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崇祯本+词话本)合集:第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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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99.html

文/(明)兰陵笑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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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按】

金瓶梅是中国第一部文人独立创作的长篇白话世情章回小说。成书约在明朝隆庆至万历年间,作者署名兰陵笑笑生。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99.html

金瓶梅》借《水浒传》中武松杀嫂一段故事为引子,通过对兼有官僚、恶霸 、富商三种身份的市侩势力的代表人物西门庆及其家庭生活的描述,揭露了明代中叶社会的黑暗和腐败,具有深刻的认识价值以及极高的社会价值和文学价值,曾被推崇为第一奇书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99.html

金瓶梅》行世主要有两个版本:词话本和崇祯本同时发布这两个版本,以供读友们方便阅读和参考,敬请关注。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99.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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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99.html

词话本,又称万历本,一般认为是原始文本,说唱气息明显,文字和情节较为粗陋,行文有多处错讹,但更富有生活气息。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99.html

崇祯本,又称绣像本,一般认为经过文人和出版商增删修订,行文更整洁,情节更合理紧凑,减少了情节上的错讹,更富有艺术性,有文人创作的艺术特点。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99.html

通常专家学者重视词话本,普通读者则更喜读崇祯本,故而将崇祯本调整在前面。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99.html




【崇祯本】《金瓶梅》


第一回

西门庆热结十弟兄

武二郎冷遇亲哥嫂



诗曰:

豪华去后行人绝,箫筝不响歌喉咽。

雄剑无威光彩沉,宝琴零落金星灭。

玉阶寂寞坠秋露,月照当时歌舞处。

当时歌舞人不回,化为今日西陵灰。

又诗曰:

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

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


这一首诗,是昔年大唐国时,一个修真炼性的英雄,入圣超凡的豪杰,到后来位居紫府,名列仙班,率领上八洞群仙,救拔四部洲沉苦一位仙长,姓吕名岩,道号纯阳子祖师所作。单道世上人,营营逐逐,急急巴巴,跳不出七情六欲关头,打不破酒色财气圈子。到头来同归于尽,着甚要紧!虽是如此说,只这酒色财气四件中,惟有财色二者更为利害。怎见得他的利害?假如一个人到了那穷苦的田地,受尽无限凄凉,耐尽无端懊恼,晚来摸一摸米瓮,苦无隔宿之炊,早起看一看厨前,愧无半星烟火,妻子饥寒,一身冻馁,就是那粥饭尚且艰难,那讨馀钱沽酒!更有一种可恨处,亲朋白眼,面目寒酸,便是凌云志气,分外消磨,怎能够与人争气!正是:

一朝马死黄金尽,亲者如同陌路人。


到得那有钱时节,挥金买笑,一掷巨万。思饮酒真个琼浆玉液,不数那琥珀杯流;要斗气钱可通神,果然是颐指气使。趋炎的压脊挨肩,附势的吮痈舐痔,真所谓得势叠肩而来,失势掉臂而去。古今炎冷恶态,莫有甚于此者。这两等人,岂不是受那财的利害处!如今再说那色的利害。请看如今世界,你说那坐怀不乱的柳下惠,闭门不纳的鲁男子,与那秉烛达旦的关云长,古今能有几人?至如三妻四妾,买笑追欢的,又当别论。还有那一种好色的人,见了个妇女略有几分颜色,便百计千方偷寒送暖,一到了着手时节,只图那一瞬欢娱,也全不顾亲戚的名分,也不想朋友的交情。起初时不知用了多少滥钱,费了几遭酒食。正是:

三杯花作合,两盏色媒人。


到后来情浓事露,甚而斗狠杀伤,性命不保,妻孥难顾,事业成灰。就如那石季伦泼天豪富,为绿珠命丧囹圄;楚霸王气概拔山,因虞姬头悬垓下。真所谓:生我之门死我户,看得破时忍不过。这样人岂不是受那色的利害处!


说便如此说,这财色二字,从来只没有看得破的。若有那看得破的,便见得堆金积玉,是棺材内带不去的瓦砾泥沙;贯朽粟红,是皮囊内装不尽的臭淤粪土。高堂广厦,玉宇琼楼,是坟山上起不得的享堂;锦衣绣袄,狐服貂裘,是骷髅上裹不了的败絮。即如那妖姬艳女,献媚工妍,看得破的,却如交锋阵上将军叱咤献威风;朱唇皓齿,掩袖回眸,懂得来时,便是阎罗殿前鬼判夜叉增恶态。罗袜一弯,金莲三寸,是砌坟时破土的锹锄;枕上绸缪,被中恩爱,是五殿下油锅中生活。只有那《金刚经》上两句说得好,他说道:如梦幻泡影,如电复如露。见得人生在世,一件也少不得,到了那结束时,一件也用不着。随着你举鼎荡舟的神力,到头来少不得骨软筋麻;由着你铜山金谷的奢华,正好时却又要冰消雪散。假饶你闭月羞花的容貌,一到了垂眉落眼,人皆掩鼻而过之;比如你陆贾隋何的机锋,若遇着齿冷唇寒,吾未如之何也已。到不如削去六根清净,披上一领袈裟,参透了空色世界,打磨穿生灭机关,直超无上乘,不落是非窠,倒得个清闲自在,不向火坑中翻筋斗也。正是:

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


说话的为何说此一段酒色财气的缘故?只为当时有一个人家,先前恁地富贵,到后来煞甚凄凉,权谋术智,一毫也用不着,亲友兄弟,一个也靠不着,享不过几年的荣华,倒做了许多的话靶。内中又有几个斗宠争强,迎奸卖俏的,起先好不妖娆妩媚,到后来也免不得尸横灯影,血染空房。正是: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话说大宋徽宗皇帝政和年间,山东省东平府清河县中,有一个风流子弟,生得状貌魁梧,性情潇洒,饶有几贯家资,年纪二十六七。这人复姓西门,单讳一个庆字。他父亲西门达,原走川广贩药材,就在这清河县前开着一个大大的生药铺。现住着门面五间到底七进的房子。家中呼奴使婢,骡马成群,虽算不得十分富贵,却也是清河县中一个殷实的人家。只为这西门达员外夫妇去世的早,单生这个儿子却又百般爱惜,听其所为,所以这人不甚读书,终日闲游浪荡。一自父母亡后,专一在外眠花宿柳,惹草招风,学得些好拳棒,又会赌博,双陆象棋,抹牌道字,无不通晓。结识的朋友,也都是些帮闲抹嘴,不守本分的人。第一个最相契的,姓应名伯爵,表字光侯,原是开绸缎铺应员外的第二个儿子,落了本钱,跌落下来,专在本司三院帮嫖贴食,因此人都起他一个浑名叫做应花子。又会一腿好气[毛求],双陆棋子,件件皆通。第二个姓谢名希大,字子纯,乃清河卫千户官儿应袭子孙,自幼父母双亡,游手好闲,把前程丢了,亦是帮闲勤儿,会一手好琵琶。自这两个与西门庆甚合得来。其余还有几个,都是些破落户,没名器的。一个叫做祝实念,表字贡诚。一个叫做孙天化,表字伯修,绰号孙寡嘴。一个叫做吴典恩,乃是本县阴阳生,因事革退,专一在县前与官吏保债,以此与西门庆往来。还有一个云参将的兄弟叫做云理守,字非去。一个叫做常峙节,表字坚初。一个叫做卜志道。一个叫做白赉光,表字光汤。说这白赉光,众人中也有道他名字取的不好听的,他却自己解说道:不然我也改了,只为当初取名的时节,原是一个门馆先生,说我姓白,当初有一个什么故事,是白鱼跃入武王舟。又说有两句书是‘周有大赉,于汤有光’,取这个意思,所以表字就叫做光汤。我因他有这段故事,也便不改了。说这一干共十数人,见西门庆手里有钱,又撒漫肯使,所以都乱撮哄着他耍钱饮酒,嫖赌齐行。正是:

把盏衔杯意气深,兄兄弟弟抑何亲。

一朝平地风波起,此际相交才见心。


说话的,这等一个人家,生出这等一个不肖的儿子,又搭了这等一班无益有损的朋友,随你怎的豪富也要穷了,还有甚长进的日子!却有一个缘故,只为这西门庆生来秉性刚强,作事机深诡谲,又放官吏债,就是那朝中高、杨、童、蔡四大奸臣,他也有门路与他浸润。所以专在县里管些公事,与人把搅说事过钱,因此满县人都惧怕他。因他排行第一,人都叫他是西门大官人。这西门大官人先头浑家陈氏早逝,身边只生得一个女儿,叫做西门大姐,就许与东京八十万禁军杨提督的亲家陈洪的儿子陈敬济为室,尚未过门。只为亡了浑家,无人管理家务,新近又娶了本县清河左卫吴千户之女填房为继室。这吴氏年纪二十五六,是八月十五生的,小名叫做月姐,后来嫁到西门庆家,都顺口叫他月娘。却说这月娘秉性贤能,夫主面上百依百随。房中也有三四个丫鬟妇女,都是西门庆收用过的。又尝与勾栏内李娇儿打热,也娶在家里做了第二房娘子。南街又占着窠子卓二姐,名卓丢儿,包了些时,也娶来家做了第三房。只为卓二姐身子瘦怯,时常三病四痛,他却又去飘风戏月,调弄人家妇女。正是:

东家歌笑醉红颜,又向西邻开玳宴。

几日碧桃花下卧,牡丹开处总堪怜。


话说西门庆一日在家闲坐,对吴月娘说道:如今是九月廿五日了,出月初三日,却是我兄弟们的会期。到那日也少不的要整两席齐整的酒席,叫两个唱的姐儿,自恁在咱家与兄弟们好生玩耍一日。你与我料理料理。吴月娘便道:你也便别要说起这干人,那一个是那有良心和行货!无过每日来勾使的游魂撞尸。我看你自搭了这起人,几时曾有个家哩!现今卓二姐自恁不好,我劝你把那酒也少要吃了。西门庆道:你别的话倒也中听。今日这些说话,我却有些不耐烦听他。依你说,这些兄弟们没有好人,使着他,没有一个不依顺的,做事又十分停当,就是那谢子纯这个人,也不失为个伶俐能事的好人。咱如今是这等计较罢,只管恁会来会去,终不着个切实。咱不如到了会期,都结拜了兄弟罢,明日也有个靠傍些。吴月娘接过来道:结拜兄弟也好。只怕后日还是别个靠你的多哩。若要你去靠人,提傀儡儿上戏场──还少一口气儿哩。西门庆笑道:自恁长把人靠得着,却不更好了。咱只等应二哥来,与他说这话罢。


正说着话,只见一个小厮儿,生得眉清目秀,伶俐乖觉,原是西门庆贴身伏侍的,唤名玳安儿,走到面前来说:应二叔和谢大叔在外见爹说话哩。西门庆道:我正说他,他却两个就来了。一面走到厅上来,只见应伯爵头上戴一顶新盔的玄罗帽儿,身上穿一件半新不旧的天青夹绉纱褶子,脚下丝鞋净袜,坐在上首。下首坐的,便是姓谢的谢希大。见西门庆出来,一齐立起身来,边忙作揖道:哥在家,连日少看。西门庆让他坐下,一面唤茶来吃,说道:你们好人儿,这几日我心里不耐烦,不出来走跳,你们通不来傍个影儿。伯爵向希大道:何如?我说哥哥要说哩。因对西门庆道:哥,你怪的是。连咱自也不知道成日忙些什么!自咱们这两只脚,还赶不上一张嘴哩。西门庆因问道:你这两日在那里来?伯爵道:昨日在院中李家瞧了个孩子儿,就是哥这边二嫂子的侄女儿桂卿的妹子,叫做桂姐儿。几时儿不见他,就出落的好不标致了。到明日成人的时候,还不知怎的样好哩!昨日他妈再三向我说:‘二爹,千万寻个好子弟梳笼他。’敢怕明日还是哥的货儿哩。西门庆道:有这等事!等咱空闲了去瞧瞧。谢希大接过来道:哥不信,委的生得十分颜色。西门庆道:昨日便在他家,前几日却在那里去来?伯爵道:便是前日卜志道兄弟死了,咱在他家帮着乱了几日,发送他出门。他嫂子再三向我说,叫我拜上哥,承哥这里送了香楮奠礼去,因他没有宽转地方儿,晚夕又没甚好酒席,不好请哥坐的,甚是过不意去。西门庆道:便是我闻得他不好得没多日子,就这等死了。我前日承他送我一把真金川扇儿,我正要拿甚答谢答谢,不想他又作了故人!


谢希大便叹了一口气道:咱会中兄弟十人,却又少他一个了。因向伯爵说:出月初三日,又是会期,咱每少不得又要烦大官人这里破费,兄弟们顽耍一日哩。西门庆便道:正是,我刚才正对房下说来,咱兄弟们似这等会来会去,无过只是吃酒顽耍,不着一个切实,倒不如寻一个寺院里,写上一个疏头,结拜做了兄弟,到后日彼此扶持,有个傍靠。到那日,咱少不得要破些银子,买办三牲,众兄弟也便随多少各出些分资。不是我科派你们,这结拜的事,各人出些,也见些情分。伯爵连忙道:哥说的是。婆儿烧香当不的老子念佛,各自要尽自的心。只是俺众人们,老鼠尾巴生疮儿──有脓也不多。西门庆笑道:怪狗才,谁要你多来!你说这话。谢希大道:结拜须得十个方好。如今卜志道兄弟没了,却教谁补?西门庆沉吟了一回,说道:咱这间壁花二哥,原是花太监侄儿,手里肯使一股滥钱,常在院中走动。他家后边院子与咱家只隔着一层壁儿,与我甚说得来,咱不如叫小厮邀他邀去。应伯爵拍着手道:敢就是在院中包着吴银儿的花子虚么?西门庆道:正是他!伯爵笑道:哥,快叫那个大官儿邀他去。与他往来了,咱到日后,敢又有一个酒碗儿。西门庆笑道:傻花子,你敢害馋痨痞哩,说着的是吃。大家笑了一回。西门庆旋叫过玳安儿来说:你到间壁花家去,对你花二爹说,如此这般:‘俺爹到了出月初三日,要结拜十兄弟,敢叫我请二爹上会哩。’看他怎的说,你就来回我话。你二爹若不在家,就对他二娘说罢。玳安儿应诺去了。伯爵便道:到那日还在哥这里是,还在寺院里好?希大道:咱这里无过只两个寺院,僧家便是永福寺,道家便是玉皇庙。这两个去处,随分那里去罢。西门庆道:这结拜的事,不是僧家管的,那寺里和尚,我又不熟,倒不如玉皇庙吴道官与我相熟,他那里又宽展又幽静。伯爵接过来道:哥说的是,敢是永福寺和尚倒和谢家嫂子相好,故要荐与他去的。希大笑骂道:老花子,一件正事,说说就放出屁来了。


正说笑间,只见玳安儿转来了,因对西门庆说道:他二爹不在家,俺对他二娘说来。二娘听了,好不欢喜,说道:‘既是你西门爹携带你二爹做兄弟,那有个不来的。等来家我与他说,至期以定撺掇他来,多拜上爹。’又与了小的两件茶食来了。西门庆对应、谢二人道:自这花二哥,倒好个伶俐标致娘子儿。说毕,又拿一盏茶吃了,二人一齐起身道:哥,别了罢,咱好去通知众兄弟,纠他分资来。哥这里先去与吴道官说声。西门庆道:我知道了,我也不留你罢。于是一齐送出大门来。应伯爵走了几步,回转来道:那日可要叫唱的?西门庆道:这也罢了,弟兄们说说笑笑,到有趣些。说毕,伯爵举手,和希大一路去了。


话休饶舌,捻指过了四五日,却是十月初一日。西门庆早起,刚在月娘房里坐的,只见一个才留头的小厮儿,手里拿着个描金退光拜匣,走将进来,向西门庆磕了一个头儿,立起来站在旁边说道:俺是花家,俺爹多拜上西门爹。那日西门爹这边叫大官儿请俺爹去,俺爹有事出门了,不曾当面领教的。闻得爹这边是初三日上会,俺爹特使小的先送这些分资来,说爹这边胡乱先用着,等明日爹这里用过多少派开,该俺爹多少,再补过来便了。西门庆拿起封袋一看,签上写着分资一两,便道:多了,不消补的。到后日叫爹莫往那去,起早就要同众爹上庙去。那小厮儿应道:小的知道。刚待转身,被吴月娘唤住,叫大丫头玉箫在食箩里拣了两件蒸酥果馅儿与他。因说道:这是与你当茶的。你到家拜上你家娘,你说西门大娘说,迟几日还要请娘过去坐半日儿哩。那小厮接了,又磕了一个头儿,应着去了。


西门庆才打发花家小厮出门,只见应伯爵家应宝夹着个拜匣,玳安儿引他进来见了,磕了头,说道:俺爹纠了众爹们分资,叫小的送来,爹请收了。西门庆取出来看,共总八封,也不拆看,都交与月娘,道:你收了,到明日上庙,好凑着买东西。说毕,打发应宝去了。立起身到那边看卓二姐。刚走到坐下,只见玉箫走来,说道:娘请爹说话哩。西门庆道:怎的起先不说来?随即又到上房,看见月娘摊着些纸包在面前,指着笑道:你看这些分子,止有应二的是一钱二分八成银子,其余也有三分的,也有五分的,都是些红的黄的,倒象金子一般。咱家也曾没见这银子来,收他的也污个名,不如掠还他罢。西门庆道:你也耐烦,丢着罢,咱多的也包补,在乎这些!说着一直往前去了。


到了次日初二日,西门庆称出四两银子,叫家人来兴儿买了一口猪、一口羊、五六坛金华酒和香烛纸札、鸡鸭案酒之物,又封了五钱银子,旋叫了大家人来保和玳安儿、来兴三个:送到玉皇庙去,对你吴师父说:‘俺爹明日结拜兄弟,要劳师父做纸疏辞,晚夕就在师父这里散福。烦师父与俺爹预备预备,俺爹明早便来。’只见玳安儿去了一会,来回说:已送去了,吴师父说知道了。

须臾,过了初二,次日初三早,西门庆起来梳洗毕,叫玳安儿:你去请花二爹,到咱这里吃早饭,一同好上庙去。一发到应二叔家,叫他催催众人。玳安应诺去,刚请花子虚到来,只见应伯爵和一班兄弟也来了,却正是前头所说的这几个人。为头的便是应伯爵,谢希大、孙天化、祝念实、吴典恩、云理守、常峙节、白赉光,连西门庆、花子虚共成十个。进门来一齐箩圈作了一个揖。伯爵道:咱时候好去了。西门庆道:也等吃了早饭着。便叫:拿茶来。一面叫:看菜儿。须臾,吃毕早饭,西门庆换了一身衣服,打选衣帽光鲜,一齐径往玉皇庙来。

不到数里之遥,早望见那座庙门,造得甚是雄峻。但见:

殿宇嵯峨,宫墙高耸。正面前起着一座墙门八字,一带都粉赭色红泥;进里边列着三条甬道川纹,四方都砌水痕白石。正殿上金碧辉煌,两廊下檐阿峻峭。三清圣祖庄严宝相列中央,太上老君背倚青牛居后殿。


进入第二重殿后,转过一重侧门,却是吴道官的道院。进的门来,两下都是些瑶草琪花,苍松翠竹。西门庆抬头一看,只见两边门楹上贴着一副对联道:

洞府无穷岁月,

壶天别有乾坤。


上面三间敞厅,却是吴道官朝夕做作功课的所在。当日铺设甚是齐整,上面挂的是昊天金阙玉皇上帝,两边列着的紫府星官,侧首挂着便是马、赵、温、关四大元帅。当下吴道官却又在经堂外躬身迎接。西门庆一起人进入里边,献茶已罢,众人都起身,四围观看。白赉光携着常峙节手儿,从左边看将过来,一到马元帅面前,见这元帅威风凛凛,相貌堂堂,面上画着三只眼睛,便叫常峙节道:哥,这却是怎的说?如今世界,开只眼闭只眼儿便好,还经得多出只眼睛看人破绽哩!应伯爵听见,走过来道:呆兄弟,他多只眼儿看你倒不好么?众人笑了。常峙节便指着下首温元帅道:二哥,这个通身蓝的,却也古怪,敢怕是卢杞的祖宗。伯爵笑着猛叫道:吴先生你过来,我与你说个笑话儿。那吴道官真个走过来听他。伯爵道:一个道家死去,见了阎王,阎王问道:‘你是什么人?’道者说:‘是道士。’阎王叫判官查他,果系道士,且无罪孽。这等放他还魂。只见道士转来,路上遇着一个染房中的博士,原认得的,那博士问道:‘师父,怎生得转来?’道者说:‘我是道士,所以放我转来。’那博士记了,见阎王时也说是道士。那阎王叫查他身上,只见伸出两只手来是蓝的,问其何故。那博士打着宣科的声音道:‘曾与温元帅搔胞。’说的众人大笑。一面又转过右首来,见下首供着个红脸的却是关帝。上首又是一个黑面的是赵元坛元帅,身边画着一个大老虎。白赉光指着道:哥,你看这老虎,难道是吃素的,随着人不妨事么?伯爵笑道:你不知,这老虎是他一个亲随的伴当儿哩。谢希大听得走过来,伸出舌头道:这等一个伴当随着,我一刻也成不的。我不怕他要吃我么?伯爵笑着向西门庆道:这等亏他怎地过来!西门庆道:却怎的说?伯爵道:子纯一个要吃他的伴当随不的,似我们这等七八个要吃你的随你,却不吓死了你罢了。说着,一齐正大笑时,吴道官走过来,说道:官人们讲这老虎,只俺这清河县,这两日好不受这老虎的亏!往来的人也不知吃了多少,就是猎户,也害死了十来人。西门庆问道:是怎的来?吴道官道:官人们还不知道。不然我也不晓的,只因日前一个小徒,到沧州横海郡柴大官人那里去化些钱粮,整整住了五七日,才得过来。俺这清河县近着沧州路上,有一条景阳冈,冈上新近出了一个吊睛白额老虎,时常出来吃人。客商过往,好生难走,必须要成群结伙而过。如今县里现出着五十两赏钱,要拿他,白拿不得。可怜这些猎户,不知吃了多少限棒哩!白赉光跳起来道:咱今日结拜了,明日就去拿他,也得些银子使。西门庆道:你性命不值钱么?白赉光笑道:有了银子,要性命怎的!众人齐笑起来。应伯爵道:我再说个笑话你们听:一个人被虎衔了,他儿子要救他,拿刀去杀那虎。这人在虎口里叫道:‘儿子,你省可而的砍,怕砍坏了虎皮。’说着众人哈哈大笑。


只见吴道官打点牲礼停当,来说道:官人们烧纸罢。一面取出疏纸来,说:疏已写了,只是那位居长?那位居次?排列了,好等小道书写尊讳。众人一齐道:这自然是西门大官人居长。西门庆道:这还是叙齿,应二哥大如我,是应二哥居长。伯爵伸着舌头道:爷,可不折杀小人罢了!如今年时,只好叙些财势,那里好叙齿!若叙齿,这还有大如我的哩。且是我做大哥,有两件不妥:第一不如大官人有威有德,众兄弟都服你;第二我原叫做应二哥,如今居长,却又要叫应大哥,倘或有两个人来,一个叫‘应二哥’,一个叫‘应大哥’,我还是应‘应二哥’,应‘应大哥’呢?西门庆笑道:你这[扌刍]断肠子的,单有这些闲说的!谢希大道:哥,休推了。西门庆再三谦让,被花子虚、应伯爵等一干人逼勒不过,只得做了大哥。第二便是应伯爵,第三谢希大,第四让花子虚有钱做了四哥。其余挨次排列。吴道官写完疏纸,于是点起香烛,众人依次排列。吴道官伸开疏纸朗声读道:


维大宋国山东东平府清河县信士西门庆、应伯爵、谢希大、花子虚、孙天化、祝念实、云理守、吴典恩、常峙节、白赉光等,是日沐手焚香请旨。伏为桃园义重,众心仰慕而敢效其风;管鲍情深,各姓追维而欲同其志。况四海皆可兄弟,岂异姓不如骨肉?是以涓今政和年月日,营备猪羊牲礼,鸾驭金资,瑞叩斋坛,虔诚请祷,拜投昊天金阙玉皇上帝,五方值日功曹,本县城隍社令,过往一切神袛,仗此真香,普同鉴察。伏念庆等生虽异日,死冀同时,期盟言之永固;安乐与共,颠沛相扶,思缔结以常新。必富贵常念贫穷,乃始终有所依倚。情共日往以月来,谊若天高而地厚。伏愿自盟以后,相好无尤,更祈人人增有永之年,户户庆无疆之福。凡在时中,全叨覆庇,谨疏。

政和年月日文疏


吴道官读毕,众人拜神已罢,依次又在神前交拜了八拜。然后送神,焚化钱纸,收下福礼去。不一时,吴道官又早叫人把猪羊卸开,鸡鱼果品之类整理停当,俱是大碗大盘摆下两桌,西门庆居于首席,其余依次而坐,吴道官侧席相陪。须臾,酒过数巡,众人猜枚行令,耍笑哄堂,不必细说。正是:

才见扶桑日出,又看曦驭衔山。

醉后倩人扶去,树梢新月弯弯。


饮酒热闹间,只见玳安儿来附西门庆耳边说道:娘叫小的接爹来了,说三娘今日发昏哩,请爹早些家去。西门庆随即立起来说道:不是我摇席破座,委的我第三个小妾十分病重,咱先去休。只见花子虚道:咱与哥同路,咱两个一搭儿去罢。伯爵道:你两个财主的都去了,丢下俺们怎的!花二哥你再坐回去。西门庆道:他家无人,俺两个一搭里去的是,省和他嫂子疑心。玳安儿道:小的来时,二娘也叫天福儿备马来了。只见一个小厮走近前,向子虚道:马在这里,娘请爹家去哩。于是二人一齐起身,向吴道官致谢打搅,与伯爵等举手道:你们自在耍耍,我们去也。说着出门上马去了。单留下这几个嚼倒泰山不谢土的,在庙流连痛饮不题。


却表西门庆到家,与花子虚别了进来,问吴月娘:卓二姐怎的发昏来?月娘道:我说一个病人在家,恐怕你搭了这起人又缠到那里去了,故此叫玳安儿恁地说。只是一日日觉得重来,你也要在家看他的是。西门庆听了,往那边去看,连日在家守着不题。


却说光阴过隙,又早是十月初十外了。一日,西门庆正使小厮请太医诊视卓二姐病症,刚走到厅上,只见应伯爵笑嘻嘻走将进来。西门庆与他作了揖,让他坐了。伯爵道:哥,嫂子病体如何?西门庆道:多分有些不起解,不知怎的好。因问:你们前日多咱时分才散?伯爵道:承吴道官再三苦留,散时也有二更多天气。咱醉的要不的,倒是哥早早来家的便益些。西门庆因问道:你吃了饭不曾?伯爵不好说不曾吃,因说道:哥,你试猜。西门庆道:你敢是吃了?伯爵掩口道:这等猜不着。西门庆笑道:怪狗才,不吃便说不曾吃,有这等张致的!一面叫小厮:看饭来,咱与二叔吃。伯爵笑道:不然咱也吃了来了,咱听得一件稀罕的事儿,来与哥说,要同哥去瞧瞧。西门庆道:甚么稀罕的?伯爵道:就是前日吴道官所说的景阳冈上那只大虫,昨日被一个人一顿拳头打死了。西门庆道:你又来胡说了,咱不信。伯爵道:哥,说也不信,你听着,等我细说。于是手舞足蹈说道:这个人有名有姓,姓武名松,排行第二。先前怎的避难在柴大官人庄上,后来怎的害起病来,病好了又怎的要去寻他哥哥,过这景阳冈来,怎的遇了这虎,怎的怎的被他一顿拳脚打死了。一五一十说来,就象是亲见的一般,又象这只猛虎是他打的一般。说毕,西门庆摇着头儿道:既恁的,咱与你吃了饭同去看来。伯爵道:哥,不吃罢,怕误过了。咱们倒不如大街上酒楼上去坐罢。只见来兴儿来放桌儿,西门庆道:对你娘说,叫别要看饭了,拿衣服来我穿。


须臾,换了衣服,与伯爵手拉着手儿同步出来。路上撞着谢希大,笑道:哥们,敢是来看打虎的么?西门庆道:正是。谢希大道:大街上好挨挤不开哩。于是一同到临街一个大酒楼上坐下。不一时,只听得锣鸣鼓响,众人都一齐瞧看。只见一对对缨枪的猎户,摆将过来,后面便是那打死的老虎,好象锦布袋一般,四个人还抬不动。末后一匹大白马上,坐着一个壮士,就是那打虎的这个人。西门庆看了,咬着指头道:你说这等一个人,若没有千百斤水牛般气力,怎能够动他一动儿。这里三个儿饮酒评品,按下不题。

单表迎来的这个壮士怎生模样?但见:


雄躯凛凛,七尺以上身材;阔面棱棱,二十四五年纪。双目直竖,远望处犹如两点明星;两手握来,近觑时好似一双铁碓。脚尖飞起,深山虎豹失精魂;拳手落时,穷谷熊罴皆丧魄。头戴着一顶万字头巾,上簪两朵银花;身穿着一领血腥衲袄,披着一方红锦。


这人不是别人,就是应伯爵说所阳谷县的武二郎。只为要来寻他哥子,不意中打死了这个猛虎,被知县迎请将来。众人看着他迎入县里。却说这时正值知县升堂,武松下马进去,扛着大虫在厅前。知县看了武松这般模样,心中自忖道:不恁地,怎打得这个猛虎!便唤武松上厅。参见毕,将打虎首尾诉说一遍。两边官吏都吓呆了。知县在厅上赐了三杯酒,将库中众土户出纳的赏钱五十两,赐与武松。武松禀道:小人托赖相公福荫,偶然侥幸打死了这个大虫,非小人之能,如何敢受这些赏赐!众猎户因这畜生,受了相公许多责罚,何不就把赏给散与众人,也显得相公恩典。知县道:既是如此,任从壮士处分。武松就把这五十两赏钱,在厅上散与众猎户傅去了。知县见他仁德忠厚,又是一条好汉,有心要抬举他,便道:你虽是阳谷县人氏,与我这清河县只在咫尺。我今日就参你在我县里做个巡捕的都头,专在河东水西擒拿贼盗,你意下如何?武松跪谢道:若蒙恩相抬举,小人终身受赐。知县随即唤押司立了文案,当日便参武松做了巡捕都头。众里长大户都来与武松作贺庆喜,连连吃了数日酒。正要回阳谷县去抓寻哥哥,不料又在清河县做了都头,却也欢喜。那时传得东平一府两县,皆知武松之名。正是:

壮士英雄艺略芳,挺身直上景阳冈。

醉来打死山中虎,自此声名播四方。


却说武松一日在街上闲行,只听背后一个人叫道:兄弟,知县相公抬举你做了巡捕都头,怎不看顾我!武松回头见了这人,不觉的──

欣从额角眉边出,喜逐欢容笑口开。


这人不是别人,却是武松日常间要去寻他的嫡亲哥哥武大。却说武大自从兄弟分别之后,因时遭饥馑,搬移在清河县紫石街赁房居住。人见他为人懦弱,模样猥蕤,起了他个浑名叫做三寸丁谷树皮,俗语言其身上粗糙,头脸窄狭故也。只因他这般软弱朴实,多欺侮也。这也不在话下。且说武大无甚生意,终日挑担子出去街上卖炊饼度日,不幸把浑家故了,丢下个女孩儿,年方十二岁,名唤迎儿,爷儿两个过活。那消半年光景,又消折了资本,移在大街坊张大户家临街房居住。张宅家下人见他本分,常看顾他,照顾他依旧卖些炊饼。闲时在铺中坐地,武大无不奉承。因此张宅家下人个个都欢喜,在大户面前一力与他说方便。因此大户连房钱也不问武大要。


却说这张大户有万贯家财,百间房屋,年约六旬之上,身边寸男尺女皆无。妈妈余氏,主家严厉,房中并无清秀使女。只因大户时常拍胸叹气道:我许大年纪,又无儿女,虽有几贯家财,终何大用。妈妈道:既然如此说,我叫媒人替你买两个使女,早晚习学弹唱,服侍你便了。大户听了大喜,谢了妈妈。过了几时,妈妈果然叫媒人来,与大户买了两个使女,一个叫做潘金莲,一个唤做白玉莲。玉莲年方二八,乐户人家出身,生得白净小巧。这潘金莲却是南门外潘裁的女儿,排行六姐。因他自幼生得有些姿色,缠得一双好小脚儿,所以就叫金莲。他父亲死了,做娘的度日不过,从九岁卖在王招宣府里,习学弹唱,闲常又教他读书写字。他本性机变伶俐,不过十二三,就会描眉画眼,傅粉施朱,品竹弹丝,女工针指,知书识字,梳一个缠髻儿,着一件扣身衫子,做张做致,乔模乔样。到十五岁的时节,王招宣死了,潘妈妈争将出来,三十两银子转卖于张大户家,与玉莲同时进门。大户教他习学弹唱,金莲原自会的,甚是省力。金莲学琵琶,玉莲学筝,这两个同房歇卧。主家婆余氏初时甚是抬举二人,与他金银首饰装束身子。后日不料白玉莲死了,止落下金莲一人,长成一十八岁,出落的脸衬桃花,眉弯新月。张大户每要收他,只碍主家婆厉害,不得到手。一日主家婆邻家赴席不在,大户暗把金莲唤至房中,遂收用了。正是:

莫讶天台相见晚,刘郎还是老刘郎。


大户自从收用金莲之后,不觉身上添了四五件病症。端的那五件?第一腰便添疼,第二眼便添泪,第三耳便添聋,第四鼻便添涕,第五尿便添滴。自有了这几件病后,主家婆颇知其事,与大户嚷骂了数日,将金莲百般苦打。大户知道不容,却赌气倒赔了房奁,要寻嫁得一个相应的人家。大户家下人都说武大忠厚,见无妻小,又住着宅内房儿,堪可与他。这大户早晚还要看觑此女,因此不要武大一文钱,白白地嫁与他为妻。这武大自从娶了金莲,大户甚是看顾他。若武大没本钱做炊饼,大户私与他银两。武大若挑担儿出去,大户候无人,便踅入房中与金莲厮会。武大虽一时撞见,原是他的行货,不敢声言。朝来暮往,也有多时。忽一日大户得患阴寒病症,呜呼死了。主家婆察知其事,怒令家僮将金莲、武大即时赶出。武大故此遂寻了紫石街西王皇亲房子,赁内外两间居住,依旧卖炊饼。


原来这金莲自嫁武大,见他一味老实,人物猥[犭衰],甚是憎嫌,常与他合气。报怨大户:普天世界断生了男子,何故将我嫁与这样个货!每日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只是一味[口床]酒,着紧处却是锥钯也不动。奴端的那世里悔气,却嫁了他!是好苦也!常无人处,唱个《山坡羊》为证:

想当初,姻缘错配,奴把你当男儿汉看觑。不是奴自己夸奖,他乌鸦怎配鸾凤对!奴真金子埋在土里,他是块高号铜,怎与俺金色比!他本是块顽石,有甚福抱着我羊脂玉体!好似粪土上长出灵芝。奈何,随他怎样,到底奴心不美。听知:奴是块金砖,怎比泥土基!


看官听说:但凡世上妇女,若自己有几分颜色,所禀伶俐,配个好男子便罢了,若是武大这般,虽好杀也未免有几分憎嫌。自古佳人才子相配着的少,买金偏撞不着卖金的。


武大每日自挑担儿出去卖炊饼,到晚方归。那妇人每日打发武大出门,只在帘子下嗑瓜子儿,一径把那一对小金莲故露出来,勾引浮浪子弟,日逐在门前弹胡博词,撒谜语,叫唱:一块好羊肉,如何落在狗嘴里?油似滑的言语,无般不说出来。因此武大在紫石街又住不牢,要往别处搬移,与老婆商议。妇人道:贼馄饨不晓事的,你赁人家房住,浅房浅屋,可知有小人罗唣!不如添几两银子,看相应的,典上他两间住,却也气概些,免受人欺侮。武大道:我那里有钱典房?妇人道:呸!浊才料,你是个男子汉,倒摆布不开,常交老娘受气。没有银子,把我的钗梳凑办了去,有何难处!过后有了再治不迟。武大听老婆这般说,当下凑了十数两银子,典得县门前楼上下两层四间房屋居住。第二层是楼,两个小小院落,甚是干净。


武大自从搬到县西街上来,照旧卖炊饼过活,不想这日撞见自己嫡亲兄弟。当日兄弟相见,心中大喜。一面邀请到家中,让至楼上坐,房里唤出金莲来,与武松相见。因说道:前日景阳冈上打死大虫的,便是你的小叔。今新充了都头,是我一母同胞兄弟。那妇人叉手向前,便道:叔叔万福。武松施礼,倒身下拜。妇人扶住武松道:叔叔请起,折杀奴家。武松道:嫂嫂受礼。两个相让了一回,都平磕了头起来。少顷,小女迎儿拿茶,二人吃了。武松见妇人十分妖娆,只把头来低着。不多时,武大安排酒饭,款待武松。


说话中间,武大下楼买酒菜去了,丢下妇人,独自在楼上陪武松坐地。看了武松身材凛凛,相貌堂堂,又想他打死了那大虫,毕竟有千百斤气力。口中不说,心下思量道:一母所生的兄弟,怎生我家那身不满尺的丁树,三分似人七分似鬼,奴那世里遭瘟撞着他来!如今看起武松这般人壮健,何不叫他搬来我家住?想这段姻缘却在这里了。于是一面堆下笑来,问道:叔叔你如今在那里居住?每日饭食谁人整理?武松道:武二新充了都头,逐日答应上司,别处住不方便,胡乱在县前寻了个下处,每日拨两个土兵伏侍做饭。妇人道:叔叔何不搬来家里住?省的在县前土兵服侍做饭腌臜。一家里住,早晚要些汤水吃时,也方便些。就是奴家亲自安排与叔叔吃,也干净。武松道:深谢嫂嫂。妇人又道:莫不别处有婶婶?可请来厮会。武松道:武二并不曾婚娶。妇人道:叔叔青春多少?武松道:虚度二十八岁。妇人道:原来叔叔倒长奴三岁。叔叔今番从那里来?武松道:在沧州住了一年有馀,只想哥哥在旧房居住,不道移在这里。妇人道:一言难尽。自从嫁得你哥哥,吃他忒善了,被人欺负,才到这里来。若是叔叔这般雄壮,谁敢道个不字!武松道:家兄从来本分,不似武松撒泼。妇人笑道:怎的颠倒说!常言:人无刚强,安身不长。奴家平生性快,看不上那三打不回头,四打和身转的武松道:家兄不惹祸,免得嫂嫂忧心。二人在楼上一递一句的说。有诗为证:

叔嫂萍踪得偶逢,娇娆偏逞秀仪容。

私心便欲成欢会,暗把邪言钓武松。


话说金莲陪着武松正在楼上说话未了,只见武大买了些肉菜果饼归家。放在厨,走上楼来,叫道:大嫂,你且下来则个。那妇人应道:你看那不晓事的,!叔叔在此无人陪侍,却交我撇了下去。武松道:嫂嫂请方便。妇人道:何不去间壁请王乾娘来安排?只是这般不见便。武大便自去央了间壁王婆来。安排端正,都拿上楼来,摆在桌子上,无非是些鱼肉果菜点心之类。随即烫酒上来。武大叫妇人坐了主位,武松对席,武大打横。三人坐下,把酒来斟,武大筛酒在各人面前。那妇人拿起酒来道:叔叔休怪,没甚管待,请杯儿水酒。武松道:感谢嫂嫂,休这般说。武大只顾上下筛酒,那妇人笑容可掬,满口儿叫:叔叔,怎的肉果儿也不拣一箸儿?拣好的递将过来。武松是个直性的汉子,只把做亲嫂嫂相待。谁知这妇人是个使女出身,惯会小意儿。亦不想这妇人一片引人心。那妇人陪武松吃了几杯酒,一双眼只看着武松的身上。武松吃他看不过,只得倒低了头。吃了一歇,酒阑了,便起身。武大道:二哥没事,再吃几杯儿去。武松道:生受,我再来望哥哥嫂嫂罢。都送下楼来。出的门外,妇人便道:叔叔是必上心搬来家里住,若是不搬来,俺两口儿也吃别人笑话。亲兄弟难比别人,与我们争口气,也是好处。武松道:既是嫂嫂厚意,今晚有行李便取来。妇人道:奴这里等候哩!正是:

满前野意无人识,几点碧桃春自开。




【词话本】《金瓶梅》


笫一回

景阳冈武松打虎

潘金莲嫌夫卖风月


词曰:

丈夫只手把吴钩,欲斩万人头。如何铁石,打成心性,却为花柔?请看项籍并刘季,一似使人愁。只因撞着,虞姬戚氏,豪杰都休。


  此一只词儿,单说着情色二字,乃一体一用。故色绚于目,情感于心,情色相生,心目相视。亘古及今,仁人君子,弗合忘之。晋人云: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如磁石吸铁,隔碍潜通。无情之物尚尔,何况为人,终日在情色中做活计一节。须而丈夫只手把吴钩,吴钩乃古剑也,古有干将、莫铘、太阿、吴钩、鱼肠、躅〔足娄〕之名。言丈夫心肠如铁石,气概贯虹蜺,不免屈志于女人。


  题起当时西楚霸王,姓项名籍,单名羽字。因秦始皇无道,南修五岭,北筑长城,东填大海,西建阿房,并吞六国,坑儒焚典。因与汉王刘邦,单名季字,时二人起兵,席卷三秦,灭了秦国,指鸿沟为界,平分天下。因用范增之谋,连败汉王七十二阵。只因宠着一个妇人,名唤虞姬,有倾城之色,载于军中,朝夕不离。一旦被韩信所败,夜走阴陵,为追兵所逼。霸王败向江东取救,因舍虞姬不得,又闻四面皆楚歌,事发,叹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毕,泪下数行。虞姬曰:大王莫非以贱妾之故,有废军中大事?霸王曰:不然。吾与汝不忍相舍故耳。况汝这般容色,刘邦乃酒色之君,必见汝而纳之。虞姬泣曰:妾宁以义死,不以苟生。遂请王之宝剑,自刎而死。霸王因大恸,寻以自刭。史官有诗叹曰:

  拔山力尽霸图隳,倚剑空歌不逝骓。

  明月满营天似水,那堪回首别虞姬。


  那汉王刘邦,原是泗上亭长,提三尺剑,硭砀山斩白蛇起手,二年亡秦,五年灭楚,挣成天下。只因也是宠着个妇人,名唤戚氏夫人。所生一子,名赵王如意。因被吕后妒害,心甚不安。一日,高祖有疾,乃枕戚夫人腿而卧。夫人哭曰:陛下万岁后,妾母子何所托?帝曰:不难。吾明日出朝,废太子而立尔子,意下如何?戚夫人乃收泪谢恩。吕后闻之,密召张良谋计。良举荐商山四皓,下来辅佐太子。一日,同太子入朝。高祖见四人须鬓交白,衣冠甚伟,各问姓名,一名东园公,一名绮里季,一名夏黄公,一名甪里先生。因大惊曰:朕昔求聘诸公,如何不至,今日乃从吾儿所游?四皓答曰:太子乃守成之主也。高祖闻之,愀然不悦。比及四皓出殿,乃召戚夫人指示之曰:我欲废太子,况彼即人辅佐,羽翼已成,卒难摇动矣。戚夫人遂哭泣不止,帝乃作歌以解之:

  鸿鹄高飞兮,羽翼抱龙。羽翼抱兮,横踪四海。横踪四海兮,又可奈何!虽有矰缴兮,尚安所施!

歌讫,后遂不果立赵王矣。高祖崩世,吕后酒鸩杀赵王如意,人彘了戚夫人,以除其心中之患。


  诗人评此二君,评到个去处,说刘项者,固当世之英雄,不免为二妇人,以屈其志气。虽然,妻之视妾,名分虽殊,而戚氏之祸,尤惨于虞姬。然则,妾妇之道以事其丈夫,而欲保全首领于牖下,难矣。观此二君,岂不是撞着虞姬、戚氏,豪杰都休?有诗为证:

  刘项佳人绝可怜,英雄无策庇婵娟。

  戚姬葬处君知否?不及虞姬有墓田。


  说话的,如今只爱说这情色二字做甚?故士矜才则德薄,女衒色则情放。若乃持盈慎满,则为端士淑女,岂有杀身之祸。今古皆然,贵贱一般。如今这一本书,乃虎中美女,后引出一个风情故事来。一个好色的妇女,因与了破落户相通,日日追欢,朝朝迷恋,后不免尸横刀下,命染黄泉,永不得着绮穿罗,再不能施朱傅粉。静而思之,着甚来由。况这妇人,他死有甚事!贪他的断送了堂堂六尺之躯,爱他的丢了泼天哄产业,惊了东平府,大闹了清河县。端的不知谁家妇女?谁的妻小?后日乞何人占用?死于何人之手?正是:

  说时华岳山峰歪,道破黄河水逆流。


  话说宋徽宗皇帝政和年间,朝中宠信高、杨、童、蔡四个奸臣。以致天下大乱,黎民失业,百姓倒悬,四方盗贼蜂起,罡星下生人间,搅乱大宋花花世界,四处反了四大寇。那四大寇?

  山东宋江淮西王庆河北田虎江南方腊

  皆轰州劫县,放火杀人,僭称王号。惟有宋江替天行道,专报不平,杀天下赃官污吏,豪恶刁民。


  那时山东阳谷县,有一人姓武,名植,排行大郎。有个嫡亲同胞兄弟,名唤武松。其人身长七尺,膀阔三停,自幼有膂力,学得一手好枪棒。他的哥哥武大,生的身不满三尺,为人懦弱,又头脑浊蠢可笑。平日本分,不惹是非。因时遭荒馑,将祖房儿卖了,与兄弟分居,搬移在清河县居住。这武松因酒醉,打了童枢密,单身独自,逃在沧州横海郡小旋风柴进庄上,——他那里招览天下英雄豪杰,仗义疏财,人号他做小孟尝君柴大宫人,乃是周朝柴世宗嫡派子孙。——那里躲逃。柴进因见武松是一条好汉,收揽在庄上。不想武松就害起疟疾来,住了一年有余,因思想哥哥武大,告辞归家。在路上行了几日,来到清河县地方。那时山东界上,有一座景阳冈。山中有一只吊睛白额虎,食得路绝人稀。哀司杖限猎户,擒捉此虎。冈子路上,两边都有榜文,可教过往经商,结伙成群,于巳、午、未三个时辰过冈,其余不许过冈。这武松听了,呵呵大笑,就在路旁酒店内,吃了几碗酒,壮着胆,横拖着防身稍棒,浪浪沧沧,大扠步走上冈来。不半里之地,见一座山神庙,门首贴着一张印信榜文。武松看时,上面写道:景阳冈上,有一只大虫,近来伤人甚多。见今立限各乡,并猎户人等:打捕住时,官给赏银三十两。如有过往客商人等,可于巳、午、未三个时辰,结伙过冈。其余时分,及单身客旅,白日不许过冈。恐被伤害,性命不便。各宜知悉。武松喝道:怕甚么鸟!且只顾上冈去,看有甚大虫?武松将棒绾在胁下,一步步上那冈来,回看那日色,渐渐下山。此正是十月间天气,日短夜长,容易得晚。武松走了一会,酒力发作,远远望见乱树林子,直奔过树林子来,见一块光挞挞地大青卧牛石,把那棒倚在一边,放翻身体,却待要睡。但见青天忽然起一阵狂风。看那风时,但见:

  无形无影透人怀,四季能吹万物开。

  就地撮将黄叶去,入山推出白云来。


  原来云生从龙,风生从虎。那一阵风过处,只听得乱树皆落黄叶,刷刷的响,扑地一声,跳出一只吊睛白额斑斓猛虎来,犹如牛来大。武松见了,叫声阿呀时,从青石上翻身下来,便提稍棒在手,闪在青石背后。那大虫又饥又渴,把两只爪在地下跑了一跑,打了个欢翅,将那条尾剪了又剪,半空中猛如一个焦霹雳,满山满岭,尽皆振响。这武松被那一惊,把肚中酒都变做冷汗出了。说时迟,那时快,武松见大虫扑来,只一闪,闪在大虫背后。原来猛虎项短,回头看人教难,便把前爪搭在地下,把腰跨一伸,掀将起来。武松只一躲,躲在侧边。大虫见掀他不着,吼了一声,把山冈也振动。武松却又闪过一边。原来虎伤人,只是一扑、一掀、一剪。三般捉不着时,气力已自没了一半。武松见虎没力,翻身回来,双手轮起稍棒,尽平生气力只一棒。只听得一声响,簌簌地将那树枝带叶打将下来。原来不曾打着大虫,正打在树枝上,磕磕把那条棒折做两截,只拿一半在手里。这武松心中,也有几分慌了。那虎便咆哮性发,剪尾弄风起来,向武松又只一扑,扑将来。武松一跳,却跳回十步远。那大虫扑不着武松,把前爪搭在武松面前。武松将半截棒丢在一边,乘势向前,两只手挝在大虫顶花皮,使力只一按。那虎急要挣扎,早没了气力。武松尽力挝定那虎,那里肯放松。一面把只脚,望虎面上眼睛里,只顾乱踢。那虎咆哮,把身底下扒起两堆黄泥,做了一个土坑里。武松按在坑里,腾出右手,提起拳头来,只顾狠打。尽平生气力,不消半歇儿时辰,把那大虫打死。倘卧着却似一个绵布袋,动不得了。有古风一篇,单道景阳冈武松打虎。但见景阳冈头风正狂,万里阴云埋日光。

  焰焰满川红日赤,纷纷遍地草皆黄。

  触目晓霞挂林薮,侵人冷雾满穹苍。

  忽闻一声霹雳响,山腰飞出兽中王:

  昂头踊跃逞牙爪,谷里獐鹿皆奔降;

  山中狐兔潜踪迹,涧内獐猿惊且慌。

  卞庄见后魂魄散,存孝遇时心胆亡。

  清河壮士酒未醒,忽在冈头偶相迎。

  上下寻人虎饥渴,撞着狰狞来扑人。

  虎来扑人似山倒,人去迎虎如岩倾。

  臂腕落时坠飞炮,爪牙挝处几泥坑。

  拳头脚尖如雨点,淋漓两手鲜血染。

  秽污腥风满松林,散乱毛须坠山崦。

  近看千钧势未休,远观八面咸风减。

  身横野草锦斑消,紧闭双睛光不闪。


  当下这只猛虎,被武松没顿饭之间,一顿拳脚,打的动不得了。使的这汉子,口里兀自气喘不息。武松放了手,来松树边寻那打折的稍棒,只怕大虫不死,向身上又打了十数下。那大虫气都没了。武松寻思:我就势把这大虫,拖下冈子去。就血泊中双手来捉时,那里提得动。原来使尽了气力,手脚都疏软了。武松正坐在石上歇息,只听草坡里刷剌剌响。武松口中不言,心下惊恐,天色已黑了,倘或又跳出一个大虫来,我却怎生斗得过他!刚言未毕,只见坡下钻出两只大虫来,武松大惊道:阿呀,今番我死也!只见那两个大虫,于面前直立起来。武松定睛看时,却是个人,把虎皮缝做衣裳,头上带着虎磕脑。那两人手里,各拿着一条五股钢叉,见了武松倒头便拜,说道:壮士,你是人也,神也?端的吃了〔犭忽〕〔犭聿〕心,豹子肝,狮子腿,胆倒包了身躯。不然,如何独自一个,天色渐晚,又没器械,打死这个伤人大虫。我们在此观看多时了。端的壮士,高姓大名?武松道:我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自我便是阳谷县人氏,姓武名松,排行第二。因问:你两个是甚么人?那两个道:不瞒壮士说,我们是本处打猎户。因为冈前这只虎,夜夜出来,伤人极多。只我们猎户,也折了七八个。过路客人,不计其数。本县知县相公,着落我们众猎户,限日捕捉。得获时,赏银三十两;不获时,定限吃拷。叵耐这业畜势大,难近得他,谁敢向前。我们只和数十乡夫,在此远远地安下窝弓药箭等他。正在这里埋伏,却见你大剌剌从冈子上走来,三拳两脚和大虫敌斗,把大虫登时打死了。未知壮士身上有多少力。俺众人把大虫绻了,请壮士下冈,往本县去见知县相公,讨赏去来。于是众乡夫猎户,约凑有七八十人,先把死大虫抬在前面,将一个兜轿抬了武松,径投本处一个土户家。那户,里正都在庄前迎接。把这大虫扛在草庭上。却有本县里老,都来相探,问了武松姓名。因把打虎一节,说了一遍。众人道:真乃英雄好汉!那众猎户,先把野味将来,与武松把盏,吃得大醉。打扫客房,武松歇息。


  到天明,里老先去县里报知。一面合具虎床,安排花红软轿,迎送武松到县衙前。清河县知县使人来,接到县内厅上。那满县人民,听得说一个壮士,打死了景阳冈上大虫,迎贺将来,尽皆出来观看,哄动了那个县治。武松到厅上下了轿,扛着大虫在厅前。知县看了武松这般模样,心中自忖道:不恁地,怎打得这个猛虎!便唤武松上厅来,参见毕,将打虎首尾诉说了一遍。两边官吏都惊呆了。知县就厅上赐了几杯酒,将库中众土户出纳的赏钱三十两,就赐与武松。武松禀道:小人托赖相公的福荫,偶然侥幸,打死了这个大虫。非小人之能,如何敢受这三十两赏赐。众猎户因这畜生,受了相公许多责罚。何不就把这赏,给散与众人去?也显相公恩沾,小人义气。知县道:既是如此,任从壮士处分。武松就把这三十两赏钱,在厅上俵散与众猎户去了。知县见他仁德忠厚,又是一条好汉,有心要抬举他,便道:虽是阳谷县的人氏,与我这清河县只在咫尺。我今日就参你,在我这县里做个巡捕的都头,专一河东水西擒拿盗贼。你意下如何?武松跪谢道:若蒙恩相抬举,小人终身受赐。知县随即唤押司立了文案,当日便参武松做了巡捕都头。众里正大户都来与武松作贺庆喜,连连夸官,吃了三五日酒。正要阳谷县抓寻哥哥,不料又在清河县做了都头。一日在街上闲游,喜不自胜。传得东平一府两县,皆知武松之名。有诗为证:

  壮士英雄艺略芳,挺身直上景阳冈。

  醉来打死山中虎,自此声名播四方。


  按下武松,单表武大,自从与兄弟分居之后,因时遭荒馑,搬移在清河县紫石街,赁房居住。人见他为人懦弱,模样猥衰,起了他个浑名,叫做三寸丁、谷树皮。俗语言其身上粗躁、头脸窄狭故也。以此人见他这般软弱朴实,多欺负他。武大并无生气,常时回避便了。看官听说,世上惟有人心最歹,软的又欺,恶的又怕;太刚则折,太柔则废。古人有几句格言,说的好:

  柔软立身之本,刚强惹祸之胎。无争无竞是贤才,亏我些儿何碍?青史几场春梦,红尘多少奇才。不须计较巧安排,守分而今见在。


  且说武大,终日挑担子出去,街上卖炊饼度日。不幸把浑家故了,丢下个女孩儿,年方十二岁,名唤迎儿。爷儿两个过活。那消半年光景,又消折了资本,移在大街坊张大户家临街房居住,依旧做买卖。张宅家下人见他本分,常看顾他,照顾他炊饼。闲时在他铺中坐,武大无不奉承。因此,张宅家下人个个都欢喜,在大户面时,一力与他说方便。因此,大户连房钱也不问武大要。


  这张大户,家有万贯家财,百间房产,年约六旬之上,身边寸男尺女皆无。妈妈余氏,主家严厉,房中并无清秀使女。一日,大户拍胸,叹了一口气。妈妈问道:你田产丰盛,资财充足,闲中何故叹气?大户道:我许大年纪,又无儿女,虽有家财,终何大用。妈蚂道:既然如此说,我教媒人替你买两个使女,早晚习学弹唱,服侍你便了。大户心中大喜,谢了妈妈。过了几时,妈妈果然教媒人来,与大户买了两个使女。一个叫做潘金莲,一个唤做白玉莲。


  这潘金莲,却是南门外潘裁的女儿,排行六姐。因他自幼生得有些颜色,缠得一双好小脚儿,因此小名金莲。父亲死了,做娘的因度日不过,从九岁卖在王招宣府里,习学弹唱,就会描眉画眼,傅粉施朱,梳一个缠髻儿,着一件扣身衫子,做张做势,乔模乔样。况他本性机变伶俐,不过十五,就会描鸾刺绣,品竹弹丝,又会一手琵琶。后王招宣死了,潘妈妈争将出来,三十两银子转卖与张大户家。与玉莲同时进门。大户家习学弹唱,金莲学琵琶,玉莲学筝。玉莲亦年方二八,乃是乐户人家女子。生得白净,小字玉莲。这两个同房歇卧。主家婆余氏,初时甚是抬举二人,不令上锅灶,排备洒扫,与他金银首饰妆束身子。后日不料白玉莲死了,止落下金莲一人,长成一十八岁,出落的脸衬桃花,眉湾新月,尤细尤湾。张大户每要收他,只怕主家婆利害,不得手。一日,主家婆邻家赴席,不在。大户暗把金莲唤至房中,遂收用了。正是:

  美玉无瑕,一朝损坏;珍珠何日,再得完全。


  大户自从收用金莲之后,不觉身上添了四五件病症。端的那五件?

  第一腰便添疼,第二眼便添泪,第三耳便添聋,第四鼻便添涕,第五尿便添滴。还有一庄儿不可说,白日间只是打盹,到晚来喷〔口弟〕也无数。后主家婆颇知其事,与大户攘骂了数日,将金莲甚是苦打。大户知不容此女,却赌气倒陪房奁,要寻嫁得一个相应的人家。大户家下人都说武大忠厚,见无妻小,又住着宅内房儿,堪可与他。这大户早晚还要看觑此女,因此不要武大一文钱,白白的嫁与他为妻。这武大自从娶的金莲来家,大户甚是看顾他。若武大没本钱做炊饼,大户私与银伍两,与他做本钱。武大若挑担儿出去,大户候无人,便踅入房中与金莲厮会。武大虽一时撞见,亦不敢声言。朝来暮往,如此也有几时。忽一日,大户得患阴寒病症,呜呼哀哉死了。主家婆察知其事,怒令家童将金莲、武大即时赶出,不容在房子里住。武大不觉又寻紫石街西王皇亲房子,赁内外两间居住,依旧卖炊饼。


  原来金莲自从嫁武大,见他一味老实,人物猥〔犭衰〕,甚是憎嫌,常与他合气。报怨大户:普天世界断生了男子,何故将奴嫁与这样个货?每日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只是一味〔口床〕酒。着紧处,都是锥扎也不动。奴端的那世里悔气,却嫁了他!是好苦也!常无人处弹个《山坡羊》为证:

  想当初,姻缘错配奴,把他当男儿汉看觑。不是奴自己夸奖,他乌鸦怎配鸾凰对。奴真金子埋在土里。他是块高号铜,怎与俺金色比。他本是块顽石,有甚福抱着我羊脂玉休。好似粪土上长出灵芝。奈何?随他怎样到底奴心不美。听知:奴是块金砖怎比泥土基!


  看官听说,但凡世上妇女,若自己有些颜色,所禀伶俐,配个好男子,便罢了。若是武大这般,虽好杀也未免有几分憎嫌。自古佳人才子相凑着的少,买金偏撞不着卖金的。


  武大每日自挑炊饼担儿出去,卖到晚方归。妇人在家别无事干,一日三餐吃了饭,打扮光鲜,只在门前帘儿下站着,常把眉目嘲人,双睛传意。左右街坊有几个奸诈浮浪子弟,睃见了武大这个老婆,打扮油样,沾风惹草。被这干人在街上撒谜语,往来嘲戏,唱叫:这一块好羊肉,如何落在狗口里!人人自知武大是个懦弱之人,却不知他娶得这个婆娘在屋里,风流伶俐,诸般都好,为头的一件,好偷汉子。有诗为证:

  金莲容貌更堪题,笑蹙春山八字眉。

若遇风流清子弟,等闲云雨便偷期。


  这妇人每日打发武大出门,只在帘子下磕瓜子儿,一径把那一对小金莲做露出来,勾引的这伙人,日逐在门前弹胡博词,扠儿鸡,口里油似滑言语,无般不说出来。因此,武大在紫石街住不牢,又要往别处搬移,与老婆商议。妇人道:贼混沌,不晓事的,你赁人家房住,浅房浅屋,可知有小人啰唣。不如凑几两银子,看相应的典上他两间住,却也气概些,免受人欺负。你是个男子汉,倒摆布不开,常交老娘受气。武大道:我那里有钱典房。妇人道:呸,浊才料!把奴的钗梳凑办了去,有何难处。过后有了,再治不迟。武大听了老婆这般说,当下凑了十数两银子,典得县门前楼,上下两层,四间房屋居住。第二层是楼,两个小小院落,甚是干净。


  武大自从搬到县西街上来,照旧卖炊饼。一日,街上所过,见数队缨枪,锣鼓喧天,花红软轿,簇拥着一个人却是他嫡亲兄弟武松。因在景阳冈打死了大虫,知县相公抬举他,新升做了巡捕都头,街上里老人等作贺他,送他下处去。却被武大撞见,一手扯住,叫道:兄弟,你今日做了都头,怎不看顾我!武松回头见是哥哥。二人相合,兄弟大喜。一面邀请到家中,让至楼上坐,房里唤出金莲来,与武松相见。因说道:前日景阳冈打死了大虫的,便是你小叔。今新充了都头。是我一母同胞兄弟。那妇人叉手向前,便道:叔叔万福。武松施礼,倒身下拜。妇人扶住武松道:叔叔请起,折杀奴家。武松道:嫂嫂受礼。两个相让了一回,都平磕了头,起来。


  少顷小女迎儿拿茶,二人吃了。武松见妇人十分妖娆,只把头来低着。不多时,武大安排酒饭管待武松。说话中间,武大下楼买酒菜去了。丢下妇人,独自在楼上陪武松坐的,看了武松身材凛凛,相貌堂堂,身上恰似有千百斤气力,不然如何打得那大虫。心里寻思道:一母所生的兄弟,又这般长大,人物壮健。奴若嫁得,这个胡乱也罢了。你看我家那身不满尺的丁树,三分似人,七分似鬼。奴那世里遭瘟,直到如今。据看武松又好气力,何不交他搬来我家住?谁想这段姻缘却在这里。那妇人一面脸上排下笑来,问道:叔叔,你如今在那里居住?每日饭食,谁人整理?武松道:武二新充了都头,逐日答应上司,别处住不方便,胡乱在县前寻了个下处,每日拨两个士兵服事做饭。妇人道:叔叔何不搬来家里住?省的在县前土兵服事,做饭腌臜。一家里住,早晚要些汤水吃时,也方便些。就是奴家亲自安排与叔叔吃,也干净。武松道:深谢嫂嫂。妇人又道:莫不别处有婶婶?可请来厮会也。武松道:武二并不曾婚娶。妇人道:叔叔青春多少?武松道:虚度二十八岁。妇人道:原来叔叔倒长奴三岁。叔叔今番从那里来?武松道:在沧州住了—年有余。只想哥哥在旧房居住,不想搬在这里。妇人道:一言难尽。自从嫁得你哥哥,吃他忒善了,被人欺负,才得到这里。若似叔叔这般雄壮,谁敢道个不是。武松道:家兄从来本分,不似武松撒泼。妇人笑道:怎的颠倒说。常言人无刚强,安身不牢,奴家平生快性,看不上这样三打不回头,四打连身转的人。有诗为证:

叔嫂萍踪得偶逢,娇娆偏逞秀仪容。

私心便欲成欢会,暗把邪言钓武松.


 原来这妇人甚是言语撇清。武松道:家兄不惹祸,免嫂嫂忧心。二人只在楼上说话未了,只见武大买了些肉菜果饼归来,放在厨下,走上楼来叫道:大嫂,你且下来安排则个。那妇人应道:你看那不晓事的!叔叔在此无人陪侍,却交我撇了下去。武松道:嫂嫂请方便。妇人道:何不去间壁,请王干娘来安排便了。只是这般不见使。武大便自去央了间壁王婆子来,安排端正,都拿上楼来,摆在桌子上。无非是些鱼肉果菜点心之类。随即盪上酒来。武大教妇人坐了主位,武松对席,武大打横。三人坐下,把酒来斟。武大筛酒在各人面前,那妇人拿起酒来,道:叔叔休怪,没甚管待。请杯儿水酒。武松道:感谢嫂嫂,休这般说。武大只顾上下筛酒,那里来管闲事。那妇人笑容可掬,满口儿叫叔叔,怎的肉果儿也不拣一箸儿?拣好的递将过来。武松是个直性汉子,只把做亲嫂嫂相待,谁知这妇人是个使女出身,惯会小意儿,亦不想这妇人一片引人心。那武大又是善弱的人,那里会管待人。妇人陪武松吃了几杯酒,一双眼只看着武松身上。武松乞他看不过,只低了头,不理他。吃了一歇,酒阑了,便起身。武大道:二哥,没事再吃几杯儿去。武松道:生受。我再来望哥哥、嫂嫂罢。都送下楼来。出的门外,妇人便道:叔叔是必上心,搬来家里住。若是不搬来,俺两口儿也吃别人笑话。亲兄弟难比别人,与我们争口气,也是好处。武松道:既是吾嫂厚意,今晚有行李便取来。妇人道:叔叔是必记心者,奴这里专候。正是:满前野意无人识,几点碧桃春自开。有诗为证:

可怪金莲用意深,包藏淫行荡春心。

  武松正大原难犯,耿耿清名抵万金。

  当日这妇人,情意十分殷勤。


  却说武松到县前客店内,收拾行李铺盖,交土兵挑了,引到哥家。那妇人见了,强如拾了金宝一般欢喜,旋打扫一间房,与武松安顿停当。武松分付土兵回去。当晚就在哥家宿歇。次日早起,妇人也慌忙起来,与他烧汤净面。武松梳洗裹帻,出门去县里画卯。妇人道:叔叔画了卯,早些来家吃饭,休去别处吃了。武松应诺。到县里画卯已毕,伺候了一早晨,回到家中。那妇人又早齐齐整整安排下饭。三口儿同吃了饭,妇人双手便捧一杯茶来递与武松。武松道:交嫂嫂生受,武松寝食不安。明日县里拨个土兵来使唤。那妇人连声叫道:叔叔,却怎生这般计较!自家骨肉,又不服事了别人。虽然有这小丫头迎儿,奴家见他拿东拿西,蹀里蹀斜,也不靠他。就是拨了土兵来,那厮上锅上灶不干净。奴眼里也看不上这等人。武松道:恁的,却生受嫂嫂了。有诗为证:

  武松仪表甚搊搜,阿嫂淫心不可收。

  笼络归来家里住,要同云雨会风流。


  话休絮烦。自从武松搬来哥家里住,取些银子出来与武大,交买饼馓茶果,请那两边邻舍。都斗分子来,与武松人情,武大又安排了回席。却不在话下。过了数日,武松取出一匹彩色段子,与嫂嫂做衣服。那妇人堆下笑来,便道:叔叔,如何使得?既然赐与,奴家不敢推辞,只得接了。道个万福。自此,武松只在哥家歇宿。武大依前上街挑卖炊饼。武松每日自去县里承差应事。不论归迟归早,妇人顿羹顿饭,欢天喜地服事武松。武松倒安身不得。那妇人时常把些言语来拨他,武松是个硬心的直汉。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不觉过了一月有余,看看十一月天气。连日朔风紧起,只见四下彤云密布,又早纷纷扬扬飞下一天瑞雪来。但见:

  万里彤云密布,空中祥瑞飘帘。琼花片片舞前檐。剡溪当此际,濡滞子猷船。顷刻楼台都压倒,江山银色相连。飞盐撒粉漫连天。当时吕蒙正,窑内嗟无钱。


  当日这雪直下到一更时分,却似银妆世界,玉碾乾坤。次日,武松早去县里画卯,直到日中未归。武大被妇人早赶出去做买卖。央及间壁王婆,买了些酒肉。去武松房里,簇了一盆炭火。心里自想道:我今日着实撩斗他一斗,不怕他不动情。那妇人独自冷冷清清立在帘儿下,望见武松,正在雪里,踏着那乱琼碎玉归来。妇人推起帘子,迎着笑道:叔叔寒冷。武松道:感谢嫂嫂挂心。入将门来,便把毡笠儿除将下来。那妇人将手去接,武松道:不劳嫂嫂生受。自把雪来拂了,挂在壁子上。随即解了缠带,脱了身上鹦哥绿纻丝衲袄,入房内。那妇人便道:奴等了一早辰,叔叔怎的不归来吃早饭?武松道:早间有一相识请我吃饭了。却才又有一个作杯,我不耐烦,一直走到家来。妇人道:既恁的,请叔叔向火。武松道:正好。便脱了油靴,换了一双袜子,穿了暖鞋,掇条凳子,自近火盆边坐的。那妇人早令迎儿把前门上了闩,后门也关了,却换些煮酒菜蔬,入房里来,摆在桌子上。武松问道:哥哥那里去了?妇人道:你哥哥每自出去做些买卖,我和叔叔自吃三杯。武松道:一发等哥来家,吃也不迟。妇人道:那里等的他!说由未了,只见迎儿小女早暖了一注酒来。武松道:不必嫂嫂费心,待武二自斟。妇人也掇一条凳子,近火边坐了。桌上摆着杯盘,妇人拿盏酒擎在手里,看着武松:叔叔满饮此杯。武松接过酒去,一饮而尽。那妇人又筛一杯来,说道:天气寒冷,叔叔饮个成双的盏儿。武松道:嫂嫂自饮。接来又一饮而尽。武松却筛一杯酒,递与妇人。妇人接过酒来呷了,却拿注子再斟酒放在武松面前。那妇人一径将酥胸微露,云鬟半軃,脸上堆下笑来,说道:我听得人说,叔叔在县前街上养着个唱的。有这话么?。武松道:嫂嫂休听的人胡说。我武二从来不是这等人。妇人道:我不信,只怕叔叔口头不是心头。武松道:嫂嫂不信时,只问哥哥就见了。妇人道:呵呀你休说,他那里晓得甚么!如在醉生梦死一般。他若知道时,不卖炊饼了。叔叔且请一杯。连筛了三四杯炊过。


  那妇人也有三杯洒落肚,烘动春心,那里按纳得住,欲心如火,只把闲话来说。武松也知了八九分,自己只把头来低了,却不来兜揽。妇人起身去盪酒。武松自在房内,却拿火箸簇火。妇人良久,暖了—注子酒,来到房里,一只手拿着注子,一只手便去—武松肩上只一捏,说道!叔叔,只穿这些衣服,不寒冷么?武松已有五七分不自在,也不理他。妇人见他不应,匹手便来夺火箸,口里道:叔叔,你不会簇火,我与你拨火。只要一似火盆来热便好。武松有八九分焦燥,只不做声。这妇人也不看武松焦燥,便丢下火箸,却筛一盏酒来,自呷了一口,剩下大半盏酒,看着武松道:你若有心,吃我这半杯儿残酒。乞武松匹手夺过来,泼在地下,说道:嫂嫂,不要恁的不识羞耻!把手只一推,争些儿把妇人推了一交。武松睁起眼来说道:武二是个顶天立地的噙齿戴发的男子汉!不是那等败坏风俗伤人伦的猪狗!嫂嫂休要这般不识羞耻,为此等的勾当。倘有些风吹草动,我武二眼里认的是嫂嫂,拳头却不认的是嫂嫂。再来,休要如此所为!妇人吃他几句抢的通红了面皮,便叫迎儿收拾了碟盏家火,口里指着说道:我自作耍子,不值得便当真起来。好不识人敬!收了家火,自往厨下去了。有诗为证:

  泼贱渘心太不良,贪淫无耻坏纲常。

  席间尚且求云雨,反被都头骂一场。


  这妇人见抅搭武松不动,反被他抢白了一场好的。武松自在房中,气忿忿的自己寻思。


  天色却早申牌时分,武大挑着担儿大雪里归来,推开门放下担儿,进的房来,见妇人一双眼哭的红红的,便问道:你和谁闹来?妇人道:都是你这不争气的,交外人来欺负我。武大道:谁敢来欺负你?妇人道:情知是谁。争奈武二那厮,我见他大雪里归来,好意安排些酒饭与他吃。他见前后没人,便把言语来调戏我。便是迎儿眼见,我不赖他。武大道:我兄弟不是这等人,从来老实。休要高声,乞邻舍听见笑话。武大撇了妇人,便来武松房里,叫道:二哥,你不曾吃点心,我和你吃些个。武松只不做声,寻思了半晌,脱了丝鞋,依旧穿上油腊靴,着了上盖,戴上毡笠儿,一面系缠带,一面出大门。武大叫道:二哥,你那里去?也不答,一直只顾去了。武大回到房内,问妇人道:我叫他又不应,只顾往县前那条路去了。正不知怎的了?妇人骂道:贼混沌虫!有甚难见处!那厮羞了,没脸儿见你,走了出去。我猜他一定叫个人来搬行李,不要在这里住。却不道你留他!武大道:他搬了去,须乞别人笑话。妇人骂道:混浊魍魉,他来调戏我,倒不乞别人笑话!你要便自和他过去,我却做不的这样人。你与了我一纸休书,你自留他便了。武大那里再敢开口,被这妇人倒数骂了一顿。


  正在家两口儿絮聒,只见武松引了个土兵,拿着条扁担,径来房内,收拾行李,便出门。武大走出来叫道:二哥,做甚么便搬了去?武松道:哥哥不要问,说起来装你的幌子,只由我自去便了。武大那里再敢问备细,由武松搬了出去。那妇人在里面喃喃呐呐骂道:却也好。只道是亲难转债。人自知道一个兄弟做了都头,怎的养活了哥嫂。却不知反来嚼咬人!正是花木瓜空好看。搬了去倒谢天地,且得冤家离眼前。武大见老婆这般言语,不知怎的了,心中只是放去不下。


  自从武松搬去县前客店宿歇,武大自依前上街卖炊饼。本待要去县前寻兄弟说话,却被这妇人千叮万嘱,分付交不要去兜揽他,因此武大不敢去寻武松。有诗为证:

  雨意云情不遂谋,心中谁信起戈矛。

  生将武二搬离去,骨肉番令作寇仇。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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