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崇祯本+词话本)合集:第六十七回

返回目录
评论字数 27621阅读模式


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82.html

第六十七回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82.html

作者/(明)兰陵笑笑生


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82.html

编按

金瓶梅是中国第一部文人独立创作的长篇白话世情章回小说。成书约在明朝隆庆至万历年间,作者署名兰陵笑笑生。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82.html

金瓶梅》借《水浒传》中武松杀嫂一段故事为引子,通过对兼有官僚、恶霸 、富商三种身份的市侩势力的代表人物西门庆及其家庭生活的描述,揭露了明代中叶社会的黑暗和腐败,具有深刻的认识价值以及极高的社会价值和文学价值,曾被推崇为第一奇书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82.html

《金瓶梅》行世主要有两个版本:词话本和崇祯本同时发布这两个版本,以供读友们方便阅读和参考,敬请关注。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82.html


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82.html

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82.html

词话本,又称万历本,一般认为是原始文本,说唱气息明显,文字和情节较为粗陋,行文有多处错讹,但更富有生活气息。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82.html

崇祯本,又称绣像本,一般认为经过文人和出版商增删修订,行文更整洁,情节更合理紧凑,减少了情节上的错讹,更富有艺术性,有文人创作的艺术特点。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82.html

通常专家学者重视词话本,普通读者则更喜读崇祯本,故而将崇祯本调整在前面。




【崇祯本】《金瓶梅》


第六十七回

西门庆书房赏雪

李瓶儿梦诉幽情

  

词曰:

朔风天,琼瑶地。冻色连波,波上寒烟砌。山隐彤云云接水,衰草无情,想在彤云内。黯香魂,追苦意。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残月高楼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话说西门庆归后边,辛苦的人,直睡至次日日高还未起来。有来兴儿进来说:搭彩匠外边伺候,请问拆棚。西门庆骂了来兴儿几句,说:拆棚教他拆就是了,只顾问怎的!搭彩匠一面卸下席绳松条,送到对门房子里堆放不题。玉箫进房说:天气好不阴的重。西门庆令他向暖炕上取衣裳穿,要起来。月娘便说:你昨日辛苦了一夜,天阴,大睡回儿也好。慌的老早爬起去做甚么?就是今日不往衙门里去也罢了。西门庆道:我不往衙门里去,只怕翟亲家那人来讨书。月娘道:既是恁说,你起去,我去叫丫鬟熬下粥等你吃。西门庆也不梳头洗面,披着绒衣,戴着毡巾,径走到花园里书房中。


原来自从书童去了,西门庆就委王经管花园书房,春鸿便收拾大厅前书房。冬月间,西门庆只在藏春阁书房中坐。那里烧下地炉暖炕,地平上又放着黄铜火盆,放下油单绢暖帘来。明间内摆着夹枝桃,各色菊花,清清瘦竹,翠翠幽兰,里面笔砚瓶梅,琴书潇洒。西门庆进来,王经连忙向流金小篆爇龙涎。西门庆使王经:你去叫来安儿请你应二爹去。王经出来吩咐来安儿请去了。只见平安走来对王经说:小周儿在外边伺候。王经走入书房对西门庆说了,西门庆叫进小周儿来,磕了头,说道:你来得好,且与我篦篦头,捏捏身上。因说:你怎一向不来?小周儿道:小的见六娘没了,忙,没曾来。西门庆于是坐在一张醉翁椅上,打开头发教他整理梳篦。只见来安儿请的应伯爵来了,头戴毡帽,身穿绿绒袄子,脚穿一双旧皂靴棕套,掀帘子进来唱喏。西门庆正篦头,说道:不消声喏,请坐。伯爵拉过一张椅子来,就着火盆坐下。西门庆道:你今日如何这般打扮?伯爵道:你不知,外边飘雪花儿哩,好不寒冷。昨日家去,鸡也叫了,今日白爬不起来。不是大官儿去叫,我还睡哩。哥,你好汉,还起的早。若是我,成不的。西门庆道:早是你看着,我怎得个心闲!自从发送他出去了,又乱着接黄太尉,念经,直到如今。今日房下说:‘你辛苦了,大睡回起去。’我又记挂着翟亲家人来讨回书,又看着拆棚,二十四日又要打发韩伙计和小价起身。丧事费劳了人家,亲朋罢了,士大夫官员,你不上门谢谢孝,礼也过不去。伯爵道:正是,我愁着哥谢孝这一节。少不的只摘拨谢几家要紧的,胡乱也罢了。其余相厚的,若会见,告过就是了。谁不知你府上事多,彼此心照罢。


正说着,只见画童儿拿了两盏酥油白糖熬的牛奶子。伯爵取过一盏,拿在手内,见白潋潋鹅脂一般酥油飘浮在盏内,说道:好东西,滚热!呷在口里,香甜美味,那消气力,几口就喝没了。西门庆直待篦了头,又教小周儿替他取耳,把奶子放在桌上,只顾不吃。伯爵道:哥且吃些不是?可惜放冷了。象你清晨吃恁一盏儿,倒也滋补身子。西门庆道:我且不吃,你吃了,停会我吃粥罢。那伯爵得不的一声,拿在手中,又一吸而尽。西门庆取毕耳,又叫小周儿拿木滚子滚身上,行按摩导引之术。伯爵问道:哥滚着身子,也通泰自在么?西门庆道:不瞒你说,象我晚夕身上常发酸起来,腰背疼痛,不着这般按捏,通了不得!伯爵道:你这胖大身子,日逐吃了这等厚味,岂无痰火!西门庆道:任后溪常说:‘老先生虽故身体魁伟,而虚之太极。’送了我一罐儿百补延龄丹,说是林真人合与圣上吃的,教我用人乳常清晨服。我这两日心上乱,也还不曾吃。你们只说我身边人多,终日有此事,自从他死了,谁有甚么心绪理论此事!

正说着,只见韩道国进来,作揖坐下,说:刚才各家都来会了,船已雇下,准在二十四日起身。西门庆吩咐:甘伙计攒下帐目,兑了银子,明日打包。因问:两边铺子里卖下多少银两?韩道国说:共凑六千余两。西门庆道:兑二千两一包,着崔本往湖州买绸子去。那四千两,你与来保往松江贩布,过年赶头水船来。你每人先拿五两银子,家中收拾行李去。韩道国道:又一件:小人身从郓王府,要正身上直,不纳官钱如何处?西门庆道:怎的不纳官钱?象来保一般也是郓王差事,他每月只纳三钱银子。韩道国道:保官儿那个,亏了太师老爷那边文书上注过去,便不敢缠扰。小人乃是祖役,还要勾当余丁。西门庆道:既是如此,你写个揭帖,我央任后溪到府中替你和王奉承说,把你名字注销,常远纳官钱罢。你每月只委人打米就是了。韩伙计作揖谢了。伯爵道:哥,你替他处了这件事,他就去也放心。少顷,小周滚毕身上,西门庆往后边梳头去了,吩咐打发小周儿吃点心。


良久,西门庆出来,头戴白绒忠靖冠,身披绒氅,赏了小周三钱银子。又使王经:请你温师父来。〔〔公众号☞☞棠山书院☞☞连载文章,全文录入不易,转载请注明出处〕〕不一时,温秀才峨冠博带而至。叙礼已毕,左右放桌儿,拿粥来,伯爵与温秀才上坐,西门庆关席,韩道国打横。西门庆吩咐来安儿:再取一盏粥、一双筷儿,请姐夫来吃粥。不一时,陈敬济来到,头戴孝巾,身穿白绸道袍,与伯爵等作揖,打横坐下。须臾吃了粥,收下家火去,韩道国起身去了。西门庆因问温秀才:书写了不曾?温秀才道:学生已写稿在此,与老先生看过,方可誊真。一面袖中取出,递与西门庆观看。其书曰:

寓清河眷生西门庆端肃书复大硕德柱国云峰老亲丈大人先生台下:自从京邸邂逅,不觉违越光仪,倏忽半载。生不幸闺人不禄,特蒙亲家远致赙仪,兼领悔教,足见为我之深且厚也。感刻无任,而终身不能忘矣。但恐一时官守责成有所疏陋之处,企仰门墙有负荐拔耳,又赖在老爷钧前常为锦覆。则生始终蒙恩之处,皆亲家所赐也。今因便鸿谨候起居,不胜驰恋,伏惟照亮,不宣。外具扬州[纟刍]纱汗巾十方、色绫汗巾十方、拣金挑牙二十付、乌金酒钟十个,少将远意,希笑纳。

西门庆看毕,即令陈敬济书房内取出人事来,同温秀才封了,将书誊写锦笺,弥封停当,印了图书。另外又封五两白银与下书人王玉,不在话下。

一回见雪下的大了,西门庆留下温秀才在书房中赏雪。揩抹桌儿,拿上案酒来。只见有人在暖帘外探头儿,西门庆问是谁,王经说:是郑春。西门庆叫他进来。那郑春手内拿着两个盒儿,举的高高的,跪在当面,上头又搁着个小描金方盒儿,西门庆问是甚么,郑春道:小的姐姐月姐,知道昨日爹与六娘念经辛苦了,没甚么,送这两盒儿茶食儿来,与爹赏人。揭开,一盒果馅顶皮酥、一盒酥油泡螺儿。郑春道:此是月姐亲手拣的。知道爹好吃此物,敬来孝顺爹。西门庆道:昨日多谢你家送茶,今日你月姐费心又送这个来。伯爵道:好呀!拿过来,我正要尝尝!死了我一个女儿会拣泡螺儿,如今又是一个女儿会拣了。先捏了一个放在口内,又拈了一个递与温秀才,说道:老先儿,你也尝尝。吃了牙老重生,抽胎换骨。眼见希奇物,胜活十年人。温秀才呷在口内,入口而化,说道:此物出于西域,非人间可有。沃肺融心,实上方之佳味。西门庆又问:那小盒儿内是甚么?郑春悄悄跪在西门庆跟前,递上盒儿,说:此是月姐捎与爹的物事。西门庆把盒子放在膝盖儿上,揭开才待观看,早被伯爵一手挝过去,打开是一方回纹锦同心方胜桃红绫汗巾儿,里面裹着一包亲口嗑的瓜仁儿。伯爵把汗巾儿掠与西门庆,将瓜仁两把喃在口里都吃了。比及西门庆用手夺时,只剩下没多些儿,便骂道:怪狗才,你害馋痨馋痞!留些儿与我见见儿,也是人心。伯爵道:我女儿送来,不孝顺我,再孝顺谁?我儿,你寻常吃的够了。西门庆道:温先儿在此,我不好骂出来,你这狗才,忒不象模样!一面把汗巾收入袖中,吩咐王经把盒儿掇到后边去。


不一时,杯盘罗列,筛上酒来。才吃了一巡酒,玳安儿来说:李智、黄四关了银子,送银子来了。西门庆问多少,玳安道:他说一千两,余者再一限送来。伯爵道:你看这两个天杀的,他连我也瞒了不对我说。嗔道他昨日你这里念经他也不来,原来往东平府关银子去了。你今收了,也少要发银子出去了。这两个光棍,他揽的人家债多了,只怕往后后手不接。昨日,北边徐内相发恨,要亲往东平府自家抬银子去。只怕他老牛箍嘴箍了去,却不难为哥的本钱!西门庆道:我不怕他。我不管甚么徐内相李内相,好不好把他小厮提在监里坐着,不怕他不与我银子。一面教陈敬济:你拿天平出去收兑了他的就是了。我不出去罢。

良久,陈敬济走来回话说:银子已兑足一千两,交入后边,大娘收了。黄四说,还要请爹出去说句话儿。西门庆道:你只说我陪着人坐着哩。左右他只要捣合同,教他过了二十四日来罢。敬济道:不是。他说有桩事儿要央烦爹。西门庆道:甚么事?等我出去。一面走到厅上,那黄四磕头起来,说:银子一千两,姐夫收了。余者下单我还。小人有一桩事儿央烦老爹。说着磕在地下哭了。西门庆拉起来道:端的有甚么事,你说来。黄四道:小的外父孙清,搭了个伙计冯二,在东昌府贩绵花。不想冯二有个儿子冯淮,不守本分,要便锁了门出去宿娼。那日把绵花不见了两大包,被小人丈人说了两句,冯二将他儿子打了两下。他儿子就和俺小舅子孙文相厮打起来,把孙文相牙打落了一个,他亦把头磕伤。被客伙中解劝开了。不想他儿子到家,迟了半月,破伤风身死。他丈人是河西有名土豪白五,绰号白千金,专一与强盗做窝主,教唆冯二,具状在巡按衙门朦胧告下来,批雷兵备老爹问。雷老爹又伺候皇船,不得闲,转委本府童推官问。白家在童推官处使了钱,教邻见人供状,说小人丈人在旁喝声来。如今童推官行牌来提俺丈人。望乞老爹千万垂怜,讨封书对雷老爹说,宁可监几日,抽上文书去,还见雷老爹问,就有生路了。他两人厮打,委的不管小人丈人事,又系歇后身死,出于保辜限外。先是他父冯二打来,何必独赖孙文相一人身上?西门庆看了说帖,写着:东昌府见监犯人孙清、孙文相,乞青目。因说:雷兵备前日在我这里吃酒,我只会了一面,又不甚相熟,我怎好写书与他?黄四就跪下哭哭啼啼哀告说:老爹若不可怜见,小的丈人子父两个就都是死数了。如今随孙文相出去罢了,只是分豁小人外父出来,就是老爹莫大之恩。小人外父今年六十岁,家下无人,冬寒时月再放在监里,就死罢了。西门庆沉吟良久,说:也罢,我转央钞关钱老爹和他说说去──与他是同年,都是壬辰进士。黄四又磕下头去,向袖中取出一百石白米帖儿递与西门庆,腰里就解两封银子来。西门庆不接,说道:我那里要你这行钱!黄四道:老爹不稀罕,谢钱老爹也是一般。西门庆道:不打紧,事成我买礼谢他。

正说着,只见应伯爵从角门首出来,说:哥,休替黄四哥说人情。他闲时不烧香,忙时抱佛腿。昨日哥这里念经,连茶儿也不送,也不来走走儿,今日还来说人情!那黄四便与伯爵唱喏,说道:好二叔,你老人家杀人哩!我因这件事,整走了这半月,谁得闲来?昨日又去府里领这银子,今日一来交银子,就央说此事,救俺丈人。老爹再三不肯收这礼物,还是不下顾小人。伯爵看见一百两雪花官银放在面前,因问:哥,你替他去说不说?西门庆道:我与雷兵备不熟,如今要转央钞关钱主政替他说去。到明日,我买分礼谢老钱就是了,又收他礼做甚么?伯爵道:哥,你这等就不是了。难道他来说人情,哥你倒陪出礼去谢人?也无此道理。你不收,恰似嫌少的一般。你依我收下。虽你不稀罕,明日谢钱公也是一般。黄四哥在这里听着:看你外父和你小舅子造化,这一回求了书去,难得两个都没事出来。你老爹他恒是不稀罕你钱,你在院里老实大大摆一席酒,请俺们耍一日就是了。黄四道:二叔,你老人家费心,小人摆酒不消说,还叫俺丈人买礼来,磕头酬谢你老人家。不瞒说,我为他爷儿两个这一场事,昼夜替他走跳,还寻不出个门路来。老爹再不可怜怎了!伯爵道:傻瓜,你搂着他女儿,你不替他上紧谁上紧?黄四道:房下在家只是哭。西门庆被伯爵说着,把礼帖收了,说礼物还令他拿回去。黄四道:你老人家没见好大事,这般多计较!就往外走。伯爵道:你过来,我和你说:你书几时要?黄四道:如今紧等着救命,望老爹今日写了书,差下人,明早我使小儿同去走遭。不知差那位大官儿去,我会他会。西门庆道:我就替你写书。因叫过玳安来吩咐:你明日就同黄大官一路去。

那黄四见了玳安,辞西门庆出门。走到门首,问玳安要盛银子的褡裢。玳安进入后边,月娘房里正与玉箫、小玉裁衣裳,见玳安站着等褡裢,玉箫道:使着手,不得闲誊。教他明日来与他就是了。玳安道:黄四等紧着明日早起身东昌府去,不得来了,你誊誊与他罢。月娘便说:你拿与他就是了,只教人家等着。玉箫道:银子还在床地平上掠着不是?走到里间,把银子往床上只一倒,掠出褡裢来,说:拿了去!怪囚根子,那个吃了他这条褡裢,只顾立叮蚂蝗的要!玳安道:人家不要,那个好来取的!于是拿了出去,走到仪门首,还抖出三两一块麻姑头银子来。原来纸包破了,怎禁玉箫使性子那一倒,漏下一块在褡裢底内。玳安道:且喜得我拾个白财。于是褪入袖中。到前边递与黄四,约会下明早起身。

且说西门庆回到书房中,即时教温秀才修了书,付与玳安不题。一面觑那门外下雪,纷纷扬扬,犹如风飘柳絮,乱舞梨花相似。西门庆另打开一坛双料麻姑酒,教春鸿用布甑筛上来,郑春在旁弹筝低唱,西门庆令他唱一套柳底风微。正唱着,只见琴童进来说:韩大叔教小的拿了这个帖儿与爹瞧。西门庆看了,吩咐:你就拿往门外任医官家,替他说说去。央他明日到府中承奉处替他说说,注销差事。琴童道:今日晚了,小的明早去罢。西门庆道:明早去也罢。不一时,来安儿用方盒拿了八碗下饭,又是两大盘玫瑰鹅油烫面蒸饼,连陈敬济共四人吃了。西门庆教王经盒盘儿拿两碗下饭、一盘点心与郑春吃,又赏了他两大钟酒。郑春跪禀:小的吃不的。伯爵道:傻孩子,冷呵呵的,你爹赏你不吃。你哥他怎的吃来?郑春道:小的哥吃的,小的本吃不的。伯爵道:你只吃一钟罢,那一钟我教王经替你吃罢。王经说道:二爹,小的也吃不的。伯爵道:你这傻孩儿,你就替他吃些儿也罢。休说一个大分上,自古长者赐,少者不敢辞。一面站起来说:我好歹教你吃这一杯。那王经捏着鼻子,一吸而饮。西门庆道:怪狗才,小行货子他吃不的,只恁奈何他!还剩下半盏,应伯爵教春鸿替他吃了,就要令他上来唱南曲。西门庆道:咱每和温老先儿行个令,饮酒之时教他唱便有趣。于是教王经取过骰盆儿,就是温老先儿先起。温秀才道:学生岂敢僭,还从应老翁来。因问:老翁尊号?伯爵道:在下号南坡。西门庆戏道:老先生你不知,他孤老多,到晚夕桶子掇出来,不敢在左近倒,恐怕街坊人骂,教丫头直掇到大南首县仓墙底下那里泼去,因起号叫做‘南泼’。温秀才笑道:此‘坡’字不同。那‘泼’字乃点水边之‘发’,这‘坡’字却是‘土’字旁边着个‘皮’字。西门庆道:老先儿倒猜得着,他娘子镇日着皮子缠着哩。温秀才笑道:岂有此说?伯爵道:葵轩,你不知道,他自来有些快伤叔人家。温秀才道:自古言不亵不笑。伯爵道:老先儿,误了咱每行令,只顾和他说甚么,他快屎口伤人!你就在手,不劳谦逊。温秀才道:掷出几点,不拘诗词歌赋,要个‘雪’字,就照依点数儿上。说过来,饮一小杯;说不过来,吃一大盏。温秀才掷了个幺点,说道:学生有了:雪残[溪鸟][涑鸟]亦多时。推过去,该应伯爵行,掷出个五点来。伯爵想了半日,想不起来,说:逼我老人家命也!良久,说道:可怎的也有了。说道:雪里梅花雪里开。──好不好?温秀才道:南老说差了,犯了两个‘雪’字,头上多了一个‘雪’字。伯爵道:头上只小雪,后来下大雪来了。西门庆道:这狗才,单管胡说。教王经斟上大钟,春鸿拍手唱南曲《驻马听》:

寒夜无茶,走向前村觅店家。这雪轻飘僧舍,密洒歌楼,遥阻归槎。江边乘兴探梅花,庭中欢赏烧银蜡。一望无涯,有似灞桥柳絮满天飞下。


伯爵才待拿起酒来吃,只见来安儿后边拿了几碟果食,内有一碟酥油泡螺,又一碟黑黑的团儿,用桔叶裹着。伯爵拈将起来,闻着喷鼻香,吃到口犹如饴蜜,细甜美味,不知甚物。西门庆道:你猜?伯爵道:莫非是糖肥皂?西门庆笑道:糖肥皂那有这等好吃。伯爵道:待要说是梅酥丸,里面又有核儿。西门庆道:狗才过来,我说与你罢,你做梦也梦不着。是昨日小价杭州船上捎来,名唤做衣梅。都是各样药料和蜜炼制过,滚在杨梅上,外用薄荷、桔叶包裹,才有这般美味。每日清晨噙一枚在口内,生津补肺,去恶味,煞痰火,解酒克食,比梅酥丸更妙。伯爵道:你不说,我怎的晓得。因说:温老先儿,咱再吃个儿。教王经:拿张纸儿来,我包两丸儿,到家捎与你二娘吃。又拿起泡螺儿来问郑春:这泡螺儿果然是你家月姐亲手拣的?郑春跪下说:二爹,莫不小的敢说谎?不知月姐费了多少心,只拣了这几个儿来孝顺爹。伯爵道:可也亏他,上头纹溜,就象螺蛳儿一般,粉红、纯白两样儿。西门庆道:我儿,此物不免使我伤心。惟有死了的六娘他会拣,他没了,如今家中谁会弄他!伯爵道:我头里不说的,我愁甚么?死了一个女儿会拣泡螺儿孝顺我,如今又钻出个女儿会拣了。偏你也会寻,寻的都是妙人儿。西门庆笑的两眼没缝儿,赶着伯爵打,说:你这狗才,单管只胡说。温秀才道:二位老先生可谓厚之至极。伯爵道:老先儿你不知,他是你小侄人家。西门庆道:我是他家二十年旧孤老。陈敬济见二人犯言,就起身走了。那温秀才只是掩口而笑。

须臾,伯爵饮过大钟,次该西门庆掷骰儿。于是掷出个七点来,想了半日说:我说《香罗带》上一句唱:‘东君去意切,梨花似雪。’伯爵道:你说差了,此在第九个字上了,且吃一大钟。于是流沿儿斟了一银衢花钟,放在西门庆面前,教春鸿唱,说道:我的儿,你肚子里裹枣核解板儿,能有几句!春鸿又拍手唱了一个。看看饮酒至昏,掌烛上来。西门庆饮过,伯爵道:姐夫不在,温老先生你还该完令。温秀才拿起骰儿,掷出个幺点,想了想,见壁上挂着一幅吊屏,泥金书一联:风飘弱柳平桥晚;雪点寒梅小院春。就说了末后一句。伯爵道:不算,不算,不是你心上发出来的。该吃一大钟。春鸿斟上,那温秀才不胜酒力,坐在椅上只顾打盹,起来告辞。伯爵还要留他,西门庆道:罢罢!老先儿他斯文人,吃不的。令画童儿:你好好送你温师父那边歇去。温秀才得不的一声,作别去了。伯爵道:今日葵轩不济,吃了多少酒儿?就醉了。于是又饮够多时,伯爵起身说:地下滑,我也酒够了。因说:哥,明日你早教玳安替他下书去。西门庆道:你不见我交与他书,明日早去了。伯爵掀开帘子,见天阴地下滑,旋要了个灯笼,和郑春一路去。西门庆又与了郑春五钱银子,盒内回了一罐衣梅,捎与他姐姐郑月儿吃。临出门,西门庆因戏伯爵:你哥儿两个好好去。伯爵道:你多说话。父子上山,各人努力。好不好,我如今就和郑月儿那小淫妇儿答话去。说着,琴童送出门去了。

西门庆看收了家伙,扶着来安儿,打灯笼入角门,从潘金莲门首过,见角门关着,悄悄就往李瓶儿房里来。弹了弹门,绣春开了门,来安就出去了。西门庆进入明间,见李瓶儿影,就问:供养了羹饭不曾?如意儿就出来应道:刚才我和姐供养了。西门庆椅上坐了,迎春拿茶来吃了。西门庆令他解衣带,如意儿就知他在这房里歇,连忙收拾床铺,用汤婆熨的被窝暖洞洞的,打发他歇下。绣春把角门关了,都在明间地平上支着板凳,打铺睡下。西门庆要茶吃,两个已知科范,连忙撺掇奶子进去和他睡。老婆脱衣服钻入被窝内,西门庆乘酒兴服了药,那话上使了托子,老婆仰卧炕上,架起腿来,极力鼓捣,没高低扇[石崩],扇[石崩]的老婆舌尖冰冷,淫水溢下,口中呼达达不绝。夜静时分,其声远聆数室。西门庆见老婆身上如绵瓜子相似,用一双胳膊搂着他,令他蹲下身子,在被窝内咂[毛几][毛八],老婆无不曲体承奉。西门庆说:我儿,你原来身体皮肉也和你娘一般白净,我搂着你,就如和他睡一般。你须用心伏侍我,我看顾你。老婆道:爹没的说,将天比地,折杀奴婢!奴婢男子汉已没了,爹不嫌丑陋,早晚只看奴婢一眼儿就够了。西门庆便问:你年纪多少?老婆道:我今年属免的,三十一岁了。西门庆道:你原来小我一岁。见他会说话儿,枕上又好风月,心下甚喜。早晨起来,老婆伏侍拿鞋袜,打发梳洗,极尽殷勤,把迎春、绣春打靠后。又问西门庆讨葱白绸子:做披袄子,与娘穿孝。西门庆一一许他。就教小厮铺子里拿三匹葱白绸来:你每一家裁一件。瞒着月娘,背地银钱、衣服、首饰,甚么不与他!

次日,潘金莲就打听得知,走到后边对月娘说:大姐姐,你不说他几句!贼没廉耻货,昨日悄悄钻到那边房里,与老婆歇了一夜。饿眼见瓜皮,甚么行货子,好的歹的揽搭下。不明不暗,到明日弄出个孩子来算谁的?又象来旺儿媳妇子,往后教他上头上脸,甚么张致!月娘道:你们只要栽派教我说,他要了死了的媳妇子,你每背地都做好人儿,只把我合在缸底下。我如今又做傻子哩!你每说只顾和他说,我是不管你这闲帐。金莲见月娘这般说,一声儿不言语,走回房去了。

西门庆早起见天晴了,打发玳安往钱主事家下书去了。往衙门回来,平安儿来禀:翟爹人来讨书。西门庆打发书与他,因问那人:你怎的昨日不来取?那人说:小的又往巡抚侯爷那里下书来,耽搁了两日。说毕,领书出门。西门庆吃了饭就过对门房子里,看着兑银、打包、写书帐。二十四日烧纸,打发韩伙计、崔本并后生荣海、胡秀五人起身往南边去。写了一封书捎与苗小湖,就谢他重礼。

看看过了二十五六,西门庆谢毕孝,一日早晨,在上房吃了饭坐的。月娘便说:这出月初一日,是乔亲家长姐生日,咱也还买份礼儿送了去。常言先亲后不改,莫非咱家孩儿没了,就断礼不送了?西门庆道:怎的不送!于是吩咐来兴买四盒礼,又是一套妆花缎子衣服、两方销金汗巾、一盒花翠。写帖儿,叫王经送了去。这西门庆吩咐毕,就往花园藏春阁书房中坐的。只见玳安下了书回来回话,说:钱老爹见了爹的帖子,随即写书差了一吏,同小的和黄四儿子到东昌府兵备道下与雷老爹。雷老爹旋行牌问童推官催文书,连犯人提上去从新问理。连他家儿子孙文相都开出来,只追了十两烧埋钱,问了个不应罪名,杖七十,罚赎。复又到钞关上回了钱老爹话,讨了回帖,才来了。西门庆见玳安中用,心中大喜。拆开回帖观看,原来雷兵备回钱主事帖子都在里面。上写道:

来谕悉已处分,但冯二已曾责子在先,何况与孙文相忿殴,彼此俱伤,歇后身死,又在保辜限外,问之抵命,难以平允。量追烧埋钱十两给与冯二,相应发落。谨此回覆。  

下书:年侍生雷启元再拜。


西门庆看了欢喜,因问:黄四舅子在那里?玳安道:他出来都往家去了。明日同黄四来与爹磕头。黄四丈人与了小的一两银子。西门庆吩咐置鞋脚穿,玳安磕头而出。西门庆就[扌歪]在床炕上眠着了。王经在桌上小篆内炷了香,悄悄出来了。良久,忽听有人掀的帘儿响,只见李瓶儿蓦地进来,身穿糁紫衫、白绢裙,乱挽乌云,黄恹恹面容,向床前叫道:我的哥哥,你在这里睡哩,奴来见你一面。我被那厮告了一状,把我监在狱中,血水淋漓,与秽污在一处,整受了这些时苦。昨日蒙你堂上说了人情,减我三等之罪。那厮再三不肯,发恨还要告了来拿你。我待要不来对你说,诚恐你早晚暗遭毒手。我今寻安身之处去也,你须防范他。没事少要在外吃夜酒,往那去,早早来家。千万牢记奴言,休要忘了!说毕,二人抱头而哭。西门庆便问:姐姐,你往那去?对我说。李瓶儿顿脱,撒手却是南柯一梦。西门庆从睡梦中直哭醒来,看见帘影射入,正当日午,由不的心中痛切。正是:


花落土埋香不见,镜空鸾影梦初醒。


有诗为证:


残雪初晴照纸窗,地炉灰烬冷侵床。

个中邂逅相思梦,风扑梅花斗帐香。

不想早晨送了乔亲家礼,乔大户娘子使了乔通来送请帖儿,请月娘众姊妹。小厮说:爹在书房中睡哩。都不敢来问。月娘在后边管待乔通,潘金莲说:拿帖儿,等我问他去。于是蓦地推开书房门,见西门庆[扌歪]着,他一屁股就坐在旁边,说:我的儿,独自个自言自语,在这里做甚么?嗔道不见你,原来在这里好睡也!一面说话,一面看着西门庆,因问:你的眼怎生揉的恁红红的?西门庆道:想是我控着头睡来。金莲道:到只象哭的一般。西门庆道:怪奴才,我平白怎的哭?金莲道:只怕你一时想起甚心上人儿来是的。西门庆道:没的胡说,有甚心上人、心下人?金莲道:李瓶儿是心上的,奶子是心下的,俺们是心外的人,入不上数。西门庆道:怪小淫妇儿,又六说白道起来。因问:我和你说正经话,前日李大姐装椁,你每替他穿了甚么衣服在身底下来?金莲道:你问怎的?西门庆道:不怎的,我问声儿。金莲道:你问必有缘故。上面穿两套遍地金缎子衣服,底下是白绫袄、黄绸裙,贴身是紫绫小袄、白绢裙、大红小衣。西门庆点了点头儿。金莲道:我做兽医二十年,猜不着驴肚里病?你不想他,问他怎的?西门庆道:我才方梦见他来。金莲道:梦是心头想,喷涕鼻子痒。饶他死了,你还这等念他。象俺每都是可不着你心的人,到明日死了,苦恼也没那人想念!西门庆向前一手搂过他脖子来,就亲个嘴,说:怪小油嘴,你有这些贼嘴贼舌的。金莲道:我的儿,老娘猜不着你那黄猫黑尾的心儿!两个又咂了一回舌头,自觉甜唾溶心,脂满香唇,身边兰麝袭人。西门庆于是淫心辄起,搂他在怀里。他便仰靠梳背,露出那话来,叫妇人品箫。妇人真个低垂粉头,吞吐裹没,往来鸣咂有声。西门庆见他头上戴金赤虎分心,香云上围着翠梅花钿儿,后髩上珠翘错落,兴不可遏。正做到美处,忽见来安儿隔帘说:应二爹来了。西门庆道:请进来。慌的妇人没口子叫:来安儿贼囚,且不要叫他进来,等我出去着。来安儿道:进来了,在小院内。妇人道:还不去教他躲躲儿!那来安儿走去,说:二爹且闪闪儿,有人在屋里。这伯爵便走到松墙旁边,看雪培竹子。王经掀着软帘,只听裙子响,金莲一溜烟后边走了。正是:


雪隐鹭鸶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知。

伯爵进来,见西门庆,唱喏坐下。西门庆道:你连日怎的不来?伯爵道:哥,恼的我要不的在这里。西门庆问道:又怎的恼?你告我说。伯爵道:紧自家中没钱,昨日俺房下那个,平白又桶出个孩儿来。白日里还好挝挠,半夜三更,房下又七痛八病。少不得扒起来收拾草纸被褥,叫老娘去。打紧应保又被俺家兄使了往庄子上驮草去了。百忙挝不着个人,我自家打灯笼叫了巷口邓老娘来。及至进门,养下来了。西门庆问:养个甚么?伯爵道:养了个小厮。西门庆骂道:傻狗才,生了儿子倒不好,如何反恼?是春花儿那奴才生的?伯爵笑道:是你春姨。西门庆道:那贼狗掇腿的奴才,谁教你要他来?叫叫老娘还抱怨!伯爵道:哥,你不知,冬寒时月,比不的你们有钱的人家,又有偌大前程,生个儿子锦上添花,便喜欢。俺们连自家还多着个影儿哩,要他做甚么!家中一窝子人口要吃穿,巴劫的魂也没了。应保逐日该操当他的差事去了,家兄那里是不管的。大小女便打发出去了,天理在头上,多亏了哥你。眼见的这第二个孩儿又大了,交年便是十三岁。昨日媒人来讨帖儿。我说:‘早哩,你且去着。’紧自焦的魂也没了,猛可半夜又钻出这个业障来。那黑天摸地,那里活变钱去?房下见我抱怨,没奈何,把他一根银挖儿与了老娘去了。明日洗三,嚷的人家知道了,到满月拿甚么使?到那日我也不在家,信信拖拖到那寺院里且住几日去罢。西门庆笑道:你去了,好了和尚来赶热被窝儿。你这狗才,到底占小便益儿。又笑了一回,那应伯爵故意把嘴谷都着不做声。西门庆道:我的儿,不要恼,你用多少银子,对我说,等我与你处。伯爵道:有甚多少?西门庆道:也够你搅缠是的。到其间不够了,又拿衣服当去。伯爵道:哥若肯下顾,二十两银子就够了,我写个符儿在此。费烦的哥多了,不好开口的,也不敢填数儿,随哥尊意便了。西门庆也不接他文约,说:没的扯淡,朋友家,什么符儿!正说着,只见来安儿拿茶进来。西门庆叫小厮:你放下盏儿,唤王经来。不一时,王经来到。西门庆吩咐:你往后边对你大娘说,我里间床背阁上,有前日巡按宋老爹摆酒两封银子,拿一封来。王经应诺,不多时拿了银子来。西门庆就递与应伯爵,说:这封五十两,你都拿了使去。原封未动,你打开看看。伯爵道:忒多了。西门庆道:多的你收着,眼下你二令爱不大了?你可也替他做些鞋脚衣裳,到满月也好看。伯爵道:哥说的是。将银子拆开,都是两司各府倾就分资,三两一锭,松纹足色,满心欢喜,连忙打恭致谢,说道:哥的盛情,谁肯!真个不收符儿?西门庆道:傻孩儿,谁和你一般计较?左右我是你老爷老娘家,不然你但有事就来缠我?这孩子也不是你的孩子,自是咱两个分养的。实和你说,过了满月,把春花儿那奴才叫了来,且答应我些时儿,只当利钱不算罢。伯爵道:你春姨这两日瘦的象你娘那样哩!两个戏了一回,伯爵因问:黄四丈人那事怎样了?西门庆说:钱龙野书到,雷兵备旋行牌提了犯人上去从新问理,把孙文相父子两个都开出来,只认了十两烧埋钱。伯爵道:造化他了。他就点着灯儿,那里寻这人情去!你不受他的,干不受他的。虽然你不稀罕,留送钱大人也好。别要饶了他,教他好歹摆一席大酒,里边请俺们坐一坐。你不说,等我和他说。饶了他小舅一个死罪,当别的小可事儿!这里说话不题。

且说月娘在上房,只见孟玉楼走来,说他兄弟孟锐:不久又起身往川广贩杂货去。今来辞辞他爹,在我屋里坐着哩。他在那里?姐姐使个小厮对他说声儿。月娘道:他在花园书房和应二坐着哩。又说请他爹哩,头里潘六姐到请的好!乔通送帖儿来,等着讨个话儿,到明日咱们好去不去。我便把乔通留下,打发吃茶,长等短等不见来,熬的乔通也去了。半日,只见他从前边走将来,教我问他:‘你对他说了不曾?’他没的话回,只哕了一声:‘我就忘了。’帖子还袖在袖子里。原来是恁个没尾巴行货子!不知前头干甚么营生,那半日才进来,恰好还不曾说。吃我讧了两句,往前去了。少顷,来安进来,月娘使他请西门庆,说孟二舅来了。西门庆便起身,留伯爵:你休去了,我就来。走到后边,月娘先把乔家送帖来请说了。西门庆说:那日只你一人去罢。热孝在身,莫不一家子都出来!月娘说:他孟二舅来辞辞你,一两日就起身往川广去。在三姐屋里坐着哩。又问:头里你要那封银子与谁?西门庆道:应二哥房里春花儿,昨晚生了个儿子,问我借几两银子使。告我说,他第二个女儿又大,愁的要不的。月娘道:好,好。他恁大年纪,也才见这个孩子,应二嫂不知怎的喜欢哩!到明日,咱也少不的送些粥米儿与他。西门庆道:这个不消说。到满月,不要饶花子,奈何他好歹发帖儿,请你们往他家走走去,就瞧瞧春花儿怎么模样。月娘笑道:左右和你家一般样儿,也有鼻儿也有眼儿,莫不差别些儿!一面使来安请孟二舅来。

不一时,孟玉楼同他兄弟来拜见。叙礼已毕,西门庆陪他叙了回话,让至前边书房内与伯爵相见。吩咐小厮看菜儿,放桌儿筛酒上来,三人饮酒。西门庆教再取双钟箸:对门请温师父陪你二舅坐。来安不一时回说:温师父不在,望倪师父去了。西门庆说:请你姐夫来坐坐。良久,陈敬济来,与二舅见了礼,打横坐下。西门庆问:二舅几时起身,去多少时?孟锐道:出月初二日准起身。定不的年岁,还到荆州买纸,川广贩香蜡,着紧一二年也不止。贩毕货就来家了。此去从河南、陕西、汉州去,回来打水路从峡江、荆州那条路来,往回七八千里地。伯爵问:二舅贵庚多少?孟锐道:在下虚度二十六岁。伯爵道:亏你年小小的,晓的这许多江湖道路,似俺们虚老了,只在家里坐着。须臾添换上来,杯盘罗列,孟二舅吃至日西时分,告辞去了。

西门庆送了回来,还和伯爵吃了一回。只见买了两座库来,西门庆委付陈敬济装库。问月娘寻出李瓶儿两套锦衣,搅金银钱纸装在库内。因向伯爵说:今日是他六七,不念经,烧座库儿。伯爵道:好快光阴,嫂子又早没了个半月了。西门庆道:这出月初五日是他断七,少不的替他念个经儿。伯爵道:这遭哥念佛经罢了。西门庆道:大房下说,他在时,因生小儿,许了些《血盆经忏》,许下家中走的两个女僧做首座,请几众尼僧,替他礼拜几卷忏儿罢了。说毕,伯爵见天晚,说道:我去罢。只怕你与嫂子烧纸。又深深打恭说:蒙哥厚情,死生难忘!西门庆道:难忘不难忘,我儿,你休推梦里睡哩!你众娘到满月那日,买礼都要去哩。伯爵道:又买礼做甚?我就头着地,好歹请众嫂子到寒家光降光降。西门庆道:到那日,好歹把春花儿那奴才收拾起来,牵了来我瞧瞧。伯爵道:你春姨他说来,有了儿子,不用着你了。西门庆道:不要慌,我见了那奴才和他答话。伯爵笑的去了。

西门庆令小厮收了家伙,走到李瓶儿房里。陈敬济和玳安已把库装封停当。那日玉皇庙、永福寺、报恩寺都送疏来。西门庆看着迎春摆设羹饭完备,下出匾食来,点上香烛,使绣春请了吴月娘众人来。西门庆与李瓶儿烧了纸,抬出库去,教敬济看着,大门首焚化。正是:


芳魂料不随灰死,再结来生未了缘。




【词话本】《金瓶梅》


第六十七回

西门庆书房赏雪

李瓶儿梦断幽情

终日思卿不见卿,数声寒角未堪闻。

匣中破镜收残月,箧里余衣敛断云。

寒雀疎枝栖不定,征鸿断字叹离群。

玉钗敲断心难碎,想豫伤心记未真。


话说西门庆归后边,辛苦的人,直睡至次日,日色高还未起来。有来兴儿进来说:「搭彩匠外边伺候,请问拆棚。」西门庆骂了来兴儿几句,说:「拆棚教他拆就是了,只顾问怎的?」搭彩匠一面外边七手八脚,卸下席绳松条,拆了送到对门房子里堆放,不题。玉箫进房说:「天气好不阴的重!」西门庆令他向暖炕上取衣裳穿,要起来。有吴月娘便说:「你昨日辛苦了一夜,天阴,大睡回儿起来,慌的老早就扒起去做甚么?就是今日不往衙门里去也罢了。」西门庆道:「我不往衙门里去,只怕翟亲家那人来讨书,好打发回书与他。」月娘道:「既是恁说,你起去。我叫丫头熬下粥等你来吃。」这西门庆也不梳头洗脸,蓬头,披着绒衣,戴着毡巾,径走到花园里藏春阁书房中。


原来自从书童去了,西门庆就委王经管花园两边书房门钥匙,春鸿便收拾打扫大厅前书房。冬月间,西门庆只在藏春阁书房中坐。那里烧下的地炉暖炕,地平上又安放着黄铜火盆,放下梅梢月油单绢暖帘来。明间内摆着夹枝桃,各色菊花,清清瘦竹,翠翠幽兰。里面笔砚瓶梅,琴书消洒。床炕上茜红毡条,银花锦褥,枕横鸂鶒,帐挂鲛绢。西门庆〈扌歪〉在床上,王经连忙向卓上象牙盒内,炷亵龙涎于流金小篆内。西门庆使王经:「你去叫来安儿,请你应二爹去。」那王经出来,分付来安儿请去了。只见平安走来对王经说:「小周儿在外边伺候。」那王经走入书房,对西门庆说了。西门庆叫进小周儿来,磕了头,说道:「你来得好,且与我篦篦头,捏捏身上。」因说:「你怎一向不来?」小周儿道:「小的见六娘没了,忙,没曾来。」西门庆于是坐在一张醉翁椅上,打开头发,教他整理梳篦。只见来安儿请的应伯爵来了,头戴毡帽,身穿绿绒祅子,脚穿一只旧皂靴,棕套。掀帘子进来,唱喏。西门庆正篦头,说道:「不消声喏,请坐。」伯爵拉过一张椅子来,就着火盆坐下了。西门庆道:「你今日如何这般打扮?伯爵道:「你不知外边飘雪花儿哩,好不寒冷!昨日家去晚了,鸡也叫了。你还使出大官儿来拉,俺每就走不的了。我见天阴上来,还付了个灯笼,和他大舅一路家去了。今日白扒不起来,不是来安儿去叫,我还睡哩。哥,你好汉!还起的早,若着我,成不的。」西门庆道:「早是你看着,我怎得个心闲?自从发送他出去了,又乱着接黄太尉,念经,直到如今,心上是那样不遂。今早房下说,你辛苦了,太睡回起去;我又记挂着,只怕翟亲家人来讨回书,又看着拆棚,二十四日又打发韩伙计和小价起身,打包写书帐。丧事费劳了。人家亲朋罢了,士夫官员,你不上门谢谢孝礼,也过不去。」伯爵道:「正是我愁着哥谢孝这一节,少不的也谢,只摘拨谢几家要紧的,胡乱也罢了。其余相厚,若会见,告过就是了。谁不知你府上事多,彼此心照罢。」


正说着,只见王经抓帘子,画童儿用彩漆方盒银厢雕漆茶锺,拿了两盏酥油白糖熬的牛奶子 。伯爵取过一盏,拿在手内,见白潋潋鹅脂一般,酥油飘浮盏内,说道:「好东西!滚热。」呷在口里,香甜美味。那消费力,几口就呵没了。西门庆直待篦了头,又教小周儿替他取耳,把奶子放在卓上,只顾不吃。伯爵道:「哥,且吃些不是,可惜放冷了。相你清辰吃恁一盏儿,倒也滋补身子。」西门庆道:「我且不吃,你吃了,停会我吃粥罢!」那伯爵得不的一声,拿在手中,一吸而尽。画童收下锺去。西门庆取毕耳,又叫小周儿拿木滚子㨰身上,行按摩导引之术。伯爵问道:「哥滚着身子,也通泰自在些么?」西门庆道:「不瞒你说,相我晚夕身上常时发酸起来,腰背疼痛。不着这般按捏,通了不得。」伯爵道:「你这胖大身子,日逐吃了这等厚味,岂无痰火?」西门庆道:「昨日任后溪常说,老先生虽故身体魁伟,而虚之太极,送了我一罐儿百补延龄丹,说是林真人合与圣上吃的,教我用人乳常清辰服;我这两日心上乱的,也还不曾吃。你每只说我身边人多,终日有此事;自从他死了,谁有甚么心绪理论此事!」


正说着,只见韩道国进来,作揖坐下,说:「刚才各家多来会了,船已顾下,准在二十四日起身。」西门庆分付甘伙计,攒下帐目;兑了银子,明日打包。因问:「两边铺子里,卖下多少银两?」韩道国说:「共凑六千余两。」西门庆道:「兑二千两一包,着崔本往湖州买紬子去。那四千两,你与来保往松江贩布,过年赶头本船来。你每人先拿五两银子,家中收拾行李去。」韩道国道:「又一件,小人身从郓王府,要正身上直,不纳官钱,如何处置?」西门庆道:「怎的不纳官钱?相来保一般,也是郓王差事,他每月只纳三钱银子。」韩道国道:「保官儿那个,亏了太师老爷那边文书上注过去,便不敢缠扰;小人此是祖役,还要勾当余丁。」西门庆道:「既是如此,你写个揭帖,我央任后溪到府中替你和王奉承说,把你官字注销,常远纳官钱罢!你每月只委付家下一个的当人打米就是了。」那韩伙计作揖谢了。伯爵道:「哥,你这一替他处了这作事,他就去也放心。」少顷,小周滚毕身上,西门庆往后边梳头去了,分付打发小周儿吃了点心。


良久,西门庆出来,头戴白绒忠靖冠,身披绒氅,赏了小周三钱银子。又使王经:「请你温师父来。」不一时温秀才峨冠博带而至。叙礼已毕,左右放卓儿,拿粥上来,四碟小菜,一碗顿烂蹄子,一碗黄芽韮〈火川〉驴肉 ,一碗鲊〈火川〉馄饨鸡,一碗顿烂鸽子鶵儿,四瓯软稻粳米粥儿 ,安放四双牙筯。伯爵与温秀才上坐,西门庆关席,韩道国打横。西门庆分付来安儿再取一盏粥,一双快儿,请你姐夫来吃粥。不一时,陈经济来到,头戴孝巾,身穿白紬道袍,葱白段氅衣,蒲鞋绒袜,与伯爵等作揖,打横坐下。须臾,吃了粥,收下家火去,韩道国起身去了。只有伯爵、温秀才,在书房坐的。西门庆因问温秀才:「书可写了不曾?」温秀才道:「学生已写稿在此,与老生看过,方可誊真。」一面袖中取出,递与西门庆观看。其书曰:


寓清河眷生西门庆,端肃书复大硕德柱国云峰老亲丈大人先生台下:自从京邸邂逅,数语之后,不觉违越光仪,绦忽半载。生以不幸,闺人不禄,特蒙亲家致赙仪,兼领诲教,足见为我之深且厚也。感刻无任,而终身不能忘矣。但恐一时官守责成,有所疎陋之处,企仰门墙,有负荐拔耳。又赖在老翁钧前,当为锦覆,则生始终蒙恩之处,皆亲家所赐也。今因便鸿,谨候起居,不胜驰恋,伏惟照亮不宣。外具杨州绉纱汗巾十方,色绫汗巾十方,拣金挑牙二十付,乌金酒锺十个,少将远意,希笑纳。


西门庆看毕,即令陈经济书房内取出人事来,同温秀才封了,将书誊付锦笺,弥封停当,用了图书。另外又封五两白银,与下书人王玉,不在话下。


一回见雪下的大了,西门庆留下温秀才在书房中赏雪。搽抹卓儿,拿上案酒来。只见有人在暖帘外探头儿,西门庆问:「谁?」王经说:「郑春在这里。」西门庆叫他进来,那郑春手内拿着两个盒儿,举的高高的,跪在当面,上头又阁着个小描金方盒儿。西门庆问:「是甚么?」郑春道:「小的姐姐月姐,知道昨日爹与六娘念经辛苦了,没甚么,送这两盒儿茶食儿来,与爹赏人。」揭开,一盒菓馅顶皮酥,一盒酥油泡螺儿 。郑春道:「此是月姐亲手自家拣的,知道爹好吃此物,敬来孝顺爹。」西门庆道:「昨日又多谢你家送茶,今日你月姐费心,又送这个来。」伯爵道:「好呀,拿过来,我正要尝尝。死了我一个女儿,会拣泡螺儿,如今又是一个女儿会拣了。」先捏了一个放在口内,又拈了一个递与温秀才,说道:「老先儿,你也尝尝。吃了牙老重生,抽胎换骨,眼见稀奇物,胜活十年人。」温秀才呷在口内,入口而化,说道:「此物出于西域,非人间可有。沃肺融心,实上方之佳味。」西门庆又问:「那小盒儿内是什么?」郑春悄悄跪在西门庆根前,揭开盒儿,说:「此是月姐稍与爹的物事。」西门庆把盒子放在膝盖儿上,揭开才待观看,一边件爵一手挝过去,打开,是一方回纹锦双拦子,细撮古碌钱,同心方胜结穗挑红绫汗内儿,里面裹着一包亲口磕的瓜仁儿。这伯爵把汗巾儿掠与西门庆,将瓜仁两把喃在口里,都吃了。比及西门庆用手夺时,只剩下没多些儿,便骂道:「怪狗才,你害馋痨馋痞,留些儿与我见见儿,也是人心!」伯爵道:「我女儿送来,不孝顺我,再孝顺谁?我儿,你寻常吃的勾了!」西门庆道:「温先儿在此,我不好骂出来。你这狗材,或不相模样!」一面把汗巾收入袖中,分付王经把盒儿掇在后边去。


不一时杯盘罗列,筛上酒来。才吃了一巡酒,玳安儿来说:「李智、黄四,关了银子,送银子来了。」西门庆问:「多少?」玳安道:「他说一千两,余者再一限送来。」伯爵道:「你看这两个天杀的,他连我也瞒了,不对我说。嗔道他昨日你这里念经,他也不来。原来往东平府关银子去了。你今收了,也少要发银子出去了。这两个光棍,他揽的人家债也多了,只怕往后,后手不接。昨日北边徐内相,发恨要亲往东平府自家抬银子去,只怕他老生箍嘴箍了去,都不难为哥的本钱了。」西门庆道:「我不怕他。我不管甚么徐内相、李内相,好不好我把他小厮提留在监里坐着,不怕他不与我银子。」一面教陈经济:「你拿天平出去,收兑了他的,上了合同就是了;我不出去罢。」


良久,陈经济走来回话,说:「银子已兑足一千两,交入后边大娘收了。黄四说,还要请爹出去说句话儿。」西门庆道:「你只说我陪着人坐着哩。左右他只要捣合同的话,教他过了二十四日来罢。」经济道:「不是,他有庄事儿要央烦爹,请爹出去,亲自对爹说。」西门庆道:「甚么事?等我出去。」一面走到厅上。那黄四磕头起来,说:「银子一千两,姐夫收了,余者下单找还与老爹。有小人一庄事儿,今央烦老爹。」说着,磕在地下哭了。西门庆拉起来:「端的有甚么事?你说来。」黄四道:「小的外父孙清,搭了个伙计冯二,在东昌府贩绵花。不想冯二有个儿子冯淮,不守本分,要便锁了门,出去宿娼。那日把绵花不见了两大包,被小人丈人说了两句,冯二将他儿子打了二下,他儿子就和俺小舅子孙文相厮打攘起来,把孙文相牙打落了一个,他亦把头磕伤,被客伙中解劝开。不想他儿子到家迟了半月,破伤风身死。他又人是河西有名土豪白五,绰号白千金,专一与强盗作窝主,教唆冯二,具状在巡按衙门,朦胧告下来,批雷兵备老爹问。雷老爹又伺侯皇船,不得闲,转委本府童推官问。白家在童推官处使了钱,教邻劝人供状,说小人丈人在傍喝声来,如今童推官行牌来提俺丈人。望乞老爹千万垂怜,讨封书对雷老爹说,宁可监几日,抽上文书去,还见雷老爹问,就有生路了。他两人厮打,委的不管小人丈人事;又系歇后身死,出于保辜限外,先是他父冯二打来,何必独赖在孙文相一人身上?」西门庆看了说帖,写着:「东昌府见监犯人孙清、孙文相、乞青目。」因说:「雷兵备前日在我这里吃酒,我只会了一面,又不甚相熟,我怎好写书与他?」那黄四就跪下,哭哭啼啼哀告说:「老爹若不可怜见,小的丈人子父两个,就多是死数了。如今随孙文相头去罢了,只是分豁小人外父出来,就是老爹莫大之恩。小人外父今年六十岁,家下无人。冬寒时月,再放在监里,就死罢了!」西门庆沉吟良久,说:「罢,我转央钞关钱老爹和他说说去;与他是同年,多是壬辰进士。」那黄四又磕下头去,向袖中又取出一百石白米帖儿递与西门庆,腰里就解两封银子来。西门庆不接,说:「我那里要你这行钱?」黄四道:「老爹不稀罕,谢钱老爹也是一般。」西门庆道:「不打紧,事成我买礼谢他。」


正说着,只见应伯爵从角门首出来,说:「哥,休替黄四哥说人情,他闲时不烧香,忙时走来抱佛腿。昨日哥这里念经,连茶儿也不送,也不来走走儿,今日还来说人情。」那黄四便与伯爵唱喏,说道:「好二叔,你老人家杀人哩!我因这件事,整走了这半月,谁得闲来?昨日又去府里与老爹领这银子。今日李三哥起早打卯去了,我竟来老爹这里交银子,就央说此事,救俺丈人。老爹再三不肯收这礼物,还是不下顾小人。」伯爵看见是一百两雪花官银放在面前,因问:「哥,你替他去说不说?」西门庆道:「我与雷兵备不熟,如今又转央钞关钱主政替他说去。到明日我买分礼,谢老钱就是了,又收他礼做甚么?」伯爵道:「哥,你这等就不是了。难说他来说人情,哥你赔出礼去谢人?也无此道理。你不收,恰是你嫌少的一般,倒难为他了。你依我,收下他这个礼。虽你不稀罕,明日谢钱公,又是一个样儿。黄四哥在这里听着,看你外父和你小舅子造化,这一回求了书去,难得两个多没事出来。你老爹他恒是不稀罕你钱,你老院里老实大大摆一席酒,请俺每耍一日就是了。」黄四道:「二叔你老人家费心,小心摆酒不消,就还教俺丈人买礼来磕头,酬谢你老人家。不瞒你,我为他爷儿两个这一场事,昼夜上下替他走跳,还寻不出个门路来。老爷再不可怜怎了?」伯爵道:「傻瓜,你搂着他女儿,你不替他上紧,谁上紧?」黄四道:「房下在家只是哭,俺丈人便躲了,家连送饭人也没一个儿。」当下西门庆被伯爵说着,把礼帖收了,礼物还令他拿回去。黄四道:「你老人家没见好大事,这般多计较!」就往外走。伯爵道:「你过来,我和你说,你书几时要?」黄四道:「如今紧等着救命,老爹今日下顾有了书,差下人,明早我使小儿同去走遭。」于是央了又央:「差那位大官儿去?我会他会。」西门庆道:「我就替你写书。」因叫过玳安来,分付:「你明日就同黄大官一路去。」那黄四见了玳安,辞西门庆出门。


走到门首,问玳安要盛银子搭连。玳安进入后边,月娘房里正与玉箫、小玉裁衣裳,见玳安站看等要搭连,玉笔道:「使着手不得闲誊,教他明日来,与他就是了。」玳安道:「黄四紧等着明日早起身东昌府去,不得来了。你誊誊与他罢!」月娘便说:「你拿与他就是了,只教人家等着。」玉箫道:「银子还在床地平上,掠着不是?」走到里间,把银子往床上只一倒,掠出搭连来,说:「拿去了,怪囚根子,那个吃了他这条搭连,只顾立虰蚂蝗的要。」玳安道:「人家不要,那好来后边取来?」于是拿出,走到仪门首,还抖出三两一块麻姑头银子来。原来纸包破了,怎禁玉笔使性那一倒,漏下一块在搭连底内。玳安道:「且喜得我拾个白财。」于是褪入袖中,到前边递与黄四搭连,约会下明早起身。


且说西门庆回到书房中,实时教温秀才修了书,付与玳安。一面觑那门外雪,纷纷扬扬,犹如风飘柳絮,乱舞朵花相似。西门庆另打开一坛双料麻姑酒 ,教春鸿用布甑筛上来。郑春在傍弹筝低唱。西门庆令他唱一套柳底风征。正唱着,只见琴童进来说:「韩大叔教小的拿了这个帖儿与爹瞧。」西门庆看了,分付:「你就拿往门外任医官家,替他说说去,教他明日到府中承奉处替他说说,注销差事。」琴童道:「今日晚了,小的明早去罢。」西门庆道:「是了。」不一时,来安儿用方盒拿了八碗下饭:一碗黄熬山药鸡,一碗臊子韮,一碗山药肉圆子,一碗顿烂羊头,一碗烧猪肉,一碗肚肺羹 ,一碗血脏汤 ,一碗牛肚儿,一碗爆炒猪腰子 ;又是两大盘玫瑰鹅油荡面蒸饼儿,连陈经济共四人吃了。西门庆教王经拿盘儿,拿两碗下饭,一盘点心,与郑春吃,又赏了他两大锺酒。郑春跪禀:「小的吃不的。」伯爵道:「俊孩儿!冷呵呵的,你爹赏你不吃,你哥他怎的吃来?」郑春道:「小的哥吃的,小的本吃不的。」伯爵道:「你吃一锺罢,那一锺教王经替你吃。」王经道:「二爹,小的也吃不的。」伯爵道:「你这孩儿,你就替他吃些儿也罢。休说一个大分上,自古长者赐,少者不敢辞。」一面站起来,说:「我好歹教你吃这一杯。」那王经捏着鼻子,一吸而饮。西门庆道:「怪狗材,小行货子,他吃不的,只恁奈何他吃!」还剩下半盏,教春鸿替他吃了,令他上来排手唱南曲。西门庆道:「咱每和温老先儿行个令,饮酒之时教他唱,便有趣。」


于是教王经取过骰盆儿,就是温老先儿先起。温秀才道:「学生岂敢僣?还从应老翁来。」因问:「老翁尊号?」伯爵道:「在下号南坡。」西门庆戏道:「老先生,你不知他家孤老多,到晚夕桶子掇出屎来,不敢在左近倒,恐怕街坊人骂,教丫头直掇到大南首县仓墙底下那里泼去,因起号叫做『南泼』。」温秀才笑道:「此坡字不同,那泼字乃是点水边之发,这坡字都是土字傍边着个皮字。」西门庆道:「老先儿倒猜的着,他娘子镇日着皮子缠着哩!」温秀才笑道:「岂有此说!」伯爵道:「葵轩,你不知道,他自来有些快伤叔人家。」温秀才道:「自古道:言不亵不笑。」伯爵道:「老先儿误了咱每行令,只顾和他说甚么?他快屎口伤人,你就在手,不劳谦逊。」温秀才道:「掷出几点,不拘诗词歌赋,要个雪字上。就照依点数儿上,说过来,饮一小杯;说不过来,吃一大盏。」当夜温秀才掷了个么点,说道:「学生有了,雪残鸂鶒亦多时。」推过去该应伯爵行,掷出个五点来,伯爵想了半日,想不起来,说:「逼我老人家命也。」良久说道:「可怎的也有了!」说道:「雪里梅花雪里开,好不好?」温秀才道:「老翁说差了,犯子两个雪字,头上多了一个雪字。」伯爵道:「头上只小雪,后来下大雪来了。」西门庆道:「这狗材,单管胡说。」教王经斟上大锺。春鸿拍手唱南曲〔驻马听〕:


寒夜无茶,走向前村觅店家。这雪轻飘,僧舍密酒,歌楼遥阻归槎。江边乘兴探梅花,庭中欢赏烧银蜡。一望无涯,一望无涯,有似濡桥柳絮,满天飞下。


伯爵才待拿起酒来吃,只见来安儿后边拿了几碟菓食:一碟菓馅饼,一碟顶皮酥,一碟炒栗子,一碟晒干枣 ,一碟榛仁,一碟瓜仁,一碟雪梨 ,一碟苹波,一碟风菱,一碟荸荠 ,一碟酥油泡螺 ,一碟黑黑的团儿,用橘叶裹着。伯爵拈将起来,闻着喷鼻香,吃了到口,犹如饴蜜 ,细甜美味,不知甚物?西门庆道:「你猜?」伯爵道:「莫非是糖肥皂?」西门庆笑道:「糖肥皂那有这等好吃?」伯爵道:「待要说是梅苏丸 ,里面又有核儿。」西门庆道:「狗材,过来!我说与你罢。你做梦也梦不着,是昨日小价杭州船上稍来,名唤做衣梅 。都是各样药料,用蜜炼制过,滚在杨梅上,外用薄荷橘叶包裹,才有这般美味。每日清辰,呷一枚在口内,生津补肺,去恶味。煞痰火,解酒克食,比梅苏丸甚妙。」伯爵道:「你不说,我怎的晓的?」因说:「温老先儿,咱再吃个儿。」教王经:「拿张纸儿来,我包两丸儿到家,稍与你二娘吃。」又拿起泡螺儿来,问郑春:「这泡螺果然是你家月姐亲手拣的?」那郑春跪下说:「二爹,莫不小的敢说谎?不知月姐费了多少心,拣了这几个儿来供孝顺爹。」伯爵道:「可也亏他,上头纹溜就相螺蛳儿一般,粉红纯白两样儿。」西门庆道:「我见此物,不免又使伤我心。惟有死了的六娘,他会拣;他没了,如今家中谁会弄他?」伯爵道:「我头里不说的,我愁甚么,死了一个女儿会拣泡螺儿孝顺我,如今又钻出个女儿会拣了!偏你也会寻,寻的多是妙人儿!」西门庆笑的两眼没缝儿,赶着伯爵打,说:「你这狗材,单管只胡说!」温秀才道:「二位老先生,可谓厚之至极!」伯爵道:「老先生,你不知,他是你小侄人家。」西门庆道:「我是他家二十年旧孤老儿了。」陈经济见二人犯言,就起身走了。那温秀才只是掩口而笑。须臾,伯爵饮过大锺,次该西门庆掷骰儿,于是掷出个七点来,想了半日,说:「我打〔香罗带〕一句唱:『东君去意切,梨花似雪。』伯爵道:「你说差了,此在第八个字上了,且吃一个大锺。」于是流沿儿斟了一银衢花锺,放在西门庆面前,教春鸿唱,说道:「我的儿,你肚子里枣胡解板儿,能有几句儿?」春鸿又排手唱前腔:


四野彤霞,回首江山自占涯。这雪轻如柳絮,细似鹅毛,白胜梅花。山前曲径更添滑,村中鲁酒偏增价。迭坠天花,迭坠天花,濠平沟满,令人惊讶。


看看饮酒至昏,掌烛上来。西门庆饮过,伯爵道:「姐夫不在,温老先生你还该完令。」这温秀才拿起骰儿,掷出个么点,想了想,见书房墙上挂着一幅吊屏,泥金书一联:「风飘弱柳平桥晚,雪点寒梅小院春。」说了未后一句,伯爵道:「不算,不算。不是你心上发出来的,该吃一大锺。」春鸿斟上,那温秀才不胜酒力,坐在椅上只顾打盹起来,告辞。伯爵只顾留他不住。西门庆道:「罢罢,老先生他斯文人,吃不的。」令画童儿:「你好好送你温师父那边歇去。」温秀才得不的一声,作别去了。伯爵道:「今日葵轩不济,吃了多少酒儿就醉了。」于是又饮勾多时,伯爵起身,说:「地下黑,我也酒勾了。」因说:「哥,明日你早教玳安替他下书去。」西门庆道:「你不见我交与他书,明日早去了。」伯爵掀开帘儿,见天阴地下滑,旋要了个灯笼,和郑春一路去。西门庆又与了郑春五钱银子,盒内回了一罐衣梅,稍与他姐姐郑月儿吃。临出门,西门庆因戏伯爵:「你哥儿两个好好去。」伯爵道:「你多说话,父子上山,各人努力。好不好,我如今就和郑月儿那小淫妇儿答话去。」说着,琴童送出门去了。


西门庆看收了家火,扶着来安儿,打灯笼入角门,从潘金莲门首过,见角门关着。悄悄就往李瓶儿房门首,弹了弹门,有绣春开了门,来安就出去了。西门庆进入明间,见李瓶儿影,问:「供养了羹饭不曾?」如意儿就出来应道:「刚才我和姐供养了。」西门庆入房中,椅上坐了,迎春拿茶来吃了。西门庆令他解衣带。如意儿就知他在这房里歇,连忙收拾伸铺,用汤婆熨的被窝暖洞洞的,打发他歇下。绣春把角门关了,都在明间地平上,支着板凳,打铺睡下。西门庆要茶吃,两个已知科范,连忙撺掇奶子进去和他睡。老婆脱了衣服,钻入被窝内。西门庆乘酒兴服了药,那话上使了托子,老婆仰卧炕上,架起腿来,极力鼓捣,没高低搧硼,搧硼的老婆舌尖水冷,淫水溢下,口中呼达达不绝。夜静时分,其声远聆数室。西门庆见老婆身上如绵瓜子相似,用一双胳膊搂着他,令他蹲下身子,在被窝内砸{髟巳}{髟己},老婆无不曲体承奉。西门庆说:「我儿,你原来身体皮肉也和你娘一般白净,我搂着你,就如同和他睡一般。你须用心伏侍我,我看顾你。」老婆道:「爹没的说,将天比地,折杀奴婢,拿甚么比娘?奴婢男子汉已没了,早晚爹不嫌丑陋,只看奴婢一眼儿就勾了。」西门庆便问:「你年纪多少?」老婆道:「我今年属兔的,三十一岁了。」西门庆道:「你原来小我一岁。」见他会说话儿,枕上又好风月。早晨起来,老婆先起来伏侍,拿鞋袜,打发梳洗,极尽殷勤,把迎春、绣春打靠后。又问西门庆讨葱白紬子,做披袄儿与娘穿孝,西门庆一一许他。教小厮铺子里拿三匹葱白紬来,你每一家裁一件。以此见他两三次,打动了心,瞒着月娘,背地银钱衣服首饰甚么不与他。


次日,潘金莲就打听得知西门庆在李瓶儿房内,和奶子老婆睡了一夜。走到后边对月娘说:「大姐姐,你不说他几句?贼没廉耻货,昨日悄悄钻到那边房里,与老婆歇了一夜。饿眼见瓜皮,甚么行货子,好的歹的揽搭下!不明不暗,到明日弄出个孩子来,算谁的?又相来旺儿媳妇子,往后教他上头上脸,甚么张致!」月娘道:「你每只要裁派教我说他,要了死了的媳妇子。你每背地多做好人儿,只把我合在缸底下一般。我如今又做傻子哩!你每说,只顾和他说,我是不管你这闲帐!」金莲见月娘这般说,一声儿不言语,走回房去了。


西门庆起早,见天晴了,打发玳安往钱主事处下书去了。往衙门回来,平安儿来禀:「翟爹人来讨回书。」西门庆打发去讫,因问那人:「你怎的昨日不来取?」那人说:「小的又往巡抚侯爷那里下书来,担阁了两日。」说毕,领书出门。西门庆吃了饭,就过对门房子里,看着兑银、打包、写书帐。二十四日烧布,打发伙计崔本、来保、并后生荣海、胡秀五人,起身往南边去了。写了一封书,稍与苗小湖,就谢他重礼。


看看过了二十五六,西门庆谢毕孝,一日早辰,在上房吃了饭坐的。月娘便说:「这出月初一日,是乔亲家长姐生日,咱也还买分礼儿送了去。常言:先亲后不改。莫非咱家孩儿没了,断了礼不送了!」西门庆道:「怎的不送?」于是分付来兴买两只烧鹅 ,一副豕蹄,四只鲜鸡,两只熏鸭 ,一盘寿面,一套妆花段子衣服,两方绢金汗巾,一盒花翠,写帖儿教王经送去。这西门庆分付毕,就往前边花园藏春阁书房中坐的。只见玳安下了书回来回话,说:「钱老爹见了爹帖子,随即写书,差了一吏,同小的和黄四儿子到东昌府兵备道下与雷老爹;老爹旋行牌问童推官催文书,连犯人提上去,从新问理。连他家儿子孙文相都开出来,只追了十两烧埋钱,问了个不应罪名,杖七十,罚赎。后又到钞关上回了钱老爹的话,讨了回帖才来了。」西门庆见玳安中用,心中大喜。拆开回帖观看,原来雷兵备回钱主事帖子,多在里面。上写道:


来谕悉已处分。但冯二已曾供子在先,何况与孙文相忿殴,彼此俱伤,歇后身死,又在保辜限外,问之抵命,难以平允。量追烧埋钱十两,给与冯二。相应发落,谨此回复。


下书年侍生雷起元再拜。


西门庆看了欢喜,因问:「黄四舅子在那里?」玳安道:「他出来,都往家去了,明日同黄四来与爹磕头。黄四丈人与了小的一两银子。」西门庆分付置鞋脚穿。玳安磕头而出,西门庆就〈扌歪〉在床炕上眠着了。


王经在卓上小篆内炷了香,悄悄出来了。良久,忽听有人抓的帘儿响,只见李瓶儿蓦地进来,身穿糁紫衫,白绢裙,乱挽乌云,黄恹恹面容,向床前叫道:「我的哥哥,你在这里睡哩!奴来见你一面。我被那厮告了我一状,把我监在狱中,血水淋漓,与秽污在一处,整受了这些时苦。昨日蒙你堂上说了人情,减了我三等之罪。那厮再三不肯,发恨还要告了来拿你。我待要不来对你说,诚恐你早晚暗遭他毒手。我今寻安身之处去也,你须防范来!没事,少要在外吃夜酒。往那去,早早来家。千万牢记,奴言休要忘了。」说毕,两人抱头放声而哭。西门庆便问:「姐姐,你往那去?对我说。」李瓶儿顿脱撒手,都是南柯一梦。西门庆从睡梦中直哭醒来,看见帘影射入书斋,正当卓午,追思起,由不的心中痛切,正是:


花落土埋香不见,镜空鸾影梦初醒。


有诗为证:


残雪初晴照纸窗,地炉灰烬冷侵床。

个中邂逅相思梦,风扑梅花斗帐香。


不想早辰送了乔亲家礼,乔大户娘子使了乔通来送请帖儿,请月娘众姊妹。小厮说爹在书房中睡哩,都不敢来问。月娘在后边管待乔通。潘金莲说:「拿帖儿,等我问他去。」于是蓦地进书房。上穿黑青回纹锦对衿衫儿,泥金眉子,一溜〈扌寨〉五道金,三川钮扣儿。下着纱裙,内衬潞紬裙,羊皮金滚边。面前垂一双合欢鲛绡鸂鶒带,下边尖尖趫趫,锦红膝裤,下显一对金莲。头上宝髻云鬟,打扮如粉妆玉琢。耳边带着青宝石坠子。推开书房门,见西门庆〈扌歪〉着,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说:「我的儿,独自个自言自语,在这里做甚么?嗔道不见你,原在这里好睡也!」一面说话,口中磕瓜子儿。因问西门庆:「眼怎生揉的恁红红的?」西门庆道:「我控着头睡来。」妇人道:「倒只相哭的一般。」西门庆道:「怪奴才,我平白怎的哭?」金莲道:「只怕你一时想起甚心上人儿来是的。」西门庆道:「没的胡说,有甚心上人,心下人!」金莲道:「李瓶儿是心上的,奶子是心下的。俺每是心外的人,入不上数。西门庆道:「怪小淫妇儿,又六说白道起来!」因问:「我和你说正话,前日李大姐装椁,你每替他穿了甚么衣服在身底下来?」金莲道:「你问怎的?」西门庆道:「不怎的,我问声儿。」金莲道:「你问必有个缘故。上面他穿两套遍地金段子衣服,底下是白绫袄,黄紬裙,贴身是紫绫小袄白绢裙,大红段小衣。」西门庆点了点头儿。金莲道:「我做兽医二十年,猜不着驴肚里病,你不想他,问他怎的?」西门庆道:「我才方梦见他来。」金莲道:「梦是心头想,涕喷鼻子痒。饶他死了,你还这等念他。相俺多是可不着你心的人,到明日死了苦恼,也没那人显念,此是想的你这心里胡油油的!」西门庆向前一手搂过他脖子来,就亲了个嘴,说:「怪小油嘴,你有这些贼嘴贼舌的。」金莲道:「我的儿,老娘猜不着你那黄猫黑尾的心儿!」一面把磕了的瓜子仁儿,满口哺与西门庆吃。两个又咂了一回舌头,自觉甜唾溶心,脂满香唇,身边兰麝袭人。西门庆于是淫心輙起,搂他在床上坐。他便仰靠梳背,露出那话来,教妇人品箫,妇人真个低垂粉头,吞吐裹没往来,呜咂有声。西门庆见他头上戴金赤虎,分心香云,上围着翠梅花钿儿,后鬓上珠翘错落,兴不可遏。


正做到美处,忽听来安儿隔帘说:「应二爹来了。」西门庆道:「请进来。」慌的妇人没口子叫来安儿:「贼,且不要叫他进来,等我出去着。」来安儿道:「进来了,在小院内。」妇人道:「还不去教他躲躲儿?」那来安儿走去说:「二爹且闪闪儿,有人在屋里。」这伯爵便走松墙傍边看雪培竹子。王经掀着软帘,只听裙子响,金莲一溜烟后边走了。正是:


雪隐鹭鸶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知。


伯爵进来,见西门庆唱喏坐下。西门庆道:「你连日怎的不来?」伯爵道:「哥,恼的我要不的在这里!」西门庆问道:「又怎的恼?你告我说。」伯爵道:「不告你说,紧自家中没钱,昨日俺房下那个,平日又桶出个孩儿来!但是人家白日里还好挝挠,半夜三更,房下又七痛八病,少不得扒起来,收拾草纸被褥,陆续看他叫老娘去。打紧应宝又不在家,俺家兄使了他往庄子上驮草去了。百忙挝不着个人,我自家打着灯笼,叫了巷口儿上邓老娘来。及至进门,养下来了。」西门庆问:「养个甚么?」伯爵道:「养了个小厮。」西门庆骂道:「傻狗材,生了儿子倒不好,如何反恼?是春花儿那奴才生的?」伯爵笑道:「是你春姨人家。」西门庆道:「那贼狗掇腿的奴才,谁教你要他来?叫叫老娘还抱怨。」伯爵道:「哥,你不知,冬寒时月,比不的你每有钱的人家;家道又有钱,又有若大前程官职,生个儿子上来,锦上添花,便喜欢。俺如今自家还多着个影儿哩,家中一窝子人口要吃穿盘搅。自这两日,媒巴劫的魂也没了!应宝逐日该操,当他的差事去了。家中那里是不管的,大小姐便打发出去了。天理在头上,多亏了哥,你眼见的这第二个孩子又大了,交年便是十三岁。昨日媒人来讨帖儿,我说早哩,你且去着。紧自焦的魂也没了,猛可半夜又钻出这个业障来!那黑天摸地,那里活变钱去?房下见我抱怨,没计奈何,把他一根银插儿与了老娘,发落去了。明日洗三,嚷的人家知道了,到满月拿甚么使?到那日我也不在家,信信拖拖,往那寺院里且住几日去罢。」西门庆笑道:「你去了好了,和尚都打发来,好赶热被窝儿。你这狗材,到底占小便益儿!」


又笑了一回。那应伯爵故意把嘴谷嘟着,不做声。西门庆道:「我的儿,不要恼。你用多少银,一对我说,等我与你处。」伯爵道:「有甚多少?」西门庆道:「也勾你搅缠是的,到其间不勾了,又拿衣服当去。」伯爵道:「哥若肯下顾,二十两银子就勾了。我写个符儿在此,费烦的哥多了,不好开口的,也下敢嗔数儿,随哥尊意便了。」那西门庆也不接他文约,说:「没的扯淡,好朋友家什么符儿?」


正说着,只见来安儿拿茶进来。西门庆叫小厮:「你放下盏儿,唤王经来。」不一时,王经来到,西门庆分付:「你往后边对你大娘说,我里间床背阁上,有前日巡按宋老爹摆酒两封银子,拿一封来。」王经应诺,去不多时,拿银子来。西门庆就递与应伯爵,说:「这封五十两,你多拿了使去,省的我又拆开他。原封未动,你打开看看。」伯爵道:「忒多了。」西门庆道:「多的你收着。眼下你二令爱不大了,你可也替他做些鞋脚衣裳,到满月也好看。」伯爵道:「哥说的是。」将银子拆开,都是两司各府倾就分资,三两一定,松纹足色。满心欢喜,连忙打恭致谢,说道:「哥的盛情,谁肯真个不收符儿?」西门庆道:「傻孩儿,谁和你一般计较?左右我是你老爷老娘家。不然,你但有事来,就来缠我?这孩子也不是你的孩子,自是咱两个分养的,实和你说,过了满月,把春花儿那奴才叫了来,且答应我些时儿,只当利钱,不算发了眼。」伯爵道:「你春姨这两日,瘦的相你娘那样哩!」不说两个在书房中说话。


伯爵因问:「黄四丈人那事怎样了?」西门庆把玳安往返的事告说了一遍:「钱龙野书到,雷兵备旋行牌提了犯人上去,从新问理,把孙文相父子两个都开出来了,只认十两烧理钱,罚了杖罪,没事了。」伯爵道:「造化他了。他就点着灯儿,那里寻这人情去?你不受他的,干不受他的,虽然你不希罕,留送钱大人也好。别要饶了他,教他好歹摆一席大酒,里边请俺每坐一坐。你不说,等我和他说。饶了他小舅一个死罪,当别的小可事儿。」这里说话。


且说月娘在上房,拿银子与王经出来,只见孟玉楼走入房来,说他兄弟孟锐,在韩姨夫那里,如今不久又起身,往川广贩杂货去:「今来辞辞他爹,在我屋里坐着哩,爹在那里?姐姐使个小厮对他爹说声儿。」月娘道:「他在花园书房,和应二坐着哩。又说请他爹哩,头里潘六姐倒请的好他爹!乔通送帖儿来,等着问他爹去,就讨他个话儿,到明日咱每好收拾了去。我便把乔通留下,打发吃茶。长等短等,不见来,熬的乔通也去了。半日只见他从前边走将来,故我问他:『你对他说了不曾?』他没的话说:『哕,我就忘了和他说。一回,应二来了,我就出来了。谁得久停久住,和他说话来?』帖子还袖在袖子里,教我说脆帮根儿咬!早是没甚紧勾当,教人只顾等着。你原来恁个没尾八行货子,不知在前头干甚么营生,那半日才进来!恰好还不曾说,乞我讧了两句,往前去了。」


少顷,来安进来,月娘使他请西门庆,说孟二舅来了。西门庆便起身,留伯爵:「你休去了,我就来。」走到后边,月娘先把乔家送帖来请说了。西门庆说:「那日只你一人去罢。热孝在身,莫不一家子都出来?」月娘说:「他孟二舅来辞辞你,一两日起身往川广去也,在那边屋里坐着哩。」又问:「头里你要那封银子与谁?」西门庆悉把应二哥房里春花儿,昨晚生了个儿子,问我借几两银子使,告我说,他第二个女儿又大,愁的要不的,借助几两银子使罢了。月娘道:「好好!他恁大年纪,也才见这个儿子,应二嫂不知怎的喜欢哩!到明日,咱也少的送些粥米儿与他。」西门庆道:「这个不消说。到满月,不要饶花子,奈何他好歹发帖儿,请你们往他家走走去,就瞧瞧春花儿怎么模样?」月娘笑道:「左右和你家一般样儿,也有鼻儿有眼儿,莫非别些儿?」一面使来安下边请孟二舅来。


不一时,玉楼同他兄弟来拜见,叙礼已毕,西门庆陪他叙了回话,让至前边书房内,与伯爵相见。分付小厮后边看菜儿,于是放卓儿,筛酒上来,三人饮酒。西门庆教再取双锺筯,对门请温师父,陪你二舅坐。来安不一时回说:「温师父不在,望倪师父去了。」西门庆说:「请你姐夫来坐坐。」良久,陈经济来,与二舅见了礼,打横坐下。西门庆问:「二舅几时起身?去多少时?」孟锐道:「出月初二日准起身,定不的年岁。还到荆州买纸,川广贩香蜡,着紧一二年也不止。贩毕货,就来家了。此去从河南、陕西、汉州去,回来打水路,从峡江、荆州那条路来,往回七八千里地。」伯爵问:「二舅贵庚多少?」孟锐道:「在下虚度二十六岁。」伯爵道:「亏你年小小的,晓的这许多江湖道路。似俺每虚老了,只在家里坐着。」须臾,添换上来,杯盘罗列。孟二舅至日西时分,告辞去了。


西门庆送了回来,还和伯爵吃了一回。只见买了两座等库来,西门庆委付陈经济装库,问月娘寻出李儿两套锦衣,搅金银钱纸,装在库内。因向伯爵说:「今日是他六七,不念经,替他烧座库儿。」伯爵道:「好快光阴,嫂子又早没了个半月了。」西门庆道:「这出月初五日,是他断七,少不的替他念个经儿。」伯爵道:「这遭哥念佛经罢了。」西门庆道:「大房下说,他在时因生小儿,许了些血盆经忏;许下家中走的两个女僧做首座,请几众尼僧,替他礼拜几卷忏儿。」说毕,伯爵见天晚,说道:「我去罢,只怕你与嫂子烧布。」又深深打恭,说:「蒙哥厚情,死生难忘!」西门庆道:「难忘不难忘,我儿,你休推梦里睡哩。你众娘到满月那日,买礼多要去哩。伯爵道:「又买礼做甚?我就头着地,好歹请众嫂子到寒家光降光降。」西门庆道:「到那日,好歹把春花儿那奴才收拾起来,牵了来我瞧瞧。」伯爵道:「你春姨他说来,有了儿子,不用着你了。」西门庆道:「别要慌,我见了那奴才,和他答话。」伯爵佯长笑的去了。


西门庆令小厮收了家火,走到李瓶儿房里。陈经济和玳安,已把库装封停当。那日玉皇庙,永福寺、报恩寺多送疏。道家是宝肃昭成真君像,佛家是冥府第六殿变成大王。门外花大舅家,送了一盒担食,十分冥纸。吴大舅子家也是如此。西门庆看着迎春摆设羹饭完备,下出匾食来,点上香烛,使绣春请了后边吴月娘众人来。西门庆与李瓶儿烧了布,抬出库去,教经济看着大门首焚化,不在话下。正是:


芳魂料不随灰死,再结来生未了缘。


毕竟未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发表评论

匿名网友

评论审核已启用。您的评论可能需要一段时间后才能被显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