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崇祯本+词话本)合集:第三十三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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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回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26.html

文/(明)兰陵笑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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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按】

金瓶梅是中国第一部文人独立创作的长篇白话世情章回小说。成书约在明朝隆庆至万历年间,作者署名兰陵笑笑生。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26.html

金瓶梅》借《水浒传》中武松杀嫂一段故事为引子,通过对兼有官僚、恶霸 、富商三种身份的市侩势力的代表人物西门庆及其家庭生活的描述,揭露了明代中叶社会的黑暗和腐败,具有深刻的认识价值以及极高的社会价值和文学价值,曾被推崇为第一奇书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26.html

金瓶梅》行世主要有两个版本:词话本和崇祯本同时发布这两个版本,以供读友们方便阅读和参考,敬请关注。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26.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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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26.html

词话本,又称万历本,一般认为是原始文本,说唱气息明显,文字和情节较为粗陋,行文有多处错讹,但更富有生活气息。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26.html

崇祯本,又称绣像本,一般认为经过文人和出版商增删修订,行文更整洁,情节更合理紧凑,减少了情节上的错讹,更富有艺术性,有文人创作的艺术特点。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26.html

通常专家学者重视词话本,普通读者则更喜读崇祯本,故而将崇祯本调整在前面。文章源自 四大名著网:http://www.sdmz.cn四大名著-http://www.sdmz.cn/55126.html




【崇祯本】《金瓶梅》


第三十三回

陈敬济失钥罚唱

韩道国纵妇争锋


词曰:

衣染莺黄,爱停板驻拍,劝酒持觞。低鬟蝉影动,私语口脂香。檐滴露、竹风凉,拚剧饮琳琅。夜渐深笼灯就月,仔细端相。


话说西门庆衙门中来家,进门就问月娘:哥儿好些?使小厮请太医去。月 娘道:我已叫刘婆子来了。吃了他药,孩子如今不洋奶,稳稳睡了这半日,觉好 些了。西门庆道:信那老淫妇胡针乱灸,还请小儿科太医看才好。既好些了, 罢。若不好,拿到衙门里去拶与老淫妇一拶子。月娘道:你恁的枉口拔舌骂人 。你家孩儿现吃了他药好了,还恁舒着嘴子骂人!说毕,丫鬟摆上饭来。西门庆 刚才吃了饭,只见玳安儿来报:应二爹来了。西门庆教小厮:拿茶出去,请 应二爹卷棚内坐。向月娘道:把刚才我吃饭的菜蔬休动,教小厮拿饭出去,教姐夫陪他吃,说我就来。月娘便问:你昨日早晨使他往那里去?那咱才来。 西门庆便告说:应二哥认的一个湖州客人何官儿,门外店里堆着五百两丝线,急等着要起身家去,来对我说要折些发脱。我只许他四百五十两银子。昨日使他同来保拿了两锭大银子作样银,已是成了来了,约下今日兑银子去。我想来,狮子街房子空闲,打开门面两间,倒好收拾开个绒线铺子,搭个伙计。况来保已是郓王府认纳官钱,教他与伙计在那里,又看了房儿,又做了买卖。月娘道:少不得又寻伙计。西门庆道:应二哥说他有一相识,姓韩,原是绒线行,如今没本钱,闲在家里,说写算皆精,行止端正,再三保举。改日领他来见我,写立合同。说毕 ,西门庆在房中兑了四百五十两银子,教来保拿出来。陈敬济已陪应伯爵在卷棚内吃完饭,等的心里火发。见银子出来,心中欢喜,与西门庆唱了喏,说道:昨日打搅哥,到家晚了,今日再扒不起来。西门庆道:这银子我兑了四百五十两, 教来保取搭连眼同装了。今日好日子,便雇车辆搬了货来,锁在那边房子里就是了 。伯爵道:哥主张的有理。只怕蛮子停留长智,推进货来就完了帐。于是同来保骑头口,打着银子,迳到门外店中成交易去。谁知伯爵背地里与何官儿砸杀了 ,只四百二十两银子,打了三十两背工。对着来保,当面只拿出九两用银来,二人均分了。雇了车脚,即日推货进城,堆在狮子街空房内,锁了门,来回西门庆话。西门庆教应伯爵,择吉日领韩伙计来见。其人五短身材,三十年纪,言谈滚滚,满面春风。西门庆即日与他写立合同。同来保领本钱雇人染丝,在狮子街开张铺面, 发卖各色绒丝。一日也卖数十两银子,不在话下。


光阴迅速,日月如梭,不觉八月十五日,月娘生辰来到,请堂客摆酒。留下吴 大妗子、潘姥姥、杨姑娘并两个姑子住两日,晚夕宣唱佛曲儿,常坐到二三更才歇 。那日,西门庆因上房有吴大妗子在这里,不方便,走到前边李瓶儿房中看官哥儿 ,心里要在李瓶儿房里睡。李瓶儿道:孩子才好些儿,我心里不耐烦,往他五妈 妈房里睡一夜罢。西门庆笑道:我不惹你。于是走过金莲这边来。那金莲听见汉子进他房来,如同拾了金宝一般,连忙打发他潘姥姥过李瓶儿这边宿歇。他便房中高点银灯,款伸锦被,薰香澡牝,夜间陪西门庆同寝。枕畔之情,百般难述, 无非只要牢宠汉子心,使他不往别人房里去。正是:


鼓鬣游蜂,嫩蕊半匀春荡漾;

餐香粉蝶,花房深宿夜风流。


李瓶儿见潘姥姥过来,连忙让在炕上坐的。教迎春安排酒菜果饼,晚夕说话, 坐半夜才睡。到次日,与了潘姥姥一件葱白绫袄儿,两双缎子鞋面,二百文钱。把 婆子欢喜的眉欢眼笑,过这边来,拿与金莲瞧,说:这是那边姐姐与我的。金莲见了,反说他娘:好恁小眼薄皮的,什么好的,拿了他的来!潘姥姥道: 好姐姐,人倒可怜见与我,你却说这个话。你肯与我一件儿穿?金莲道:我比不得他有钱的姐姐。我穿的还没有哩,拿什么与你!你平白吃了人家的来,等住回可整理几碟子来,筛上壶酒,拿过去还了他就是了。到明日少不的教人[石店]言试语,我是听不上。一面吩咐春梅,定八碟菜蔬,四盒果子,一锡瓶酒。打听西 门庆不在家,教秋菊用方盒拿到李瓶儿房里,说:娘和姥姥过来,无事和六娘吃 杯酒。李瓶儿道:又教你娘费心。少顷,金莲和潘姥姥来,三人坐定,把酒 来斟。春梅侍立斟酒。


娘儿每说话间,只见秋菊来叫春梅,说:姐夫在那边寻衣裳,教你去开外边 楼门哩。金莲吩咐:叫你姐夫寻了衣裳来这里喝瓯子酒去。不一时,敬济寻了几家衣服,就往外走。春梅进来回说:他不来。金莲道:好歹拉了他来。又使出绣春去把敬济请来。潘姥姥在炕上坐,小桌儿摆着果盒儿,金莲、李瓶儿陪着吃酒。连忙唱了喏。金莲说:我好意教你来吃酒儿,你怎的张致不来?就吊了造化了?呶了个嘴儿,教春梅:拿宽杯儿来,筛与你姐夫吃。敬济把寻的衣 服放在炕上,坐下。春梅做定科范,取了个茶瓯子,流沿边斟上,递与他。慌的敬 济说道:五娘赐我,宁可吃两小钟儿罢。外边铺子里许多人等着要衣裳。金莲 道:教他等着去,我偏教你吃这一大钟,那小钟子刁刁的不耐烦。潘姥姥道:只教哥哥吃这一钟罢,只怕他买卖事忙。金莲道:你信他!有什么忙!吃好少酒儿,金漆桶子吃到第二道箍上。那敬济笑着拿酒来,刚呷了两口。潘姥姥叫春梅:姐姐,你拿箸儿与哥哥。教他吃寡酒?春梅也不拿箸,故意殴他,向攒 盒内取了两个核桃递与他。那敬济接过来道:你敢笑话我就禁不开他?于是放 在牙上只一磕,咬碎了下酒。潘姥姥道:还是小后生家,好口牙。相老身,东西儿硬些就吃不得。敬济道:儿子世上有两椿儿──鹅卵石、牛犄角──吃不得罢了。金莲见他吃了那钟酒,教春梅再斟上一钟儿,说:头一钟是我的了。你 姥姥和六娘不是人么?也不教你吃多,只吃三瓯子,饶了你罢。敬济道:五娘可怜见儿子来,真吃不得了。此这一钟,恐怕脸红,惹爹见怪。金莲道:你也怕你爹?我说你不怕他。你爹今日往那里吃酒去了?敬济道:后晌往吴驿丞家吃酒,如今在对门乔大户房子里看收拾哩。金莲问:乔大户家昨日搬了去,咱今日怎不与他送茶?敬济道:今早送茶去了。李瓶儿问:他家搬到那里住去了?敬济道:他在东大街上使了一千二百银子,买了所好不大的房子,与咱家房子差不多儿,门面七间,到底五层。说话之间,敬济捏着鼻子又挨了一钟, 趁金莲眼错,得手拿着衣服往外一溜烟跑了。迎春道:娘你看,姐夫忘记钥匙去了。那金莲取过来坐在身底下,向李瓶儿道:等他来寻,你每且不要说,等我奈何他一回儿才与他。潘姥姥道:姐姐与他罢了,又奈何他怎的。


那敬济走到铺子里,袖内摸摸,不见钥匙,一直走到李瓶儿房里寻。金莲道:谁见你什么钥匙,你管着什么来?放在那里,就不知道?春梅道:只怕你锁在楼上了。敬济道:我记的带出来。金莲道:小孩儿家屁股大,敢吊了心 !又不知家里外头什么人扯落的你恁有魂没识,心不在肝上。敬济道:有人来赎衣裳,可怎的样?趁爹不过来,免不得叫个小炉匠来开楼门,才知有没。那李瓶儿忍不住,只顾笑。敬济道:六娘拾了,与了我罢。金莲道:也没见这李大姐,不知和他笑什么,恰似我每拿了他的一般。急得敬济只是牛回磨转,转眼 看见金莲身底下露出钥匙带儿来,说道:这不是钥匙!才待用手去取,被金莲褪在袖内,不与他,说道:你的钥匙儿,怎落在我手里?急得那小伙儿只是杀鸡扯脖。金莲道:只说你会唱的好曲儿,倒在外边铺子里唱与小厮听,怎的不唱个儿我听?今日趁着你姥姥和六娘在这里,只拣眼生好的唱个儿,我就与你这钥匙 。不然,随你就跳上白塔,我也没有。敬济道:这五娘,就勒掯出人痞 来。谁对你老人家说我会唱?金莲道:你还捣鬼?南京沈万三,北京枯树弯─ ─人的名儿,树的影儿。那小伙儿吃他奈何不过,说道:死不了人,等我唱。我肚子里撑心柱肝,要一百个也有!金莲骂道:说嘴的短命!自把各人面前 酒斟上。金莲道:你再吃一杯,盖着脸儿好唱。敬济道:我唱了慢慢吃。我唱个果子名《山坡羊》你听:    


初相交,在桃园儿里结义。相交下来,把你当玉黄李子儿抬举。人人说你在青翠花家饮酒,气的我把频波脸儿挝的粉粉的碎。我把你贼,你学了虎刺宾了,外实里虚,气的我李子眼儿珠泪垂。我使的一对桃奴儿寻你,见你在软枣儿树下就和我别离了去。气的我鹤顶红剪一柳青丝儿来呵,你海东红反说我理亏。骂了句生心红的强贼,逼的我急了,我在吊枝干儿上寻个无常,到三秋,我看你倚靠着谁?


唱毕,就问金莲要钥匙,说道:五娘快与了我罢!伙计铺子里不知怎的等着我哩 。只怕一时爹过来。金莲道:你倒自在性儿,说的且是轻巧。等你爹问,我就 说你不知在那里吃了酒,把钥匙不见了,走来俺屋里寻。敬济道:爷[口乐] !五娘就是弄人的刽子手。李瓶儿和潘姥姥再三旁边说道:姐姐与他去罢。 金莲道:若不是姥姥和你六娘劝我,定罚教你唱到天晚。头里骗嘴说一百个,才 唱一个曲儿就要腾翅子?我手里放你不过。敬济道:我还有一个儿看家的,是银名《山坡羊》,亦发孝顺你老人家罢。于是顿开喉音唱道:


冤家你不来,白闷我一月,闪的人反拍着外膛儿细丝谅不彻。我使狮子头定儿小厮拿着黄票儿请你,你在兵部洼儿里元宝儿家欢娱过夜。我陪铜磬儿家私为焦心一旦儿弃舍,我把如同印箝儿印在心里愁无求解。叫着你把那挺脸儿高扬着不理,空教我拨着双火筒儿顿着罐子等到你更深半夜。气的奴花银竹叶脸儿咬定银牙来呵,唤官银顶上了我房门,随那泼脸儿冤家轻敲儿不理。骂了句煎彻了的三倾儿捣槽斜贼,空把奴一腔子暖汁儿真心倒与你,只当做热血。


敬济唱毕,金莲才待叫春梅斟酒与他,忽有月娘从后边来,见奶子如意儿抱着官哥儿在房门首石基上坐,便说道:孩子才好些,你这狗肉又抱他在风里,还不 抱进去!金莲问:是谁说话?绣春回道:大娘来了。敬济慌的拿钥匙往外走不迭。众人都下来迎接月娘。月娘便问:陈姐夫在这里做什么来?金莲道 :李大姐整治些菜,请俺娘坐坐。陈姐夫寻衣服,叫他进来吃一杯。姐姐,你请坐,好甜酒儿,你吃一杯。月娘道:我不吃。后边他大妗子和杨姑娘要家去, 我又记挂着这孩子,迳来看看。李大姐,你也不管,又教奶子抱他在风里坐的。前日刘婆子说他是惊寒,人还不好生看他!李瓶儿道:俺陪着姥姥吃酒,谁知贼臭肉三不知抱他出去了。月娘坐了半歇,回后边去了。一回,使小玉来,请姥姥和五娘、六娘后边坐。那潘金莲和李瓶儿匀了脸,同潘姥姥往后边来,陪大妗子、 杨姑娘吃酒。到日落时分,与月娘送出大门,上轿去了。都在门里站立,先是孟玉楼说道:大姐姐,今日他爹不在,往吴驿丞家吃酒去了,咱到好往对门乔大户家房里瞧瞧。月娘问看门的平安儿:谁拿着那边钥匙哩?平安道:娘每要过去瞧,开着门哩。来兴哥看着两个坌工的在那里做活。月娘吩咐:你教他躲开 ,等俺每瞧瞧去。平安儿道:娘每只顾瞧,不妨事。他每都在第四层大空房拨灰筛土,叫出来就是了。


当下月娘、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都用轿子短搬抬过房子内。进了仪门,就是三间厅。第二层是楼。月娘要上楼去,可是作怪,刚上到楼梯中间, 不料梯磴陡趄,只闻月娘哎了一声,滑下一只脚来,早是月娘攀住楼梯两边栏杆。慌了玉楼,便道:姐姐怎的?连忙搊住他一只胳膊,不曾跌下来。月娘 吃了一惊,就不上去。众人扶了下来,唬的脸蜡查儿黄了。玉楼便问:姐姐,怎么上来滑了脚,不曾扭着那里?月娘道:跌倒不曾跌着,只是扭了腰子,唬的我心跳在口里。楼梯子趄,我只当咱家里楼上来,滑了脚。早是攀住栏杆,不然怎了!李娇儿道:你又身上不方便,早知不上楼也罢了。于是众姊妹相伴月娘回家。刚到家,叫的应就肚中疼痛。月娘忍不过,趁西门庆不在家,使小厮叫了刘婆子来看。婆子道:你已是去经事来着伤,多是成不的了。月娘道:便了五个多月了,上楼着了扭。婆子道:你吃了我这药,安不住,下来罢了。月娘 道:下来罢!婆子于是留了两服大黑丸子药,教月娘用艾酒吃。那消半夜,吊下来了,在马桶里。点灯拨看,原来是个男胎,已成形了。正是:


胚胎未能成性命,真灵先到杳冥天。


幸得那日西门庆在玉楼房中歇了。


到次日,玉楼早晨到上房,问月娘:身子如何?月娘告诉:半夜果然疼不住,落下来了,倒是小厮儿。玉楼道:可惜了!他爹不知道?月娘道: 他爹吃酒来家,到我屋里才待脱衣裳,我说你往他们屋里去罢,我心里不自在。他才往你这边来了。我没对他说。我如今肚里还有些隐隐的疼。玉楼道:只怕还有些余血未尽,筛酒吃些锅脐灰儿就好了。又道:姐姐,你还计较两日儿,且在屋里不可出去。小产比大产还难调理,只怕掉了风寒,难为你的身子。月娘道 :你没的说,倒没的唱扬的一地里知道,平白噪剌剌的抱什么空窝,惹的人动那唇齿。以此就没教西门庆知道。此事表过不题。


且说西门庆新搭的开绒线铺伙计,也不是守本分的人,姓韩名道国,字希尧, 乃是破落户韩光头的儿子。如今跌落下来,替了大爷的差使,亦在郓王府做校尉, 见在县东街牛皮小巷居住。其人性本虚飘,言过其实,巧于词色,善于言谈。许人 钱,如捉影捕风;骗人财,如探囊取物。自从西门庆家做了买卖,手里财帛从容, 新做了几件虼蚤皮,在街上掇着肩膊儿就摇摆起来。人见了不叫他个韩希尧,只叫 他做韩一摇。他浑家乃是宰牲口王屠妹子,排行六儿,生的长跳身材,瓜子面 皮,紫膛色,约二十八九年纪。身边有个女孩儿,嫡亲三口儿度日。他兄弟韩二, 名二捣鬼,是个耍钱的捣子,在外边另住。旧与这妇人有奸,赶韩道国不在家,铺中上宿,他便时常走来与妇人吃酒,到晚夕刮涎就不去了。不想街坊有几个浮浪子弟,见妇人搽脂抹粉,打扮的乔模乔样,常在门首站立睃人,人略斗他斗儿,又臭又硬,就张致骂人。因此街坊这些小伙子儿,心中有几分不愤,暗暗三两成群,背地讲论,看他背地与什么人有首尾。那消半个月,打听出与他小叔韩二这件事来。原来韩道国这间屋门面三间,房里两边都是邻舍,后门逆水塘。这伙人,单看韩二进去,或夜晚扒在墙上看觑,或白日里暗使小猴子在后塘推道捉蛾儿,单等捉奸。不想那日二捣鬼打听他哥不在,大白日装酒和妇人吃,醉了,倒插了门,在房里干事。不防众人睃见踪迹,小猴子扒过来,把后门开了,众人一齐进去,掇开房门。韩二夺门就走,被一少年一拳打倒拿住。老婆还在炕上,慌穿衣不迭。一人进去, 先把裤子挝在手里,都一条绳子拴出来。须臾,围了一门首人,跟到牛皮街厢铺里 ,就哄动了那一条街巷。这一个来问,那一个来瞧,内中一老者见男妇二人拴做一 处,便问左右看的人:此是为什么事的?旁边有多口的道:你老人家不知, 此是小叔奸嫂子的。那老都点了点头儿说道:可伤,原来小叔儿要嫂子的,到官,叔嫂通奸,两个都是绞罪。那旁边多口的,认的他有名叫做陶扒灰,一连娶三个媳妇,都吃他扒了,因此插口说道:你老人家深通条律,象这小叔养嫂子的便是绞罪,若是公公养媳妇的却论什么罪?那老者见不是话,低着头一声儿没言语走了。正是:各人自扫檐前雪,莫管他人屋上霜。这里二捣鬼与妇人被捉不题。


单表那日,韩道国铺子里不该上宿,来家早,八月中旬天气,身上穿着一套儿轻纱软绢衣服,新盔的一顶帽儿,在街上阔行大步摇摆。但遇着人,或坐或立,口惹悬河,滔滔不绝。就是一回,内中遇着他两个相熟的人,一个是开纸铺的张二哥 ,一个是开银铺的白四哥,慌作揖举手。张好问便道:韩老兄连日少见,闻得恭喜在西门大官府上,开宝铺做买卖,我等缺礼失贺,休怪休怪!一面让他坐下。那韩道国坐在凳上,把脸儿扬着,手中摇着扇儿,说道:学生不才,仗赖列位余光,与我恩主西门大官人做伙计,三七分钱。掌巨万之财,督数处之铺,甚蒙敬重 ,比他人不同。白汝晃道:闻老兄在他门下只做线铺生意。韩道国笑道: 二兄不知,线铺生意只是名目而已。他府上大小买卖,出入资本,那些儿不是学生算帐!言听计从,祸福共知,通没我一时儿也成不得。大官人每日衙门中来家摆饭 ,常请去陪侍,没我便吃不下饭去。俺两个在他小书房里,闲中吃果子说话儿,常坐半夜他方进后边去。昨日他家大夫人生日,房下坐轿子行人情,他夫人留饮至二更方回。彼此通家,再无忌惮。不可对兄说,就是背地他房中话儿,也常和学生计较。学生先一个行止端庄,立心不苟,与财主兴利除害,拯溺救焚。凡百财上分明 ,取之有道。就是傅自新也怕我几分。不是我自己夸奖,大官人正喜我这一件儿。刚说在热闹处,忽见一人慌慌张张走向前叫道:韩大哥,你还在这里说什么, 教我铺子里寻你不着。拉到僻静处告他说:你家中如此这般,大嫂和二哥被街坊众人撮弄了,拴到铺里,明早要解县见官去。你还不早寻人情理会此事?这韩道国听了,大惊失色。口中只咂嘴,下边顿足,就要翅[走乔]走。被张好问叫道 :韩老兄,你话还未尽,如何就去了?这韩道国举手道:大官人有要紧事, 寻我商议,不及奉陪。慌忙而去。正是:


谁人挽得西江水,难洗今朝一面羞。




【词话本】《金瓶梅》


第三十三回

陈经济失钥罚唱

韩道国纵妇争风

人生虽未有前知,富贵功名岂力为,

枉将财帛为根蒂,岂容人力敌天时;

世俗炎凉空过眼,尘纷离合漫忘机,

君子行藏须用舍,不开眉笑待何如。


话说西门庆衙门中来家,进门就问月娘:「哥儿好些?使小厮请太医去?」月娘道:「我已叫刘婆子来了。见吃了他药,孩子如今不洋奶,稳稳睡了这半日,觉好些了。」西门庆道:「信那老淫妇胡针乱炙,还请小儿科太医看才好。既好些了罢,若不好,拿到衙门里去拶与老淫妇一拶子!」月娘道:「你枉恁的口拔舌骂人。你家孩儿现吃了他药好了,还恁舒着嘴子骂人!」说毕,丫鬟摆上饭来。西门庆刚才吃了饭,只见玳安儿来报:应二爹来了。西门庆教小厮拿茶出去,请应二爹卷棚内坐。向月娘道:「把刚才我吃饭的菜蔬休动,教小厮拿饭出去,教姐夫陪他吃,我就来。」月娘便问:「你昨日早辰使他往那里去,那咱才来?」西门庆便告说:「应二哥认的湖州一个客人何官儿,门外店里堆着五百两丝线,急等着要起身家去,来对我说,要拆些发脱。我只许他四百五十两银子。昨日使他同来保拿了两锭大银子作样银,已是有了来了,约下今日兑银子去。我想来狮子街房子空闲,打开门面两开,倒好收拾开绒线铺子,搭个伙计。况来保已是郓王府认纳官钱,教他与伙计在那里,又看了房儿,又做了买卖。」月娘道:「少不得又寻伙计?」西门庆道:「应二哥说他有一相识,姓韩,原是绒线行,如今没本钱,闲在家里,说写算皆精,行止端正,再三保举。改日领他来见我,写立合同。」说毕,西门庆在房中兑了四百五十两银子,教来保拿出来。陈经济已是陪应伯爵在卷棚内吃完饭,等的心里火发。见银子出来,心中欢喜。与西门庆唱了喏,说道:「昨日打扰哥,到家晚了,今日再扒不起来。」西门庆道:「这银子我兑了四百五十两,教来保取搭连眼同装了。今日好日子,便雇车辆搬了货来,锁在那边房子里就是了。」伯爵道:「哥主张的有理。只怕蛮子停留长智,推进货来,就完了帐。」于是同来保骑头口,打着银子,径到门外店中,成交易买卖,谁知伯爵背地与何官儿砸杀了,只四百二十两银子,打了三十两背工。对着来保当面只拿出九两用银来,二人均分了。雇了车脚,即日推货进城,堆在狮子街空房内,锁了门来回西门庆话。西门庆教恁伯爵择吉日,领韩伙计来见。其人五短身材,三十年纪。言谈滚滚,相貌堂堂,满面春风,一团和气。西门庆即日与他写立合同,同来保领本钱雇人染丝,在狮子街开张铺面,发卖各色绒丝。一日也卖数十两银子,不在话下。光阴迅速,日月如梭,不觉八月十五日月娘生辰来到。请堂客摆酒,留下吴大妗子、潘姥姥、杨姑娘并两个姑子住两日,晚夕宣诵唱佛曲儿,带坐到二三更分歇。那日西门庆因上房有吴大妗子在这里不方便,走到前边李瓶儿房中看官哥儿,心里要在李瓶儿房里睡。李瓶儿道:「孩子才好些儿,我心里不耐烦,往他五妈妈房里睡一夜罢。」西门庆笑道:「我不惹你。」于是走过金莲这边来。那金莲听见汉子进他房来,如同拾了金宝一般,连忙打发他潘姥姥,过李瓶儿这边宿歇。他便房中高点银灯,款伸锦被,熏香澡牝,夜间陪西门庆同寝。枕畔之情,百般难述,无非只要牢笼汉子之心,使他不往别人房里去。正是:


鼓鬣游蜂,嫩蕊半匀春荡漾;

餐香粉蝶,花房深宿夜风流。


李瓶儿见潘姥姥过来,连忙让在炕上坐的,教迎春安排酒席烙饼 ,晚夕说话,坐半夜才睡。到次日与了潘姥姥一件葱白绫袄儿,两双段子鞋面,二百文钱。把婆子喜欢的屁滚尿流,过这边来,拿与金莲瞧,说:「此是那边姐姐与我的。」金莲见了,反说他:「娘好恁小眼薄皮的,什么好的,拿了他来!」潘姥姥道:「好姐姐,人倒可怜见与我,你都说这个话,你肯与我一件儿穿?」金莲道:「我比不得他有钱的姐姐。我穿的还没有哩,拿什么与你?你平白吃了人家的来,等住回,咱整理几碟子来,筛上壶酒,拿过去还了他就是了。倒明日少不的教人(石店)言试语,我是听不上。」一面分付春梅定八碟菜蔬,四盒菓子,一锡瓶酒。打听西门庆不在家,教秋菊用方盒拿到李瓶儿房里,说:「娘和姥姥过来,无事和六娘吃杯酒。」李瓶儿道:「又教你娘费心。」少顷,金莲和潘姥姥来,三人坐定,把酒来斟,春梅侍立斟酒。娘儿每说话间,只见秋菊来叫春梅,说:「姐夫在那边寻衣裳,教你去开外边楼门哩。」金莲分付:「叫你姐夫寻了衣裳,来这里呵瓯子酒去!」不一时,经济寻了几家衣服,就往外走。春梅进来回说:「他不来。」金莲道:「好歹拉了他来。」又使出绣春去把经济请来。潘姥姥在炕上坐,小卓儿摆着菓菜儿,金莲、李瓶儿陪着吃酒,连忙唱了喏。金莲说:「我好意教你来吃酒儿,你怎的张致不来?就吊了造化了!」努了个嘴儿,教春梅:「拿宽杯儿来,筛与你姐夫吃。」经济把寻的衣服,放到炕上,坐下。春梅做定科范,取了个茶瓯子,流沿边斟上递与他。慌的经济说道:「五娘赐我,宁可吃两小锺儿罢。外边铺子里许多人等着要衣裳。」金莲道:「教他等着去,我偏教你吃这一大锺。那小锺子刁刁的不耐烦!」潘姥姥道:「只教哥哥吃这一锺罢,只怕他买卖事忙。」金莲道:「你信他有什么忙,吃好少酒儿?金漆桶子,吃到第二道箍上」。那经济笑着,拿酒来刚呷了两口。潘姥姥叫:「春梅姐姐,你拿杯儿与哥哥,教他吃寡酒。」春梅也不拿筯,故意殴他,向攒盒内取了两个核桃递与他。那经济接过来道:「你敢笑话,我就禁不开他。于是放在牙上只一磕,咬碎了下酒。潘姥姥道:「还是小后生家好口牙。相老身,东西儿硬些,就吃不得。」经济道:「儿子世上有两庄儿鹅卵石,牛骑角,吃不得罢了。」金莲见他吃了那锺酒,教春梅再斟上一锺儿,说:「头一锺是我的了。你姥姥和六娘不是人么?也不教你吃多,只吃三瓯子,饶了你罢。」经济道;「五娘,可怜见儿子来!真吃不得了。此这一锺,恐怕脸红,惹爹见怪!」金莲道:「你也怕你爹?我说你不怕他。你爹今日往那里吃酒去了?」经济道:「后晌往吴驿丞家吃酒;如今在对过乔大户房子里看收拾哩!」金莲问:「乔大户昨日搬了去,咱今日怎不与他送茶?」经济道:「今早送茶去了。」李瓶儿问:「他家搬到那里住去了?」经济道:「他在东大街上使了一千二百银子,买了所好不大的房子,与咱家房子差不多儿,门面七间,到底五层。」说话之间,经济捏着鼻子,又挨了一锺,趁金莲眼错,得手拿着衣服,往外一溜烟跑了。迎春便道:「娘,你看姐夫,忘记钥匙去了。」那金莲取过来,坐在身底下,向李瓶儿道:「等他来寻,你每且不要说,等我奈何他一回儿,才与他。」潘姥姥道:「姐姐与他便了,又奈何他怎的?」那经济走到铺子里,袖内摸摸不见钥匙,一直走到李瓶儿房里寻。金莲道:「谁见你什么钥匙。你拿钥匙,管着什么来?放在那里,就不知道。」春梅道:「只怕你锁在楼上了,头里我没见你拿来。」经济道:「我记的带出来。」金莲道:「小孩儿家屁股大,敢吊了心。又不知家里外头,什么人扯落的?你恁有魂没识,心不在肝上!」经济道:「有人来赎衣裳,可怎的样?趁爹不过来,少不得叫个小炉匠来开楼门,才知有没?」李瓶儿忍不住,只顾笑。经济道:「六娘拾了,与了我罢。」金莲道:「也没见这李大姐,不知和他笑什么,恰似俺每才了他的一般。」急得经济只是油回磨转。转眼看见金莲身底下,露出钥匙带儿来,说道:「这不是钥匙?」才待用手去取,被金莲褪在袖内不与他。说道:「你钥匙儿,怎落在我手里?」急得那小伙儿,只是杀鸡扯脖。金莲道:「只说你会唱的好曲儿,倒在外边铺子里唱与小厮听,怎的不唱个儿我听?今日趁着你姥姥和六娘在这里,只拣眼生好的唱四个儿,我就与你这钥匙。不然,随你就跳上白塔,我也没有。」经济道:「这五娘就勒掯出人痞来!谁对你老人家说我会唱的儿?」金莲道:「你还搞鬼,南京沈万三,北京枯树,人的名儿,树影儿。」那小伙儿吃他奈何不过,说道:「死不了人,等我唱。我肚子里使心柱肝,要一百个也有!」金莲骂道:「说嘴的短命!」自把各人面前酒斟上。金莲道:「你再吃一杯,盖着脸儿好唱。」经济道:「我唱了,慢慢吃。我唱菓子花儿,名山坡羊儿你听:


初相交,在桃园儿里结义。相交下来,把你到玉黄李子儿抬举。人人说你在青翠花家饮酒,气的我把频波脸儿,挝的纷纷的碎。我把你贼,你学了虎刺宾了,外实里虚,气的我李子眼儿珠泪垂。我使的一对桃奴儿寻你,见你在软枣儿树下,就和我别离了去。气的我鹤顶红,剪一柳青丝儿来呵!你海东红,反说我理亏!骂了句牛心红的强贼,逼的我急了,我在吊枝干儿上寻个无常,到三秋,我看你倚靠着谁?


又:


我听见金雀儿花,眼前高哨。撇的我鹅毛菊,在斑竹帘儿下乔叫。多亏了二位灵鹊儿报喜。我说是谁来?不想是望江南儿来到。我在水红花儿下,梳妆未了,狗奶子花迎着门子去咬。我暗使着迎春花儿,遶到处寻你。手搭伏蔷薇花,口吐丁香,把我玉簪儿来叫。红娘子花儿,慢慢把你接进房中来呵!同在碧桃花下斗了回百草。得了手,我把金盏儿花丢了。曾在转枝莲下,缠勾你几遭。叫了你声娇滴滴石榴花儿,你试被九花丫头传与十姊妹,什么张致?可不交人家笑话叉了。


唱毕,就问金莲要钥匙。说道:「五娘,快与了我罢!伙计铺子里不知怎的等着我哩!只怕一时爹过来。」金莲道:「你倒自在性儿,说的且是轻巧。等你爹问我,就说你不知在那里吃了酒,把钥匙不见了,走来俺屋里寻。」经济道:「爷嚛!五娘就是弄人的刽子手!」李瓶儿和潘姥姥再三傍边道:「姐姐与他去罢!」金莲道:「若不是姥姥和你六娘劝我,定罚教你唱到天晚。头里骗嘴说一百个二百个。才唱两个曲儿,就要腾翅子,我手里放你不过。」经济道:「我还有两个儿看家的,是银钱名山坡羊,亦发孝顺你老人家罢。」于是顿开喉音,唱道:


冤家你不来,白闷我一月。闪的人反拍着外膛儿,细丝谅不彻。我使狮子头定儿小厮,拿着黄票儿请你。你在兵部洼儿里,元宝儿家欢娱过夜。我陪铜盘儿家,私为焦心。一旦儿弃舍我,把如同印箝儿印在心里。愁无救解,叫着你,把那挺脸儿高扬着不理。空教我拨着双火同儿,顿着罐子,等到你更深半夜。气的奴花银竹叶脸儿,咬定银牙来呵!唤官银,顶上了我房门。随那泼脸儿冤家,干敲儿不理。骂了句煎彻了的三倾儿,捣槽斜贼!空把奴一腔子暖汁儿,真心倒与你,只当做热血!


又:


姐姐,你在开元儿家,我和你燃香说誓。我拿着祥道祥元,好黄边钱也,在你家行三坐四。谁知你香炉拆爪哄我,受不尽你家虔婆鹅眼儿闲气。你榆叶儿身轻,笔管儿心虚,姐姐你好似古碌钱,身子小,眼儿大,无庄儿可取。自好被那一条棍滑镘儿油嘴,把你戏耍。脱的你光屁股,把你线边火漆打硌硌跌涧儿,无所不为。来呵!到明日只弄的倒四颠三,一个黑沙也是不值。叫了声二兴儿姐姐,你识听知。可惜我黄邓邓的金背,配你这锭难儿一脸褶子。


经济唱毕,金莲才待叫春梅,斟酒与他。忽有吴月娘从后边来,见奶子如意儿抱着官哥儿在门首石台基上坐,便说道:「孩子才好些,你这狗肉,又抱他在风里!还不抱进去。」金莲问:「是谁在说话?」绣春回道:「大娘来了。」经济慌的拿钥匙往外走不迭。众人都下来迎接月娘。月娘便问:「陈姐夫在这里做什么来?」金莲道:「李大姐整治些菜请俺娘坐坐。陈姐夫寻衣服,叫他进来吃一杯。姐姐你请坐,好甜酒儿,你吃一杯。」月娘道:「我不吃。后边他大妗子和杨姑娘要家去。我又记挂着这孩子,径来看看。李大姐你也不管,又教奶子抱他在风里坐的。前日刘婆子说他是惊寒,你还不好生看他!」李瓶儿道:「俺每陪着他姥姥吃酒,谁知贼臭人三不知抱他出去了。」月娘坐了半歇,回后边去了。


一回使小玉来请姥姥和五娘、六娘后边坐。那潘金莲和李瓶儿匀了脸,伺潘姥姥往后来陪大妗子、杨姑娘吃酒。到日落时分,与月娘送出大门,上轿去了,都在门里站立。先是孟玉楼说道:「大姐姐,今日他爹不在,往吴驿丞家吃酒去了。咱到好往对门乔大户家房里瞧瞧。」月娘问看门的平安儿:「谁拿着那边钥匙哩?」平安道:「娘每要过去瞧,开着门哩。来兴哥看着两坌工的在那里做活。」月娘分付:「你教他躲开,等俺每瞧瞧去。」平安儿道:「娘每只顾瞧,不妨事。他每都在第四层大空房拨灰筛土,叫出来就是了。」当下月娘、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都用轿子短搬,两个坌工抬过房子内。进了仪门,就是三间厅,第二层是楼。月娘要上楼去,可是作怪!刚上到楼梯中间,不料梯磴陡趄,只闻月娘哎了一声,滑下一只脚来。早是月娘攀住楼梯两边栏杆。慌了玉楼,便道:「姐姐怎的?」连忙搊住他一只胳膊,不曾打下来。月娘乞了一惊,就不上去。众人扶了下来,諕的脸蜡查儿黄了。玉楼便问:「姐姐,怎么上来尖了脚,不曾磕着那里?」月娘道:「跌倒不曾跌着,只是扭了腰子,諕的我心跳在口里。楼梯子趄,我只当咱家里楼上来,滑了脚,早是攀住栏杆,不然怎了!」李娇儿道:「你又身上不方便,早知不上楼也罢。」于是众姊妹,相伴月娘回家。刚到家,叫的应就肚中疼痛。月娘忍不过,趁西门庆不在家,使小厮叫了刘婆子来看。婆子道:「你已是去经事来着伤,多是成不的了。」月娘道:「便是五个多月了,上楼着了扭。」婆子道:「你吃了我这药,安不住,下来罢了。」月娘道:「下来罢。」婆子于是留了两大黑丸子药,教月娘用艾酒吃 。那消半夜,吊下了。在马桶内,点灯拨看,原来是个男胎,已成形了。正是:「胚胎未能全性命,真灵先到杳冥天。」幸得那日西门庆来到,没曾在上房睡,在玉楼房中歇了。


到次日,玉楼早辰到上房,问月娘:「身子如何?」月娘告诉:「半夜果然存不住,落下来了,倒是小厮儿。」玉楼道:「可惜了的,他爹不知道?」月娘道:「他爹吃酒来家,到我屋里,才得脱衣裳,我说你往他每屋里去罢,我心里不自在。他才往你这边来了。我没对他说。我如今肚里,还有些隐隐的疼。」玉楼道:「只怕还有些余血未尽,筛酒吃些锅脐灰儿,就好了。」又道:「姐姐,你还计较两日儿。且在屋里,不可出去,小产比大产还难调理。只怕掉了风寒,难为你的身子。」月娘道:「你没的说,倒没的倡扬的一地里知道。平白噪剌剌的抱什么空窝,惹的人动的唇齿。」以此就没教西门庆知道此事。表过不题。


且说西门庆新搭的开绒线铺伙计,也不是守本分人。姓韩,名道国,字希尧,乃是破落户韩光头的儿子。如今跌落下来,替了大爷的差使,亦在郓王府做校尉。见在县东街牛皮小巷居住。其人性本虚飘,言过其实,巧于词色,善于言谈。许人钱如捉影捕风;骗人财如探囊取物。因此街上人见他是般说谎,顺口叫他做韩盗国。自从西门庆家做了买卖,手里财帛从容,新做了几件虼蚫皮,在街上虚飘说诈。掇着肩膊儿,就摇摆起来。人见了,不叫他个韩希尧,只叫他做韩一摇。他浑家乃是宰牲口王屠妹子,排行六姐,生的长挑身材,瓜子面皮,紫膛色,约二十八九年纪。身上有个女孩儿,嫡亲三口儿度日。他兄弟韩二,名二捣鬼,是个耍手的捣子,在外另住。旧与这妇人有奸,要使赶韩道国不在家,铺中上宿,他便时常走来,与人吃酒,到晚夕刮涎就不去了。不想街坊有几个浮浪子弟,见妇人搽脂抹粉,打扮乔样,常在门首站立睃人。人略斗他斗儿,又臭又硬,就张致骂人;因此街坊这些小伙子儿,心中有几分不愤,暗暗三两成群,背地讲论,看他背地与什么有首尾。那消半个月,打听出与他小叔韩二这件事来。原来韩道国在牛皮小巷住着,门面三间,房里两边都是邻舍,后门通水塘。这伙人单看韩二进去,或倩老妪洒堂,或夜晚扒在墙上看觑,或白日里暗使小猴子,在后堂推道捉蛾儿,单等捉奸。不想那日,二鬼打听他哥不在,大白日装酒,和妇人吃醉了,倒插了门在房里干事。不防众人睃见踪迹,小猴子扒过来,把后门开了。众人一齐进去,掇开房门。韩二夺门就走,被一少年一拳打倒拿住。老婆还在炕上慌衣不迭,一人进去,先把裤子挝在手里,都一条绳子拴出来。须臾,围了一门首人,跟到牛皮街厢铺里,就哄动了那一条街巷。这一个来问,那一个来瞧,都说韩道国妇人与小叔犯奸。内中见男妇二人拴做一处,便问左右站的人:「此是为什么事的?」旁边有多口的道:「你老人家不知,此是小叔奸嫂子的。那老者点了点头儿,说道:「可伤!原来小叔儿要嫂子的。到官,叔嫂通奸,两个都是绞罪。」那旁多口的,认的他有名叫做陶扒灰,一连娶三个媳妇,都吃他扒了。因此插口说道:「你老人家深通条律,相这小叔嫂子的,便是绞罪;若是公公养媳妇的,都论什么罪?」那老者见不是话,低着头,一声儿没言语走了。正是:


各人自扫檐前雪,莫管他家屋上霜。


这里二捣鬼与妇人被捉不题。单表那日韩道国铺子里不该上宿,来家早。八月中旬天气,身上穿着一套儿轻纱软绢衣服,新盔的一顶帽儿,细网巾圈,玄色段子履鞋,清水绒袜儿,摇着扇儿,在街上阔行大步,摇摆走着。但遇着人,或坐或立,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就是一回。内中遇着他两个相熟的人,一个是开纸铺的张二哥,一个是开银铺的白四哥,慌作揖举手。张好问便道:「韩老兄连日少见,闻得恭喜在西门大官府上开宝铺做买卖,我等缺礼失贺,休怪,休怪!」一面让他坐下。那韩道国坐在凳上,把脸儿扬着,手中摇着扇儿,说道:「学生不才,仗赖列位余光,在我恩主西门大官人做伙计,三七分钱。掌巨万之财,督数处之铺。其蒙敬重,比他人不同。」有谢汝谎道:「闻老兄在他门下做,只做线铺生意?」韩道国笑道:「二兄不知。线铺生意,只是名目而已。今他府上大小买卖,出入赀本,那些儿不是学生算帐?言听计从,祸福共知。通没我,一时儿也成不得。初大官人每日衙门中来家摆饭,常请去陪侍。没我便吃不下饭去;俺两个在他小书房里,闲中吃菓子说话儿。常坐半夜,他方进后边去。昨日他家大夫人生日,房下坐轿子,行人情,他夫人留饮至二更方回。彼此通家,再无忌惮。不可对兄说,就是背地他房中话儿,也常和学生计较。学生先一个行端庄,立心不苟,与财主兴利除害,拯溺救焚。凡百财上分明,取之有道,就是傅自新,也怕我几分。不是我自己夸奖,大官人正喜我这一件儿。」


刚说在闹热处,忽见一人慌慌张张,走向前,叫道:「韩大哥,你还在这里说什么?教我铺子里寻你不着?」拉到僻静处告他说:「你家中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大嫂和二哥,被街坊众人撮弄儿,拴到铺里,明早要解县见官去。你还不早寻人情,理会此事?」这韩道国听了,大惊失色,只中只咂嘴,下边顿足,就要翅趫走。被张好问叫道:「韩老兄,你话还未尽,如何就去了?」这韩道国举手道:「学生家有小事,不及奉陪。」慌忙而去。正是:


谁人挽得西江水,难洗今朝一面羞。


毕竟未知后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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