他，就亏了他了。莫不我护他？也要个公道。
如前所述，潘金莲并非支付不起六分银子的轿子钱，所以春梅此时的辩护也绝不是冲着轿子钱去的，春梅在表述的是一种常态，或者说春梅在向潘姥姥、如意儿甚至是读者们描述别人不知道，她知道的潘金莲。这是一个怎样的潘金莲呢？
一、她穷，不像李瓶儿、孟玉楼那么有钱，所以不能跟她们比大方；
二、她正，她不像别人（比如李娇儿、孙雪娥）那样藏私房钱，她缺什么就光明正大地问男人要；
三、她自卑又自尊，争强不伏弱，不肯被别人小看，如果她在外人面前如何苛刻自己的母亲，那是因为她不愿被别人瞧不起。
（下文吴月娘正月十二摆酒，请众官家娘子，包括孟玉楼的姐姐和她自己的姐姐。为此潘金莲就赶紧打发潘姥姥回家，为的是不让寒酸的她在这里丢人现眼。随后潘金莲向李娇儿解释缘由，因为李娇儿出身妓院，她的亲属也难登大雅之堂，所以颇有点同病相怜之意。）
可以说，春梅的解释非常到位，潘金莲就是这样的人。因为穷，因为从小被卖来卖去，所以她有天生的自卑感；因为漂亮，因为聪明，所以她有天生的自尊心。正是这两种痛苦的心理情感相互碰撞，造就了她乖戾、变态的性格，也造就了她在西门家害人害己的种种悲剧。春梅可谓识人至深也。
另一方面，也正因为春梅对潘金莲的了解至深，因为潘金莲对春梅一如既往的好，所以春梅不但视潘金莲为主子、为姐姐，为知己，甚至视之为自己生命不可或缺的一份子。待西门庆死后，无论在西门家还是守备府，春梅都全身心地希望和潘金莲厮守一起；待潘金莲死后，春梅又尽所有的努力寻找她的影子，拼命留存关于她的记忆……潘姥姥这天说老身知道他（春梅）与我那冤家（潘金莲）一条腿儿，也只不过是和许多世人一样肤浅的短视罢了。
三、生死须臾
上一回已经七十五、六岁的孤寡老人杨姑娘死了。西门庆当年为娶孟玉楼时曾答应为她送终，这位见惯了世面的老妇人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她并没有看错人，西门庆不但准备了好棺材，还整治了一张插桌，三牲汤饭，又封了五两香仪。吴月娘、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四顶轿子，都往北边与他烧纸吊孝。无论西门庆有多坏，但不可否认，许多时候他很有人情味……
潘姥姥问着杨姑娘的死，也就想到自己的死，姐姐你每听着我说，老身若死了，他到明日不听人说，还不知怎么收成结果哩！她担心死得无声无息，然而正如如意儿所说，潘金莲是会理会的。当潘姥姥死后，潘金莲曾掏出五两银子为她送葬，虽然不能说五两银子比那六分轿子钱更有价值，虽然说孝与不孝，不该拘泥于形式，但至少我们可以说，潘金莲绝不是表面上的那么冷血。再坏的人，都有自己内心深处温柔的情感，都有自己本性中原始的善良，这就是《金瓶梅》最伟大的地方吧！
与死相对的是生，我们还记得吴月娘腹中的胎儿已经好几个月了。
正月初六晚上，吴月娘问西门庆，初七云理守家请的过节酒去不去，西门庆回答说既然请了就都去吧。吴月娘后来补充说自己怀着个临月身子，只管往人家撞来撞去的，交人家唇齿，意思是大肚婆行动不便。
我们知道初六是何千户娘子请客，如果她说今天一天累了，身子不便，明天就不去了，倒也可以理解，若仅仅是因为肚子大而不便，不是有点多余吗？然而接下来孟玉楼的劝说让我们明白这话不是白写的：
怕怎的，你身子怀的又不显，怕还不是这个月的孩子，不妨事。
当然是这个月的孩子！吴月娘那么费尽心机的怀孕，怎么可能推算不出十月怀胎就产在正月呢？回想起来，吴月娘当年流产的那个孩子，正因为去乔大户家看房子而出事，当时鼓动去的，趁西门庆不在家、趁着日落时分去陌生地方的就是孟玉楼，而这一回，还是孟玉楼！（无心乎？刻意乎？）
初七晚上，吴月娘们回家来，汇报说云理守娘子也怀着孩子，于是两家就指腹为婚，对此西门庆听的笑了。想当初结娃娃亲的官哥夭折了，而这一次又恰恰是因为指腹为婚，到最末一回，吴月娘想带着孝哥和财宝前去云家完婚结亲，却因梦见云理守手戮孝哥而最终答应普静禅师的度化，西门氏也终于绝后。
生死，人生最大之命题也。须臾之间，历历在目，又如此真切可感，《金瓶梅》所给予我们的，还不够多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