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崇祯本+词话本)合集:第十四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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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文/(明)兰陵笑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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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按

金瓶梅是中国第一部文人独立创作的长篇白话世情章回小说。成书约在明朝隆庆至万历年间,作者署名兰陵笑笑生。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48.html

《金瓶梅》借《水浒传》中武松杀嫂一段故事为引子,通过对兼有官僚、恶霸 、富商三种身份的市侩势力的代表人物西门庆及其家庭生活的描述,揭露了明代中叶社会的黑暗和腐败,具有深刻的认识价值以及极高的社会价值和文学价值,曾被推崇为第一奇书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48.html

《金瓶梅》行世主要有两个版本:词话本和崇祯本同时发布这两个版本,以供读友们方便阅读和参考,敬请关注。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48.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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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话本,又称万历本,一般认为是原始文本,说唱气息明显,文字和情节较为粗陋,行文有多处错讹,但更富有生活气息。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48.html

崇祯本,又称绣像本,一般认为经过文人和出版商增删修订,行文更整洁,情节更合理紧凑,减少了情节上的错讹,更富有艺术性,有文人创作的艺术特点。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48.html

通常专家学者重视词话本,普通读者则更喜读崇祯本故而将崇祯本调整在前面。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48.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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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本】《金瓶梅》


第十四回

花子虚因气丧身

李瓶儿迎奸赴会


诗曰:

眼意心期未即休,不堪拈弄玉搔头。

春回笑脸花含媚,黛蹙娥眉柳带愁。

粉晕桃腮思伉俪,寒生兰室盼绸缪。

何如得遂相如意,不让文君咏白头。


话说一日吴月娘心中不快,吴大妗子来看,月娘留他住两日。正陪在房中坐的 ,忽见小厮玳安抱进毡包来,说:爹来家了。吴大妗子便往李娇儿房里去了。西门庆进来,脱了衣服坐下。小玉拿茶来也不吃。月娘见他面色改常,便问:你 今日会茶,来家恁早?西门庆道:今该常二哥会,他家没地方,请俺们在城外 永福寺去耍子。有花二哥邀了应二哥,俺们四五个,往院里郑爱香儿家吃酒。正吃着,忽见几个做公的进来,不由分说,把花二哥拿的去了。把众人吓了一惊。我便走到李桂姐躲了半日,不放心,使人打听。原来是花二哥内臣家房族中告家财,在东京开封府递了状子,批下来,着落本县拿人。俺们才放心,各人散归家来。月娘闻言,便道:这是正该的,你整日跟着这伙人,不着个家,只在外边胡撞;今日只当丢出事来,才是个了手。你如今还不心死。到明日不吃人挣锋厮打,群到那日是个烂羊头,你肯断绝了这条路儿!正经家里老婆的言语说着你肯听?只是院里淫妇在你跟前说句话儿,你到着个驴耳朵听他。正是:家人说着耳边风,外人说着金字经。西门庆笑道:谁人敢七个头八个胆打我!月娘道:你这行货子, 只好家里嘴头子罢了。   


正说着,只见玳安走来说:隔壁花二娘使天福儿来,请爹过去说话。这西门庆听了,趔趄脚儿就往外走。月娘道:明日没的教人讲你把。西门庆道: 切邻间不防事。我去到那里,看他有甚么话说。当下走过花子虚家来,李瓶儿使 小厮请到后边说话,只见妇人罗衫不整,粉面慵妆,从房里出来,脸吓的蜡渣也似 黄,跪着西门庆,再三哀告道:大官人没奈何,不看僧面看佛面,常言道:家有 患难,邻里相助。因他不听人言,把着正经家事儿不理,只在外边胡行。今日吃人 暗算,弄出这等事来。这时节方对小厮说将来,教我寻人情救他。我一个妇人家没 脚的,那里寻那人情去。发狠起来,想着他恁不依说,拿到东京,打的他烂烂的, 也不亏他。只是难为过世老公公的姓字。奴没奈何,请将大官人过来,央及大官人 ,把他不要提起罢,千万看奴薄面,有人情好歹寻一个儿,只不教他吃凌逼便了。西门庆见妇人下礼,连忙道:嫂子请起来,不妨,我还不知为了甚勾当。妇 人道:正是一言难尽。俺过世老公公有四个侄儿,大侄儿唤做花子由,第三个唤花子光,第四个叫花子华,俺这个名花子虚,都是老公公嫡亲的。虽然老公公挣下 这一分钱财,见我这个儿不成器,从广南回来,把东西只交付与我手里收着。着紧 还打倘棍儿,那三个越发打的不敢上前。去年老公公死了,这花大、花三、花四, 也分了些床帐家伙去了,只现一分银子儿没曾分得。我常说,多少与他些也罢了, 他通不理一理儿。今日手暗不通风,却教人弄下来了。说毕,放声大哭。西门庆道:嫂子放心,我只道是甚么事来,原来是房分中告家财事,这个不打紧。既是嫂子吩咐,哥的事就是我的事一般,随问怎的,我在下谨领。妇人说道:官人若肯时又好了。请问寻分上,要用多少礼儿,奴好预备。西门庆道:也用不多 ,闻得东京开封府杨府尹,乃蔡太师门生。蔡太师与我这四门亲家杨提督,都是当朝天子面前说得话的人。拿两个分上,齐对杨府尹说,有个不依的!不拘多大事情 也了了。如今倒是蔡太师用些礼物。那提督杨爷与我舍下有亲,他肯受礼?妇人 便往房中开箱子,搬出六十锭大元宝,共计三千两,教西门庆收去寻人情,上下使用。西门庆道:只一半足矣,何消用得许多!妇人道:多的大官人收了去。奴床后还有四箱柜蟒衣玉带,帽顶绦环,都是值钱珍宝之物,亦发大官人替我收去 ,放在大官人那里,奴用时来取。趁这时,奴不思个防身之计,信着他,往后过不出好日子来。眼见得三拳敌不得四手,到明日,没的把这些东西儿吃人暗算了去, 坑闪得奴三不归!西门庆道:只怕花二哥来家寻问怎了?妇人道:这都是老公公在时,梯己交与奴收着之物,他一字不知。大官人只顾收去。西门庆说道 :既是嫂子恁说,我到家教人来取。


于是一直来家,与月娘商议。月娘说: 银子便用食盒叫小厮抬来。那箱笼东西,若从大门里来,教两边街坊看着不惹眼?必须夜晚打墙上过来方隐密些。西门庆听言大喜,即令玳安、来旺、来兴、平安 四个小厮,两架食盒,把三千两银子先抬来家。然后到晚夕月上时分,李瓶儿那边同迎春、绣春放桌凳,把箱柜挨到墙上。西门庆这边,止是月娘、金莲、春梅,用梯子接着。墙头上铺衬毡条,一个个打发过来,都送到月娘房中去了。正是:


富贵自是福来投,利名还有利名忧。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西庆收下他许多细软金银宝物,邻舍街坊俱不知道。连夜打点驮装停当,求了他亲家陈宅一封书,差家人来保上东京。送上杨提督书礼,转求内阁蔡太师柬帖下与开封府杨府尹。


这府尹名唤杨时,别号龟山,乃陕西弘农县人氏,由癸未进士升大理寺卿,今推开封府尹,极是清廉。况蔡太师是他旧时座主,杨戬又是当道时臣 ,如何不做分上!当日杨府尹升厅,监中提出花子虚来,一干人上厅跪下,审问他家财下落。此时花子虚已有西门庆捎书知会了,口口只说:自从老公公死了,发送念经,都花费了。止有宅舍两所、庄田一处见在,其余床帐家火物件,俱被族人分散一空。杨府尹道:你们内官家财,无可稽考,得之易,失之易。既是花费无存,批仰清河县委官将花太监住宅二所、庄田一处,估价变卖,分给花子由等三人回缴。花子由等又上前跪禀,还要监追子虚,要别项银两。被杨府尹大怒,都喝下来,说道:你这厮少打!当初你那内相一死之时,你每不告做甚么来?如今事情已往,又来骚扰。于是把花子虚一下儿也没打,批了一道公文,押发清河县前来估计庄宅,不在话下。  


来保打听这消息,星夜回来,报知西门庆。西门庆听见分上准了,放出花子虚来家,满心欢喜。这里李瓶儿请过西门庆去计议,要叫西门庆拿几两银子,买了这所住的宅子:到明日,奴不久也是你的人了。西门庆归家与吴月娘商议。月娘 道:你若要他这房子,恐怕他汉子一时生起疑心来,怎了?西门庆听记在心。那消几日,花子虚来家,清河县委下乐县丞丈估:太监大宅一所,坐落大街安庆坊 ,值银七百两,卖与王皇亲为业;南门外庄田一处,值银六百五十两,卖与守备周秀为业。止有住居小宅,值银五百四十两,因在西门庆紧隔壁,没人敢买。花子虚再三使人来说,西门庆只推没银子,不肯上帐。县中紧等要回文书,李瓶儿急了, 暗暗使冯妈妈来对西门庆说,教拿他寄放的银子兑五百四十两买了罢。这西门庆方才依允。当官交兑了银两,花子由都画了字。连夜做文书回了上司,共该银一千八 百九十五两,三人均分讫。  


花子虚打了一场官司出来,没分的丝毫,把银两、房舍、庄田又没了,两箱内三千两大元宝又不见踪影,心中甚是焦躁。因问李瓶儿查算西门庆使用银两下落, 今还剩多少,好凑着买房子。反吃妇人整骂了四五日,骂道:呸!魉魉混沌,你成日放着正事儿不理,在外边眠花卧柳,只当被人弄成圈套,拿在牢里,使将人来教我寻人情。奴是个女妇人家,大门边儿也没走,晓得甚么?认得何人?那里寻人情?浑身是铁打得多少钉儿?替你添羞脸,到处求爹爹告奶奶。多亏了隔壁西门大官人,看日前相交之情,大冷天,刮得那黄风黑风,使了家下人往东京去,替你把事儿干得停停当当的。你今日了毕官司,两脚站在平川地,得命思财,疮好忘痛, 来家到问老婆找起后帐儿来了,还说有也没有。你写来的帖子现在,没你的手字儿 ,我擅自拿出你的银子寻人情,抵盗与人便难了!花子虚道:可知是我的帖子来说,实指望还剩下些,咱凑着买房子过日子。妇人道:呸!浊蠢才!我不好骂你的。你早仔细好来,囷头儿上不算计,圈底儿下却算计。千也说使多了 ,万也说使多了,你那三千两银子能到的那里?蔡太师、杨提督好小食肠儿!不是恁大人情,平白拿了你一场,当官蒿条儿也没曾打在你这忘八身上,好好儿放出来 ,教你在家里恁说嘴!人家不属你管辖,你是他甚么着疼的亲?平白怎替你南上北 下走跳,使钱教你!你来家也该摆席酒儿,请过人来,知谢人一知谢儿,还一扫帚扫得人光光的,到问人找起后帐儿来了!几句连搽带骂,骂的子虚闭口无言。  


到次日,西门庆使玳安送了一分礼来与子虚压惊。子虚这里安排了一席,请西门庆来知谢,就要问他银两下落。依着西门庆,还要找过几百两银子与他凑买房子 。到是李瓶儿不肯,暗地使冯妈妈过来对西门庆说:休要来吃酒,只开送一篇花帐与他,说银子上下打点都使没了。花子虚不识时,还使小厮再三邀请。西门庆 躲的一径往院里去了,只回不在家。花子虚气的发昏,只是跌脚。


看观听说:大凡妇人更变,不与男子汉一心,随你咬折铁钉般刚毅之夫,也难测其暗地之事。自古男治外而女治内,往往男子之名都被妇人坏了者为何?皆由御之不得其道。要之在乎容德相感,缘分相投,夫唱妇随,庶可保其无咎。若似花子虚落魄飘风,谩无纪律,而欲其内人不生他意,岂可得乎!正是:


自意得其垫,无风可动摇。  


话休饶舌。后来子虚只摈凑了二百五十两银子,买了狮子街一所房屋居住。得了这口重气,刚搬到那里,又不幸害了一场伤寒,从十一月初旬,睡倒在床上,就 不曾起来。初时还请太医来看,后来怕使钱,只挨着。一日两,两日三,挨到二十 头,呜呼哀哉,断气身亡,亡年二十四岁。


那手下的大小厮天喜儿,从子虚病倒之 时,就拐了五两银子走的无踪。子虚一倒了头,李瓶儿就使冯妈妈请了西门庆过去 ,与他商议买棺入殓,念经发送,到坟上安葬。那花大、花三、花四一般儿男妇, 也都来吊孝送殡。西门庆那日也教吴月娘办了一张桌席,与他山头祭奠。当日妇人轿子归家,也设了一个灵位,供养在房中。虽是守灵,一心只想着西门庆。从子虚在日,就把两个丫头教西门庆耍了,子虚死后,越发通家往还。  


一日,正值正月初九,李瓶儿打听是潘金莲生日,未曾过子虚五七,李瓶儿就 买礼物坐轿子,穿白绫袄儿,蓝织金裙,白紵布[髟狄]髻,珠子箍儿,来 与金莲做生日。冯妈妈抱毡包,天福儿跟轿。进门先与月娘磕了四个头,说道: 前日山头多劳动大娘受饿,又多谢重礼。拜了月娘,又请李娇儿、孟玉楼拜见了 。然后潘金莲来到,说道:这位就是五娘?又要磕下头去,一口一声称呼: 姐姐,请受奴一礼儿。金莲那里肯受,相让了半日,两个还平磕了头。金莲又谢 了他寿礼。又有吴大妗子、潘姥姥一同见了。李瓶儿便请西门庆拜见。月娘道: 他今日往门外玉皇庙打醮去了。一面让坐了,唤茶来吃了。良久,只见孙雪娥走 过来。李瓶儿见他妆饰少次于众人,便起身来问道:此位是何人?奴不知,不曾 请见得。月娘道:此是他姑娘哩。李瓶儿就要行礼。月娘道:不劳起动二 娘,只是平拜拜儿罢。于是彼此拜毕,月娘就让到房中,换了衣裳,吩咐丫鬟, 明间内放桌儿摆茶。


须臾,围炉添炭,酒泛羊羔,安排上酒来。让吴大妗子、潘姥姥、李瓶儿上坐,月娘和李娇儿主席,孟玉楼和潘金莲打横。孙雪娥回厨下照管, 不敢久坐。月娘见李瓶儿钟钟酒都不辞,于是亲自递了一遍酒,又令李娇儿众人各递酒一遍,因嘲问他话儿道:花二娘搬的远了,俺姊妹们离多会少,好不思想。二娘狠心,就不说来看俺们看见?孟玉楼便道:二娘今日不是因与六姐做生日还不来哩!李瓶儿道:好大娘,三娘,蒙众娘抬举,奴心里也要来,一者热孝 在身,二者家下没人。昨日才过了他五七,不是怕五娘怪,还不敢来。因问: 大娘贵降在几时?月娘道:贱日早哩。潘金莲接过来道:大娘生日是八月十五,二娘好歹来走走。李瓶儿道:不消说,一定都来。孟玉楼道:二娘今日与俺姊妹相伴一夜儿,不往家去罢了。李瓶儿道:奴可知也要和众位娘叙些话儿。不瞒众位娘说,小家儿人家,初搬到那里,自从他没了,家下没人,奴那 房子后墙紧靠着乔皇亲花园,好不空!晚夕常有狐狸抛砖掠瓦,奴又害怕。原是两 个小厮,那个大小厮又走了,止是这个天福儿小厮看守前门,后半截通空落落的。倒亏了这个老冯,是奴旧时人,常来与奴浆洗些衣裳。月娘因问:老冯多少年 纪?且是好个恩实妈妈儿,高大言也没句儿。李瓶儿道:他今年五十六岁,男花女花都没,只靠说媒度日。我这里常管他些衣裳。昨日拙夫死了,叫过他来与奴做伴儿,晚夕同丫头一炕睡。潘金莲嘴快,说道:既有老冯在家里看家,二娘 在这里过一夜也不妨,左右你花爹没了,有谁管着你!玉楼道:二娘只依我, 叫老冯回了轿子,不去罢。那李瓶儿只是笑,不做声。话说中间,酒过数巡。潘 姥姥先起身往前边去了。潘金莲随跟着他娘往房里去了。李瓶儿再三辞道:奴的 酒够了。李娇儿道:花二娘怎的,在他大娘、三娘手里肯吃酒,偏我递酒,二娘不肯吃?显的有厚薄。遂拿个大杯斟上。李瓶儿道:好二娘,奴委的吃不去 了,岂敢做假!月娘道:二娘,你吃过此杯,略歇歇儿罢。那李瓶儿方才接了,放在面前,只顾与众人说话。孟玉楼见春梅立在旁边,便问春梅:你娘在前 边做甚么哩?你去连你娘、潘姥姥快请来,就说大娘请来陪你花二娘吃酒哩。春梅去不多时,回来道:姥姥害身上疼,睡哩。俺娘在房里匀脸,就来。月娘道 :我倒也没见,他倒是个主人家,把客人丢了,三不知往房里去了。诸般都好, 只是有这些孩子气。有诗为证:


倦来汗湿罗衣彻,楼上人扶上玉梯。

归到院中重洗面,金盆水里发红泥。


正说着,只见潘金莲走来。玉楼在席上看见他艳抹浓妆,从外边摇摆将来,戏 道:五丫头,你好人儿!今日是你个驴马畜,把客人丢在这里,你躲到房里去了 ,你可成人养的!那金莲笑嘻嘻向他身上打了一下。玉楼道:好大胆的五丫头 !你还来递一钟儿。李瓶儿道:奴在三娘手里吃了好少酒儿,也都够了。金莲道:他手里是他手里帐,我也敢奉二娘一钟儿。于是满斟一大钟递与李瓶儿 。李瓶儿只顾放着不肯吃。月娘因看见金莲鬓上撇着一根金寿字簪儿,便问:二 娘,你与六姐这对寿字簪儿,是那里打造的?倒好样儿。到明日俺每人照样也配恁 一对儿戴。李瓶儿道:大娘既要,奴还有几对,到明日每位娘都补奉上一对儿 。此是过世老公公御前带出来的,外边那里有这样范!月娘道:奴取笑斗二娘耍子。俺姐妹们人多,那里有这些相送!众女眷饮酒欢笑。  

看看日西时分,冯妈妈在后边雪娥房里管待酒,吃的脸红红的出来,催逼李瓶 儿道:起身不起身?好打发轿子回去。月娘道:二娘不去罢,叫老冯回了轿子家去罢。李瓶儿说:家里无人,改日再奉看众位娘,有日子住哩。孟玉楼 道:二娘好执古,俺众人就没些儿分上?如今不打发轿子,等住回他爹来,少不的也要留二娘。自这说话,逼迫的李瓶儿就把房门钥匙递与冯妈妈,说道:既是他众位娘再三留我,显的奴不识敬重。吩咐轿子回去,教他明日来接罢。你和小厮家去,仔细门户。又教冯妈妈附耳低言:教大丫头迎春,拿钥匙开我床房里头一个箱子,小描金头面匣儿里,拿四对金寿字簪儿。你明日早送来,我要送四位娘。那冯妈妈得了话,拜辞了月娘,一面出门,不在话下。  


少顷,李瓶儿不肯吃酒,月娘请到上房,同大妗子一处吃茶坐的。忽见玳安抱进毡包,西门庆来家,掀开帘子进来,说道:花二娘在这里!慌的李瓶儿跳起身来,两个见了礼,坐下。月娘叫玉箫与西门庆接了衣裳。西门庆便对吴大妗子、 李瓶儿说道:今日门外玉皇庙圣诞打醮,该我年例做会首,与众人在吴道官房里算帐。七担八柳缠到这咱晚。因问:二娘今日不家去罢了?玉楼道:二娘 再三不肯,要去,被俺众姐妹强着留下。李瓶儿道:家里没人,奴不放心。 西门庆道:没的扯淡,这两日好不巡夜的甚紧,怕怎的!但有些风吹草动,拿我 个帖儿送与周大人,点到奉行。又道:二娘怎的冷清清坐着?用了些酒儿不曾 ?孟玉楼道:俺众人再三劝二娘,二娘只是推不肯吃。西门庆道:你们不济,等我劝二娘。二娘好小量儿!李瓶儿口里虽说:奴吃不去了。只不动身 。一面吩咐丫鬟,从新房中放桌儿,都是留下伺候西门庆的嗄饭菜蔬、细巧果仁, 摆了一张桌子。吴大妗子知局,推不用酒,因往李娇儿房里去了。


当下李瓶儿上坐 ,西门庆关席,吴月娘在炕上跐着炉壶儿。孟玉楼、潘金莲两边打横。五人坐定,把酒来斟,也不用小钟儿,都是大银衢花钟子,你一杯,我一盏。常言:风 流茶说合,酒是色媒人。吃来吃去,吃的妇人眉黛低横,秋波斜视。正是:


两朵桃花上脸来,眉眼施开真色相。  


月娘见他二人吃得饧成一块,言颇涉邪,看不上,往那边房里陪吴大妗子坐去了,由着他四个吃到三更时分。李瓶儿星眼乜斜,立身不住,拉金莲往后边净手。西门庆走到月娘房里,亦东倒西歪,问月娘打发他那里歇。月娘道:他来与那个做生日,就在那个房儿里歇。西门庆道:我在那里歇?月娘道:随你那里歇,再不你也跟了他一处去歇罢。西门庆忍不住笑道:岂有此理!因叫小玉来脱衣:我在这房里睡了。月娘道:就别要汗邪,休要惹我那没好口的骂出来!你在这里,他大妗子那里歇?西门庆道:罢,罢!我往孟三儿房里歇去罢,于是往玉楼房中歇了。  


潘金莲引着李瓶儿净了手,同往他前边来,就和姥姥一处歇卧。到次日起来, 临镜梳妆,春梅伏侍。他因见春梅灵变,知是西门庆用过的丫头,与了他一副金三 事儿。那春梅连忙就对金莲说了。金莲谢了又谢,说道:又劳二娘赏赐他。李 瓶儿道:不枉了五娘有福,好个姐姐!梳妆毕,金莲领着他同潘姥姥,叫春梅开了花园门,各处游看。李瓶儿看见他那边墙头开了个便门,通着他那壁,便问:西门爹几时起盖这房子?金莲道:前者阴阳看来,说到这二月间兴工动土, 要把二娘那房子打开,通做一处,前面盖山子卷棚,展一个大花园;后面还盖三间玩花楼,与奴这三间楼做一条边。这李瓶儿听了在心。只见月娘使了小玉来请后 边吃茶。三人同来到上房。吴月娘、李娇儿、孟玉楼陪着吴大妗子,摆下茶等着哩 。


众人正吃点心,只见冯妈妈进来,向袖中取出一方旧汗巾,包着四对金寿字簪儿 ,递与李瓶儿。李瓶儿先奉了一对与月娘,然后李娇儿、孟玉楼、孙雪娥每人都是一对。月娘道:多有破费二娘,这个却使不得。李瓶儿笑道:好大娘,甚么 稀罕之物,胡乱与娘们赏人便了。月娘众人拜谢了,方才各人插在头上。月娘道 :闻说二娘家门首就是灯市,好不热闹。到明日我们看灯,就往二娘府上望望, 休要推不在家。李瓶儿道:奴到那日,奉请众位娘。金莲道:姐姐还不知 ,奴打听来,这十五日是二娘生日。月娘道:今日说过,若是二娘贵降的日子 ,俺姊妹一个也不少,来与二娘祝寿。李瓶儿笑道:蜗居小室,娘们肯下降, 奴一定奉请。不一时吃罢早饭,摆上酒来饮酒。看看留连到日西时分,轿子来接 ,李瓶儿告辞归家。众姐妹款留不住。临出门,请西门庆拜见。月娘道:他今日 早起身,出门与人家送行去了。妇人千恩万谢,方才上轿来家。正是:


合欢核桃真堪爱,里面原来别有仁。




【词话本】《金瓶梅》



第十四回

花子虚着气丧身

李瓶儿送奸赴会

眼意心期未即休,不堪拈弄玉搔头,

春回笑脸花含媚,浅感蛾媚柳带愁;

粉晕桃腮思伉俪,寒生兰室盼绸缪,

何如得遂相如志,不让文君咏白头。


话说一日吴月娘心中不快,吴大娘子来看。月娘留他住两日。正陪着在房中坐的,忽见小厮玳安抱进毡包来,说:「爹来家了。」吴大妗子便往李娇儿房里去了。少顷,西门庆进来,脱了衣服坐下。小玉拿茶来也不吃。月娘见他面带几分忧色,便问:「你今日会茶来家忒早。」西门庆道:「今该常时节会,他家没地方,请了俺们在门外五里原永福寺去耍子。有花大哥邀了应二哥,俺们四五个往院里郑爱香儿家吃酒。正吃在热闹处,忽见几个做公的进来,不由分说,把花二哥拿的去了,把众人唬的吃了一惊。我便走到李桂姐家躲了半日。不放心,使人打听,原来是花二哥内臣家房族中花大、花三、花四告家财,在东京开封府递了状子。批下来着落本县拿人。俺每纔放心,各人散归家来。」月娘闻言便道:「正该!镇日跟着这伙人乔神道,想着个家?只在外边胡撞。今日只当丢出事来,纔是个了手。你如今还不心死,到明日不吃人争锋厮打,群到那里,打个烂羊头,你肯断绝了这条路儿。正经家里老婆,好言语说着你肯听?只是院里淫妇在你跟前说句话儿,你到着人个驴耳朵听他。正是:


人家说着耳边风,外人说着金字经。


西门庆笑道:「谁人敢七个头八个胆打我?」月娘道:「你这行货子,只好家里嘴头子罢了。若上场儿,諕的看出那嘴舌来了。」正说着,只见玳安走来,说:「隔壁花二娘家使了天福儿来,请爹过那边去说话。」这西门庆得不的一声儿,趔趄脚儿就往外走。月娘道:「明日没的教人扯你把?」西门庆道:「切邻间不妨事。我去到那里看他有甚么话说。」当下走过花子虚家来。李瓶儿使小厮请到后边说话。只见妇人罗衫不整,粉面慵妆,从房里出来,脸諕的蜡查也似黄,跪着西门庆,再三哀告道:「大官人,没耐何,不看僧看佛面。常言道:『家有患难,邻保相助。』因奴拙夫不听人言,把着正经家事儿不理,只在外信着人,成日不着家。今日只当吃人暗算,弄出这等事来。着紧这时节,方对小厮说,将来教我寻人情救他。我一个女妇人,没脚蟹,那里寻那人情去?发狠起将来。想着他恁不依他说,拿到东京打的他烂烂的不亏。只是难为过世老公公的名字。奴没奈何,请将大官人来,央及大官人把他不要题起罢。千万只看奴之薄面,有人情,好歹寻一个儿,只休教他吃凌逼便了。」西门庆见妇人下礼,连忙道:「嫂子请起来不妨。今日我还不知因为了甚勾当?俺每都在郑家吃酒,只见几个做公的人,把哥拿的到东京去了。」妇人道:「正是一言难尽。此是俺过世老公公连房大侄儿,花大、花三、花四,与俺家都是叔伯兄弟。大哥唤做花子由,三哥唤花子光,第四个的叫花子华。俺这个名花子虚,却是老公公嫡亲侄儿。虽然老公公挣下这一分家财,见俺这个儿不成器,从广东回来,把东西只交付与我手里收着。着紧还打俏棍儿,那别的越发打的不敢上前。去年老公公死了,这花大、花三、花四也分了些床帐家去了。只见一分银子儿没曾得,我便说多少与他些也罢了。俺这个成日只在外边胡干,把正经事儿通不理一理儿。今日手暗不透风,却教人弄下来了。」说毕,放声大哭。西门庆道:「嫂子放心。我只道是甚么事来,原来是房分中告家财事!这个不打紧处。既是嫂子分付,哥的事儿就是我的事,我的事就如哥的事一般。随问怎的,我在下谨领。」妇人问道:「官人若肯下顾时,又好了。请问寻分上用多少礼儿?奴好预备。」西门庆道:「也用不多,闻得东京开封府杨府尹,乃蔡太师门生。蔡太师与我这四门家杨提督,都是当朝天子面前说得话的人。拿两个分上齐对杨府尹说,有个不依的?不拘多大事情也了了。如今倒是蔡太师用些礼物。那提督杨爷,与我舍下有亲,他肯受礼?」妇人便往房里开箱子,搬出六十定大元宝,共计三千两,教西门庆收去,寻人情上下使用。西门庆道:「只消一半足矣,何消用得许多?」妇人道:「多的大官人收去。奴床后边,有四口描金箱柜,蟒衣玉带,帽顶绦环,提系条脱,值钱珍宝,玩好之物,亦发大官人替我收去,放在大官人那里。奴用时取去。趁早奴不思个防身之计,信着他,往后过不出好日子来。眼见得拳迭不得四手,到明日没的把这些东西儿,吃人暗算夺了去,坑闪得奴三不归。」西门庆道:「只怕花二哥来家,寻问怎了?」妇人道:「这个都是老公公在时,梯己交与奴收着的之物,他一字不知。官人只顾收去。」西门庆说道:「既是嫂子恁说,我到家叫人来取。」于是一直来家与月娘商议。月娘说:「银子便用食盒叫小厮抬来。那箱笼东西,若从大门里来,教两边街房看着不惹眼?必须如此如此,夜晚打墙上过来,方隐密些。」西门庆听言大喜,即令来旺儿、玳安儿、来兴、平安四个小厮,两架食盒,把三千两金银,先抬来家。然后到晚夕月上的时分,李瓶儿那边同两个丫鬟迎春、秀春,放桌凳,把箱柜挨到墙上。西门庆这边,止是月娘、金莲、春梅用梯子接着。墙头上铺苫毡条,一个个打发过来,都送到月娘房中去。你说有这等事?要得富,险上做。有诗为证:


富贵自是福来投,利名还有利名忧,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西门庆收下他许多软细金银宝物,邻舍街坊俱不得知道。连夜打驮装停当,求了他亲家陈宅一封书,差家人上东京。一路朝登紫陌,暮践红尘。有日到了东京城内,交割杨提督书礼,转求内阁蔡太师柬帖,下与开封府杨府尹。这府尹名唤杨时,别号龟山,及陕西弘农县人氏。由癸未进士,升太理寺卿,今推开封府里,杨是个清廉的官。况蔡太师是他旧时座主,杨戬又是当道时臣,如何不做分上?这里西门庆又顺星夜稍书花子虚知道说:「人情都到了。等当官问你家财下落,只说都花费无存,止是房产庄田见在。」恰说一日杨府尹升厅,六房官吏俱都祇候。但见:


为官清正,作事廉明。每怀恻隐之心,常有仁慈之念。争田夺地,辨曲直而后施行;斗殴相争,审轻重方使决断。闲则抚琴会客,也应分理民情。虽然京兆宰臣官,果是一邦民父母。


当日杨府尹升厅,监中提出花子虚来等一干人上厅跪下,审问他家财下落。那花子虚口口只说:「自从老公公死了,发送念经,都花费了。止有宅舍两所,庄田一处见在。其余床帐家火对象,俱被族人分扯一空。」杨府尹道:「你每内官家财,无可稽考,得之易,失之易。既是花费无存,批仰清河县委官,将花太监住宅二所,庄田一处,估价变卖,分给花子由等三人回缴。」子由等还当厅跪禀,还要监追子虚要别项银两下落。被杨府尹大怒都喝下来了。说道:「你这厮少打!当初你那内相一死之时,你每不告,做甚么来?如今事情已往,又来骚扰,费告我纸笔。」于是把花子虚一下儿也没打,批了一道公文,押发清河县前来估计庄宅,不在话下。早有西门庆家人来保,打听这消息,星夜回来报知西门庆。门庆听的杨府尹见了分上,放出花子虚来家,满心欢喜。这里李瓶儿请过西门庆去计议,要教西门庆:「拿几两银子,买了所住的宅子罢。到明日奴不久也是你的人了。」西门庆归家,与吴月娘商议。月娘道:「随他当官估价卖多少,你不可承揽要他这房子。恐怕他汉子一时生起疑心来怎了。」这西门庆听记在心。那消几日,花子虚来家,清河县委下乐县丞丈估。计太监大宅一所,坐落大街安庆坊,值银七百两,卖与王皇亲为业;南门外庄田一处,值银六百五十五两,卖与守备周秀为业;止有住居小宅,值银五百四十两,因在西门庆隔壁,没人敢买。花子虚再三使人来说,西门庆只推没银子,延挨不肯上帐。县中紧等要回文书。李瓶儿急了,暗暗使过冯妈妈来,对西门庆说:「教拿他寄放的银子,兑五百四十两买了罢。」这西门庆方才依允,当官交兑了银两。花大哥都画了字,连夜做文书回了上司。共该银二千八百九十五两,三人均分讫。花子虚打了一场官司出来,没分的丝毫,把银两房舍庄田又没了,两箱内三千两大元宝又不见踪影,心中甚是焦燥。因问李瓶儿查算西门庆那边使用银两下落:「今剩下多少,还要凑着添买房子。」反吃妇人整骂了四五日,骂道:「呸!魍魉混沌!你成日放着正事儿不理,在外边眠花卧柳不着家,只当被人所算,弄成圈套,拿在牢里。使将人来对我说,教我寻人情。奴是个妇人家,大门边儿也没走;能走不能飞,晓的甚么?认的何人?那里寻人情?浑身是铁,打得多少钉儿!替你到处求爹爹,告奶奶,甫能得人情平惜不种下,急流之中,谁人来管你?多亏了他隔壁西门庆看日前相交之情,大冷天,刮的那黄风黑风,使了家下人往东京去,替你把事儿干的停停当当的。你今日了毕官司出来,两脚踏住平川地,得命思财,疮好忘痛,来家还问老婆找起后帐儿来了!还说有也没。你过阴!有你写来的帖子见在。没你的手字儿,我擅自拿出你的银子寻人情,抵盗与人便难了。」花子虚道:「可知是我的帖子来说,实指望还剩下些。咱凑着买房子过日子,往后知数拳儿了。」妇人道:「呸!浊坏料!我不叫骂你的,你早仔细好来!囷儿上下算计,圈底儿下却算计。千也说使多了,万也说使多了。你那三千两银子,能到的里?蔡太师、杨提督好小食肠儿?不是恁大人情嘱的话,平白拿了你一场,当官蒿条儿也没曾打在你这王八身上。好好放出来,教你在家里恁说嘴!人家不嘱你管辖不倒,你甚么着疼的亲故?平白怎替你南上北下走跳,使钱救你?你来家该摆席酒儿,请过人来知谢人一知谢儿。还一扫帚扫的人光光的,问人找起后帐儿来了。」几句连搽带骂,骂的子虚闭口无言。到次日,西门庆使了玳安送了一分礼来与子虚压惊。子虚这里安排了一席,叫了两个妓者,请西门庆来知谢,就找着问他银两下落。依着西门庆这边,还要找过几百两银子与他凑买房子。李瓶儿不肯,暗地使过冯妈妈子过来,对西门庆说:「休要来吃酒,开送了一篇花帐与他,只说银子上下打点都使没了。」花子虚不识时,还使小厮再三邀请。西门庆一径躲的往院里去了,只回不在家。花子虚气的发昏,只是跌脚。看官听说:大抵只是妇人更变,不与男子汉一心,随你咬折钉子般刚毅之夫,也难防测其暗地之事。自古男治外而女治内,往往男子之名,都被妇人坏了者。为何?皆由御之不得其道故也。要之,在乎夫唱妇随,容德相感,缘分相投,男慕乎女,女慕乎男,庶可以保其无咎。稍有微嫌,辄显厌恶。若似花子虚终日落魄飘风,谩无纪律,而欲其内人不生他意,岂可得乎!正是:


自意得其垫,无风可动摇。


有诗为证:


功业如将智方求,当年盗跖却封侯,

行藏有义真堪羡,好色无仁岂不羞;

浪荡贪淫西门子,背夫水性女娇流,

子虚气塞柔肠断,他日冥司必报仇。


话休饶舌。后来子虚只摈凑了二百五十两银子,买了狮子街一所房屋居住。得了这口重气,刚搬到那里,不幸害了一场伤寒。从十一月初旬睡倒在床上,就不曾起来的。对李瓶儿还请的大街坊胡太医来看。后来怕使钱,只挨着一日两,两日三,挨到三十头,呜呼哀哉,断气身亡,亡年二十四岁。那手下的大小厮天喜儿从子虚病倒之时,拐了五两银子,走了无踪迹。子虚一倒了头,李瓶儿就使了冯妈妈请了西门庆过去,与他商议,买棺入殓,念经发送子虚到坟上埋葬。那花大、花三、花四一般儿男妇也都来吊孝。送殡回来,各都散了。西门庆那日也教吴月娘办了一张桌席,与他山头祭奠。当日妇人轿子归家,也回了一个灵位供养在房中。虽是守灵,一心只想着西门庆。从子虚在时,就把两个丫头教西门庆要了。子虚死后越发通家往还。一日正月初九日,李瓶儿打听是潘金莲生日。未曾过子虚五七,就买礼坐轿子,穿白绫袄儿,蓝织金裙,白苎布{髟狄}髻,珠子箍儿,来与金莲做生日。冯妈妈抱毡包,天福儿跟轿,进门就先与月娘插烛也磕了四个头,说道:「前日由头,多劳动大娘受饿,又多谢重礼!」拜了月娘,又请李娇儿、孟玉楼拜见了。然后潘金莲来到,说道:「这个就是五娘。」又磕下头,一口一声称呼:「姐姐,请受奴一礼儿!」金莲那里肯受,相让了半日,两个还平磕了头。金莲又谢了他寿礼。又有吴大娘子、潘姥姥,都一同见了李瓶儿,便请西门庆拜见。月娘道:「他今日门外玉皇庙打醮去了。」一面让坐下,换茶来吃了。良久,只见孙雪娥走过来,李瓶儿见他妆饰少次与众人,便去起身来问道:「此位是何人?奴不知,不曾请见的。」月娘道:「此是他姑娘哩。」这李瓶儿就要慌忙行礼,月娘道:「不劳起动二娘,只拜平拜儿罢。」于是二人彼此拜毕,月娘就让到房中,换了衣裳,分付丫鬟明间内放桌儿摆茶。须臾围炉添炭,酒泛羊羔 ,安排上酒来。当下吴大妗子、潘姥姥、李瓶儿上坐。月娘和李娇儿主席,孟玉楼和潘金莲打横,孙雪娥回厨下照管,不敢久坐。月娘见李瓶儿锺锺酒都不辞,于是亲自巡了一遍酒。又令李娇儿众人各巡酒一遍,颇嘲问他话儿。便说道:「花二娘搬的远了,俺姊妹们离多会少,好不思想!二娘狠心,就不说来看俺们看儿。」孟玉楼便道:「二娘今日不是因与六姐做生日,还不来哩!」李瓶儿道:「好大娘三娘,蒙众娘抬举,奴心里也要来。一来热孝在身,二者拙夫死了,家下没人。昨日纔过了他五七,不是怕五娘怪,还不敢来。」因问:「大娘贵降在几时?」月娘道:「贱日早哩!」潘金莲接过来道:「大娘生日八月十五,二娘好歹来走走。」李瓶儿道:「不消说,一定都来。」孟玉楼道:「二娘今日与俺姊姊相伴一夜儿呵,不往家去罢了。」李瓶儿道:「奴可知也和众位娘叙些话儿。不瞒众位娘说,小家儿人家,初搬到那里,自从拙夫没了,家下没人。奴那房子后墙,紧靠着乔皇亲花园,好不空!晚夕常有狐狸打砖掠瓦,奴又害怕。原是两个小厮,那个大小厮又走了。正是这个天福儿小厮看守前门,后半截通空落落的,倒亏了这个老冯是奴旧时人,常来与奴浆洗些衣裳,与丫头做鞋脚累他。」月娘因问:「老冯多大年纪?且是好个恩实妈妈儿,高言儿也没句儿!」李瓶儿道:「他今年五十六岁,属狗儿,男儿花女没有,只靠说媒度日。我这里常管他些衣裳儿。昨日拙夫死了,叫过他来与奴做伴儿。晚夕同丫头一炕睡。」潘金莲嘴快,说道句:「却又来,既有老冯在家里看家,二娘在这过一夜儿也罢了。左右那花爹没了,有谁管着你?」玉楼道:「二娘只依我,教老冯回了轿子不去罢。」那李瓶儿只是笑,不做声。说话中间,酒过数巡。潘姥姥先起身往前边去了。潘金莲随跟着他娘,往房里去了。李瓶儿再三辞:「奴的酒勾了。」李娇儿道:「花二娘怎的在他大娘、三娘手里吃过酒,偏我递酒,二娘不肯吃?显的有厚薄。」于是拿大杯,只顾斟上。李瓶儿道:「好二娘,奴委的吃不去了,岂敢做假?」月娘道:「二娘你吃过此杯,略歇歇儿罢。」那李瓶儿方纔接了,放在面前,只顾与众人说话。孟玉楼见春梅立在傍边,便问春梅:「你娘在前边做甚么哩?你去连你娘潘姥姥快请来,你说大娘请来陪你花二娘吃酒哩。」春梅去不多时,回来道:「俺姥姥害身上疼,睡哩。俺娘在房里匀脸,就来。」月娘道:「我倒也没见,你倒是个主人家,把客人丢下,三不知往房里去了。俺姐儿一日脸不知匀多少遭数,要便走的匀脸去了。诸般都好,只是有这些孩子气。」正说着,只见潘金莲上穿了香色潞紬雁衔芦花样对衿袄儿,白绫竖领,妆花眉子,溜金蜂赶菊钮扣儿;下着一尺宽海马潮云,羊皮金沿边挑线裙子,大红段子白绫高底鞋,妆花膝裤,青宝石坠子,球子箍,与孟玉楼一样打扮。惟月娘是大红段子袄,青素绫披袄,沙绿紬裙头。上带着{髟狄}髻貂鼠卧兔儿,玉楼在席上,看见金莲艳抹浓妆,鬓嘴边撇着一根金寿字簪儿,从外摇摆将来,戏道:「五丫头,你好人见,今日是你个驴马畜,把客人丢在这里,你躲房里去了。你可成人养的?」那金莲笑嘻嘻向他身上打了一下。玉楼道:「好大胆的五丫头!你还来递一锺儿。」李瓶儿道:「奴在三娘手里吃了好少酒儿,已却勾了。」,金莲道:「他的手里是他手里帐,我也敢奉二娘一锺儿。」于是揎起袖子,满斟一大杯递与,李瓶儿只顾放着不肯吃。月娘陪吴大妗子从房里出来,看见金莲陪着李瓶儿的,问道:「他潘姥姥怎的不来陪花二娘坐?」金莲道:「俺妈害身上疼,在房里歪着哩,叫他不肯来。」月娘因看见金鬓上撇着那寿字簪儿,便问:「二娘,你与六姐这对寿字簪儿,是那里打造的?倒且是好样儿,倒明日俺每人照样也配恁一对儿戴。」李瓶儿道:「大娘既要,奴还有几对儿,到明日每位娘都补奉上一对儿。此是过世公公宫里御前作带出来的,外边那里有这样范?」月娘道:「奴取笑鬬二娘要子,俺姊妹们人多,那里有这些相送?」众女眷饮酒欢笑,看看日西时分,冯妈妈在后边雪娥房里,管待酒,吃的脸红红的出来,催逼李瓶儿起身,不起身,好打发轿子回去。月娘道:「二娘不去罢,叫老冯回了轿子家去罢。」李瓶儿只说:「家里无人,改日再奉看列位娘,有日子住哩。」孟玉楼道:「二娘好执古,俺众人就没些分上儿。如今不打发轿子,等住回他爹来,少不的也要留二娘。」自这说话,逼迫的李瓶儿就把房门钥匙递与冯妈妈。说道:「既是他众位娘再三留我,显的奴不识敬重。分付轿子回去,教他明日来接罢。你和小厮家仔细门户。」又叫过冯妈妈,附耳低言:「教大丫头迎春拿钥匙开我床房里头一个箱子,小描金头面匣儿里,拿四对金寿字簪儿,你明日早送来,我要送四位娘。」那冯妈妈得了话,拜辞了月娘。月娘道:「吃酒去。」冯妈妈道:「我刚纔在后边姑娘房里,酒饭都吃了,明日老身早来罢。」一面千恩万谢出门,不在话下。少顷,李瓶儿不肯吃酒,月娘请到上房同大妗子一处吃茶坐的。忽见玳安小厮抱进毡包,西门庆来家,掀开帘子进来,说道:「花二娘在这里?」慌的李瓶儿跳起身来,两个见了礼坐下。月娘叫玉箫与西门庆接了衣裳。西门庆便对吴大妗子、李瓶儿说道:「今日会门外玉皇庙圣诞打醮,该我年例做会首。要不是,过了午斋,我就来了。因与众人在吴道官房里算帐,七担八柳,缠到这咱晚。」因问二娘:「今日不家去罢了?」玉楼道:「二娘这里再三不肯,要去。被俺众姊妹强着留下。」李瓶儿道:「家里没人,奴不放心。」西门庆道:「没的扯淡,这两日好不巡夜的甚紧,怕怎的?但有些风吹草动,拿我个帖送与周大人点倒奉行。」又道:「二娘怎的冷清清坐着?用了些酒儿不曾?」孟玉楼道:「俺众人再三奉劝二娘,二娘只是推不肯吃。」西门庆道:「你们不济,等我奉劝二娘。二娘好小量儿。」李瓶儿口里虽说奴吃不去了,只不动身。一面分付丫鬟从新房中放桌儿,都是留下伺候西门庆的整下饭菜蔬、细巧果仁,摆了一张桌子。吴大妗子知局,趐趫推不用酒,因往李娇儿那边房里去了。当下李瓶儿上坐,西门庆拿椅子关席。吴月娘在炕上跐着炉壶儿,孟玉楼、潘金莲两边打横。五人坐定,把酒来斟。也不用小锺儿,要大银衢花锺子。你一杯,我一盏,常言:「风流茶说合,酒是色媒人。」吃来吃去,吃的妇人眉黛低横,秋波斜视。正是:


两朵桃花上脸来,眉眼施开真色妇。


月娘见他二人吃的饧成一块,言颇涉邪,有下上来,往那边房里吴大妗坐去了,由着他三个陪着。吃到三更时分,李瓶儿星眼迤斜,身立不住,拉金莲往后边净手。西门庆走到月娘这边房里,亦东倒西歪,问月娘打发他那里歇。月娘道:「他来与那个做生日,就在那个儿房里歇。」西门庆:「我在那里歇宿?」月娘道:「随你那里歇宿,再不你也跟了他一处去歇罢。」西门庆笑道:「岂有此礼。」因叫小玉来脱衣:「我在这房里睡了。」月娘道:「就别要汗邪,休惹我那没好口的骂的出来。你在这里,他大妗子那里歇?」西门庆道:「罢罢!我孟三儿房里歇去罢。」于是往玉楼房中歇了。潘金莲引着李瓶儿净了手,同他前边来,晚夕和姥姥一处歇卧。到次日起来,临镜梳头。春梅与他讨洗脸水,打发他梳妆。因见春梅伶变,知是西门庆用过的丫鬟,与了他一付金三事儿,那春梅连忙就对金莲说了。金莲谢了又谢,说道:「又劳二娘赏赐他!」李瓶儿道:「不枉了五娘有福,好个姐姐。」早晨金莲领着他同潘姥姥叫春梅开了花园门,各处游看了一遍。李瓶儿看见他那边墙头开了个便门,通着他那壁,便问:「西门爹几时起盖这房子?」金莲道:「前者央阴阳看来,也只到这二月间典工动土,收起要盖,把二娘那房子打开通做一处。前面盖山子卷棚,展一个大花园。后面还盖三间翫花楼,与奴这三间楼相连做一条边。」这李瓶儿听见在心。两人正说话,只见月娘使了小玉来请后边吃茶。三人同来到上房,吴月娘、李娇儿、孟玉楼陪着吴大妗摆下茶等着哩。众人正吃点心茶汤,只见冯妈妈蓦地走来,众人让他坐吃茶。冯妈妈向袖中取出一方旧汗巾,包着四对金寿字簪儿,递与李瓶儿。接过来先奉了一对与月娘,然后李娇儿、孟玉楼、孙雪娥,每人都是一对。月娘道:「多有破费二娘,这个却使不得。」李瓶儿笑道:「好大娘,甚么罕稀之物,胡乱与娘们赏人便了。」月娘众人拜谢了,方纔各人插在头上。月娘道:「只说二娘家门首就是灯市,好不热闹。到明日俺们看灯去,就到往二娘府上望望,休要推不在家。」李瓶儿道:「奴到那日奉请众位娘。」金莲道:「姐姐还不知,奴打听来,这十五日是二娘生日。」月娘道:「今日说道,若道二娘贵降的日子,俺姊妹一个也不少,来与二娘祝寿去。」李瓶儿笑道:「蜗居小舍,娘们肯下降,奴已定奉请。」不一时吃罢早饭,摆上酒来饮酒。看看留连到日西时分,轿子来接,李瓶儿告辞归家,众姊妹款留不住。临出门请西门庆拜见。月娘道:「他今日早起身出门,与县丞送行去了。」妇人千恩万谢,方才上轿来家。正是:


合欢核桃真堪笑,里许原来别有人。


毕竟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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