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崇祯本+词话本)合集:第七十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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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回<style="max-width: 100%;box-sizing: border-box !important;word-wrap: break-word !important;" />

作者/(明)兰陵笑笑生

编按

金瓶梅是中国第一部文人独立创作的长篇白话世情章回小说。成书约在明朝隆庆至万历年间,作者署名兰陵笑笑生。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95.html

金瓶梅》借《水浒传》中武松杀嫂一段故事为引子,通过对兼有官僚、恶霸 、富商三种身份的市侩势力的代表人物西门庆及其家庭生活的描述,揭露了明代中叶社会的黑暗和腐败,具有深刻的认识价值以及极高的社会价值和文学价值,曾被推崇为第一奇书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95.html

金瓶梅》行世主要有两个版本:词话本和崇祯本同时发布这两个版本,以供读友们方便阅读和参考,敬请关注。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95.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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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话本,又称万历本,一般认为是原始文本,说唱气息明显,文字和情节较为粗陋,行文有多处错讹,但更富有生活气息。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95.html

崇祯本,又称绣像本,一般认为经过文人和出版商增删修订,行文更整洁,情节更合理紧凑,减少了情节上的错讹,更富有艺术性,有文人创作的艺术特点。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95.html

通常专家学者重视词话本,普通读者则更喜读崇祯本,故而将崇祯本调整在前面。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95.html

【崇祯本】《金瓶梅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95.html

第七十二回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95.html

潘金莲抠打如意儿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095.html

王三官义拜西门庆

词曰:

掉臂叠肩情态,炎凉冷暖纷纭。兴来阉竖长儿孙,石女须教有孕。

莫使一朝势谢,亲生不若他生。爹爹妈妈向何亲?掇转窟臀不认。

话说西门庆与何千户在路不题。单表吴月娘在家,因西门庆上东京,见家中妇女多,恐惹是非,吩咐平安无事关好大门,后边仪门夜夜上锁。姊妹每都不出来,各自在房做针指。若敬济要往后楼上寻衣裳,月娘必使春鸿或来安儿跟出跟入。常时查门户,凡事都严紧了。这潘金莲因此不得和敬济勾搭。只赖奶子如意备了舌,逐日只和如意儿合气。  

一日,月娘打点出西门庆许多衣服、汗衫、小衣,教如意儿同韩嫂儿浆洗。不想这边春梅也洗衣裳,使秋菊问他借棒槌。这如意儿正与迎春捶衣,不与他,说道:前日你拿了个棒槌,使着罢了,又来要!趁韩嫂在这里,要替爹捶裤子和汗衫儿哩。那秋菊使性子走来对春梅说:平白教我借,他又不与。迎春倒说拿去,如意儿拦住了不肯。春梅道:耶[口乐],耶[口乐]!怎的这等生分?大白日里借不出个干灯盏来。借个棒槌使使儿,就不肯与将来,替娘洗了这裹脚,教拿甚么捶?秋菊,你往后边问他们借来使使罢。这潘金莲正在房中炕上裹脚,忽然听得,又因怀着仇恨,寻不着头由儿,便骂道:贼淫妇怎的不与?你自家问他要去,不与,骂那淫妇不妨事。这春梅一冲性子,就一阵风走来李瓶儿那边,说道:那个是外人也怎的?棒槌借使使就不与。如今这屋里又钻出个当家的来了!如意儿道:耶[口乐],耶[口乐]!放着棒槌拿去使不是,谁在这里把住?就怒说起来。大娘吩咐,趁韩妈在这里,替爹浆出这汗衫子和绵绸裤子来。秋菊来要,我说待我把你爹这衣服捶两下儿着,就架上许多诳,说不与来?早是迎春姐听着。不想潘金莲随即跟了来,便骂道:你这个老婆不要说嘴!死了你家主子,如今这屋里就是你?你爹身上衣服不着你恁个人儿拴束,谁应的上他那心!俺这些老婆死绝了,教你替他浆洗衣服?你拿这个法儿降伏俺每,我好耐惊耐怕儿!如意儿道:五娘怎的说这话?大娘不吩咐,俺们好掉揽替爹整理的?金莲道:贼[扌歪]剌骨,雌汉的--,还强说甚么嘴!半夜替爹递茶儿扶被儿是谁来?讨披袄儿穿是谁来?你背地干的那茧儿,你说我不知道?就偷出肚子来,我也不怕!如意道:正经有孩子还死了哩,俺每到的那些儿!这金莲不听便罢,听了心头火起,粉面通红,走向前一把手把老婆头发扯住,只用手抠他腹。亏得韩嫂儿向前劝开了。金莲骂道:没廉耻的淫妇,嘲汉的淫妇!俺每这里还闲的声唤,你来雌汉子,你在这屋里是甚么人?你就是来旺儿媳妇子从新又出世来了,我也不怕你!那如意儿一壁哭着,一壁挽头发,说道:俺每后来,也不知甚么来旺儿媳妇子,只知在爹家做奶子。金莲道:你做奶子,行你那奶子的事,怎的在屋里狐假虎威,成起精儿来?老娘成年拿雁,教你弄鬼儿去了!


正骂着,只见孟玉楼后边慢慢的走将来,说道:六姐,我请你后边下棋,你怎的不去,却在这里乱些甚么?一把手拉到他房里坐下,说道:你告我说,因为什么起来?这金莲消了回气,春梅递上茶来,喝了些茶,便道:你看教这贼--气的我手也冷了,茶也拿不起来。我在屋里正描鞋,你使小鸾来请我,我说且躺躺儿去。[扌歪]在床上也未睡着,只见这小肉儿百忙且捶裙子。我说你就带着把我的裹脚捶捶出来。半日只听的乱起来,却是秋菊问他要棒槌使,他不与,把棒槌匹手夺下了,说道:‘前日拿个去不见了,又来要!如今紧等着与爹捶衣服哩!’教我心里就恼起来,使了春梅去骂那贼淫妇:‘从几时就这等大胆降服人,俺每手里教你降伏!你是这屋里什么儿?压折轿竿儿娶你来?你比来旺儿媳妇子差些儿!’我就随跟了去,他还嘴里[石必]里剥剌的,教我一顿卷骂。不是韩嫂儿死气力赖在中间拉着我,我把贼没廉耻雌汉的淫妇口里肉也掏出他的来!大姐姐也有些不是,想着他把死的来旺儿贼奴才淫妇惯的有些折儿?教我和他为冤结仇,落后一染脓带还垛在我身上,说是我弄出那奴才去了。如今这个老婆,又是这般惯他,惯的恁没张倒置的。你做奶子行奶子的事,许你在跟前花黎胡哨?俺每眼里是放不下沙子的人。有那没廉耻的货,人也不知死的那里去了,还在那屋里缠。但往那里回来,就望着他那影作个揖,口里一似嚼蛆的,不知说些甚么。到晚夕要茶吃,淫妇就连忙起来替他送茶,又替他盖被儿,两个就弄将起来。就是个久惯的淫妇!只该丫头递茶,许你去撑头获脑雌汉子?为什么问他要披袄儿,没廉耻的便连忙铺里拿了绸段来,替他裁披袄儿?你还没见哩:断七那日,他爹进屋里烧纸去,见丫头、老婆在炕上挝子儿,就不说一声儿,反说道:‘这供养的匾食和酒,也不要收到后边去,你每吃了罢。’这等纵容着他。这淫妇还说:‘爹来不来?俺每好等的。’不想我两三步叉进去,唬得他眼张失道,就不言语了。什么好老婆?一个贼活人妻淫妇,就这等饿眼见瓜皮,不管好歹的都收揽下。原来是一个眼里火烂桃行货子。那淫妇的汉子说死了。前日汉子抱着孩子,没在门首打探儿?还瞒着人捣鬼,张眼溜睛的。你看他如今别模改样的,又是个李瓶儿出世了!那大姐姐成日在后边只推聋装哑的,人但开口,就说不是了。那玉楼听了,只是笑。因说:你怎知道的这等详细?金莲道:南京沈万三,北京枯柳树。人的名儿,树的影儿,怎么不晓得?雪里埋死尸──自然消将出来。玉楼道:原说这老婆没汉子,如何又钻出汉子来了?金莲道:天下着风儿晴不的,人不着谎儿成不的!他不撺瞒着,你家肯要他!想着一来时,饿答的个脸,黄皮寡瘦的,乞乞缩缩那个腔儿!吃了这二年饱饭,就生事儿,雌起汉子来了。你如今不禁下他来,到明日又教他上头上脸的。一时捅出个孩子,当谁的?玉楼笑道:你这六丫头,到且是有权属。说毕,坐了一回,两个往后边下棋去了。正是:

三光有影遗谁系?万事无根只自生。

话休饶舌,有日后晌时分,西门庆来到清河县。吩咐贲四、王经跟行李先往家去,他便送何千户到衙门中,看着收拾打扫公廨干净住下,方才骑马来家。进入后厅,吴月娘接着,舀水净面毕,就令丫鬟院子内放桌儿,满炉焚香,对天地位下告许愿心。月娘便问:你为什么许愿心?西门庆道:休说起,我拾得性命来家。昨日十一月二十三日,刚过黄河,行到沂水县八角镇上,遭遇大风,沙石迷目,通行不得。天色又晚,百里不见人,众人都慌了。况驮垛又多,诚恐钻出个贼来怎了?比及投到个古寺中,和尚又穷,夜晚连灯火也没个儿,只吃些豆粥儿就过了一夜。次日风住,方才起身,这场苦比前日更苦十分。前日虽热,天还好些。这遭又是寒冷天气,又耽许多惊怕。幸得平地还罢了,若在黄河遭此风浪怎了?我在路上就许了愿心,到腊月初一日,宰猪羊祭赛天地。月娘又问:你头里怎不来家,却往衙门里做甚么?西门庆道:夏龙溪已升做指挥直驾,不得来了。新升是匠作监何太监侄儿何千户──名永寿,贴刑,不上二十岁,捏出水儿来的一个小后生,任事儿不知道。他太监再三央及我,凡事看顾教导他。我不送到衙门里安顿他个住处,他知道甚么?他如今一千二百两银子──也是我作成他──要了夏龙溪那房子,直待夏家搬取了家小去,他的家眷才搬来。前日夏大人不知什么人走了风与他,他又使了银子,央当朝林真人分上,对堂上朱太尉说,情愿以指挥职衔再要提刑三年。朱太尉来对老爷说,把老爷难的要不得。若不是翟亲家在中间竭力维持,把我撑在空地里去了。去时亲家好不怪我,说我干事不谨密。不知是什么人对他说来。月娘道:不是我说,你做事有些三慌子火燎腿样,有不的些事儿,告这个说一场,告那个说一场,恰似逞强卖富的。正是有心算无心,不备怎提备?人家悄悄干的事儿停停妥妥,你还不知道哩!西门庆又说:夏大人临来,再三央我早晚看顾看顾他家里,容日你买分礼儿走走去。月娘道:他娘子出月初二日生日,就一事儿去罢。你今后把这狂样来改了。常言道:‘逢人且说三分清,未可全抛一片心。’老婆还有个里外心儿,休说世人。

正说着,只见玳安来说:贲四问爹,要往夏大人家说去不去?西门庆道:你教他吃了饭去。玳安应诺去了。李娇儿、孟玉楼、孙雪娥、潘金莲、大姐都来参见道万福,问话儿,陪坐的。西门庆又想起前番往东京回来,还有李瓶儿在,一面走到他房内,与他灵床作揖,因落了几点眼泪。如意儿、迎春、绣春都向前磕头。月娘随即使小玉请在后边,摆饭吃了,一面吩咐拿出四两银子,赏跟随小马儿上的人,拿帖儿回谢周守备去了。又叫来兴儿宰了半口猪、半腔羊、四十斤白面、一包白米、一坛酒、两腿火熏、两只鹅、十只鸡,又并许多油盐酱醋之类,与何千户送下程。又叫了一名厨役在那里答应。

正在厅上打点,忽琴童儿进来说道:温师父和应二爹来望。西门庆连忙请进温秀才、伯爵来。二人连连作揖,道其风霜辛苦。西门庆亦道:蒙二公早晚看家。伯爵道:我早起来时,忽听房上喜鹊喳喳的叫。俺房下就先说:‘只怕大官人来家了,你还不快走了瞧瞧去?’我便说:‘哥从十二日起身,到今还未上半个月,怎能来得快?’房下说:‘来不来,你看看去!’教我穿衣裳到宅里,不想哥真个来家了。恭喜恭喜!因见许多下饭酒米装在厅台上,便问道:送谁家的?西门庆道:新同僚何大人,一路同来,家小还未到。今在衙门中权住,送份下程与他。又发柬明日请他吃接风酒,再没人,请二位与吴大舅奉陪。伯爵道:又一件:吴大舅与哥是官,温老先生戴着方巾,我一个小帽儿怎陪得他坐!不知把我当甚么人儿看,我惹他不笑话?西门庆笑道:这等把我买的缎子忠靖巾借与你戴着,等他问你,只说是我的大儿子,好不好?说毕,众人笑了。伯爵道:说正经话,我头八寸三,又戴不得你的。温秀才道:学生也是八寸三分,倒将学生方巾与老翁戴戴何如?西门庆道:老先生不要借与他,他到明日借惯了,往礼部当官身去,又来缠你。温秀才笑道:老先生好说,连我也扯下水去了。少顷,拿上茶来吃了。温秀才问:夏公已是京任,不来了?西门庆道:他已做堂尊了,直掌卤簿,穿麟服,使藤棍,如此华任,又来做甚么!须臾,看写了帖子,抬下程出门,教玳安送去了。西门庆就拉温秀才、伯爵到厢房内暖炕上坐去了。又使琴童往院里叫吴惠、郑春、邵奉、左顺四名小优儿明日早来伺候。

不一时,放桌儿陪二人吃酒。西门庆吩咐:再取双钟箸儿,请你姐夫来坐坐。良久,陈敬济走来,作揖,打横坐下。四人围炉把酒来斟,因说起一路上受惊的话。伯爵道:哥,你的心好,一福能压百祸,就有小人,一时自然都消散了。温秀才道:善人为邦百年,亦可以胜残去杀。休道老先生为王事驱驰,上天也不肯有伤善类。西门庆因问:家中没甚事?敬济道:家中无事。只是工部安老爹那里差人来问了两遭,昨日还来问,我回说还没来家哩。

正说着,忽有平安来报:衙门令史和众节级来禀事。西门庆即到厅上站立,令他进见。二人跪下:请问老爹几时上任?官司公用银两动支多少?西门庆道:你们只照旧时整理就是了。令史道:去年只老爹一位到任,如今老爹转正,何老爹新到任,两事并举,比旧不同。西门庆道:既是如此,添十两银子与他就是了。二人应喏下去。西门庆又叫回来吩咐:上任日期,你还问何老爹择几时。二人道:何老爹择定二十六日。西门庆道:既如此,你每伺候就是了。二人去了。就是乔大人来拜望道喜。西门庆留坐不肯,吃茶起身去了。西门庆进来,陪二人饮至掌灯方散。西门庆往月娘房里歇了一宿。

到次日,家中置酒,与何千户接风。文嫂又早打听得西门庆来家,对王三官说了,具个柬帖儿来请。西门庆这里买了一副豕蹄、两尾鲜鱼、两只烧鸭、一坛南酒,差玳安送去,与太太补生日之礼。他那里赏了玳安三钱银子,不在话下。正厅上设下酒,锦屏耀目,桌椅鲜明。吴大舅、应伯爵、温秀才都来的早,西门庆陪坐吃茶,使人邀请何千户。不一时,小优儿上来磕头。伯爵便问:哥,今日怎的不叫李铭?西门庆道:他不来我家来,我没的请他去!

正说话,只见平安忙拿帖儿禀说:帅府周爷来拜,下马了。吴大舅、温秀才、应伯爵都躲在西厢房内。西门庆冠带出来,迎至厅上,叙礼毕,道及转升恭喜之事。西门庆又谢他人马。于是分宾主而坐。周守备问京中见朝之事,西门庆一一说了。周守备道:龙溪不来,一定差人来取家小上京去。西门庆道:就取也待出月。如今何长官且在衙门权住着哩。夏公的房子与了他住,也是我替他主张的。守备道:这等更妙。因见堂中摆设桌席,问道:今日所延甚客?西门庆道:聊具一酌,与何大人接风。同僚之间,不好意思。二人吃了茶,周守备起身,说道:容日合卫列位,与二公奉贺。西门庆道:岂敢动劳,多承先施。作揖出门,上马而去。西门庆回来,脱了衣服,又陪三人在书房中摆饭。何千户到午后方来,吴大舅等各相见叙礼毕,各叙寒温。茶汤换罢,各宽衣服。何千户见西门庆家道相称,酒筵齐整。四个小优银筝象板,玉阮琵琶,递酒上坐。直饮至起更时分,何千户方起身往衙门中去了。吴大舅、应伯爵、温秀才也辞回去了。

西门庆打发小优儿出门,吩咐收了家伙,就往前边金莲房中来。妇人在房内浓施朱粉,复整新妆,薰香澡牝,正盼西门庆进他房来,满面笑容,向前替他脱衣解带,连忙叫春梅点茶与他吃了,打发上床歇宿。端的被窝中相挨素体,枕席上紧贴酥胸,妇人云雨之际,百媚俱生。西门庆抽拽之后,灵犀已透,睡不着,枕上把离言深讲。交接后,淫情未足,又从下替他品箫。这妇人只要拴西门庆之心,又况抛离了半月在家,久旷幽怀,淫情似火,得到身,恨不得钻入他腹中。将那话品弄了一夜,再不离口。西门庆要下床溺尿,妇人还不放,说道:我的亲亲,你有多少尿,溺在奴口里,替你咽了罢,省的冷呵呵的,热身子下去冻着,倒值了多的。西门庆听了,越发欢喜无已,叫道:乖乖儿,谁似你这般疼我!于是真个溺在妇人口内。妇人用口接着,慢慢一口一口都咽了。西门庆问道:好吃不好吃?金莲道:略有些咸味儿。你有香茶与我些压压。西门庆道:香茶在我白绫袄内,你自家拿。这妇人向床头拉过他袖子来,掏摸了几个放在口内,才罢。正是:

侍臣不及相如渴,特赐金茎露一杯。

看官听说:大抵妾妇之道,鼓惑其夫,无所不至,虽屈身忍辱,殆不为耻。若夫正室之妻,光明正大,岂肯为也!是夜,西门庆与妇人盘桓无度。

次早往衙门中与何千户上任,吃公宴酒,两院乐工动乐承应。午后才回家,排军随即抬了桌席来。王三官那里又差人早来邀请。西门庆才收拾出来,左右来报:工部安老爹来拜。慌的西门庆整衣出来迎接。安郎中食寺丞的俸,系金镶带,穿白鹇补子,跟着许多官吏,满面笑容,相携到厅叙礼,彼此道及恭贺,分宾主坐下。安郎中道:学生差人来问几次,说四泉还未回。西门庆道:正是。京中要等见朝引奏,才起身回来。须臾,茶汤吃罢,安郎中方说:学生敬来有一事不当奉渎:今有九江太府蔡少塘,乃是蔡老先生第九公子,来上京朝觐,前日有书来,早晚便到。学生与宋松泉、钱云野、黄泰宇四人作东,欲借府上设席请他,未知允否?西门庆道:老先生尊命,岂敢有违。约定几时?安郎中道:在二十七日。明日学生送分子过来,烦盛使一办,足见厚爱矣。说毕,又上了一道茶,作辞,起身上马,喝道而去。

西门庆即出门,往王招宣府中来赴席。到门首,先投了拜帖。王三官连忙出来迎接,至厅上叙礼。大厅正面钦赐牌额,金字题曰世忠堂,两边门对写着乔木风霜古,山河[石带]砺新。王三官与西门庆行毕礼,尊西门庆上坐,他便傍设一椅相陪。须臾拿上茶来,交手递了茶,左右收了去。彼此扳了些说话,然后安排酒筵递酒。原来王三官叫了两名小优儿弹唱。西门庆道:请出老太太拜见拜见。慌的王三官令左右后边说。少顷,出来说道:请老爹后边见罢。王三官让西门庆进内。西门庆道:贤契,你先导引。于是迳入中堂。林氏又早戴着满头珠翠,身穿大红通袖袍儿,腰系金镶碧玉带,下着玄锦百花裙,搽抹的如银人也一般。西门庆一面施礼:请太太转上。林氏道:大人是客,请转上。让了半日,两个人平磕头,林氏道:小儿不识好歹,前日冲渎大人。蒙大人又处断了那些人,知感不尽。今日备了一杯水酒,请大人过来,老身磕个头儿谢谢。如何又蒙大人赐将礼来?使我老身却之不恭,受之有愧。西门庆道:岂敢。学生因为公事往东京去了,误了与老太太拜寿。些须薄礼,胡乱送与老太太赏人。因见文嫂儿在旁,便道:老文,你取副盏儿来,等我与太太递一杯寿酒。一面呼玳安上来。原来西门庆毡包内,预备着一套遍地金时样衣服,放在盘内献上。林氏一见,金彩夺目,满心欢喜。文嫂随即捧上金盏银台。王三官便要叫小优拿乐器进来弹唱。林氏道:你叫他进来做甚么?在外答应罢了。当下,西门庆把盏毕,林氏也回奉了一盏与西门庆谢了。然后王三官与西门庆递酒,西门庆才待还下礼去,林氏便道:大人请起,受他一礼儿。西门庆道:不敢,岂有此礼?林氏道:好大人,怎这般说!你恁大职级,做不起他个父亲!小儿自幼失学,不曾跟着好人。若是大人肯垂爱,凡事指教他为个好人,今日我跟前,就教他拜大人做了义父。但有不是处,一任大人教诲,老身并不护短。西门庆道:老太太虽故说得是,但令郎贤契,赋性也聪明,如今年少,为小试行道之端,往后自然心地开阔,改过迁善。老太太倒不必介意。当下教西门庆转上,王三官把盏,递了三钟酒,受其四拜之礼。递毕,西门庆亦转下与林氏作揖谢礼,林氏笑吟吟还了万福。自此以后,王三官见着西门庆以父称之。正是:常将压善欺良意,权作尤云殢雨心。复有诗以叹之:

从来男女不通酬,卖俏营奸真可羞。
三官不解其中意,饶贴亲娘还磕头。

递毕酒,林氏吩咐王三官:请大人前边坐,宽衣服。玳安拿忠靖巾来换了。不一时,安席坐下。小优弹唱起来,厨役上来割道,玳安拿赏赐伺候。当下食割五道,歌吟二套,秉烛上来,西门庆起身告辞。王三官再三款留,又邀到他书院中。独独的三间小轩里面,花竹掩映,文物潇洒。正面悬着一个金粉笺扁,曰三泉诗舫,四壁挂四轴古画。西门庆便问:三泉是何人?王三官只顾隐避,不敢回答。半日才说:是儿子的贱号。西门庆便一声儿没言语。抬过高壶来,又投壶饮酒。四个小优儿在旁弹唱。林氏后边只顾打发添换菜蔬果碟儿上来。

吃到二更时分,西门庆已带半酣,方才起身,赏了小优儿并厨役,作辞回家。到家迳往金莲房中。原来妇人还没睡,才摘去冠儿,挽着云髻,淡妆浓抹,正在房内茶烹玉蕊,香袅金猊等待。见西门庆进来,欢喜无限。忙向前接了衣裳,叫春梅点了一盏雀舌芽茶与西门庆吃。西门庆吃了,然后春梅脱靴解带,打发上床。妇人在灯下摘去首饰,换了睡鞋,上床并头交股而寝。西门庆将一只胳膊与妇人枕着,搂在怀中,犹如软玉温香一般,两个酥胸相贴,脸儿厮揾,鸣咂其舌。不一时,甜唾融心,灵犀春透。妇人不住手下边捏弄他那话。西门庆因问道:我的儿,我不在家,你想我不想?妇人道:你去了这半个来月,奴那刻儿放下心来!晚间夜又长,独自一个偏睡不着。随问怎的暖床暖铺,只是害冷。腿儿触冷伸不开,只得忍酸儿缩着,白盼不到,枕边眼泪不知流了多少。落后春梅小肉儿见我短叹长吁,晚间逗着我下棋,坐到起更时分,俺娘儿两个一炕儿通厮脚儿睡。我的哥哥,奴心便是如此,不知你的心儿如何?西门庆道:怪油嘴,这一家虽是有他们,谁不知我在你身上偏多。妇人道:罢么,你还哄我哩!你那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心儿,你说我不知道?想着你和来旺儿媳妇子蜜调油也似的,把我来就不理了。落后李瓶儿生了孩子,见我如同乌眼鸡一般。今日都往那里去了?止是奴老实的还在。你就是那风里杨花,滚上滚下,如今又兴起如意儿贼[扌歪]剌骨来了。他随问怎的,只是奶子,见放着他汉子,是个活人妻。不争你要了他,到明日又教汉子好在门首放羊儿剌剌。你为官为宦,传出去好听?你看这贼淫妇,前日你去了,同春梅两个为一个棒槌,和我大嚷大闹,通不让我一句儿。西门庆道:罢么,我的儿,他随问怎的,只是个手下人。他那里有七个头八个胆敢顶撞你?你高高手儿他过去了,低低手儿他敢过不去。妇人道:[口耶][口乐],说的倒好听!没了李瓶儿,他就顶了窝儿。学你对他说:‘你若伏侍的好,我把娘这分家当就与你罢。’你真个有这个话来?西门庆道:你休胡猜疑,我那里有此话!你宽恕他,我教他明日与你磕头陪不是罢。妇人道:我也不要他陪不是,我也不许你到那屋里睡。西门庆道:我在那边睡,非为别的,因越不过李大姐情,在那边守守灵儿,谁和他有私盐私醋!妇人道:我不信你这摭溜子。人也死了一百日来,还守什么灵?在那屋里也不是守灵,属米仓的,上半夜摇铃,下半夜丫头听的好梆声。几句说的西门庆急了,搂过脖子来亲了个嘴,说道:怪小淫妇儿,有这些张致的!于是令他吊过身子去,隔山讨火,那话自后插入牝中,接抱其股,竭力扇[石崩]的连声响亮。一面令妇人呼叫大东大西,问道:你怕我不怕?再敢管着!妇人道:怪奴才,不管着你好上天也!我晓的你也丢不开这淫妇,到明日,问了我方许你那边去。他若问你要东西,须对我说,只不许你悄悄偷与他。若不依,我打听出来,看我嚷不嚷!我就摈兑了这--,也不差甚么儿。又相李瓶儿来头,教你哄了,险些不把我打到赘字号去。你这烂桃行货子,豆芽莱──有甚正条捆儿也怎的?老娘如今也贼了些儿了。说的西门庆笑了。当下两个雨尤殢云,缠到三更方歇。正是:

带雨笼烟世所稀,妖娆身势似难支。
终宵故把芳心诉,留得东风不放归。

两个并头交股睡到天明,妇人淫情未足,便不住手捏弄那话,登时把麈柄捏弄起来,叫道:亲达达,我一心要你身上睡睡。一面爬伏在西门庆身上倒浇烛,接着他脖子只顾揉搓,教西门庆两手扳住他腰,扳的紧紧的,他便在上极力抽提,一面爬伏在他身上揉一回,那话渐没至根,余者被托子所阻,不能入。妇人便道:我的达达,等我白日里替你作一条白绫带子,你把和尚与你的那末子药装些在里面,我再坠上两根长带儿。等睡时,你扎他在根子上,却拿这两根带扎拴后边腰里,拴的紧紧的,又柔软,又得全放进,却不强如这托子硬硬的,格的人疼?西门庆道:我的儿,你做下,药在磁盒儿内,你自家装上就是了。妇人道:你黑夜好歹来,咱两个试试看好不好?于是,两个玩耍一番。

只见玳安拿帖儿进来,问春梅:爹起身不曾?安老爹差人送分资来了。又抬了两坛酒、四盆花树进来。春梅道:爹还没起身,教他等等儿。玳安道:他好少近路儿,还要赶新河口闸上回话哩。不想西门庆在房中听见,隔窗叫玳安问了话,拿帖儿进去,拆开看,上写道:

奉去分资四封,共八两。惟少塘桌席,余者散酌而已。仰冀从者留神,足见厚爱之至。外具时花四盆,以供清玩;浙酒二樽,少助待客之需。希莞纳,幸甚。

西门庆看了,一面起身,且不梳头,戴着毡巾,穿着绒氅衣走出厅上,令安老爹人进见。递上分资。西门庆见四盆花草:一盆红梅、一盆白梅、一盆茉莉、一盆辛夷,两坛南酒,满心欢喜。连忙收了。发了回帖,赏了来人五钱银子,因问:老爹们明日多咱时分来?用戏子不用?来人道:都早来。戏子用海盐的。说毕,打发去了。西门庆叫左右把花草抬放藏春坞书房中摆放,一面使玳安叫戏子去,一面兑银子与来安儿买办。那日又是孟玉楼上寿,院中叫小优儿晚夕弹唱。

按下一头。却说应伯爵在家,拿了五个笺帖,教应保捧着盒儿,往西门庆对过房子内央温秀才写请书。要请西门庆五位夫人,二十八日家中做满月。刚出门转过街口,只见后边一人高叫道:二爹请回来!伯爵扭头回看是李铭,立住了脚。李铭走到跟前,问道:二爹往那里去?伯爵道:我到温师父那里有些事儿去。李铭道:到家中还有句话儿说。只见后边一个闲汉,掇着盒儿,伯爵不免又到家堂屋内。李铭连忙磕了个头,把盒儿掇进来放下,揭开却是烧鸭二只、老酒二瓶,说道:小人没甚,这些微物儿孝顺二爹赏人。小的有句话迳来央及二爹。一面跪在地下不起来。伯爵一把手拉起来,说道:傻孩儿,你有话只管说,怎的买礼来?李铭道:小的从小儿在爹宅内,答应这几年,如今爹到看顾别人,不用小的了。就是桂姐那边的事,各门各户,小的实不知道。如今爹因怪那边,连小的也怪了。这负屈衔冤,没处伸诉,迳来告二爹。二爹到宅内见爹,千万替小的加句美言儿说说。就是桂姐有些一差半错,不干小的事。爹动意恼小的不打紧,同行中人越发欺负小的了。伯爵道:你原来这些时没往宅内答应去。李铭道:小的没曾去。伯爵道:嗔道昨日摆酒与何老爹接风,叫了吴惠、郑春、邵奉、左顺在那里答应,我说怎的不见你。我问你爹,你爹说:‘他没来,我没的请他去!’傻孩儿,你还不走跳些儿还好?你与谁赌气?李铭道:爹宅内不呼唤,小的怎的好去?前日他每四个在那里答应,今日三娘上寿,安官儿早晨又叫了两名去了;明日老爹摆酒,又是他们四个。倒没小的,小的心里怎么有个不急的!只望二爹替小的说个明白,小的还来与二爹磕头。伯爵道:我没有个不替你说的。我从前已往不知替人完美了多少勾当,你央及我这些事儿,我不替你说?你依着我,把这礼儿你还拿回去。你是那里钱儿,我受你的!你如今就跟了我去,等我慢慢和你爹说。李铭道:二爹不收此礼,小的也不敢去了。虽然二爹不希罕,也尽小的一点穷心。再三央告,伯爵把礼收了。讨出三十文钱,打发拿盒人回去。于是同出门,来到西门庆对门房子里。进到书院门首,摇的门环儿响,说道:葵轩老先生在家么?温秀才正在书窗下写帖儿,忙应道:请里面坐。画童开门,伯爵在明间内坐的。温秀才即出来相见,叙礼让坐,说道:老翁起来的早,往那里去来?伯爵道:敢来烦渎大笔写几个请书儿。如此这般,二十八日小儿满月,请宅内他娘们坐坐。温秀才道:帖在那里?将来学生写。伯爵即令应保取出五个帖儿,递过去。温秀才拿到房内,才写得两个,只见棋童慌走来说道:温师父,再写两个帖儿──大娘的名字,要请乔亲家娘和大妗子去。头里琴童来取门外韩大姨和孟二妗子那两个帖儿,打发去了不曾?温秀才道:你姐夫看着,打发去这半日了。棋童道:温师父写了这两个,还再写上四个,请黄四婶、傅大娘、韩大婶和甘伙计娘子的,我使来安儿来取。不一时打发去了。只见来安来取这四个帖儿,伯爵问:你爹在家里,是衙门中去了?来安道:爹今日没往衙门里去,在厅上看收礼哩。温秀才道:老先生昨日王宅赴席来晚了。伯爵问起那王宅,温秀才道:是招宣府中。伯爵就知其故。良久,来安等了帖儿去,方才与伯爵写完。伯爵即带了李铭过这边来。

西门庆蓬着头,只在厅上收礼,打发回帖,旁边排摆桌面。见伯爵来,唱喏让坐。伯爵谢前日厚情,因问:哥定这桌席做什么?西门庆把安郎中来央浼作东,请蔡知府之事,告他说了一遍。伯爵道:明日是戏子是小优?西门庆道:叫了一起海盐子弟,我这里又预备四名小优儿答应。伯爵道:哥,那四个?西门庆道:吴惠、邵奉、郑春、左顺。伯爵道:哥怎的不用李铭?西门庆道:他已有了高枝儿,又稀罕我这里做什么?伯爵道:哥怎的说这个话?你唤他,他才敢来。我也不知道你一向恼他。但是各人勾当,不干他事。三婶那边干事,他怎的晓得?你到休要屈了他。他今早到我那里,哭哭啼啼告诉我:‘休说小的姐姐在爹宅内,只小的答应该几年,今日有了别人,到没小的。’他再三赌身罚咒,并不知他三婶那边一字儿。你若恼他,却不难为他了。他小人有什么大汤水儿?你若动动意儿,他怎的禁得起!便教李铭:你过来,亲自告诉你爹。你只顾躲着怎的?自古丑媳妇免不得见公婆。

那李铭站在[木鬲]子边,低头敛足,就似僻厅鬼儿一般看着二人说话。听得伯爵叫他,连忙走进去,跪着地下,只顾磕头,说道:爹再访,那边事小的但有一字知道,小的车碾马踏,遭官刑揲死。爹从前已往,天高地厚之恩,小的一家粉身碎骨也报不过来。不争今日恼小的,惹的同行人耻笑,他也欺负小的,小的再向那里寻个主儿?说毕,号淘痛哭,跪在地下只顾不起来。伯爵在旁道:罢么,哥也是看他一场。大人不见小人之过,休说没他不是,就是他有不是处,他既如此,你也将就可恕他罢。又叫李铭:你过来,自古穿青衣抱黑柱,你爹既说开,就不恼你了,你往后也要谨慎些。李铭道:二爹说的是,知过必改,往后知道了。西门庆沉吟半晌,便道:既你二爹再三说,我不恼你了,起来答应罢。伯爵道:你还不快磕头哩!那李铭连忙磕个头,立在旁边。伯爵方才令应保取出五个请帖儿来,递与西门庆道:二十八日小儿弥月,请列位嫂子过舍光降光降。西门庆看毕,教来安儿:连盒儿送与大娘瞧去。──管情后日去不成。实和你说,明日是你三娘生日,家中又是安郎中摆酒,二十八日他又要看夏大人娘子去,如何去的成?伯爵道:哥杀人哩!嫂子不去,满园中果子儿,再靠着谁哩!我就亲自进屋里请去。少顷,只见来安拿出空盒子来了:大娘说,多上覆,知道了。伯爵把盒儿递与应保接去,笑了道:哥,你就哄我起来。若是嫂子不去,我就把头磕烂了,也好歹请嫂子走走去。西门庆教伯爵:你且休去,等我梳起头来,咱每吃饭。说毕,入后边去了。

这伯爵便向李铭道:如何?刚才不是我这般说着,他甚是恼你。他有钱的性儿,随他说几句罢了。常言:嗔拳不打笑面。如今时年,尚个奉承的。拿着大本钱做买卖,还带三分和气。你若撑硬船儿,谁理你!全要随机应变,似水儿活,才得转出钱来。你若撞东墙,别人吃饭饱了,你还忍饿。你答应他几年,还不知他性儿?明日交你桂姐赶热脚儿来,两当一:就与三娘做生日,就与他陪了礼儿来,一天事都了了。李铭道:二爹说的是。小的到家,过去就对三妈说。说着,只见来安儿放桌儿,说道:应二爹请坐,爹就出来。

不一时,西门庆梳洗出来,陪伯爵坐的,问他:你连日不见老孙、祝麻子?伯爵道:我令他来,他知道哥恼他。我便说:‘还是哥十分情分,看上顾下,那日蜢虫蚂炸一例扑了去,你敢怎样的!’他每发下誓,再不和王家小厮走。说哥昨日在他家吃酒来?他每也不知道。西门庆道:昨日他如此这般,置了一席大酒请我,拜认我做干老子,吃到二更来了。他每怎的再不和他来往?只不干碍着我的事,随他去,我管他怎的?我不真是他老子,管他不成!伯爵道:哥这话说绝了。他两个,一二日也要来与你服个礼儿,解释解释。西门庆道:你教他只顾来,平白服甚礼?一面来安儿拿上饭来,无非是炮烹美口肴馔。西门庆吃粥,伯爵用饭。吃毕,西门庆问:那两个小优儿来了不曾?来安道:来了这一日了。西门庆叫他和李铭一答儿吃饭。一个韩佐,一个邵谦,向前来磕了头,下边吃饭去了。

良久,伯爵起身,说道:我去罢,家里不知怎样等着我哩。小人家儿干事最苦,从炉台底下直买到堂屋门首,那些儿不要买?西门庆道:你去干了事,晚间来坐坐,与你三娘上寿,磕个头儿,也是你的孝顺。伯爵道:这个一定来,还教房下送人情来。说毕,一直去了。正是:

酒深情不厌,知己话偏长。
莫负相钦重,明朝到草堂。

【词话本】《金瓶梅》

第七十二回

王三官拜西门为义父

应伯爵替李铭解冤

寒暑相推春复秋,他乡故国两悠悠。

清清行李风霜苦,蹇蹇王臣涕泪流。

风波浪里任浮沉,逢花遇酒且宽愁。

蜗名蝇利何时尽,几向青童笑白头。

话说西门庆与何千户在路不题。单表吴月娘在家,因前者西门庆上东京,经济在金莲房饮酒,被奶子如意儿看见。西门庆来家,反受其殃,架了月娘一篇是非,合了那气。以此这遭西门庆不在,月娘通不招应。就是他哥嫂来看也不留,即就打发。分付平安:「无事关好大门,后边仪门,夜夜上锁。」姊妹每都不出了,各自在房做针指。若经济要往后楼上寻衣裳,月娘必使春鸿或来安儿跟出跟入,常时查门户,凡事多严紧了。这潘金莲因此不得和经济勾搭,只赖奶子如意儿备了舌,在月娘处,逐日只和如意儿合气。

一日,月娘打点出西门庆许多衣服汗衫小衣,教如意儿做,又教他同韩嫂儿浆洗,就在李瓶儿那边洒浪。不想金莲这边春梅也洗衣裳搥裙子,使秋菊问他借棒槌。这如意儿正与迎春搥衣,不与他,说道:「前日你拿了,把个棒搥使秋菊使着罢了,又来要。趁韩嫂在这里,替爹搥裤子和汗衫儿哩。」那秋菊使性子决烈的走来对春梅说:「平白教我借,他又不与。迎春倒说拿去,如意儿拦住了不肯。」春梅便道:「耶嚛,耶嚛!这怎的这等生分,大白日里借不出个干灯盏来。娘不肯,还要教我洗裹脚,我浆了这黄绢裙子,问人家借棒槌使使儿,还不肯与,将来替娘洗了,拿什么槌?」教秋菊:「你往后边问他每借来使使罢。」这潘金莲正在房中炕上裹脚,忽然听见,便问:「怎么的?」这春梅便把借棒槌,如意儿不与来一节说了。只这妇人因怀着旧时仇恨,寻了不着这个由头儿,便骂道:「贼淫妇,怎的不与?他是丫头,你自家问他要去。不与,骂那淫妇不妨事!」这春梅还是年壮,一冲性子,不由的激犯,一阵风走来李瓶儿那边,说道:「那个是世人也怎的!要棒槌儿使使不与他。如今这屋里,又钻出个当家人来了!如意儿道:「耶嚛!耶嚛!这里放着棒槌,拿去使不是,谁在这里把住,就怒说起来。大娘分付,趁韩妈在这里,替爹浆出这汗衫子和绵绸裤子来等着,等着又拙出来要槌。秋菊来要,我说待我把你爹这衣服搥两下儿,你拿上使去。就架上许多诳,说不与来。早是迎春姐这里听着!」不想潘金莲随即就跟了来,便骂道:「你这个老婆,不要说嘴!死了你家主子,如今这屋里就是你。你爹身上衣服,不着您恁个人儿拴束,谁应的上他那心?俺这些老婆死绝了,教你替他浆洗衣服。你死拿这个法儿降伏俺每,我好耐惊耐怕儿!」如意儿道:「五娘怎的这说话!大娘不分付,俺每好意掉揽替爹整埋也怎的!」金莲道:「贼歪刺骨雌汉的淫妇!还漒说什么嘴!半夜替爹递茶儿扶被儿是谁来?讨披袄儿穿是谁来?你背地干的那茧儿?你说我不知道!偷就偷出肚子来,我也不怕!」如意道:「正景有孩子还死了哩,俺每到的那些儿!」这金莲不听便罢,听了心头火起,粉面通红,走向前一把手,把老婆头发扯住,只用手抠他腹。这金莲就被韩嫂儿向前劝开了。骂道:「没廉耻的淫妇,嘲汉的淫妇!俺每这里还闲的声唤,你来雌汉子。合你在这屋里是什么人儿?你就是来旺儿媳妇子从新又出世来了,我也不怕你!」那如意儿一壁哭着,一壁挽头发,说道:「俺每后来,也不知什么来旺儿媳妇子,只知在爹家做奶子。」金莲道:「你做奶子,行你那奶子的事。怎的在屋里狐假虎威起精儿来!老娘成年拿雁,教你弄鬼儿去了!」

正骂着,只见孟玉楼后后慢慢的走将来,说道:「六姐,我请你后边下棋,你怎的不去?却在这里乱些什么?」一把手拉进到他房中坐下,说道:「你告我说,因为什么起来?」这金莲消了回气,春梅递上茶来,呵了些茶,便道:「你看,教这贼淫妇气的我手也冷了,茶也拿不起来!」说道:「我在屋里正描鞋,你使小鸾来请我。我说且倘倘儿去,歪在床上还未睡去着,也见这小肉儿,百忙且搥裙子。我说你就带着把我的裹脚槌搥出来。半日只听的乱起来,教秋菊问他要棒槌使使,他不与。把棒槌匹手夺下了,说道『前日拿了个去不见了,又来要。如今紧等着与爹搥衣服。』教我心里就恼起来,使了春梅:『你去骂那贼淫妇。从几时就这等大胆降伏人,俺每手里教你降伏。你是这屋里什么儿?押折桥竿儿娶你来?你比来旺儿媳妇子差些儿!』我就随跟了去,他还嘴里〔石必〕里剥剌的。教我一顿卷骂,不是韩嫂儿死气日赖在中间拉着我,我把贼没廉耻雌汉的淫妇,口里肉也掏出他的来!要俺每在这屋里点韮买葱,教这淫妇在俺每手里弄鬼儿也没鬼!大姐姐那些儿不是;他想着把死的来旺贼奴才淫妇,惯的有些折儿!教我和他为冤结仇。落后一染脓带,还垛有我身上,说是我弄出那奴才去了。如今这个老婆,又是这般惯他,惯的恁没张倒置的!你做奶子,行奶子的事。许你在跟前花黎胡哨!俺每眼里是放的下砂子底人!有那没廉耻的货,人也不知死的那里去了,还在那屋里缠。但往那里回来,就望着他那影作个揖,口里一似嚼蛆的,不知说的什么!到晚夕到吃茶,淫妇就起来连忙替他送茶。又忔忽儿替他盖被儿,两个就弄将起来。就是了久惯的淫妇!他说丫头递茶,许你去撑头获脑去雌汉子!是什么问他要披袄儿?没廉耻他便连忙铺子拿了细段来,替他裁披袄儿。你还没见哩,断七那日,学他爹就爹就进屋里烧纸去,见丫头老婆正在炕上坐看挝子儿,他进来收不及,反说道:『姐儿,你每耍耍,供养的匾盒和酒,也不要收到后边去,你每吃了罢。』这等纵容,看他谢的什么?这淫妇请说:『爹来不来,俺每不等你了!』不想我两步三步就扠进去,说的他眼张失道,于是就不言语了,行货子什么好老婆,一个贼活人妻淫妇,这等你饿眼见瓜皮,不管了好歹的你收揽答下。原来是一个眼里火,烂桃行货子!想有些什么好正条儿。那淫妇的汉子,说死了。前日汉子抱着孩子,没有门首打探儿?还是瞒着人捣鬼,张眼儿溜睛的!你看一向在人眼前,花哨星那样花哨,就别摸儿改样的!你看又是个李瓶儿出世了。那大姐姐成日在后边,只推聋儿装哑的,人但开口,就说不是了。」那玉楼听了只是笑。金莲道:「南京沈万三,北京枯柳树,人的名儿,树的影儿,怎么不晓的?雪里消死尸,自然消他出来!」玉楼道:「原说这老婆没汉子,如何又钻出汉子来了?」金莲道:「天不着风儿晴不的,人不着谎儿成不的。他不整撺瞒着,你家肯要他?想着一来时,饿答的个脸,黄皮儿寡瘦的,乞乞缩缩那等腔儿。看你贼淫妇吃了这二年饱饭,就生事儿雌起汉子来了!你如今不禁下他来,到明日又教他上头脑上脸的。一时桶出个孩子,当谁的?」玉楼笑道:「你这六丫头,倒且是有权属。」说毕,坐了一回,两个往后边下棋去了。正是:

三光有影遗谁系,万事无根只自生。

有诗为证:

一掬阳和动物华,深红浅绿总萌芽。

野梅亦足供清玩,何必辛夷树上花。

话休饶舌,有日后晌时分,西门庆来到清河县,分付贲四、王经跟行李先往家去。他便送何千户到衙门中,看看收拾打归公廨干净轻下,他便骑马来家。进入后厅,吴月娘接着拂去尘土。舀水净面毕,就令丫鬟院子内放卓儿,满炉焚香,对天地位下告诉愿心。月娘便问:「你为什么许愿心?」西门庆道:「且休说,我性命来家!」往回路上之事,告诉一遍:「昨日十一月二十三日,刚过黄河,行到沂水县八角镇上,遭遇大风。那风那等凶恶,沙石迷目,通不放前进。天色又晚,百里不见人。众人多慌了。况一个装驮垛又多,诚恐钻出个贼怎了。前行投到古寺中,和尚又穷,夜晚连灯火没个儿。各人随身带着些干粮面食,借了灯火来,熬了些豆粥,人各吃一顿。砍了些柴薪草根,喂了马,我便与何千户在一个禅炕上抵足一宿。次日风住了,方才起身。这场苦,比前日还更苦十分!前日虽是热天,还好些。这遭又是寒冷天气,又耽许多惧怕,幸得平地还罢了,若在黄河,遭此风浪怎了!我头行路上许了些愿心,到腊月初一日,宰猪羊祭赛天地。」月娘又问:「你头里怎不在家,却往衙门里做甚么?」西门庆道:「夏龙溪已升做指挥直驾,不得来了。新升将作监何太监侄儿何千户,名永寿,贴刑,不上二十岁,捏出水儿来的一个小后生,任事儿不知道。他太监再三央及我,凡事看顾教道他。我不送到衙门里,安顿他个住处,他知道什么?他如今一千二百两银子,也是我作成他,要了夏龙溪那房子。如今且教他在衙门里住着,待夏大官搬取了家小,他的家眷才搬来。昨日夏大人甚是顾意,在京不知什么人走了风,投到俺每去京中,他又早使了钱,不多少钱,不多少银子,寻了当朝林真人分上,对堂上朱大尉说,情愿以指挥职衔,再要提刑三年。朱大尉来对老爷说,把老爷难的要不的。若不是翟亲家在中间竭力维持,把我撑在空地里去了。去时亲家好不怪我,说我干事不谨密。不知他什么人对他说来?」月娘道:「不是我说,你做事有些三慌子,火燎腿样,有不的些事儿,诈不实的告这个说一汤,那个说一汤,恰似逞强卖富的!正是:有心算无心,不备怎防备?头见你干,人家晓的不耐烦了。人家悄悄干的事儿停停脱脱,你还不知道哩!」西门庆又说:「夏大人临来,再三央我早晚看顾看顾他家里。容日你买份礼儿走走去。」月娘道:「他娘子出月初二日生日,就一事儿喜欢说。你今后把这狂样来改了。常言道:『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老婆还有个里外心儿,休说世人!」

正说,只见玳安说:「贲四问爹,要往夏大人家,说着去不去?」西门庆道:「你教他吃了饭去。」玳安道:「他说不吃罢。」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孙雪娥、大姐多来参见,道万福问话儿陪坐的。西门庆又想起前番往东京回家,还有李瓶儿在,今日却没他了。一面走到他前边房内,与他灵床作揖,因落了几点眼泪。如意儿、迎春、绣春多来向前磕头。月娘随即使小玉请在后边摆饭吃了。一面分付讨出四两银子,赏跟随小马儿上的人,拿帖儿回谢周守备了去。又教来兴儿宰了半口猪,半腔羊,四十斤白面,一包白米,一坛酒,两腿火熏,两只鹅,十只鸡,柴炭儿又并许多油盐醋之类,与何千户送下程。又叫了一名厨役,在那里答应。

正在厅上打点,差玳安送去。忽琴童儿进来说道:「温师父和应二爹来望。」西门庆连忙道:「有请。」温秀才穿着绿段道袍,伯爵是紫绒袄子,从前进来参见西门庆,连连作揖,道其风霜辛苦,西门庆亦道:「蒙二公早晚看家。」伯爵道:「我又看家哩!我早起来时,忽听房上喜鹊喳喳的叫。俺房下就先说:『只怕大官人来家了,你还不走的瞧瞧去?』我便说:『哥从十二日起身,到今还得上半月期,怎的来得快?我三日一遍在那里问,还没见来的信息。』房下说:『来不来,你看看去。』教我穿衣裳到宅里。不想说哥来家了。走到对过会温老先儿,不想温老师也才穿衣裳,说我就同老翁一答儿过去罢。」因问了今东京路上的人,又见许多下饭酒米装在厅台上,出来摆放,便问道:「谁家的?」西门庆道:「新同僚何大人,如此同来,家小还未到,且在衙门中权住,送分下程与他。又发柬明日请他来家坐了吃接风酒,再没人。请二位与大哥奉陪。」伯爵道:「又一件,吴大舅与哥是官,温老先戴着方巾,我一个小帽儿,怎陪得他坐?不知把我当甚么人儿看;我惹他不笑话?」西门庆笑道:「这等把我买的段子忠靖巾,借与你戴着。等他问你,只说道是我的大儿子,好不好。」说毕,众人笑了。伯爵道:「说正经话,我头八寸三,又戴不的你的。」温秀才道:「学生也是八寸二分。倒将学生方巾与老翁戴戴何如?」西门庆道:「老先生不要借与他。他到明日说惯了,往礼部当官身去,又来缠你。」温秀才笑道:「好说!老先生儿好说,连我扯下水去了。」家拿上茶来吃了。温秀才问:「夏公已是京任,不来了?」西门庆道:「他已做了堂尊了!直掌囱簿大鸣,穿麟服,使藤棍。如此华任,又来做什么?」须臾,看写了帖子儿,抬下程出门,教玳安送去了。

西门庆拉温秀才、伯爵厢房内暖炕上笼了火,那里坐。又使琴童先往院里叫吴惠、郑春、邵奉、左顺四名小优儿,明日早来伺候。不一时,放卓儿,陪二人吃酒。来安儿拿上案来摆下。西门庆分付:「再取只钟筯儿,请你姐夫来坐坐。」良久,陈经济走来作揖,打横坐下。四人围炉共坐,把酒来斟。因说回东京一路上的话。伯爵道:「哥你的心好,一福能压百祸。就有小人,一时自然多消散了。」温秀才道:「善人为邦百年,亦可以胜残去杀。休道老先生为王事驱驰,上天也不肯有伤善类。西门庆因问:「家中没甚事?」经济道:「家中爹去后,倒也无事。只是工部安老爹那里,差人来问了两遭。昨日还来问,我回说还没有来家里。」正说着,只见来安儿拿了大盘子黄芽韮猪肉盒儿上来。西门庆陪着才吃了一个儿,忽有平安走来报:「衙门里各房令史和众节级来禀事。」西门庆即到厅上站立,今他进见。二人跪下:「请问老爹几时上任?官司公用银两,动支多少?」西门庆道:「你们只照旧时整理就是了。」令史道:「去年只老爹一位到任。如今老爹转正,何老爹新到任,两事并举,比寻常不同。」西门庆道:「既是如此,添十两银子,三十两买办就是了。」二人应喏下去。西门庆又叫回来,分付:「上任的日期,你还问何老爹择几时?」二人道:「何老爹才定准在二十八日上任。」西门庆道:「既如此,你每伺候就是了。」二人到衙门领了银子出来,定卓席买办去了。落后乔大户又来拜望道喜。西门庆留坐,不坐,吃茶起身去了。当下西门庆陪二人至掌灯时方散。西门庆往月娘房里歇了,一宿题过。

到次日,家中置酒与何千户接风。文嫂又早打听得西门庆来家,对王三官说了,具个柬帖儿来看请。西门庆这里买了二付豕蹄,两尾鲜鱼,两只烧鸭 ,一坛南酒 ,差玳安送去,与太太补生日之礼。他那里赏了玳安三钱银子,这不在话下。正厅上设下酒,锦屏耀目,卓椅鲜明,地铺锦毡,壁挂名人山水。吴大舅、应伯爵、温秀才多来的早。西门庆陪坐吃茶。使人邀请何千户,不一时小优儿上来磕头。应伯爵便问:「哥,今日怎的不叫李铭?」西门庆道:「他不来我家来,我没的请他去。」这伯爵便道:「你恼他每?」不言语了。

正说话中间,只见平安慌忙拿帖儿禀说:「帅府周爷来拜,下马了。」吴大舅、温秀才、应伯爵都躲在西厢房内。西门庆冠带柮来,迎至厅上叙礼,道及转升恭喜之事。西门庆又谢他人马,于是分宾主坐着。周守备问京中见朝之事,西门庆一一说了。周守备道:「龙溪不来,已定差人来取家小上京去。」西门庆道:「就取也待出月,如今何长官且在衙门权住着哩。夏公的房子与了他住,也是我替他主张的。」守备道:「这等更妙!」因见堂中摆设卓席,问道:「今日所延甚客?」西门庆道:「聊具一酌,与何大人接风。同僚之间,不好意思。」二人吃了茶,周守备起身说道:「容日合衙列位,与二公奉贺。」西门庆道:「岂敢动劳!多承先施!」作揖出门,上马而去。西门庆回来脱了衣服,又陪三人坐的,在书房中摆饭。何千户到午后方来。吴大舅等各相见叙礼毕,各叙寒温。茶汤换罢,各宽衣服。何千户见西庆家道相称,酒筵齐整,四个小优,银筝象板,玉阮琵琶,递酒上坐,堂中金炉焚兽炭,玉盏泛羊羔。放下帘子,合席春风,满堂和气。正是:

得多少金樽浮绿醑,玉烛剪春声。

饮酒至起更时分,何千户方起身往衙门中去了。吴大舅、应伯爵、温秀才各辞回去了。

西门庆打发小优儿出门,分付收了家火,往前边金莲房中来。妇人在房内浓施朱粉,复整新妆,熏香澡牝,正盼西门庆进他房来。满面笑容,向前替他脱衣解带,连忙教春梅点茶与他吃。吃了打发上床歇宿。端的暖衾暖被,锦帐生春,麝香蔼蔼。被窝中相挨素体,枕席上紧贴酥胸。口吐丁香蚌含珠。妇人云雨之际,百媚俱生。西门庆扣拽之后,灵犀已透。睡不着,枕上把离言深讲;交接后,淫情未足,定从下品鸾箫。这妇人的说无非只是要拴西门庆之心,又况抛离了半月,在家久旷幽怀,淫情似火。得到身,恨不得钻入他腹中。那话把来品弄了一夜,再不离口。西门庆要下床溺尿,妇人还不放,说道:「我的亲亲,你有多少尿,溺在奴口里,替你咽了罢!省的冷呵呵的,热身子,你又下去冻着,倒值了多的。」这西门庆听了,越发欢喜无已。叫道:「乖乖儿,谁似你这般疼我!」于是真个溺在妇人口内,妇人用口接着,慢慢一口多咽了。西门庆问道:「好吃不好吃?」金莲道:「略有些咸味儿,你有香茶与我些压压?」西门庆道:「香茶在我白绫祅内,你自家拿。」这妇人向床头拉过他袖子来,掏掏了几个,放在口内才罢。

待臣不及相如渴,特赐金茎露一杯。

看官听说:大抵妾妇之道,蛊惑其夫,无所不至。虽屈身忍辱,殆不为耻。若夫正室之妻,光明正大,岂肯为此?是夜西门庆与妇人尽力盘桓无度。

次日早往衙门中,何千户上任吃公宴酒,两院乐工动乐承应。午后才回家,排军随即抬来卓席来。王三官那里,又差人早来邀请。西门庆使玳安段铺中要了一套衣服,包在毡包内,才收拾出来,右左来报:「工部安老爷来拜。」慌的西门庆整衣不迭,出来迎接。安郎中食经正等丞的俸,系金厢带,穿白鹇补子,跟着许多官吏,满面笑容,相携到厅叙礼。彼此道及公恭贺之,分宾主坐下。安郎中道:「学生差人来问几次,说四泉还未回。」西门庆道:「正是,京中要等见朝引奏,才起身回。」须臾,茶汤吃罢,安郎中方说:「学生敬来有一事,不当奉渎。今有九江大户蔡少塘,乃是蔡老先生第九公子,来上京朝觐。前日有书来,有早晚便到。学生与宋松泉、钱云野、黄泰宇四人作东,借府上设席请他,未知允否?」西门庆道:「老先生尊命,岂敢有违约!定几时?」安郎中道:「在二十七日。明日学生送分子过来,烦盛使一办,足见厚爱矣。」说毕,又上了一道茶,作辞起身,上马喝道而去。

西门庆即出门,前往王招宣府中来赴席。到门道先投了拜帖。王三官听的西门庆到了,连忙出来迎接,至厅上叙礼。原来五间大厅,球门盖造五脊五兽,重檐滴水,多是菱花槅厢。正面钦赐牌额,金字题日:「世忠堂」两边门对写着:「启运元勋第,山河带砺家」厅内设着虎皮公座,地下铺着裁毛绒毯。王三官与西门庆行毕礼,尊西门庆上座,他便傍设一椅相陪。须臾,红漆丹盘,拿上茶来。交手递了茶,左右收了去。彼此扳了些说话,然后安排酒筵递酒。原来王三官叫了两名小优儿弹唱。西门庆道:「请出老太太拜见拜见。」慌的王三官令左右后边说。少顷出来说道:「请老爹后边见罢。」王三官让西门庆进内。西门庆道:「贤契你先导引。」于是径入中堂。

林氏又早戴着满头珠翠,身穿大红通袖袍儿,腰系金镶碧玉带,下着玄锦百花裙,搽抹的如银人也一般。梳着纵鬓,点着朱唇,耳带一双胡珠环子,裙拖垂两挂玉佩叮咚。西门庆一面将身施礼,请太太转上。林氏道:「大人是客,请转上了。」半日,两个人平磕头。林氏道:「小儿不识好歹,前日冲渎大人。蒙大人宽宥,又处断了那些人,知感不尽!今日备了一杯水酒,请大人过来,老身磕个头儿谢谢。如何又蒙大人见赐将礼来,使我老身却之不恭,受之有愧!」西门庆道:「岂敢!学生因为公事,往东京去了,误了与老太太拜寿,些须薄礼,胡乱送与老太太赏人便了。」因见文嫂儿在傍,便道:「老文,你取付台儿来,等我与太太送杯杯寿酒。」连忙呼玳安上来。原来西门庆毡包内预备着一套遍地金时样衣服,紫丁香色,通袖段袄,翠蓝拖泥裙,放在盘内献上。林氏一见,金彩夺目,先是有五七分欢喜。文嫂随即捧上金盏银台。王三官便叫两个小优拿乐器进来弹唱,林氏道:「你看叫进来做什么?在外答应罢了!」一面撵出来。当下西门庆把盏毕,林氏也回奉了一盏,与西门庆谢了。然后王三官与西门庆递酒。西门庆才待送下礼去,林氏便道:大人请起,受他一礼儿。」西门庆道:「不敢,岂有此礼!」林氏道:「好大人,怎生这般说!你恁大职级,做不起他个父亲?小儿自幼失学,不曾跟着那好人;若不是大人垂爱,凡事也指教为个好人,今日我跟前,教他拜大人做了义父,但看不是处,一任大人教训,老身并不护短。」西门庆道:「老太太难故说得是,但令郎贤契,赋性也聪明,如今年少,为小事行道之端。往后自然心地开阔,改过迁善,老太太倒不必介意。」当下教西门庆转上,王三官把盏,递了三钟酒,受其四拜之礼。递毕,西门庆亦转下与林氏作揖谢礼,林氏笑吟吟,深深还了万福。自以此后,王三官见着西门庆以父称之,有这等事。正是:

常将压善欺良意,权作尤云殢雨心?

诗人看到此,必甚不平,故作诗以叹之。诗曰:

从来男女不通酬,卖俏营奸真可羞。

三官不解其中意,饶贴亲娘还磕头。

又诗:

大家闺阁要严防,牝鸡司晨最不良。

不但孛得家声丧,有愧当时节义堂。

递毕酒,林氏分付王三官:「请大人前边坐,宽衣服。」玳安拿忠靖巾来换了。不一时,安席坐下,小优弹唱起来,厨役上来割道,玳安拿赏赐伺候。当时席前唱了一套〔新水令〕:

翠帘深,小房栊,滴玉钩抵控驰茸,斗蚬龟背锦屏风。春意溶溶,梅稍上暗香动。

〔乔牌儿〕琐窗横,倒挂绿毛凤。梨云一片罗浮梦,夜深沉永。

〔甜水令〕琼树生花,玉龙晚冻,瑞雪舞回凤。碧落尘淡,自窥丹云接□□,臭门珠玄。

〔折桂令〕锦排场赏玩,春正二八仙鬟。十六歌童花底藏门;尊前暗令,席上投只娇滴滴争奸竞宠,幸孜孜倚翠偎红。走斝飞觥,换的移玄妙,清谁揖拨轻笼。

〔水仙子〕麝媒香霭,绣美带叶凤。腊光摇金蝶,象床春暖花;胡的脂粉香,珠翠丛,彩云深,罗骡龙涎细,金炉兽,相暖溶溶,和气春风。

〔雁儿落得胜令〕银筝秋雁横,玉管莺弄。花明翡翠翘,酒满玻璃寺。衫袖捧金尊,罗帕春葱。橙嫩霜剖,茶香带雪烹。欢浓,醉后情从重。筵终,更深乐未穷。

〔沽美酒〕转秋波,一笑中,透犀两情。道灯下端祥可重种,似嫦娥出月玄,知女下巫峰。

〔太平令〕欹鬓弹金钗飞凤,舞裙憁翠缕蟠龙。粉汗温铅华娇容。舌尖吐丁香微送。臂钏封守,原是一对儿雏鸾娇凤。

〔川拨棹〕喜相逢,相逢可意种柳因花慵。玉暖酥融,那一回风流受用。巍巍宝髻松,困藤秋冰横,曲弯弯眉黛浓。七弟兄醉烘玉穷晕微红,龙花蝶玉欢情,纵有身在醉魂中。蕊珠玄里游仙梦,梅花酒恰便以云雨踪。没乱杀,见惯司空。禁故帘龙,马栋邻鸡唱终。玉漏滴咽,虽龙艮倚烬落萤,沙宝到晓光笼。碧天边日那融融。

〔收江南〕呀,倒听的辘轳声,在粉墙东。早鸦啼金并下梧桐。春娇满眼未惺越,将一段幽欢密宠,等闲惊觉忽忽。

当下食割五道,歌吟二套,秉独上来。西门庆起身更衣告辞。王三官再三款留,又邀到他那边书院中;独独的一所书院,三间小轩,里面花木掩映,文物消洒,金粉笺扁曰:「三泉诗舫。」四壁挂四轴古画:轩辕问道,伏生坟典,丙吉问牛,宋京观史。西门庆便问:「三泉是何人?」王三官只顾隐避,不敢回答,半日才说:「是儿子的贱号。」西门庆便一声儿没言语。抬过高壶来,只顾投壶饮酒,四个小优儿在傍弹唱。林氏后边和丫鬟养娘,只顾打发添换菜蔬果碟儿上来饮酒。吃到二更时分,西门庆已带半酣,作辞起身。赏小优儿三钱银子。亲送到大门,看他上轿。两个排军打着灯火,西门庆头戴暖耳,身披貂裘,作辞回家。

到家想着金莲白日里话,径往他房中。原来妇人还没睡哩,才摘去冠儿,挽着云髻,淡妆浓抹,正在房内倚靠着梳台脚,登着炉台儿,口中磕瓜子儿等待。火边茶烹玉蕊,卓上香袅金猊。见西门庆进来,慌的轻移莲步,欵蹙湘裙,向前接衣裳安放。西门庆坐在床上,春梅拿净瓯儿,妇人从新用纤手抹盏边水渍,点了一盏浓浓艳艳芝麻盐笋栗丝瓜仁核桃仁夹春不老海青拿天鹅木樨玫瑰泼卤六安雀舌芽茶。西门庆刚呷了一口,美味香甜,满心欣喜。然后令春梅脱靴解带,打发在床。妇人在灯下摘去首饰,换了睡鞋,两个被翻红浪,枕欹彩鸳,并头交股而寝。春梅向卓上罩合银荷,双掩凤槅,归那边房中去了。西门庆将一只肐膊支妇人枕着,精赤条搂在怀中,犹如软玉温香一般。两个酥胸相贴,玉股交匝,脸儿厮搵,呜咂其舌。妇人一把扣了瓜子穰儿,用碟儿盛着,安在枕头边,将口儿噙着,舌支密喃送下口中。不一时,甜唾融心,灵犀春透。妇人不住手下边捏弄他那话,打开淫器包儿,把银托子。西门庆因问道:「我的儿,我不在家,你想我不曾?」妇人道:「你去了这半个月来,奴那刻儿放下心来。晚间夜又长,独自一个又睡不着。随问怎的暖床暖铺,只是害冷。伸着腿儿触冷伸不开。手中了的酸了,数着日子儿白盼不到。枕边眼泪不知流勾多少!落后春梅小肉儿,他见我短叹长吁,晚间斗着我下棋。坐到起更时分,俺娘儿两个一炕儿通厮脚儿睡。我的哥哥,奴心便是如此;不知你的心儿如何?」西门庆道:「怪油嘴,这一家虽是有他们,谁不知我在你身上偏多。」妇人道:「罢么,你还哄我哩!你那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心儿,你说我不知道!想着你和来旺儿媳妇子密调油也似的,把我来就不理了。落后李瓶儿生了孩子,见我如同乌眼鸡一般。今日多往那去了?止的奴老实的还在。你就是那风里扬花,滚上滚下。如今又兴起那如意儿贼歪刺骨来了!他随问怎的,只是奶子。见放着他汉子,是个活人妻。不争你要了他,到明日又教汉子好在门首放羊儿好刺。你为官为宦,传出去什么好听?你看这贼淫妇,前日你去了,同春梅两个为一个棒槌,和我两个大嚷大闹,通不让我一句儿哩!」西门庆道:「罢么,我的儿,他随问甚怎的,只是个手下人。他那里有七个头八个胆,敢顶撞你?你高高手儿他过去了,低低手儿他过不去。」妇人道:「嚛!说高高手儿他过不去了的话!没了李瓶儿,他就顶了窝儿。学你对他说:『你若伏侍的好,我把娘这分家当就与你罢。』你真个有这个话来?」西门庆道:「你休胡猜疑我,那里有些话?你宽恕他,我教他明日与你磕头陪不是罢。」妇人道:「我也不要他陪不是,我也不许你到那屋里睡。」西门庆道:「我在那边睡,也非为别的。因越了不过李大姐情,一两夜不在那边歇了。他守灵儿,谁和他有私盐私醋?」妇人道:「我不信你这摭溜子,人也死了一百日来,还守什么灵?在那屋里也不是守灵。属米仓的,上半夜摇铃,下半夜丫头似的,听好柳声!」几句说的西门庆急了,搂个脖子来,亲了个嘴,说道:「怪小淫妇儿,有这些张致的!」于是令他吊过身子去,隔山抅火,那话自后插入牝中,把手在被窝内,接抱其股,竭力搧磞的连声响喨。一面令妇呼叫大东大西,问道:「你怕我不怕?再敢管着?」妇人道:「怪奴才,不管着你,待好上天也!我晓的也丢不开这淫妇,到明日问了我,方许你那边去。他若问你要东西,对我说,也不许你悄悄偷与他。若不依,我打听出来,看我嚷的尘邓邓的!不让我,就摈先了这淫妇,也不差什么儿!又相李瓶儿来头,教你哄了,险些不把打到揣字号去了!你这波答子烂桃行货子,豆芽菜,有甚正条捆儿也怎的!老娘如今也贼了些儿子!」西门庆笑道:「你这小淫妇儿,原来就是六礼约!」当下两个殢雨尤云,缠到三更方歇。正是:

有窗有鸟卖有机,衔得春来枝上说。

有诗可证:

带雨笼烟世所稀,妖娆身势似难支。

终宵故把芳心诉,留在东风不放归。

两个并头交股,睡到天明。妇人淫情未足,便不住只往西门庆手里捏弄那话,登时把尘柄捏弄起来,叫道:「亲达达,我一心要你身上睡睡。」一面扒伏在西门庆身上倒浇烛,接着他脖子只顾揉搓。教西门庆两手扳住他腰,扳的紧紧的。他便在上极力抽拔,一面扒伏在他身上揉一回。那话渐没至根,余者被托子所阻不能入。妇人便道:「我的达达,等我白日里替你缝一条白绫带子,你把和尚与你那末子药,装些在里面。我再坠上两根长带儿,等睡睡时,你扎他在根子上,却拿这两根带扎拴后边,腰里拴的儿紧的,又温火又得全放进,强如这根托子,榰浇着格的人疼,又不得尽美。」西门庆道:「我的儿,你做下,药在桌上磁盒儿内,你自家装上就是了。」妇人道:「你黑夜好歹来,咱晚夕拿与他试试看,好不好?」于是两个顽耍一番。

只见玳安拿帖儿进来,问春梅:「爹起身不曾?安老爹差人送分资来了,又抬了两坛金华酒 ,四盆花树进来。」春梅道:「爹还没起身,教他等等儿。」玳安道:「他好小近路儿,还要赶新河口闸上回说话哩。」不想西门庆在房中听见,隔窗叫玳安问了话,拿帖儿进,折开看着,上写道:

奉去分资四封,共八两。惟少塘卓席,除者散酌而已。仰冀从者留神,足见厚爱之至!外具莳花二盆,清玩;浙酒二樽,少助待客之需。希莞纳,幸甚。

西门庆看了,一面起身,且不流头,戴着毡巾,穿着绒〔敞衣〕衣,走出到厅上,令安老爹人进见,递上分资。西门庆见西盆花草,一盆红梅,一盆白梅,一盆茉莉,一盆辛夷,两坛南酒 ,满心欢喜。连忙收了,发了回帖,赏了来人五钱银子。因问:「老爹们明日多咱时分来?用戏子不用?」来人道:「多得早来。戏子用海盐的,不要这里的。」一面打发了。西门庆分付左右,把花草抬放藏春坞书房中摆放。旋叫泥水匠隔山拘火,打了两座暖坑。恐怕煤烟熏触,寄委春鸿来安浇灌茶水不得有误。西门庆使玳安叫戏子去。一面兑银子与来安儿买办。那日又是孟玉楼上寿,院中叫小优儿,晚夕弹唱。按下一头。

却说应伯爵在家,拿了五个笺帖,教应宝揣着盒儿,往西门庆对过房子内,央温秀才写请书,要请西门庆五位夫人,二十八日家中满月。刚出门,转了街口,只见后边一人高叫道:「二爷请回来。」伯爵扭头回看,是李铭,立住了脚。李铭走到眼前问道:「二爷往那里去?」伯爵道:「我到温师父那里有些事儿去。」李铭道:「到家中,小的还有句话儿说。」只见后边一个闲汉掇着盒儿。这伯爵不免又到家堂屋内。李铭连忙磕了个头,起来把盒儿掇进来放下。揭开,却是烧鸭二只 ,老酒 二瓶,说道:「小人没甚,这些微物儿,孝顺二爹赏人。小的有句话,径来央及二爹。」一面跪在地下不起来。伯爵一把手拉起,说道:「傻孩儿,你有话只管和我说,怎的买礼来与我?」李铭道:「小的从小儿在爹宅内答应这几年,如今爹到看顾别人,不用小的了。就是桂姐那边的事,各门各户,小的一家儿是不知道。不争爹因着那边怪我,难为小的了。这负屈衔冤,没处声诉,径来告二爹。二爹倘到宅内见了爹,替小的加句美语儿说说。就是桂姐有些一差半错,不干小的事。爹动意恼小的不打紧,同行中人越发欺负小的了。」伯爵道:「你原来这些时也没往宅内答应去?」李铭道:「小的没曾去。」伯爵道:「嗔道昨日你爹从东京来,在家摆酒与何老爹接风,请了我、何大舅、温师父同坐,叫了吴惠、郑春、邵春、左顺在那里答应,我说怎的不见你?我问你爹,你爹说:『他没来,我没的请他去。』傻孩儿,你还不走跳着些儿还好,你与谁赌鳖气哩?」李铭道:「爹宅内不呼唤,小的怎的好去?前日他每四个在那里答应,今日三娘上寿,安官儿早辰在里边又叫了两名小的儿去了。明日老爹摆酒,又是他每四个,倒没小的。小的心里怎么有个不急的?只望二爹替小的一说,明白小的还来与二爹磕头。」伯爵道:「我没有个不替你说的。我从前已往,不知替人完美了多少勾当。你央及我这些事儿,我不替你说?你依着我把这礼儿你还拿回去。你自那里钱儿,我受你的!你如今亲跟了我去,等我慢慢和你爹说。」李铭道:「二爹不收此礼,小的也敢去了。虽然二爹不稀罕,也尽小的一点穷心罢了。」千恩万谢,再三央告,伯爵把礼收了。讨出三十文钱,打发拿盒人回去。说道:「盒子且放在二爹这里,等小的到宅内回来取罢。」于是与伯爵同出门,转湾抹角,来到西门庆对门房子里。到书院门首,摇的门环儿响,说道:「葵轩老先生在家么?」这温秀才正在书窗下写帖儿,忙应道:「请里面坐。」画童开门。伯爵在明间内坐的,正面列四张东坡椅儿,挂着一轴庄子惜寸阴图。两边贴着墨刻,左右一联书着:「瓶梅香笔研,窗雪冷琴书。」一间挂着布门帘。

温秀才听见他来,一面即出来相见,叙礼让坐。说道:「老翁起来的早,往那里去来?」伯爵道:「敢来烦渎大笔,写几个请书儿。如此这般,二十八日小儿满月,请宅内他娘们坐坐。」温秀才道:「帖在那里?将来学生写。」伯爵即令应宝取出五个帖儿递过去。这温秀才拿到房内,研起墨来,才来写得两个。只见棋童慌慌张张走来说道:「温师父再写两个帖儿,大娘的名字,如今请东头乔亲家娘和大妗子去。头里琴童来取了门外韩大姨和孟二妗子那两个帖儿,打发去了不曾?」温秀才道:「你姐夫看着。打发去这半日了。」棋童道:「温师父写了这两个,还再写上三个,请黄四婶、傅大娘、韩大嬏和甘伙计娘子的,我使来安儿来取。」不一时打发去了,只见来安来取这四个帖儿。伯爵问:「你爹在家里?衙门中去了?」来安道:「爹今日没往衙门里去,在厅上看着收礼。乔亲家那送礼来了。二爹请过那边坐的。」伯爵道:「我写了这帖儿就去。」温秀才道:「老先生昨日王宅赴席来晚了。」伯爵问起那王宅,温秀才道:「是招宣府中。」伯爵就知其故。良久,来安等了帖儿去,方才与伯爵写得完备。

李铭过这边来,西门庆鬔着头,只在厅上收礼,打发回帖。傍边排摆卓面。见伯爵来,唱喏毕,让坐。厅上生着一盆炭火。伯爵谢前日厚情。因问:「哥定这卓席做什么?」西门庆把安郎中来央浼作东,请蔡九府之事告与他说一遍。伯爵问道:「明日是戏子?小优?」西门庆道:「叫了一起海盐子弟,我这里又预备下四名小优儿答应。」伯爵道:「哥,那四个?」西门庆道:「吴惠、邵奉、郑春、左顺。」伯爵道:「哥怎的不用李铭?」西门庆道:「他已有了高枝儿,又稀罕我这里做什么?」伯爵道:「哥怎的说这个话?你唤他,他才来。也不知道你一向恼他。但是各人勾当,不干他事。三婶那边干事,他怎得晓得?你到休要屈了他。他今早到我那里,哭哭啼啼告诉我:『休说小的姐姐在爹宅内,只小的答应该几年,今日有了别人,倒没小的。」他再三赌神发呪,并不知他三嬏在那边在那边一字儿。你若恼他,却不难为他了。他小人有什么大汤水儿。你若动动意儿,他怎的禁得?」便教李铭:「你过来,亲自告诉你爹。你只顾躲着怎的?自古丑媳妇怕见公婆。」那李铭便过来,站在槅子边,低头敛足,足见僻厅鬼儿一般,看着二人说话,再不敢言语。听得伯爵叫他,一面走进去,直着腿儿跪着地下,只顾磕头,说道:「爹再访,那边事小的但有一字知道,小的车碾马踏,遭官刑楪死!爹从前已往,天高地厚之恩,小的一家粉身碎身也报不过来。不争今日恼小的,惹的同行人耻笑,他也欺负小的,小的再向那里是个主儿!」说毕,号啕痛哭,跪在地下,只顾不起身。伯爵在傍道:「罢罢!哥,是看他一场。大人不见小人之过。休说没他不是,就是他不是处,他既如此,你也将就可恕他罢。你过来,自古穿黑衣抱黑拄,你爹既说开,就不恼你了。」李铭道:「二爹说的是,知过必改,往后知道了。」伯爵道:「打面面口袋,你这回才到过醮来了。」西门庆沉吟半晌,便道:「既你二爹再三说,我不恼你了,起来答应罢。」伯爵道:「你还不快磕头哩!」那李铭连忙磕个头,立在傍边。伯爵方才令应宝取出五个请帖儿来,递与西门庆说道:「二十八日小儿弥月,请列位嫂子过舍光降光降。」西门庆展开观看,上面写着:

二十八日小儿弥月之辰,寒舍薄具豆觞,奉酬厚腆。千希鱼轩贲临,不胜幸荷!

下书: 应门杜氏敛袵拜。

西门庆看毕,教来安儿:「连盒儿送与大娘瞧去。管情后日去不成。实和你说,明日是你三娘生日,家中又是安郎中摆酒。二十八日他又要往看夏大人娘子去。如何去的成?」伯爵道:「哥杀人,嫂子不去,满园中菓子儿再靠着谁哩?我就亲自进屋里请去。」少须,只见来安拿出空盒子来了:「大娘说,多上覆,知道了。」伯爵把盒儿递与应宝接了,笑了道:「哥,刚才你就哄我起来。若是嫂子不去,我就把头磕烂了,也好歹请嫂子走走去。」于是西门庆教伯爵:「你且休去,在书房中坐坐。等我梳了头儿,咱每吃饭。」说毕,入后边去了。这伯爵便向李铭道:「如何?刚才不是我这般说着,他甚是恼你。他有钱的性儿,随他说几句罢了。常言嗔拳不笑面。如今时年,尚个奉承的,拿着大本钱做买卖,还放三分和气,你若撑硬船儿,谁理你?休说你每随机应变,全要似水儿活,才得转出钱来。你若撞东墙,别人吃饭饱了,你还忍饿。你答应他几年,还不知他性儿?明日交你桂姐赶热脚儿来,两当一儿,就与三娘做生日,就与他陪了礼来儿,一天事多了了。」李铭道:「二爹说得是,小的到家,过去就对三妈说。」说着,只见来安儿放卓儿,说道:「应二爹请坐,爹就出来。」

不一时,西门庆梳洗出来,陪伯爵坐的,问他:「你连日不见老祝、孙天化?」伯爵道:「我不令他来,他知道哥恼他。我便说,还是哥十分情分,看上顾下。那且蝹虫蚂蚱,一例扑了去,你敢怎样的?他每发下誓,再不和玉家小厮走。说哥昨日在他家吃酒菜,他每也不知道。」西门庆道:「昨日他如此这般,置了一席大酒请了我,拜认我做干老子。吃到二更来了。他每怎样的再不和来往?只不干碍着我的事,随他去,我管他怎的?我不真个是他老子,我管他不成?」伯爵道:「哥这话说绝了,他两个一二日也要来与你服个礼儿,解释解释。」西门庆道:「你教他只顾来,平白服甚礼?一面来安儿拿上饭来,无非是炮烹美口肴馔。西门庆吃粥,伯爵用饭。吃毕,西门庆问:「那两个小优儿来了不曾?」来安道:「来了这一日了。」西门庆叫他了和李铭一答儿吃饭。一个韩佐,一个邵鎌,向前来磕了头,下边吃饭去了。良久,伯爵起身说道:「我去罢,家里不知怎样等着我哩。小人家儿干事最苦。先从炉台底下,直买起到堂屋门首,那些儿不要买?」西门庆道:「你去干了事,晚间来坐坐。与你三娘上寿,磕个头儿,也是你的孝顺。」伯爵道:「这个已定来,还教房下送人情来。」说毕,一直去了。正是:

得意友来情不厌,知心人至话相投。

有诗为证:

顺情说好话,干直惹人嫌。

世事淡方好,人情耐久看。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全书原载:棠山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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